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狂亦侠章太炎

2016-05-24 03:15胡欣红
中国德育 2016年9期
关键词:章太炎神经病袁世凯

章太炎,浙江余杭人,名炳麟,字枚叔,初名学乘,后慕顾绛(顾炎武)的为人行事而改名为绛,号太炎,世人常称之为“太炎先生”,自诩为“章神经”。清末民初民主革命家、思想家,中国近代著名朴学大师,研究范围涉及小学、历史、哲学、政治等,著述甚丰。

章太炎先生与孙中山、黄兴并称“辛亥三杰”,鲁迅称赞他是“革命的先觉,小学的大师”(这里的“小学”是指文字学)。他读《说文解字》,凡七十余遍,“卓然见语言文字之本”。对中国文字音、形、义的认识,当世无出其右。

先生博闻强记,所读过的书大部分能够过目成诵,甚至还能指出具体的章节乃至页码。因博学多才,写文章好用典,且常有生僻到一般词典不收的汉字,时人往往不易理解,据说时日一久,连他自己有时也读不出某个字。甚至连给女儿取名时也积习难改,用字生僻,以致影响到三个女儿的终身大事(因为都是古字命名、艰深难懂,想提亲的人连她们的名字都认不得)。章太炎得悉此事后,在宴会中说出她们名字的念法,女儿们的婚事才得以顺利解决。

先生一方面才华横溢,另一方面生活自理能力极差。按现在的流行说法,属于典型的高分低能。太炎先生生活上不拘小节,衣服经常不换洗,以致两袖积满污垢、油光发亮。讲课或演讲时,鼻涕流下来,就直接用袖角擦抹。先生烟瘾特大,上课时也常常烟不离手:一手拿烟,一手拿粉笔,讲到得意时便忘乎所以、混淆不清,顺手就把粉笔往嘴里送。更为离谱的是,他在庄重的婚礼上,居然连皮鞋也会左右颠倒,以致走路姿势十分怪异,一时大窘。

此外,他还经常迷路,他不认路是有名的。回家时,常常忘却家门,误入邻家。他住上海时,对自家的里弄地点、门牌号码始终不清楚。那时,他常常到莫里哀路孙中山家去。每次由孙家回去时,中山先生必派人送他回家。有一回,出了孙家,门口只有一辆人力车。章太炎也不等送他的人找到另一辆车同行,即自己坐到车上,挥手叫走。跑出弄堂,车夫问他到哪里,他只说“家里”,车夫又问,家在哪里,他说“在马路上弄堂里”,再问,就是“弄口有一家纸烟店的弄堂”。车夫只得拉着他在马路上兜圈子,每经一个有纸烟店的弄堂,章太炎均说不是。此时,那位送他回家的人找不到他,打电话到他家得知他并未到家。急忙之中,两家派出20余人四处寻找,在大世界附近,才发现他坐在人力车上,顾盼自若,迎面而来,使全体人为之忍俊不禁。孙中山、廖仲恺等人亦将此引为笑谈。

如果仅限上述情形,只能让人觉得有些怪诞而已,远够不上“神经”的级别。之所以被称为“章神经”,关键在于章太炎极具个性,疯、颠、狂三者俱全。章太炎到日本时,东京警视厅例行公事地让他填写一份户口调查表。他感到十分不满,所填各项为:“职业——圣人;出身——私生子;年龄——万寿无疆”。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上他大发宏论:“大凡非常可怪的议论,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说。说了以后,遇着艰难困苦的时候,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百折不挠、孤行己意。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人,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为这缘故,兄弟承认自己有神经病,也愿诸位同志,人人个个,都有一两分的神经病。”

章太炎不仅敢讲,而且敢做。他痛斥光绪帝为“载湉小丑”,讥讽慈禧太后“不过先帝之一遗妾耳”,结果自然是毫无悬念地进了班房。1903年,与《革命军》的作者邹容一道被清廷监禁于上海西牢,被判“凌迟处死”。适逢老佛爷慈禧太后即将七十大寿,为显“天恩浩荡”,改判“永远监禁”。很快又遇上清廷推行“预备立宪”,迫于舆论的压力和展示“开明”的政治需要,最终判了他三年监禁。

满清覆灭后,他又以“民国之祢衡”自许。在袁世凯如愿以偿当上民国大总统、宋教仁被暗杀之后,太炎先生公然发表宣言,支持孙中山发动二次革命。革命失败,孙中山等流亡海外,他却不肯走,并给出不走的理由:民国已建立,再流亡的话,乃奇耻大辱。终不顾与汤国梨新婚未久,径直上北京找袁世凯算账去了,决意上演一出民国版的《击鼓骂曹》。

对于这一彪炳史册的行径,《佯狂未必不丈夫》的作者王开林如是描述:大冷的天气,他足蹬一双破棉靴,穿一领油油的羊皮袄,手中抓一把鹅毛扇,扇坠吊着一枚景泰蓝大勋章(袁世凯亲授的二级大勋章),不衫不履,不伦不类。接待员问他要名片,他白眼一翻,大叫:“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我是在上海坐过三年西牢的‘章神经!”通名既罢,对方并没有把他当碗大菜,依然借故阻挠,章太炎恶向胆边生,操起桌上的花瓶朝袁世凯画像猛力掷去,“哐啷”一响,花瓶与袁世凯画像同时毁坏。

在章念驰所著的《我的祖父章太炎》中,则引述了章门弟子鲁迅1936年临终时回忆其师的一段话:“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模。”好一个“并世无第二人”!真是令人勃然心动,为之神往。

面对疯、颠、狂三者俱全的“章神经”,一时之间,袁世凯亦无可奈何。这位当代第一大名士和民国元勋,杀,是杀不得的;赶,又赶不走;讲,更没人能够招架;放,任由“章神经”四处大放阙词,未免太窝心……着实令袁世凯头痛不已。最后只好把他软禁,却每月发他五百大洋的高工资(当时警察的工资只四元)。太炎先生于是在牢狱里雇了十来个厨子、仆人(其实都是警察装扮的),跟一代枭雄袁世凯大摆老爷谱——如此坐牢,可谓空前绝后!这等不顾生死的名士做派,当真也是“并世无第二人”!

太炎先生左手革命,右手学术,双手互搏。革命的时候,太炎先生“对于阔人要发脾气”,有一股“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舍身精神。而治学之时,也同样勇猛精进,成果斐然。章门弟子众多,当时北京大学有名的教授,大都出自于章太炎的门下,如:黄侃、朱希祖、钱玄同、周树人(鲁迅)、沈兼士等。章太炎为人戏谑,以太平天国为例,封黄侃为天王,汪东为东王,朱希祖为西王,钱玄同为南王,吴承仕为北王。

太炎先生之讲学,更是别有风范。周作人说他“盘膝坐在席上,光着膀子,只穿一件背心,留着一点泥鳅胡须,笑嘻嘻地讲书,庄谐杂出,看去好像是一尊庙里哈喇菩萨”。不过,章太炎讲学,也有很见阵势的时候。章念驰记述1932年2月,太炎先生去北京见张学良,敦促其抗日,其间应弟子吴承仕(检斋)之邀,给各大学讲学,据当时在场的学生王西彦回忆:先生端坐讲台,弟子检斋、玄同、幼渔、兼士等,都垂手分立左右。太炎先生开口就说:“你们来听我上课是你们的幸运,当然也是我的幸运。”他操着余杭话,口若悬河地讲述,钱玄同用国语翻译,吴承仕板书,马幼渔倒茶水,可谓盛况空前。一讲数小时,听他演讲的这些大教授们,始终毕恭毕敬地站着。

太炎先生是从故纸堆里钻出脑袋来呼喊革命的,先是排满,接着反袁,最后还不买蒋介石的账……有人说,他从骨子里就是一个令当权者头疼的反对派。一生慷慨激昂的章太炎,晚年在苏州讲国学,突然平和了。不仅如此,他还来了一场“否定之否定”,痛感自己年轻时为了宣扬革命而抨击诋毁传统文化的偏激行径。章念驰就说,祖父晚年目睹中国传统文化全盘被否定,最终起而捍卫,并为自己早年的反孔感到遗憾。他与小儿子章奇的合影,最可见出他的回归:穿着传统的服装,袖着手,笑嘻嘻的,俨然一个没有脾气的慈父。

亦狂亦侠、似疯如颠的章太炎,其“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行径,固然为后世称道。但其生活中的诸多小节,以世俗的眼光审视,未免极其不正常。其实,这种不正常只是表象,其怪诞行为并非刻意为之,至多只能说是因为过于关注内在而忽略了外在所导致的随意行为。若我们执着于他外在的特立独行,标新立异,只能是一种舍本逐末的行为。如果分不清太炎之“形”与“神”,得其“形”忘其“神”,我们不仅与规章制度格格不入,难以见容于世,长此以往还会使自己成为真正的“精神病”患者。

换而言之,真正的与众不同应在内而不在外,将外在的“不正常”转化为内在的“不正常”,方为“不平常”。一位“不平常”的人,就如陈寅恪先生在《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中所说的那样,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鲜明个性,这才是一位具有独立人格的公共知识分子。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世上再无章太炎,空留后人叹“神经”!

【胡欣红,浙江省衢州第二中学,教师】

责任编辑/黄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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