1
在奉天向来以滴水不漏四字闻名的宋公馆,这夜进了贼。
宋寅进屋时便觉有异样,浓墨般暗沉的屋子里,细听之下有极轻微的声响,像是四月蜻蜓掠过湖面,余下一圈水纹荡漾。
待眼睛适应屋内黑暗时,宋寅瞧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在屋子里格外明亮。应当是个女贼,一身轻简夜行服,黑纱遮面,只余那双明眸。
女贼给逮着了还不害怕,猫爪般小巧的手顺着椅背往下摸,而宋寅抢先从腰间掏出枪,直指她的头。女贼轻笑,缓缓抬举双手示意投降。
如此识时务?宋寅也笑了,稳着枪小心靠近。忽然,女贼眼珠一转看向他身后。
有埋伏!
宋寅旋身倚上墙,将枪口对准那方向。没人?
同刻,女贼破开窗户蹲到窗台上,一只脚跨出去,却非得扭头来看他,有些取笑的意味。宋寅转枪指去,不经意眨了眼,再睁眼时,人已不见了。
窗户对开着,清风裹挟淡淡玉兰香气吹入空荡荡的书房,吹拂桌上书卷。宋寅几步走到窗边,扶住窗棂往下看,满庭草木葱茏,保安仍在巡视。
女贼仿佛就是凭空消失,像月夜里一只过分狡猾的小妖。
2
林窈走出学校时恰巧下了雨,她将帆布书包顶在头上,急急忙忙提裙子跑到一方屋檐下。裙子被雨打湿,一寸寸黏在腿上,雨却不肯停。
她将手握成小伞状搭在额前,想望一望是否还能放晴。一辆辆车自她跟前辗转驰过,她偶尔细数车轮子卷起的水花,偶尔无意地望向车中坐着的人。
这些人中她唯独记住了一个。
那人的眼盛着对面照来的车灯光,有一些些亮。却又像一枚深棕的琥珀,仿佛积聚了世间所有深沉的色彩。隔着车窗,雨幕将时间调得极慢,而仿佛她看他时,他也正看着她。
四目交接,车轮碾过,仅余素昧平生。
如果故事发展到这儿戛然而止,日后便可没有那样多旧事供林窈回忆。偏偏那辆被雨冲刷漆亮的车子过了会儿又开回来,刹车声嘎吱一响停在她跟前。
宋寅摇下车窗,淡淡看了林窈一眼,轻拍着方向盘问:“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声音沉沉,乐此不疲地追逐雨声灌入林窈耳中。林窈蛮客气道:“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宋寅单手托腮,颇带些玩味地调笑。林窈也不服输,又问:“那你送过多少漂亮的小姑娘回过家?”
姑娘家说到这儿便算拒绝,宋寅耸耸肩,复又握起方向盘准备离开。
雨越下越大,林窈改了主意,伸出一双小巧的脚踢了踢车门:“柳巷胡同32号。”
胡同七拐八弯,好一会儿车才开到门口。巷子不宽,宋寅将车停在墙边后便蹬了蹬皮鞋要进屋。林窈将他拦在门口:“你一向不请自入?”
宋寅嘿嘿笑,撷一把刚淋的雨:“留我喝盏茶晾晾衣服不过分吧?”
屋里敞亮,林窈给他递来在热水中绞干的毛巾,端来热茶。宋寅喝了几口,望向满庭院的花花草草,一丛丛都没怎么修剪过。指尖一拉桌面,已沾满层层落灰。他皱了皱眉,看向站在门口的林窈:“你一直住这儿?”
林窈笼了笼臂弯中的长围巾:“不然呢?”
“哦,”宋寅又喝口茶,热气沁入肺腑,“前天,三月十七号晚我们是不是见过?”
她顿了一顿,旋身坐到他身侧的圆背椅上,盯着脚尖将脚掌来回摆:“我没出门,在家复习功课。您换个搭讪方式吧。”
宋寅笑了笑,低头看白瓷杯中的毛峰次第泡涨上浮。略略坐一会儿,见她不怎么搭话,便起身告辞。宋寅在她那把大黑伞下钻入车中时还这样想了想:漂亮是漂亮,就是爱撒谎。
车尾噗噗吐着废气,他见到林窈不经意眨了眨眼,而后又是一眨。有滴雨刚好顺着那方向坠下,便好像这漫天的雨皆为她一个人降下。
3
林窈重逢宋寅是在半个月后,她在校外等车,漆亮的老爷车嘎吱停在她跟前。车窗摇下,露出宋寅一双带笑的眼:“丫头,今晚陪我参加宴会,我需要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跟我一起去。”
林窈踢着脚边一颗石子儿:“我没有礼服。”又将石子儿勾回来,“也没有鞋子。”斜眼见宋寅不动声色倚着车窗,便展眉,有些狡黠道:“不过你既然来请我,肯定已经准备好了。把礼服拿出来吧,我回去试试合不合身。”
宋寅窃笑,将礼盒递出去:“晚上七点我去接你。”老爷车呼啸而去,卷起细密的尘土。林窈退一步躲开粉尘,捧着沉甸甸的礼盒回去了。
那是件白色小洋裙,裙摆缝着一叠薄纱,看着有些鼓,穿上却很妥帖。宋寅去接林窈时,她正自从未经修剪的海棠花丛中走出。
白色的裙摆,火红的花叶,墨色的长发。空气中有淡淡飘浮的花香,宋寅愣了愣,又笑了笑:“不愧是我看上的姑娘。”
如今时局尚算安稳,奉天由几方军阀割据,势力相当,这才顺风顺水过了些年。几方军阀中,要属陈军这两年最冒尖。陈军大帅好大喜功又暴戾多疑,据传已从洋人手中买了批军火,准备吞并其他军阀。
宴会便是陈大帅办的,用以联络各方政要。
宋寅是陈军处长,甫一进门便有成堆人围上,同他寒暄议事。好一会儿人们才发现宋寅身旁的林窈,互相看几眼,偷偷笑他:“又换人啦?”宋寅不置可否,紧接着左胳膊一松,林窈已气鼓鼓跑远了。
宋寅从侍者手中接过两杯酒,喝了一杯,捧上一杯去找林窈。找到她时她正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白色的洋裙几乎与白皮绒融为一体,几缕莹白的光掠过她的发端。
他将高脚杯递去,有些促狭地取笑:“去偷听别人讲话了?”林窈没答话,圆圆的眼转了转,摇晃着杯中鲜美的红酒。
宋寅自左兜掏出一根细长的香烟,置于鼻下细细嗅着烟草香,这才问:“三月十七号晚,你当真没出门?”
厅中觥筹交错舞曲靡靡,唯独这处沙发忽然静得可怕。他用探查猎物的眼光打量她,林窈不点头也不摇头,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仿佛不过在课堂上碰见了刁钻的老教授。
就这样静静坐了一会儿,其间有几名商界大亨过来同他说些紧密的话。又一会儿,宴会散了,宋寅送她回家。回柳巷前绕道去了宋公馆,说是有件新奇玩意儿要送她。林窈隐隐觉着有些风险,却还是去了。
到公馆后,宋寅让她在书房等着,自己去取礼物。
靠窗的桌上亮了盏台灯,夜风将灯链轻轻吹颤,倚着墙的大书柜里密密麻麻垒满牛皮纸文件。林窈四顾无人,手朝最新的一个文件袋伸去。
“想要?”一只修长的手先她摁在文件袋上,林窈拍了拍袋上落灰,镇定着转身,整个人已被宋寅箍住。她矮他一个头,只能稍稍仰头才看得清他的脸。灯不亮,他的脸便是一团模糊的轮廓,隐约有些书生气,漆黑的眼里似乎还蓄着淡淡笑意。
林窈很难想象,他便是靠着下作手段上位的陈军处长,是阴沉心机的人。
她没答话,一眨不眨地看他,只待风吹草动,枪支上膛。宋寅却不过低笑一句,不知何时掏了坠子吊在她眼前晃:“想要吗?”
林窈松了口气,跟着点头。他将坠子放到她掌心,那是一条极漂亮的吊坠,串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琥珀石,鸽子蛋大小。琥珀中封着一只发丝粗细的小白蛇,栩栩如生。
“晚了,”宋寅摸了摸她的发,“我送你回去。”
4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林窈总能莫名其妙地碰见宋寅。
有时是在课堂上,她不经意歪下脖子便看到他坐在教室后排冲她笑,一身黑色大衣与满屋子蓝衫格格不入。有时是在等大巴,他开车经过她跟前却故意不停,隔着车窗同她打声招呼就跑。
也有时,她刚回到家便看见巷子外停着的车,宋寅倚在车头,将未点的香烟别到耳后。矮墙后的槐树长开了,一捧槐花伸出,将他的眼隐在花叶后。
林窈想,一个处长,怎就这样闲?
再有时,宋寅不请自来坐在她家里看报,看到新奇处就拿出来说说。说到兴起,也讲些陈军内部的小秘闻,这个处长爱去哪个舞厅沾惹风月,那位少将喜欢怎样的美人。无心的话,林窈听到了,便一一记下。
这天说到陈军的一个处长丢了份情报,大家纷纷猜是黑蜻蜓偷的。
黑蜻蜓是奉天内的大盗,专偷军阀情报。人们传言情报是偷去卖钱的,也有人说黑蜻蜓其实是某军阀的情报专员。又有人反驳,说不是专员,是小组。
传言归传言,到底没人真正知晓。
宋寅看着报纸轻笑,说黑蜻蜓要敢去偷他的情报,铁定能给他抓住。林窈翻了翻书,在心底偷笑。见她不答话,宋寅又半挑眉:“你说是吧?窈窈。”
林窈被他这声“窈窈”喊愣了,当即拾起他跟前的杯子,将茶水一股脑倒了干净。宋寅愈发得意,又笑着捧起报纸看。
一语成谶,入夜宋公馆便遭了贼。可惜这贼来得不巧,进书房时宋寅恰好就陷在角落的软椅上,仿佛特意在等她。
月色下一小片衣角擦过窗框,蜻蜓般轻巧的女贼翻身进来。环顾时猛然瞧见角落的火星,女贼身形一滞,立刻便要跳窗逃开。电光石火间,宋寅掐了烟堵在窗前,同她无声地搏斗起来。
女贼虽轻巧,却碍着体力天生劣于男子,不一会儿便给宋寅缚住手压在地上。他笑着空出手去挑她的面纱,面纱落地那刹,女贼挣脱一只手摊开把扇子遮了脸,仍旧只余一双明眸。
月色浮动,花香轻滚,窗外飘进一片细碎玉兰,悄悄落在横亘的扇叶上。宋寅愣住,女贼一扫腿起身窜出。
窗户对开,庭院静谧。宋寅拂下身上落灰,又点了支烟:真是只狡猾的小妖。
女贼闪身躲进金壳子巷的一间小屋,摘下面纱将趁他不备时盗出的文件递给里屋的老师。这是宋寅同一个少将的往来信件,信息不多,却很有用。老师同以往的情报一核对,笑了笑:“看似不假。窈窈,辛苦了。”
林窈喝了口茶,盯着脚尖有些发愣,她的确是亲眼见到他将信件放到哪儿。可是不是太顺利了?
老师看出她的疑虑,叮嘱道:“宋寅不简单,文件我会好好斟酌,你日后加倍小心。”
林窈点了点头,宋寅是怎样的人她是听说过的。
陈军苗头正盛时他孤身来到奉天,无家无室,开始只在酒楼里当侍者。酒楼里往来的都是大家大户,富家太太更是不少。宋寅就靠一张脸同太太们亲近领赏,最后竟还捞了个官衔。当上官后,宋寅仍旧靠着张脸混饭吃,他又有识人之能,接近他的女特工最后反倒都给他骗了,情报给套得一干二净。
奉天不少人都说,他这个处长,十成十都是从床上混来的。可到底他官衔不小,渐渐议论的人也就少了。再有说起,也不过骂一句散尽风骨,奴颜媚态。
可其实,林窈看着那双眼,完全不能将宋寅与这八个字联系起来。她总觉得,他是真正难以捉摸、看透的人。
5
星期六,宋寅请她喝咖啡。
谈笑间随口提起自己丢了份信件,在同僚间失了面子,林窈轻笑,说他不是本事大吗。他耸肩:“也不是多重要的文件。窈窈,哪怕放在你手上我都不担心。”尾音有些危险地一挑,却是稀松平常的语气。
林窈拿小勺的手一抖,复又轻轻搅化沉在杯底的糖,也不理他。玻璃窗外的街巷人来人往,像搬家蚂蚁般活跃,讨价还价声、吆喝声连绵一片。
就好像,战火不曾在这片土地肆虐。就好像,没有人经历过战争的洗礼。
她摇摇头看向宋寅,他忽然端着咖啡出神,望向街边的一群学生。他们站在阳光下肆无忌惮谈笑,旁若无人地齐声念裴多菲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阳光擦过屋檐,落下一缕打在他脸上,那双眼不经意便渗透出羡慕,是深深的羡慕。
林窈喊了两声他都没听见,直到店门被推开,清脆的铃声才将他惊醒,宋寅便宛如一只惊弓之鸟:“嗯?刚刚说了什么?”
她原想说没什么,却忽然改主意:“我带你去个地方。”
林窈将他带去老铺子巷,巷子窄开不了车,两人就一齐步行进去。这条巷子算是贫民窟,住着的都是些老弱残疾,很大一部分是九年前军阀间交战时炸伤的老百姓。
当时挑起战争的是陈军,取胜的也是陈军。陈大帅口口声声说会医治这些百姓,却一拖九年,不曾践诺。
巷子破败,沟渠横流,人人都像得了重病,脸上一丝神采也没有。在这里,有许多阳光也照不进的角落。而这巷子里,唯一衣着光鲜的人便是他们俩。
他们孤独地行走在这儿,像穿越了一百年的幽灵。
有人认出宋寅,在他身后低声骂,很难听。他脚步一滞,旋即又跟上去笑着问:“带我来这儿是想我知道人间疾苦?”
林窈摇了摇头,正色道:“我只是想,还有这么多人喝不起咖啡。他们生活在阴沟暗巷里,被命运压榨,却还是想活着。可就因为一些人的私欲,他们连活着都难。”
清风吹过,屋檐上那盏旧风铃吐出喑哑的音色。宋寅听出了她在影射陈大帅吞并军阀挑起战争的盘算,她在说陈军给百姓带来苦难。可这是乱世,军阀混战的结果无非是大军阀战胜所有对手,一统天下,抑或是各派势均力敌形成割据。
无论怎样,百姓总不会是获利的那方,他们总要生活在水深火热间。
“你是哪儿的?陆军?还是叶军?”宋寅再次用凌迟猎物的目光看她,气氛一瞬凝重,连风铃都发不出声。
林窈知道,自己错了。
她以为是自己隐藏得好,他才迟迟没有认定她是特工。其实他或许早已知晓她的身份,他费尽心机与她周旋这样久,不过是因为一个活着的特工远比死了的有用。
他用不痛不痒的情报作蜜饵,想从她口中套取其他信息,挖除特工组织,而她想从他身上找到军火买卖的文件。
数月温存的真相终于被赤裸裸地揭露。
院子里两只大白鹅趔趄着蹼啪嗒来回,林窈依旧选择沉默。估摸着他大约不至于立刻将她收监入牢,便摸着颈间的琥珀石轻声道:“宋寅,给我讲讲这颗琥珀的来历吧。”
6
宋寅神色顿松,轻轻笑了笑,倚上矮墙说起典故,那架势还真有些像说书先生。
他说得玄乎,说上古仙人为治水,将虬褫用松脂封起,当作定水石投入洪水里。而后历百世百代,松脂石成了琥珀,虬褫只能日复一日睡着。
林窈轻轻将吊坠摩挲两遍,抬头问:“你说虬褫是不是很恨困住它的仙人?”
日光下宋寅轻嘲:“谁知道呢。”
后来当林窈从别处得知全然不同的典故要找宋寅质问时,他不见了。他像空气般消匿无形,不曾留下一点踪迹。
暮色渐沉,忽来的一声枪响划过巷子上方,贸然裁破这片宁静。
林窈被一道力拽入暗巷抵在墙上,睁眼便对上宋寅惨白的脸。仔细一看,才发觉他肩上多了道枪伤,正汩汩流着血。
他竟将她护在身后。
见到林窈别扭的表情,宋寅逞强笑道:“不关你的事,原本就是来杀我的。”
暗巷外杂沓的脚步声传来,林窈将他扶到深处躲了会儿,巷子就静下来。她复又将他扶起来,准备给他简单包扎止血,可刚碰到伤口就愣住了。
这是陈军的政要,她为什么要救他?报他舍身护她之恩?
林窈觉得不对。
将他救下,难免他日后端掉陆军创立的黑蜻蜓情报小组,毕竟这是个相当精明的男人。她咬咬牙,手已经摸到绑在腿上的匕首。
“动了杀心?”宋寅咳了咳,一双眼直直盯住她,眼里竟全是笑意。
林窈心下一阵纠结,又咬了咬牙缩回手,架起他沿暗巷走出。他知晓她的身份,又受了伤,现在要杀他极轻松,她不是不动心。只是她隐约觉得,他并不是恶人。可谁又是恶人呢?各为其主罢了。
星夜下,他倚在她身上一小步一小步走,好像走着一条坑坑洼洼的林间小路。
他虽身量高,却瘦得紧。林窈不觉得重,甚至闻到一阵若有似无的玉兰香,有些发了呆。
“在想什么?”
林窈回过神,低低嗯一声:“我在想,谁要杀你?”黑蜻蜓小组较少接受刺杀任务,她也没听陆军最近有暗杀政要的打算。
“是陈大帅,”宋寅冷笑出声来,“功高震主,我又常和特工打交道,不放心是难免的。”顿了顿却道:“你也小心些吧。”林窈心头一颤,哦了声,继续搀着他走。
两道影子被拉得长长的,铺在黄土路上。林窈看着那一大摊妖冶的血,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当个平平常常的侍者不好吗?荣华富贵却骂名缠身,位高权重却不被信任,就当真好?
“宋寅,我觉得你很可怜。”
“是啊,”宋寅淡淡笑,拖长声音道,“我很可怜呐!”
7
这样的暗杀不止一次,陈大帅本就多疑,刺杀也常是试探。可到底他活着回去了,陈大帅也便没多说。
子弹没打中要害,只养了小半个月。林窈偶尔没课还会胆大地去公馆里看他,带些水果之类的慰问品。
身份剖白后,两人倒也没怎么尴尬,宋寅依旧云淡风轻地说些陈军秘闻,只是她不得不慎重听取。林窈有时想,若是生在和平年代,他们这两个生性皆清冷的人或许还很投缘。
这样想着,心内忽然腾起一个主意。
她将削好皮的苹果递去,见到四下无人,压低声道:“宋寅,你一身本事何苦屈在暴躁多疑的主子手下。陆将军足智多谋,礼遇下属,你何不……”
何不择良木而栖。
这句话并未来得及脱口,便被宋寅的笑声盖过。下昼的光穿过一丝丝拢好的乌发,他舒服地倚在床沿上喟笑,将眼眯起来,一声接一声地笑。
林窈发誓,她这辈子再未见过那样丑的笑,也再未见过那样凄楚的笑。
宋寅笑停了便问她:“你知道我为何在那个雨天一眼相中你要接近你吗?为了情报?不全是……我还想知道那晚用眼神哄骗我偷溜的姑娘有多狡黠,可你太天真了。经历了那样多阴谋暗算,你为什么还能这样天真?”
经年之后,林窈才明白宋寅这天的笑叫嘲笑。
笑她自以为是,笑她天真可笑。
清风吹起帷幔,一丝丝消磨这漫长岁月。林窈想起三月十七那个月夜,亦想起和宋寅相处的一分一毫。她垂下眼睫,敛去满腔心事。
8
夜里林窈去了金壳子巷,黑蜻蜓小组的真正据点。当初她偶然在雨天遇见宋寅,为了方便接触才一直住在柳巷胡同。
老师坐在一张马扎上,神色凝重:“红英被陈军抓了。”
林窈一愣,红英是她的师姐,平日负责探查军政要员的府邸,两人眉目神态都有些像。这次红英在探查陈军少将的府邸时失了手,直接给押去牢里严刑逼供。
“上头的决定?”
“陈军防守严密,上头已经决定放弃救援。”老师淡淡道,“好在她并不知道陆军的核心机密,我们也准备转移吧。”
林窈清楚,特工一旦失手,组织少会出手救援,大争之世一人的性命又值什么?她从前听闻过许多特工的下场,在牢里被活活折磨死。那时不觉怎样,甚至认为这样的死法很是英勇。可事情落到身边了,她还是被老师语气中的淡漠震惊到。
学生已经快死了,他却只能庆幸机密不会泄漏出去。
一个人,身在这时代的洪荒间,实在太小太小,微乎其微。
她该同老师一起收拾东西,却又忽然想起什么,拔腿往宋公馆跑。
她想起,自己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他。于是她越过寒风,穿过大小街巷,一路急急跑到宋寅跟前,俯在他臂弯里气喘吁吁。
宋寅扶稳她,皱了眉给她顺气:“什么事?跑得这么急?”
“师、师姐……你们抓住的那名……”她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仰起头看他的眼。有些星光跌进去,亮晶晶的,她甚至从漆黑眼眸中看清了小小的自己,以及几朵开败的玉兰。
宋寅颤了颤睫,镜像便晃了晃:“已经死了,窈窈。你不用求我,严刑逼供,她没能挨过去。”
要说的话停在唇畔,她呆呆哦一声,心里想着:还是迟了。
于是她退一步看清他的脸,那张脸上无悲无喜,只是漫开深深的倦怠,像刚刚经历了死亡。她看了又看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回头,他仍旧站在昏黄的路灯下,像一具被美杜莎定格的躯体。
可她只能继续往前走,心里想着:果真迟了,以后不能再见面了。
林窈回到据点,本以为要受狂风暴雨的一顿骂。老师却也不再准备转移,只同她说:“上头让我们多待几天,有个新任务。”
她点点头,已经没什么所谓了,只要不跟宋寅接触就好。
9
林窈没再回柳巷胡同,却在一次寻常外出时给宋寅堵住。
他整个人精瘦一圈,下颌冒出青色胡楂儿,浑身的烟味。见到她时笑了笑,帮她提着刚买的果蔬,带她绕道去偏远安静些的胡同。
宋寅随口问些事,譬如她为何要躲他,譬如她是不是还那样天真。林窈有心事,全盘口不对心,断断续续应着。最后,宋寅停步转身来看她,笑了笑问:“窈窈,三月十七号晚上你为什么偷了我的枪?”
林窈滚滚喉头,故作轻松:“随手拿去玩呗,心疼啊?”
“撒谎!”
他恶狠狠地将果蔬往墙上砸去,各色鲜艳的汁水一抹抹将墙涂花。林窈吓了一跳,抬头对上宋寅那双血红的眼,他血淋淋地撕开她的伪装:“那晚出现在公馆的根本不是你是你师姐对不对?!为什么骗我?想立功所以接近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师姐才是那个人!”
宋寅怒极了,像一只被夺去配偶的雄狮,咆哮、怒骂着,掏出枪抵住她的眉心,冷冷道:“一只狡黠的小妖,一个天真的丫头,我是瞎了才认错的。”
林窈觉得眉心有些酥麻,除此外便是缠绕不断的思绪。
三月十七晚,师姐按例探查回据点时说了她与宋寅的交锋。林窈记在心上,后在雨天遇见将她当成红英的宋寅,便将错就错接近他,为了套取军火买卖的情报。
师姐被抓那晚,她是要去告诉他的。因为她忆起他每每说起初识场景时眼中熠熠的光辉,忆起他最爱说的话是“狡黠的小妖”。她想,他大概是有些喜欢师姐,他大约愿意搭救她。
可她竭尽全力跑到宋公馆时,却迟了一步。
他那样聪明,如今还是知道了。
林窈有些认命地闭眼,想着,原来他竟是真的喜欢师姐,要是她跑快些该多好啊!枪声迟迟没响,良久,她听见枪支别到腰间的声音,宋寅裹着黑风衣踏步离去,再未回头。她揉了揉耳朵,一声撇清所有关系的告别徒劳地贯入耳中。
宋寅说:“滚。”
林窈扶着墙往外走,一步一步都是千斤重。
她想起他们被困在老铺子巷的那个夜晚,她摸到腿边匕首时宋寅问她是不是动了杀心。那刚刚,他又是不是动了杀心?
无所谓了,下次见面,是敌手是你死我活,是山河为俎各为其主。她再也不会天真地拉拢他入陆军,而如有可能,她宁愿穿越去那天的老铺子巷,拔出匕首,永绝后患。
林窈步出巷头,宋寅走至巷尾。而在暗巷隐蔽处,一名在旁偷窥许久的探子悄然离去。
10
那晚回去时,她发了会儿呆,老师放下信冲她道:“丫头,收收心,任务来了。”
这是黑蜻蜓小组成立以来最棘手的任务,上头要他们刺杀陈大帅。情报里清楚写明陈大帅后天的行程,他们的任务便是埋伏在永安巷暗巷,伺机行动。
行动前夜林窈同老师一起准备器械。这是项很可能丧命的任务,收拾好后两人心照不宣地在屋里喝茶。夜里很晚的时候,林窈偷偷出了门。
她溜到宋公馆的高墙外,看愈长愈高的白玉兰开出墙,看二层小洋房在月色下格外静美。楼上有一点明灭火光,破碎烟圈袅袅升起。树影飒飒晃了下,宋寅便看过来,她连忙躲进墙边的死角。
好一会儿,木质地板上足音远去,她才闪身出来。
宋寅已经走了,留下满窗孤独月色,以及将散未散的灰色烟雾。可林窈觉得他仿佛还站在那里,有时将眼角吊得高高嘲笑她,有时眼眸轻颤,揉碎一池子白玉兰。他轻蔑地吐着烟雾:“你太天真了。”
林窈伸出手朝那个方向挥了挥,心内默默说:宋寅,再见了。她在同那个天真的自己作别。
情报说,陈大帅去永安巷时将由两位少将陪同,林窈看过名单,里头并没有宋寅,一颗心便莫名松了。
行动当天,林窈带着一队兄弟埋伏在巷尾,老师则带人埋伏在巷头。巷子窄,几辆老爷车没能开进来,一行人只在卫兵的簇拥下步行进来。
待人走到巷尾时,林窈傻了,宋寅居然在,陪同陈大帅静静走着!不待她多思考,巷头枪响,暗杀正式开始!
卫兵们纷纷围在政要外头,支枪找枪手。几声纷乱的枪响后,双方皆有伤亡。楼上埋伏了狙击手,锁定的人正是陈大帅,只是在开枪前瞬便被打死。
林窈带小队从巷尾包抄,个个都举枪往前冲。场面很混乱,硝烟里她看见了他,他亦看见她。
终于还是走到这样相互对峙的局面。
陈大帅正朝巷头的杀手开枪,没有顾到背后,卫兵一个个倒下后防护圈也松散了。林窈端枪,锁住大帅的胸腔便开枪,可宋寅挡在他身后,实打实挨了一枪,妖艳的血染红一身黑色军衣。
林窈怔住,旋即继续举枪,满脸坚毅。恍惚间,宋寅满意地笑出。
增援的卫兵赶来,将巷头一伙人围住,陈大帅转身撑起受伤的宋寅,举枪直指林窈。宋寅却抢先一步开枪,尖细的子弹贯穿她的肩胛。
她一咬牙,忍痛举起枪。陈大帅复要开枪时,老师在身后引爆了炸弹。轰隆一声巨响,尘土滚滚。卫兵拥着政要们往暗巷躲去,兄弟们也趁乱将她带走。
红尘纷扰,尽皆落定。
11
刺杀虽未成功,陆军却在得到核心密报后烧了那批军火,又接连摧毁陈军几处弹药库,花了数月终于兼并陈军。
林窈转移到后方后,黑蜻蜓小组解散了。她一心一意当起整理资料的小文员,回首往事,恍如大梦。
她整理许多资料,很多便是已牺牲的卧底资料。这些人,活着的时候为百姓唾弃,死后也无人知晓他们的事迹。他们埋骨于厚重的牛皮纸,成为悠悠历史中不知名姓的寥寥几笔。
再也不会有人记得,那些热血青年,那段阴郁岁月。
有天整理资料时,同事看见她颈间吊坠,问她知不知晓其中掌故。林窈将从前听闻的事讲出,同事嗤笑一声:“哪儿呢!年轻时听老先生讲,说是上古洪荒大水,虬褫为消灾害,将自己困在松脂里投身入海,这才定住洪水。”
同事说:“哪是它被人困住,分明是它自己将自己困住!这是谁骗你的?”
林窈思忖着该去找本人对质,可低头想了想,只是继续整理资料,直到在资料里翻出这样一张。
宋寅,男,系陆军情报要员,潜伏陈军十年。为取信陈军,策划永安巷刺杀,取得军火交易情报。兼并陈军后失踪,已确认死亡。
林窈看了又看,将两段岁月重叠拼接,重新认识了宋寅。
情报人员间不能互通名姓,所以黑蜻蜓小组从不知晓他们的许多情报辗转来源于宋寅。而宋寅初见林窈那天便知她是黑蜻蜓中一员,他靠近她,故意将一些消息透露给她。
他亦一早分辨清楚她和红英,只是红英被抓时,因他有救她的小动作,陈大帅多疑,愈发疑心他。军火情报只有陈大帅及其心腹知晓,为了取信他,宋寅不得不策划永安巷暗杀,人员只能就近调动黑蜻蜓小组。
可他看得明白,林窈还是天真,仍会感情用事。于是他装出自己因她的欺骗,因红英的死迁怒于她模样,要她明白他是暴戾冷血的人,要她断了不该存在的念头,令她成为一个合格的特工。
这场用情至深,一时被蒙蔽的戏码正好也演给陈大帅的探子看,使他以为宋寅不过是一时困于情,并无二心。
一步一步,一环一环,牢不可破。
如今她终于成熟一些,教会她的那人却已不在了。
她倒不怎么怀念那段岁月,她只是忘不了那个怀揣着复杂心思朝一团空气作别的自己,只是忘不了宋寅吐出破碎烟圈的模样,忘不了那句刺耳的:你太天真了。
林窈轻轻翻过这页资料,继续整理下一份。
尾声
几天后林窈独自去了老铺子巷,在一个星夜。可她觉得到处都淅淅沥沥下了雨,像是穿越到知情的前辈们讲述的那天。
她看见十六岁的少年跪在被炮弹炸死的父母跟前,雨顺着他的脸往下滑。周遭全是哭喊的流民,可他一声不吭。
雨夜很晚的时候,有人撑伞走到他跟前,当初还是少将的陆将军问他:“我们需要一个心性坚定的人帮我们办事。事成后你什么也得不到,反倒会受尽天下骂名,但你能报仇。你愿意成为这个人吗?”
十六岁的少年低头想了一会儿,擦去满脸的雨水:“我愿意。”
林窈伸出手去,想拉住他同他说:宋寅,你好。
可少年头也不回地走远,走成一道枯瘦的影子,踽踽独行于寂静深夜。他失去最爱的自由,背负最不堪的辱骂,直至死去。
林窈睁开眼,入目是繁星千里,一晃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