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为湖南区域学术的概括,“湘学”一词最早在19世纪末出现,至20世纪20年代,湘学已经成为湖南区域学术的专称。湘学经历了楚南之学、湖湘学派、船山之学、晚清经世理学等发展形态,形成了学术传承及其形态,即所谓学术谱系。到清末民初,注入了近代科学的因素,由此而转型为近代湘学。湘学是湖南区域学术,是湖湘文化的内核,也是湖南精神的理论表现形式。
关键词:湘学;发展;
学术谱系湘学作为湖南区域学术思想,一直是学界颇有兴致的研究领域。自20世纪90年代末期,方克立先生倡导加强湘学研究以来,湘学研究取得了一些进展,也积累了不少的成果。但湘学的内涵及范畴是什么,一直也是众说纷纭、见仁见智、莫衷一是。2012年,王伟光先生倡导成立湖南湘学研究院,湘学研究注入了新的推力,湘学被赋予了更为广泛的意义。因此,有必要对湘学进行学理的探究,以明了湘学之内涵、范畴及其学术谱系(发展形态),推动湘学的深入研究。
一、“湘学”溯源
“湘学”一词始于何时?或者说什么时候开始以“湘学”来概括湖南学术?作为学术流派的湖湘学派虽然在南宋时形成,但时人也只是以“湖湘学派”、“湖南学”、“湖南一派”来称谓,没有出现“湘学”的概念。从目前所见的材料来看,“湘学”一词的出现,是在清末维新运动时期。先是江标、唐才常、蔡钟睿等创办于湖南长沙的《湘学新报》(自21册后改名为《湘学报》)。但是,与同时期其他省份的维新报刊一样,“湘”表达的只是区域的概念,如《苏报》、《蜀报》。“湘学” 也不是指湖南学术,《湘学报》宣传、介绍的是西方近代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知识,宣传维新变法,它设史学、时务、舆地、算学、商学、交涉、格致等栏目。
梁启超等人在这一时期也使用过湘学的概念。1896年,梁启超在致汪康年的信中说到:“江建霞顷督湘学,此君尚能通达中外,兄与之厚。……以此为重心,则利禄之路,三年之内湖南可以丕变矣。”①1898年浙江学者陈汉第致信《时务报》总编辑汪康年称:“当今各省学会,舍湘学而外,无人创设。湘学已为康教所惑,浙学汲汲宜办,以杜其未萌,先发制人,此其时也。”②显然,梁启超所谓“湘学”,是指江标任湖南学政,掌管湖南省教育事务。而陈汉第所言“湘学”,则是指湖南学会——南学会。
清末由于民族危机严重,民族主义思潮勃兴,而作为民族主义变种的国粹主义盛行,爱国和保存国粹思想浸润,留学生和爱国志士对故乡多抱挚爱激情,以表达对祖国的热爱之情,加之留学生特别是留日学生初期多以同乡组成小团体,故当时讴歌故乡之文不绝于报章杂志:如:“湖南者,吾湖南人之湖南也。”③ “我广东有特质异于各省者数端,而其为中国精华之所注……于是中国全部之事,几于有广东人则兴,无广东人则废。”④“江苏者,我全中国最受外力之包围攻击者也。……是故为江苏计,吾不得不改革江苏;为中国计,吾亦不得不改革江苏。”⑤ “吾浙江固祖国国系内之一分子,而治浙即所以治中国。……我诸父伯叔诸兄弟,生于斯长于斯,聚党族于斯,要皆有负责全浙之责任。”⑥留学生们正是通过这种对乡里桑梓的讴歌,表达出对祖国的热烈的感情。⑦诚如梁启超所言:“盖以中国之大,一地方有一地方之特点,其受之于遗传及环境者且深切远,而爱乡土之观念,实亦人群团结进展之一要素。利用其恭敬桑梓的心理,示之以乡邦先辈之人格及其学艺,其鼓舞浚发,往往视逖远者为更有力。”⑧所以,他们所办刊物多以省名冠之,如《苏报》、《蜀报》、《浙江潮》等等。可见,清末维新志士所谓“湘学”并不具有学术上的意义。
从湘学学术谱系的角度对湘学进行了概括的是叶德辉和杨毓麟 。叶德辉在《答人书》中说:
“湘学肇于鬻熊,成于三闾。宋则濂溪为道学之宗,明则船山抱高蹈之节。迨乎乾嘉以后,吴越经学之盛,几于南北同宗,湘人乃笃守其乡风,怀抱其忠义。经世之作,开风气之先;讲学之人,奏戡乱之绩。流风广衍,本不以考据为能。” ⑨
1902年,湖南革命志士杨毓麟撰写《新湖南》一文,其中写道:
“且我湖南有特别独立之根性,无所表现,其影响仅仅及于学术而未大显.……其岸异之处,颇能自振于他省之外,自濂溪周氏,师心独往,以一人之意识,经纬成一学说,遂为两宋道学不祧之祖。胜国以来,船山王氏以其坚贞刻苦之身,进退宋儒,自立宗主。当时阳明之学遍天下,而湘学独奋然自异焉。” ⑩
叶德辉、杨毓麟在这里使用的湘学,是指两宋以来湖南的学术,具有湘学的真正意义。
对湘学进行系统研究的是李肖聃先生。1924年,为纪念长沙《大公报》创办10周年,李肖聃应邀撰写了《湘学小史》,1934年,他又撰写《湘学叙录》。1946年,在湖南大学任教的李肖聃在此两文的基础上撰成《湘学略》,述北宋周敦颐至晚清谭嗣同共二十六学略,涵括宋以来历代湖南学人及流寓学人。
在此之前的1943年,钱基博先生撰写了《近百年湖南学风》一书,叙汤鹏、魏源、罗泽南、李续宾、王錱、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刘蓉、郭嵩焘、王闿运、阎镇珩、邹代钧、罗正钧、谭嗣同、蔡锷、章士钊等十七位“文人、学者、循吏、良相、名将”、“好学深思”之学行, 其实是一部近代湘学略或者湘学学案。
对中国学术史有系统研究的梁启超,也没有使用“湘学”来描述湖南学术史,大都使用“湖湘学派”、“沅湘学派”来表达。在20世纪20年代梁启超所作两本著作中,他是这样表达湖南学术的:
“南宋学派,主要是朱陆两家……两派之外,还有两个人需要注意。一个是张南轩。……南轩生在湖南,湖湘学派与朱子学派,实在没有什么区别。”
“非朱非王,独立自成一派,当推王夫子(船山)。船山是湖南人,他这一派,叫做湖湘学派。在北宋时为周濂溪,在南宋时为张南轩,中间很消沉,至船山而复盛。……船山在清初湮灭不闻,咸同以后,因为刊行遗书,其学渐广。”
“盖以中国之大,一地方有一地方之特点。……地方的学风之养成,实学界一坚实之基础也。彼全谢山之极力提倡浙东学派,李穆堂之极力提倡江右学派,邓湘皋之极力提倡沅湘学派,其直接影响于其乡后辈者何若,间接影响于全国者何若,斯岂非明效大验耶?”endprint
可见,在清末、民国学者那里,湘学、湖湘学派、沅湘学派都是湖南学术的指称,他们虽然没有给予湘学以明确的定义,对湘学发展脉络的梳理以及对湖湘学者学术的描述,显然是指湖南学术思想史。
二、湘学正义
自上世纪80年代兴起文化热以来,区域文化的研究也获得发展。湖湘文化作为一种有特色的区域文化受到学者的重视,但作为区域学术的湘学,直到上世纪90年代末才逐渐进入研究者的视野。先是方克立先生倡导研究湘学,主要是从湖湘哲学的视域来进行的,而其着重点主要在南宋湖湘学派的研究。近几年来,王伟光先生倡导推进湘学研究,对湘学的研究在更广大的层面深入,但对于湘学的概念仍然存在不同的意见,具有代表性的意见具有是以下四种:
一是方克立先生认为,“广义地说,湘学史就是湖南地区的学术思想发展史,特别是宋以后的湖南学术史,湖湘学派倡导的理学历史和务实学风一直贯穿于其中。由于湘学还是属于国学即中国传统学术的一部分,我们可以将其下限大致地确定在清末民初之际,湘学精神的现代转换与改造就具有新的时代意涵而不属于传统湘学的范畴了。”
二是陈代湘先生认为,“湘学是一种极富特色的地域思想”,“是指在湖南地区产生和传承并对湖南地区发生了影响的以哲学为核心的学术思想”。与方克立先生不同的是,他强调其内涵是哲学:“作为湖湘文化内核的湘学,核心内容就是湖湘哲学”。
三是王立新、方红娇认为,湘学“产生于南宋时期的湖南,但湘学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湘中学术的省略称谓”,“湘学既非一般意义上的湘中学术,就不当包涵风土人情,亦不包括农桑手工以及词章训诂、书法、绘画、建筑、雕塑之类。湘学的概念,与宽泛的湖湘文化的概念是不同的,湘学可以被叫做核心湖湘文化或湖湘核心文化,但却不能直接将一般意义上的湖湘文化当成湘学。湘学的基调是宋学,所谓义理之学,义理,是湘学的主要的和核心的内涵。”因此,“湘学在原则意义上,应当是传统儒学在湖南生根和演变历程的凝缩式称谓”。
四是郭钦在“新架构”的视域下认为,“新架构下的湘学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化概念, 不是纯粹的地理概念,也不是凝固不变的时间概念,更不只是一个学理概念。新架构下的湘学就是关于湖南的历史、现在与未来的学问,是关于湖南人、湖南事和与湖南相关的人和事的学问,是关于当今湖南社会发展中有关湖湘气派、 湖湘特质、 湖湘风格、湖湘精神的学问,是关于湖南在中国的地位、在世界的地位的学问。 简言之,新架构下的湘学就是湖南学”。
综上所述,当代湘学的研究者,并没有超越清末民国的学者,基本上赞同湘学就是湖南学术思想史或者学术史(思想与方法),至少湖南学术思想史是湘学主要的内容,只是在湘学的内容、范畴上有不同的看法,但大多没有超出李肖聃先生的《湘学略》的界定,郭钦先生则是从更宽泛和广义的角度来定义湘学。
我个人倾向于从学理的角度来定义湘学,就是晚清、民国学者主张的、方克立先生广义定义的湘学概念,即湘学是指湖南区域学术思想史或学术史,是中国学术史的一部分,在不同的时代,它表现为不同的形式。何谓学术史?我以为张立文先生的定义是非常准确的。他说:
学术在传统意义上是指学说和方法,在现代意义上一般是指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内诸多知识系统和方法系统,以及自然科学领域中的科学学说和方法论。中国学术史面对的不是人对宇宙、社会、人生之道的体贴和名字体系或人对宇宙、社会、人生的事件、生活、行为所思所想的解释体系, 而是直面已有的中国哲学家、思想家、学问家、科学家、宗教家、文学家、史学家、经学家等的学说和方法系统,并藉其文本和成果,通过考镜源流、分源别派,历史地呈现其学术延续的血脉和趋势。这便是中国学术史。
基于此体认,我认为所谓湘学,就是湖南学术史或学术思想史。借用张立文先生的定义,所谓湘学,就是对湖南历史上的“哲学家、思想家、学问家、科学家、宗教家、文学家、史学家、经学家等的学说和方法系统,并藉其文本和成果,通过考镜源流、分源别派,历史地呈现其学术延续的血脉和趋势”。
因此,湘学不是湖湘学派。传统的学派是指一门学问中由于学说师承不同而形成的派别,此外还有因区域学术传承而形成的地域性学派,因问题关注而形成的问题性学派。在中国传统学术发展史上,主要是师承性学派和地域性学派。这两种类型的学派,除了学术价值取向的一致或相近,重要的是都有一脉相承的师承关系。湘学显然不具备这种特征。在湖南学术发展史上,有过湖湘学派、晚清经世理学学派,前者学术传承比较清晰,但传承时间短;后者比较松散,但它们都只是湘学的一种发展形态,湖湘学派是南宋时期的湘学,而晚清经世理学晚清湘学。
湘学也不仅仅是湖湘哲学。中国传统学术分类是经、史、子、集,所谓学术实际上仅指儒家经学。虽然中国古代也有数学、天文学乃至物理、化学方面的成就,但这些学术在传统社会中被视为“形而下”的末艺,得不到充分的发展,因而不能形成各自独立的科学体系。故经学成为包容一切的学术。哲学、伦理学、政治学、历史学、文学等等都被容纳在经学的范围,实际上只是经学的附庸。所以,历代学者都认为所谓学术只有经学及其各流派。这从历代学者对学术的界定即可窥见一斑。宋学的创始人程伊川论及古今学术的范围时说:“古之学者一,今之学者三,……一曰文章之学,二曰训诂之学,三曰儒者之学。”清代学者姚鼐认为,学问之事有“三端:“曰义理也,考据也,词章也。”戴震也把学问分为三种:义理、制数,文章。曾国藩在鸦片战争以前,也把学术概括为“三途”:“曰义理之学,曰考据之学,曰词章之学。”由此可知,中国几千年来士人心目中的学问只有义理、词章、考据三种,实际上也只有经学一种。所以有人说中国传统学术是:“义理考据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宋,则归汉。”鸦片战争以后,曾国藩在义理、词章、考据之外又加上经济之学。不过,曾氏所谓“经济”之学乃是孔子学说中的“政事”,六经中的一经(礼),外加一些兵、漕、荒、盐等诸种具体政务,也就是经邦济世的经世致用之学。我们今天所谓哲学,乃是按照西方近代科学的分类体系以及西方哲学的定义与范畴来规范和解释传统学术某些学说的。以这种“照着讲”的解释体系或叙述体系来规范博大精深的传统学术体系是不全面的,陷入了狭隘的学科偏见之中。endprint
湘学同样不是宋学或义理之学。宋学是中国学术史上的一个发展形态,是宋以后援佛入儒后的一种学术主流,但即使是主流,也不是全部。清代汉宋之学的两足鼎立乃至两军对垒,就是明证,而汉宋之外,也还有史地、方志、金石,乃至所谓新学。如果说,宋学或义理之学是宋以来湖南地区学术发展的主流或主旨,那只能说是宋以来湘学发展的特征,也不是湘学发展的全部。
梁启超认为学术史的叙述,必须:“第一,叙一个时代的学术,须把那时代重要各学派全数网罗,不可以爱憎为取;第二,叙某家学说须将其特点提挈出来,令读者有很明晰的概念;第三,要忠实传写各家真相,勿以主观上下其手;第四,要把各人的时代和他一生大概叙述,看出那人的全人格。”
因此,将湘学定义为“湖湘学派”、“以哲学为核心”、“核心内容就是湖湘哲学” 或“湘学的基调是宋学,所谓义理之学,义理,是湘学的主要的和核心的内涵”是过于狭义了,不能全面反映湖南地区学术发展的面貌,所以湘学应当完整地叙述湖南区域历史上各学派、各家、各人的学术成就,考镜源流、分源别派,历史地呈现其学术延续的血脉和趋势。
晚清西学东渐,经过民国的新旧交融和转型,至当代学术,已经完全融合于以西方学术为参照体系的所谓现代学术话语系统了。传统学术体系和区域学术流派逐渐消解,或许还存留着某种精神,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郭钦先生试图构建湘学的新架构,即将湘学定义为“是关于湖南的历史、现在与未来的学问,是关于湖南人、湖南事和与湖南相关的人和事的学问,是关于当今湖南社会发展中有关湖湘气派、 湖湘特质、 湖湘风格、湖湘精神的学问,是关于湖南在中国的地位、在世界的地位的学问。 简言之,新架构下的湘学就是湖南学”,或许具有当下的意义,但已经不是传统学术语境下的湘学。
三、湘学谱系
关于湘学学术谱系或发展形态的最早表述,还是得追溯到清末、民国时期。叶德辉主张追溯到楚时期:“湘学肇于鬻熊,成于三闾。宋则濂溪为道学之宗,明则船山抱高蹈之节。迨乎乾嘉以后,……湘人乃笃守其乡风,怀抱其忠义。经世之作,开风气之先;讲学之人,奏戡乱之绩。”杨毓麟则认为当自濂溪始:“自濂溪周氏,师心独往,以一人之意识,经纬成一学说,遂为两宋道学不祧之祖。胜国以来,船山王氏以其坚贞刻苦之身,进退宋儒,自立宗主。当时阳明之学遍天下,而湘学独奋然自异焉。”至于发展形态的表述,因叶德辉、杨毓麟并未就湘学作一专论,所以叶德辉仅列举鬻熊、屈原、船山以及晚清经世之学,而杨毓麟则仅列举濂溪和船山。
对湘学谱系有系统的表述是李肖聃。他的《湘学略》叙述了自宋至清末湘学代表人物的学术脉络,共二十六家:濂溪学略第一、衡麓学略第二、南轩学略第三、紫阳学略第四、岳麓学略第五、阳明学略第六、船山学略第七、恒斋学略第八、九溪学略第九、邵阳学略第十、镜海学略第十一、益阳学略第十二、二贺学略第十三、邹邓学略第十四、曾左学略第十五、罗山学略第十六、玉池学略第十七、岳阳学略第十八、湘绮学略第十九、葵园学略第二十、鹿门学略第二十一、郋园学略第二十二、浏阳学略第二十三、校经学略第二十四、诸儒学略第二十五、流寓学略第二十六。
从李氏的目录来看,他是将湘学上限设定在北宋周敦颐,下限则至浏阳谭嗣同(清末)。但李氏设流寓学略,又述自楚屈原至清纪昀主临武义学止。但无论如何,李肖聃先生条列湘学谱系之功不可没。
当代湘学研究者关于湘学溯源的看法不一而足。有主张追溯到炎帝、舜帝的,也有的认为,“湘学的先驱与先烈无疑是屈原。屈学奠定了数千年湘学传统的基础。 如屈原的“内美”与“修能”,与自宋以降的“内圣”与“外王”,便是方向一致的政治生活修养。因之,湘学形成于屈学,发展于汉唐迁谪文学,成熟于两宋程朱理学。 这三个阶段可以成为湘学清晰的发展理路”。
在诸多关于湘学上限的观点中,赞同自濂溪起似乎多一些。方克立先生和陈代湘主编的《湘学史》可以作为代表,其认为:
湘学概念的范围,其上限应断自周敦颐,其下限则可确定在清末民初之际。其内容包括濂溪学、湖湘学、船山学以及近代湘学。湘学精神的现代转换与改造已具有新的时代内涵而不属于传统湘学的范围。
《湘学史》以此为编纂思想,叙述了自周敦颐、章士钊、杨树达、余嘉锡、黎锦煕、向达、金岳霖、陈润霖、范源廉、易培基、易白沙等一大批民国时期的文史哲学者乃至科学家及实业家的思想及事功。
朱汉民先生则认为湘学可以追溯至两宋更久远一些,但不能自鬻熊始,他认为:
鬻熊是楚国的开拓者,后来还留传《鬻子》一书,但这部书于何时成书,至今还是个疑问,而且鬻熊只是楚国的创始人,而湖南至战国初才纳入楚国版图,所以鬻熊与湖南并无直接联系。
但是可以追溯到屈原,因为:
屈原则不相同。他在流放湖南期间,写下了大量的诗歌,其中蕴含十分丰富的历史、哲学、政治、伦理、天文、地理等方面的知识与观念,并对以后的湖湘历史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此后,相继又有贾谊、柳宗元、刘禹锡等大批学者流放或寓居湖南,在此期间他们创作了许多重要的著述,这些著述涉及到政治、历史、哲学等各种学术思想领域。因此,这些学者的学术思想是与“湘学”有关联的。……屈、贾、柳、刘等士大夫在湖南寓居期间所形成、撰述、传播的各种知识、观念、学问均具有湖湘地区的地方性知识的意义,因而能够纳入到湘学的脉络中来。
不过,朱汉民先生最终认为屈原、贾谊、柳宗元、刘禹锡等学术思想仍然不属于湘学的范畴:
湘学之“学”首先是指学理化的知识系统,而屈、贾所留下的著述主要是表达主观情感思想的文学作品,而并非学理化的知识体系,即非标准的“学”。另一方面,湘学之“湘”作为一个政区的符号,以及与政区相关的文化区符号,能得到普遍公认也是到较晚之后,屈原的作品向来是被纳入到另一个区域文化——楚文化即楚学系统之中。由于上述原因,屈、贾的作品既然不是标准的学,也就不可能构成地方性知识体系传承的“学统”。endprint
上述研究者观点的分歧,主要体现在湘学的上、下限、范畴和区域三个方面,而这三个问题,正是建构湘学谱系、或者说考镜湘学发展形态的关键所在。基于对湘学概念的体认及上述研究者观点的解读,我认为,第一,湘学既是湖南区域学术思想史,其上限应当追溯到远古时期。炎帝、舜帝乃传说中之部落首领,其思想与事功被历史湮灭久远,难以与湘学即湖南学术思想勾连其清晰的脉络。鬻熊是楚国创始人,是已知最早的道家人物之一,道家崇尚母性多元,以柔克刚,阴阳调和,损有余,补不足,协调均衡,是学界认为是楚地黄老道家的起源之一。湖南在中国开发较晚,其学术倡明亦迟,但在先秦两汉时期,黄老思想、道家学说确实这一地区思想与观念的主流,马王堆汉墓出土的《道德经》即是证明之一。叶德辉云“湘学肇于鬻熊,成于三闾”,我以为此处“鬻熊”既当做区域理解,也指向鬻熊个人。因此湘学始于楚国时期,是王先谦明确的理念。楚的疆域最初主要在今湖北西部山区和江汉平原一带,后逐渐向南扩展到今湖南北部的洞庭湖平原,即所谓南楚或楚南,即今日之湖南。研究区域学术史,无疑是以今日之区划为范围,上溯至各历史时期该范围内之学术。一定的区划是以一定的文化即语言(或方言)、文字、风俗、经济联系等等为基础的。历史上,楚湘(两湖、湖广)地区犹如巴蜀地区,其文化、经济、政治的联系是难以截然分离的。因此,湘学应当追溯至楚国时期的楚南地区,而不应从康熙三年置湖广按察使司,湖广右布政使、偏沅巡抚移驻长沙,湖广行省南北分治,湖南独立建省开始。至于其下限,到民国时期(而不是民初)是比较妥当的。晚清、民国是中国学术由传统向现代学术转型的时期,就学科门类来说,由传统的经史子集或辞章、考据、义理或文章、训诂、儒者之学向分门别类的人文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转变。湘学既为传统学术,因此转型时期治旧学、即以传统学术理论与方法治学之成果,应当纳入湘学的范畴。至于1949年以来湖南学者的工作,基本上是在现代科学话语体系分门别类地展开,则应当以学术思想史或学术史涵括之。
第二,湘学既然是湖南学术史,其范围就应当包括张立文先生所说的,包括湖南各个历史时期的“哲学家、思想家、学问家、科学家、宗教家、文学家、史学家、经学家等的学说和方法系统,并藉其文本和成果,通过考镜源流、分源别派,历史地呈现其学术延续的血脉和趋势”。因此,湘学的叙述体系不仅仅只包括哲学家、思想家、经学家、史学家、学问家,也应该包括文学家、宗教家、科学家等所建立的理论和知识系统。有的研究者可能认为宋以前湖南的学术思想没有一以贯之的学术理念、旨趣或者宗旨,所以不能以“学”冠之。其实,宋以后湖南学术确实表现出理学的主流特色,但这只是因为一方面理学是宋以后学术的主流,在宋以后进入传统学术体系的湖南学术,自然也脱离不了主流学术;另一方面,即使在宋以后,理学也并不是湖南乃至中国学术的全部。清代汉学的显学地位、晚清今文经学的复兴,同样构成清代中国学术的多彩画卷,同样也反映到湖南学术之中。王闿运、王先谦、叶德辉、皮锡瑞以至谭嗣同,其学术经世的共同之处是明显的,但并非完全具有理学的倾向。即使是晚清湖南学术的经世致用学术取向,也并非完全传承于湖湘学派,曾国藩的理学经世旨趣或许师承于唐鉴的“守道救时”、“取笃实践”而传承了湖湘学统,但魏源更多地是接受了常州学派的用世理念。湘学,不应当视其为一个学派,因此它并没有薪火相传的学脉和师承谱系。作为理学一个分支的湖湘学派(湖湘学、湖南学、湖南一派),只是南宋学术史上耀眼的流星,并没有延续其脉络。台湾学者罗光曾经评价说:“蜀学不是专于理学的学派,湘学则是理学的一宗;然而蜀学和洛学为两派思想,湘学和洛学却是脉络相承。湘学的第一人为胡安国,继起的为他的儿子胡寅、胡宏,而发扬光大的人则为张栻。张栻以后无传人。中国哲学史上再不讲湘学,及到明末王船山再振湘学的名字,然而王船山的学自为一家,不是承接宋朝的理学。”这是符合湖湘学派发展历史的。作为湖南学术思想史的湘学,在晚清以前确实不存在一脉相承的学术师承和学术旨趣。因此,湘学的叙述体系只能是湖南哲学家、思想家、学问家、科学家、宗教家、文学家、史学家、经学家等的学说和方法系统。
第三,湘学既包括“湘中之学”,也包括“湘人之学”。这一命题是方克立先生提出来的。方先生认为“湘中之学并非皆是湘人之学,另一方面,湘人之学也不尽在湘中”,“从历史现象看,古代湘学并非尽为湘人之学,近代湘学倒是以有着强烈的国家民族意识的湖湘士人为主体;古代湘学一般来说即是湘中之学,近代湘学则不一定为湘地所限”。方先生主张二者适当地兼顾、结合,这是极为精当之言。我以为,湘学即是湘中之学,即湖南区域的学术思想。“湘中”就是湖南这一区域,既包括湘籍人士,也包括流寓湘地之人。胡安国、胡宏、张栻并非湘人,却是湘学历史上辉煌的湖湘学派的创始人和光大者,近代魏源、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等人的主要活动地并非湖南,但毫无疑问他们是晚清湘学的杰出代表。因此,湘中之人无论湘籍还是流寓,必然受到湖南区域学术文化等环境的濡染,其学必然反映湘域的特征,因而纳入湘学范畴是适宜的。
基于上述看法,我认为湘学谱系或曰发展形态,可以表述为:楚南之学、濂溪之学、湖湘学派、船山之学、清代湘学、晚清湘学、民国湘学。宋以来湘学发展的形态学界已无大的争议,具体表述可能有所不同,亦无伤大雅。楚南之学,可能有所分歧。基于以上论述,我以为楚南之学作为宋以前的湘学形态,是可以成立的。诚如已有的研究者所说,宋以前湖南学术理论思辨性不强,完整的学理形态并不完备。但是,南楚道家思想、屈原、贾谊的文学、汉代黄老思想、禅宗南岳一系、柳宗元文学成就、李东阳茶陵诗派等等,是湖南学术史不可或缺的部分,其精神与气质对后世湖南学术思想的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因此,确立楚南之学的地位,湘学谱系才能完整地建构。
【 注 释 】①《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0卷,第6078页。
②《汪康年师友书札》(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045页。endprint
③⑩《杨毓麟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5、35页。
④欧榘甲:《新广东》。
⑤铁生:《江苏改革之方针》,《江苏》第1期。
⑥匪石:《浙风篇》,《浙江潮》第5期。
⑦章开沅:《时代·祖国·乡里》一文比较透彻地分析了这种思潮。
⑧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04—305、304—305、46—47页。
⑨《翼教丛编》,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17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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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书之一》,《曾国藩全集》(二○),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49页。
姚莹:《东溟文集》卷1。
毛健:《远古至秦汉时期湘学之源流》,《船山学刊》2014年第1期。
锺兴永、鲁涛、刘红麟:《屈学与湘学》,《云梦学刊》2015年第1期。
方克立、陈代湘:《湘学史》(一),湖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7页。
朱汉民:《湘学的源流与学统》,《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1期。
参见余明光《黄帝四经与黄老思想》,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
罗光:《中国哲学思想史》,“宋代篇”,台湾学生书局1982年版,第563页。
关于楚南之学的相关问题,不在本文论列之中,作者拟另文专论。
(编校:章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