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的悲美书写

2016-05-23 09:10周雪颖
电影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物哀情书

周雪颖

[摘要]日本文化认为美与悲是相通的,电影《情书》通过物哀、幽玄、死亡之美,分别营造出环境、人物与情节的悲美,赋予青春纯爱叙事诗一般的婉转含蓄、梦一般的稍纵即逝。这般朦胧纯真、哀婉幽怨的爱情故事,令人向而往之,更体现着日本文化中独特的审美追求。1995年在日本上映的《情书》,亦于1999年在韩国掀起140万人次的观影热潮,直至今日,《情书》仍似一面历久弥新的铜镜,可为我国青春爱情电影的创作一鉴。

[关键词]岩井俊二;悲美;物哀;幽玄;死亡美

电影《情书》由岩井俊二执导,它讲述的是渡边博子因为思念死去的未婚夫藤井树,往其国中通讯录上的旧日居所寄了一封信,却意外地收到藤井树回信的故事。原来此藤井树非彼藤井树,回信人正好是国中与藤井树同班同名的女生(以下简称“男树”“女树”),也是他的暗恋对象。于是,一段深埋的爱恋之情由往来信件逐渐缓慢地牵扯出来。《情书》中纯净真挚、哀婉悲美的爱情故事,似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历久弥新之下,仍旧耐人寻味。

日本是一个崇尚“悲美”的国度。正如作家川端康成所说:“悲哀”这个词同美是相通的。①因为“在人的种种感情中,只有苦闷、忧愁、悲哀——也就是一切不如意的事,才是使人感受最深的”。欢乐之事、喜悦之情,都容易消逝,苦闷、忧愁、遗憾却能持久萦绕在心头,挥散不去。美的最高形式是悲,这话不无道理。恰如日本人喜爱樱花——早晨突然盛开的樱花,粉白相印,纯洁美丽,微风吹来的刹那间,花瓣又纷纷飘落,由此生出无尽的叹惋、追忆,不胜哀伤。

美好的事物恰如朝露,不等日头升起就匆匆消散,美丽绽放的片刻便显得极为宝贵。赏樱花者只得一遍遍吟叹渐逝之景,一遍遍深化美之印象。这种“以悲为美”的审美追求,在《情书》中也铺展弥漫,淋漓尽致。笔者将从该作品的环境、人物以及情节设置出发,进而探讨这些元素如何巧妙地与悲美之情糅杂起来,且相融无痕。

一、“物哀”与环境设置

悲美具有“物哀”的特征。“物”是指自然景物,“哀”是指由自然景物诱发的或因长期审美沉淀而凝结在自然景物中的主体情感。②“物哀”是日本民族对自然风物和人的情感之间的感应关系的一种审美概括。正如我国诗词等文学作品中的情景交融、虚实相生、见景移情。《源氏物语》中这样写道:“四季风物中春天的樱花、秋天的红叶,都可赏心悦目。但冬夜明月照积雪之景,虽无色彩,却反而沁人心脾,令人神游物外。”③这段话将物哀之理清楚地阐明——万物有灵,事事含情。借“冬夜明月照积雪”一言,我们也可以对悲美之物进行初步而粗糙的辨认。

除了樱花,雪是日本文学中另一典型的悲美之物。雪之白色象征纯洁、高雅,白雪在寒冬来临,冷清幽静,别具凄美。在影片《情书》开场,渡边博子躺在一片素白的雪地上,双目紧闭,呼吸静止,像是入睡一般安静,只有雪花无声地飘落。十几秒的静谧,终于被博子一个深深的呼吸打断。随着镜头拉远,博子一身黑衣,在一片白茫茫雪地中向画面远方走去,影子越来越小……这是博子参加未婚夫藤井树的葬礼前,独自缅怀他的片段。整个画面几乎只有黑白两色,简单素净,呈现出圣洁、纯净、高雅之感,也将博子内敛的忧伤慢慢渗透出来,似乎不可细究,但又能确实地感知忧伤之浓。

“雪”,不止在影片开场出现,而是在全片中随处蔓延开来,成为电影整体的背景环境。信件往来的故事发生在多雪的冬天,因此大部分场景都是大雪纷飞或静雪覆盖。包括博子前往小樽寻找藤井树,博子在山中呐喊,女树收到信件,女树回学校拍照等,一切现时现景都在雪地中发生。相对应的,导演在处理回忆段落(男树与女树的相处片段)时,取景却无处不铺叙暖阳,使得画面绚丽、色彩饱和,少男少女激情洋溢、活力四射、汗水淋漓——如此鲜明的冷暖色调对比!

有意思的是,男树与女树的最后一次会面告别,也是发生在大雪冽清的初春。这是回忆段落唯一一处例外的冷色调。雪作为全片总体的背景环境,弹奏着一曲缓慢而凝重的悲伤小调,而暖色调场景作为一组对比,如空灵跳跃的小插曲,使离别来临时的落寞之情更显沉重。

二、“幽玄”与人物设置

幽而玄,是悲美的另一特征。“幽玄”是一种朦胧的美。恰如水中月,镜中花,如隔岸水仙,兀自空灵,不可触碰,只能郁郁留在心中。片中的主要人物是一对同班的少男少女,因为拥有相同的姓名“藤井树”,扯出不少误会与牵连。男树也因此对女树产生爱恋,而女树却浑然不觉。二者的关系忽近忽远,缥缥缈缈,若有若无。

男树心有涟漪却不现于外,只是通过一系列意图模糊的行为处理与女树的关系。如,他在女树因恶作剧落泪时挺身而出;错拿对方的英语考卷却佯装不知;放学后为了拖延两人相处的时间,漫不经心地对着考卷答案等。二人关系最为关键的转折是在两人“被迫”共同担任图书馆管理员时——男树默默在借书卡上一遍遍写着他们共同的名字,偷偷在卡片背面描摹着女树的模样。如此柔肠缱绻,欲说还休,暗恋之情迂回婉转,惹人心波微漾。

女树对男树亦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寄托。片中有这样一个场景:当女树望着站在白色窗帘旁边看书的男树时,风涌进来,掀起窗帘,男树完全被遮挡;接着风很快削弱,窗帘飘回原处,男树的轮廓又重新出现,女树才安心地将视线收回。在这组镜头中,少女树唯一一次主动凝视少男树,凝视的时间缓慢到近乎停滞,视线中带着些许期盼与仔细辨认的意味。而在男树离开学校之后,女树大胆砸碎摆在他桌上的恶作剧花瓶(在早逝的学生课桌上摆花瓶以示祭奠之情,是日本的习俗),这是女树第一次模糊地“证明”了她与男树关系非同一般。而之后图书馆还书的一幕也颇为意味深长:一个侧面全景镜头将少女清新动人的轮廓打出,她在厚重的夕阳下慢慢踮起脚尖,将书放回书架;再一个特写镜头,她又将书抽回来,慎重审视一番——书名是《追忆似水年华》,重又恋恋不舍放回书架;走出图书馆之前,少女再次凝视随风飘荡的白色窗帘,窗帘飘荡落回原处,空空荡荡——少男树这次是真的不在视线中了。这一系列镜头将少女面对离别的失落、惆怅都很恰当地舒展开来,似乎含苞待放,情绪恰如其分。

这对少年相互的情感是这般朦胧含蓄、若隐若现,从未说穿、道明。直到成年男树离世两年后,女树才收到学妹们送来的那本《追忆似水年华》,看到借书卡背面的肖像画,收到这份被他埋藏心底的情谊。这种欲爱不能的幽玄之恋,因为不能靠近,不能道破,就有了擦肩而过的惋惜与哀伤,显得余韵无穷。

三、“死亡美”与情节设置

死亡之美也是日本文学的显著特征。死本身是难以预料的,突如其来地降临,将悲痛不负责任地全盘压在活者身上。然而艺术可以“凭借对死亡的情感否定而获得对死亡的象征性征服,从而形成审美性和超越现实的感性形式”④。也就是说,实际生活中的死亡伴随着命运的不可控,生出许多恐惧,人被这样的恐惧与痛苦降服,无可奈何。而死亡一旦与文学艺术相结合,便剥落了其现实冲击力,代之以永恒的纪念与眷恋,成就了悲寂之美。

在电影《情书》中,死亡是贯穿电影始终的一个因素,成为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重要事件。男树的死亡,使得博子写下第一封信;因为缅怀男树,博子在信件中不断追问男树国中生活的细节,甚至让女树重返校园拍下照片,以便身临其境般感同身受;女树父亲的死亡亦成为其家人关系由争执、误解到重归于好的重要原因。从情节发展来说,死亡是一个不可少的事件。若影片只是停留在这个地步,不免乏味。令人惊喜的是,导演不止将死亡看成单纯的事件,更是借此来营造一个颇富哲学意味的终极问题,矛头直指 “活之意义”与“死之归宿”,于是延绵生出难以穷尽的死亡之美。

电影极少直抒死亡本身,而是有意淡去了恐惧,只留下静谧美幻。例如,在处理“男树在登山时是如何遇难的”“死前是什么面貌、什么心情”这些细节的时候,镜头都是缺席的。而经其他人反复述说,观众才拼凑起关于他遇难的故事,可谓是导演有意对“死亡”本身进行了“安静式”处理。不但如此,片中对“死亡的缅怀”也是“安静式”处理。上文中已经提到影片开场渡边博子缅怀亡夫的片段:一个人躺在雪地,屏气闭目,任雪花撒落在脸上,不做任何回应,静静地体验“死亡”。以这种方式默悼她的未婚夫,远比声嘶力竭的哭喊蕴藏着更深厚、更低沉、更静谧的悲伤。同样,当女树从国中老师口中得知男树遇难的消息后,两组镜头的蒙太奇切换将“缅怀之情”推向高潮:场景一是“现在时态”,成年女树缓慢地踩着自行车前行,此时一丝音响也无,大雪飘落,寂静无声;紧接着切到场景二,女树爸爸去世,葬礼后少女树一身黑衣,不知愁地在雪地里滑行、奔跑,随即突然地停顿——原来是看到雪地里一只冻僵的蜻蜓,这个时候少女树才意识到爸爸也像这只蜻蜓一样,已经离开人世了,于是一滴眼泪悄然滑落。在这个叙事点上,通过镜头的组接,男树的死亡、爸爸的死亡与蜻蜓的死亡,无声交会在一起,少女树的哭泣便具有多重意味,不但是为“过去时态”的蜻蜓与爸爸哭泣,也为“将来时态”男树一并哭泣了。这两组镜头共同选取了大雪覆盖的场景,似乎构成一个隐喻——这三条生命都渺小脆弱得似千万沙砾中一颗,被飘飞的大雪安静地埋葬了。导演借此得以将死亡的低沉、缓慢、凝重、寂静,以无声胜有声的方式轰然倾泻,悲哀凄凉绵延不尽。

川端康成认为,死是“水一样透明的世界”,是“平稳如镜的海”,村上春树亦写道,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⑤可见在日本文学作品中,死亡常常披上了安静梦幻、神秘永恒的美衣。影片《情书》并没有渲染死之绝望,且尽力避免直视死亡本身,而是通过活者诉说死者,替死者继续生活。这也是这部影片化苦难为悲静,进而释放无穷的美感之原因所在。正如博子在故事的结尾,能够对着男树遇难的山大声呼喊,释放出心中的思念、放下包袱、退回女树的全部“回忆信件”,并与秋叶茂开始新的恋情;而女树亦能在收到画有自己肖像的借书卡后,会心一笑,将书紧抱在怀中,接受了男树的隔空表白。这样的故事处理,将死亡化为生的一部分,重新喷涌活水,继续“活着”,继续美丽。

四、结 语

《情书》中的物哀、幽玄、死亡之美都是日本文化中悲美的典型特点,岩井俊二将“雪”这一凄美之象作为全片的大环境,把怅然哀婉的人物关系放在这样的环境中,再以死亡之寂静美幻贯穿始终,为全片确立了悲美的基调,将一个真挚、纯净、空灵、婉转的爱情故事娓娓道来,如细雨绵密润心田,余音缭绕,韵味无穷。《情书》的书写,与日本民族的审美追求紧密契合,因而显得漂亮大方,独有民族韵味。综观国产电影圈,近两年也猛刮起了青春爱情风。其中诸多青春爱情电影似乎不乏这样的辨认特征:“堕胎式”的情节推进、“呐喊式”的情感表达,再举“观众共鸣”之旗将20世纪八九十年代历史事件似冰糖葫芦般串在一起——虽靠着这般过分夸张渲染情绪的手段,能博得一时票房,倘若深挖一番,则味同嚼蜡、食之无味。后来者一味仿照前者,于是电影创作如鲠在喉,无法突破瓶颈之咒。在笔者看来,艺术绝不是复制品,矫揉造作的煽情戏亦不能称之为高招。国产青春电影若要更上一层楼,就不得不摒弃煽情的旧路。也许从贴合民族审美的立场出发,以细腻、真实作为艺术作品的追求,脚踏实地地开展创作,才能酝酿出“径虽曲、但通幽”的作品。

注释:

①[日]川端康成:《美的存在与发现——不灭的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16页。

②王晓燕:《悲美之源——论《源氏物语》的审美情趣》,《社会科学家》,1999年第3期。

③[日]紫式部:《源氏物语》,丰子恺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42页。

④颜翔林:《死亡美学》,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4页。

⑤[日]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林少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

[参考文献]

[1]田雪松.从两部作品看岩井俊二的唯美创作[J].电影文学,2008(13).

[2]邓文河.岩井俊二电影中的唯美特征透析[J].电影文学,2008(05).

[3]清真人,洪旗.现代日本的青春——岩井俊二的影像世界[J].世界电影,2002(04).

[4]章慧霞.游走在传统和现代之间——岩井俊二导演研究[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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