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歌或年代的记忆

2016-05-23 08:27马叙
红岩 2016年3期
关键词:海霞渔家民兵

创作谈

有人曾经问古罗马时期的神学家奥古斯丁“时间是什么”,奥古斯丁答道:“你不问我,我本来是知道的;你一问我,我倒茫然起来。”长期以来,我彰显着文本的表达欲,却从来没有问过:语言究竟是攀援在空间里还是附着在时间里?自从我与写作本生保持了适当的距离以后,我才有机会自问——虚妄的语言到底要把我们引向何方?也许未来的智者会戳穿这个命题。

马叙,1959年生,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写作诗、小说、散文,有文字入选多种选本。出版有诗集《浮世集》、《倾斜》,小说集《别人的生活》、《他的生活有点小小的变态》、《伪生活书》,散文集《时光词语》、《在雷声中停顿》。2013年开始文人水墨创作,在北京798艺术区等举办过水墨个展。现居浙江乐清。

大海边哎沙滩上哎

风吹榕树沙沙响

渔家姑娘在海边嘞

织呀织渔网

织呀嘛织渔网

——《渔家姑娘在海边》歌词之一

1975年,电影《海霞》在泰顺县泗溪公社白粉墙车站前的一个操场上上映。正在泗溪中学读高一年级的我们的高一(1)班同学中至少有十位同学挤进了操场,看了这部露天电影。海岛风光,女民兵,武装带,步枪,在常见的革命元素中发现了女性的异数,当革命与女性结合在一起,一如《红色娘子军》,它所带来的激情让那个年代的人们,在原本单调的近似黑白的革命色泽中欣喜地看到了一抹全新的色彩,原来革命并不全是单一的黑白色!尽管电影《海霞》远没有《红色娘子军》性感与优美,尽管《海霞》中的女民兵角色在今天看来是如此生硬,如此地男性化,但是,在四十年前的那个灰色时代,出现在银幕上的她们,已经足以令正值青春萌动期的我们在黑暗中心跳。那时,我们中早熟的同学,有人已经开始在黑夜中偷偷地气喘吁吁地自渎,以此来向想象中的女性致敬。对女性的想象力,早已超过生理课本几十字的模糊描述。有两个同学(他俩年龄比一般我们大许多岁,山区的学生年龄差距大属正常现象),他俩对比我们懂得多得多,能够在黑暗中,直接而粗鲁地描述女性的身体,其实他俩也是从未接触过女性身体,仅仅是从大人那里听来一鳞半爪,自己再加以想象发挥与描述。他们的性比一般同学成熟得多。这两个同学总是能从电影、舞剧中找到自己所要描述的有关性的部分。而我们中也有一些早熟的同学,在他俩的影响下,逐渐开始对女性感兴趣起来,也逐渐地试着兴奋地描述女性的身体。然后在黑暗中偷偷地自渎。

在看过《海霞》这部电影过去一个多月后,班级里的两个女同学牵头排练一个文艺节目下乡演出,排练什么节目才好呢?这时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海霞》电影插曲《渔家姑娘在海边》。最先提议的是一个男同学,他说,排《海霞》插曲吧,好听,也好看!女民兵背着枪在海边的沙滩上织渔网,海风,海浪,歌声,构成了那一个时代的抒情要素。在这次排练中,我被安排吹笛子伴奏,因此我得以从排练到演出体验了这一全过程。若干年后,回忆当年的这次演出,当女同学背着道具的木枪在舞台上模拟织网动作,不断地俯仰着青春的身体,在枪枝后面,革命激情中的柔软部分,尤其令人迷醉。女同学们故意唱得比电影中抒情并柔软了许多。在枯燥的革命年代,除了暗地里传唱前苏联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歌曲之外,能在舞台上公演的只有《渔家姑娘在海边》这样的沾了革命的边的抒情歌曲。就那么一星期的排演,就那么一个舞蹈表演唱节目,我们的排演,后来给喜欢在黑暗中描述女性身体的同学提供了无限的描述资源。他们会互相补充,具体到每一个参与节目的女同学,具体到描述她们的身体细节。然后在兴奋中不安地入睡,当然偷偷地自渎是青春初期的必修课。而此时的女同学比男同学更加地早熟,她们根本不屑于本班的男同学,有几个已经喜欢上了高二年级的学长们,甚至英语老师。

那次文艺排演的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海霞》电影就取材于洞头县著名的女子民兵连。而对于洞头县的记忆,比《海霞》电影更早的是来自于一本水粉彩绘连环画,它叙述一次海上抓敌特的经过。因为连环画单一,冷色,激不起处于青春期的我的兴趣点,因此,连环画给我的印象如过眼云烟,再也想不起了具体的画面与细节。而《海霞》电影已与《红色娘子军》并列于枯燥革命年代的记忆之中。而这电影所叙述的洞头女子民兵连,加上别的文字的渲染,渐渐地,穿越半个多世纪,她于我,形成了一个庞大的记忆。因为这个记忆既与时代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同时,又因为是几十年的和平时期,又有了其特殊性。《海霞》电影之后,女子民兵连,已经深入青春的记忆之中,尽管它与革命元素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但是因为她是女性组成,这种深刻印象成为了那个枯燥时代的有限的记忆。有时,甚至会把她们从革命记忆中剥离出来。

2015年6月 23日,洞头县文联陈志华主席与洞头作协主席、散文家施立松招呼一行采风作家在渔家小筑观看投影机放映的《海霞》电影。这一晚,与1975年夏天的露天电影已经整整相隔四十年。这一次是小众的,即使是小众,作家中也有因看不下去而呼呼大睡的,因为睡着的作家属八零后,年轻,而没有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记忆,若没有七十年代革命的枯燥记忆,没有枯燥记忆中的难得的抒情歌曲记忆,那么,入睡显然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于我,2015年6月23日晚的电影,再次复活了四十年前的记忆。放映室是沉闷的,逼仄的,电影效果是模糊的,但是记忆中海浪,沙滩,女子,武装,是清晰的。记忆的过程携带了沿途的各个时代的庞杂信息,但更多的是那个过去时代的记忆。当电影插曲《渔家姑娘在海边》再度响起,它唤醒了一个沉寂多年的时代。青春,迷惘,革命,歌唱,暴力,斗争,抒情,萌动。一个特殊年代的几近透明而又不可思议的复合体。它来自校园,电影,戏剧,《海霞》是其中之一。《渔家姑娘在海边》是其中之一。于那里,《渔家姑娘在海边》甚至比电影本身更让人迷恋,它的旋律,配器,歌唱,以及歌唱时的电影画面,几乎成了那一整年里青春抒情的象征。

而对女子民兵连的想象,除《海霞》电影之外,还陆续来自那时系列书籍杂志——《东海民兵》,《人民画报》,《解放军画报》。这一系列的后续形象,在整体上完全继承了《海霞》风格,整齐划一的方队,威严的墨绿色钢盔。而画报的光照、色彩与清晰度,除了完整表达了武装的尖锐的威胁力,我在其上却意外地看到了更多的细节,青春的脸庞,勃发的生命,女性的甜美,脸部的细微的绒毛。此时,与我一起看画报的还有林场的一个比我大两岁的知青,此时我已满十八岁,他已满二十岁。他在照片特写中发现了更多的女性元素。他甚至要撕下其中一幅特写带回宿舍去。他说,我要把她贴在板壁上,天天看着她!女子民兵连,因为民兵的身份,因为训练过后要回到家庭之中,回到妻子、女儿、母亲的角色中,柴米油盐,情爱酱醋,足以融化白天的坚硬与武装的威严。因此 林场知青在画报照片的特写里读到了女子民兵连的生活细节,她们饱满身体里对生活与现实的关系。所以,他要扯回去贴到板壁上!

高山下哎悬崖旁哎

风卷大海起波浪

渔家姑娘在海边哎

练呀练刀枪

练呀嘛练刀枪

——《渔家姑娘在海边》歌词之二

2015年6月24日,是洞头女子民兵连成立五十五周年盛大庆典。一个同时有其他军人云集的时刻。

女子民兵连整装出场。东南边一公里外,是辽阔的大海,浪涌,激荡,起伏,向无限铺展开来,在晴好的时日,大海更多呈示母性的品性,唯有在台风、暴雨来临时,才开始咆哮,怒吼,巨澜翻腾,才是男性的。24日。大海波光闪烁,整体辽阔的母性升起。我们一行,耿立,汗漫,黑陶、雪小禅、吴克敬、朱强、姚雪雪。面对广场。女民兵与作家诗人。在烈日下,基本是风马牛不相及。但是,在烈日下,我们面对广场,面对远处的靶标,面对女子民兵方队,回到了一首歌中的情景——“渔家姑娘在海边,练呀么练刀枪……”。迷彩服。全副武装。女子民兵连长清脆的口令。自动步枪。班用机枪。手榴弹。全部荷枪实弹。这是现今的洞头先锋女子民兵连。她与《渔家姑娘在海边》的抒情略有出入,这出入的部分是武装多于抒情。这是一种特别的青春女性叙事。但是,一个县的女子民兵连的55周年纪念仪式上,从总政总参到总后到大军区都来人参加,可见这一基层民兵组织其意义远超出了普通民兵连的意义。她代表了国防民间架构的一种特殊意义。而在洞头县,女子民兵连中的“女子”二字,与当年的“红色娘子军”一脉相承,在汹涌澎湃的大革命叙事中,在英雄叙事之外,革命的女性,一如叶芝诗中的毛特?岗,兼有英雄、母性、美的三重角色,特别是青春女性,在大革命的男性叙事之中,她是激荡人心的所在,她呈现了革命叙事中的性感细节与抒情元素,以及权力之外的隐秘的欲望元素。 在军事表演中,一对有如姐妹花的表演精度射击项目,她俩都已是孩子的母亲,却是一对神枪手,枪枪命中靶心。有了孩子的女性也许比还未生育的女性更有耐心,更加沉稳坚定,呼吸更加平静,因此命中率也更高。在以往的革命叙事中,有一位传奇的双枪老太婆,经历愈多,愈是开阔沉稳,对对手的打击也愈是致命!

在更近距离的观察中,武装,钢盔,迷彩(迷彩服及脸上的迷彩),武装带,枪械,子弹,刀剌,它们通过队列、口令、纪律,对女性产生了严厉的束缚,特别是对女性青春的肉体,产生制服制约。青春女性的身体,暂时被准军事与武装深藏起来。武装带与子弹袋勒得越紧,身体的潜意识反弹越厉害。由此构成了青春与制服的关系,它们相互制约、抵制,由此产生激情与美感。这来自身体的本能,冲动,激荡,潜意识中产生对抗制服的能量,此时,青春,激情,潜在的欲望,被积蓄成势能。同时,女性青春的美感,通过乌黑闪亮的钢枪、坚硬却有浑圆曲线的头盔、紧勒的充满了子弹的武装带、露手指的黑色手套,传达出了涌动的女性肉体激荡的能量与冷暴力的完美结合。我所看见的女民兵的身体,紧张中有着柔软与鼓荡,威严中有着起伏的敏感。它在军事与现实的落差中,等待释放的一刻。她们在清晨的演兵场上,形成了一个齐整的方阵。但就是这齐整的女性方阵中,所传达出的,仍然具有明确的性征。军事是男性钢铁叙事,是革命的最根本元素,当女性出现在视野中,她成为了被看的中心,即革命,激情,性别,加潜在的隐秘的欲念。而掌握了枪械弹药的青春女性,掌握了暴力形式的女性,则会更加激起男性的高度关注及征服欲。我想起四十年前林场知青的话,那时他指着一幅女民兵特写,说,你看她,脸上有绒毛,多么美妙啊!这是他的原话。在更多的民间非军事的看点中,更多的是着眼女性性别本身。

大海边哎沙滩上哎

风吹榕树沙沙响

渔家姑娘在海边嘞

织呀织渔网

织呀嘛织渔网

——《渔家姑娘在海边》歌词之三

回到《海霞》电影,回到电影插曲《渔家姑娘在海边》,王酩作曲,黎汝青作词,印象最深的是曲式、旋律,除原唱陆青霜外,后来唱过此曲的有梦之旅组合,八只眼组合,黑鸭子组合,红月亮组合,苏荣霞,姜苏、伽菲珈,林媚,黄丽斌,宋祖英,常安,马晓梦,韩磊,童丽,董文华,陈蓉晖,许岚岚,罗晶……。而后来的所有的翻唱都有别于陆青霜的原唱。特别到了童丽,到了林媚的翻唱,梦之旅的翻唱,其柔美迷人的歌唱气息已经完全抛开了强硬的革命元素,这完全进入了一个新时代的叙事,从高亢强硬的革命时代到了气声的后工业时代,这是一个气声弥漫的时代,歌唱气息地慢速中升起的时代。而甜美的爱情也在这个时代进入到了纯粹的坦诚的感性叙事之中。我想,这种改变也许从四十年前我的高一(1)班时代就已经悄然开始,这漫长的改变过程,完全是一个不知不觉的必然的过程。到了童丽、林媚、梦之旅,这歌曲几乎已经没有了武装气息,即使歌词中照样出现“渔家姑娘在海边,练呀么练刀枪”的句子,但是它已经变得如此地柔软、抒情、迷人,气声唱法与慢速起伏处理,电声配器,似梦幻中的性感抒情,这刀枪已经完全成为了晨光里女子们手中织网的梭子。这一切,组成了真正的后《海霞》时代。当我在百度音乐里一首首地听过去,听着一首首风格完全迥异的《渔家姑娘在海边》,时间流逝,那里的青春终在今天获得了另一种全新的叙事。

而这个时代,也在大经济叙事中,同时充斥着金钱拜物教。这种强硬无理的拜物教叙事,一如坚硬的大革命叙事,对美与生命都有着最直接而致命的伤害。我也更愿意看到,革命在这个时代,少些政治叙事,多些艺术的叙事。当女子民兵连的青春女子们,结束了紧张的军事表演,重新立正站立在海霞广场上,那种青春女性的静美又再次出现了、回来了,在大海间,在蓝天下,在山冈中,在海风的吹拂下,武装的气息被青春女性本身气息之美所替代。于我而言,更愿感受到后《海霞》景况中的美与武装的关系,这个时代的民间武装应远远小于激荡的生命本身,远远小于女性青春之美;更加趋向于和平本身;因此 ,也更愿感受到童丽、林媚、梦之旅歌唱中的气息,海岛,海鸥,船只,大海,蓝天,海潮起落,女性的身影起伏,清风,白云,永恒之美的象征。

当我再次站在北岙镇海霞村的山冈上,望着远处缓慢航行的渔船,感受着涌动不息的自然的气息,一个后《海霞》时代。仍然是一部电影,一首歌,一个女子民兵连。但它早已是今天的一部电影,一首歌,一个女子民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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