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他究竟是怎么落脚在陕西东南角、天竺山下的村子的,谁也说不明白。按说,若他在天竺山有亲戚,单位一查清楚“家庭关系登记表”,就能发张公函,再来个干部,拎起他的脖领子带回北京。若他在天竺山没亲戚,那些农民又凭什么把他留下?
不清楚。
我父亲到陕西去,是堂堂正正的受罚,下放锻炼。保卫科干部押送去的,生怕路上跑了。父亲待的那九个月,都在县委宣传科,协助编农民戏。后来他说,主题有二,一是包产到户后的繁荣,叫“生产戏”,二是宣传计划生育,比较委婉,叫“教育戏”,他不爱和妇女打交道,能编的戏就少了一半,多半时间都在县委等开饭,左也是吃面,右也是吃面。母亲只带我去看过他一次——就是那次遇到了老陈。
他脏兮兮的,穿个棉袄,烟味儿■子,跟我说,“叫老陈叔叔。”
我觉得这人像个杀人犯,胡子长在嘴唇上边。父亲说,“这孩子口齿不清,不如就叫老叔叔。”
现在想起来,老叔叔能躲在那儿,八成是扒了火车逃过去,装成盲流,在当地帮工。可那也得在当地有接洽的人才行。反正,父亲在县城里跟假盲流老陈碰上了,双方都没说清楚自己的来龙去脉,模模糊糊认识,父亲讲了自己的原工作单位,对老陈有些猜测,一起抽过几次烟。到了1991年,社会气氛有了些变化,老陈给了父亲一个字条,上面是自己江南家乡的地址,人就不见了。
十年以后,老陈的脸就印在报纸上了。网页上也有。按他名字搜照片,出来几千条结果,其中有几十张真的是他,几十张中有几张是和政要握手,出席论坛,站在讲座台前。胡子还在嘴唇上边。
我母亲说,“这不是陕西那个从北京跑过去的小伙儿吗?平时装成哑巴的。”
我父亲一看,“原来他叫这个名字。开英语培训学校?现在可算是还债了,每天得说一箩筐的话吧。”
出国前母亲带我去老陈的办公室找过他一次。他已经是名人了,回忆我父亲,说记得我父亲当年在陕西时瘦得很,因为不爱吃面食。那天,那幢灰秃秃的办公楼外,北四环路正在修建,平房推倒了,工人在种草坪,绿仿佛可以是一夜间的事。
英语培训、网络、博客时代、微博号召力、创业潮、影视,90年代后期以来和财富有关的事业中,都有老陈。他不是最有钱的那批人,可用我父亲的话说,老陈兴许哪轮都没大发财,但哪轮都没落下,是得说一声,“有本事!”他倒是没有做过地产,但和地产资本家勾肩搭背共玩乐。
我父亲为此难受。老陈成为投资人,我父亲失魂落魄。其实在报纸上看到老陈的照片那次,给他打电话的也是我母亲。
我父亲说:“这就是政治投机分子。当年也投机。”我母亲说,“小人之心。当年他才二十出头,而且那时他也没名气。不是大人物。”
我父亲说,“他当时想找驻华记者庇护,没成,想出国,出不去。到底靠出国热发家了。这就是善于识别‘大势所趋,你看他,一发再发,每次都能跟上。当年他表面上看错了,其实回头想,他是看对了。也算一种政治资本。”
我母亲说,“那是真正的危险,可能送命的。怎么能算积累政治资本?”
他们为此吵过几场架。我父亲认为,他自己是一趟没赶上,趟趟赶不上,就跟等红绿灯似的,因为堵在一个路口,再也不可能及时抵达。而令我母亲难过的是,她现在认为,早在她提心吊胆地在北京守着年幼的我的那段时间里,她的心灵与我父亲的心灵已经分道扬镳。她愤怒时,他在后悔。
摘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