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的媳妇

2016-05-23 08:54谭岩
北方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小柱城里人老头儿

谭岩

李爱丽是一个城里人,城里人并没有值得什么好显耀的,如今下岗最多的不就是城里人不是?下岗怎么啦?下岗怎么啦?李爱丽步步紧逼,满脸的不依不饶,说漏了嘴的老公康小柱一步步后退,斜着身子,竖起两片手掌投降似的挡在脸上,一副招架不住的模样。

康小柱,我告诉你,就是下岗也比你这个狗屁公务员强!臭乡巴佬,呸!

说去说来,还是以她的出身在自豪,这个臭婆娘,让人听得耳朵起茧的口头禅就是:我们城里人如何如何,你们乡下人如何如何。最开始的时候,康小柱听见这样的话的确有些自卑,只要李爱丽一出口我们城里人,那城里人三个字就像三根躲闪不及的闷棍,打得他晕头转向,本是梗着脖子想争辩的瘦弱矮小的乡下出身的男人,就像天生发育不良的高粱苗儿,被一排棍子打得垂下了头,打掸了巅儿,勉强争辩的声音也彻底失去了硬朗的底气。可是时间一长,康小柱就把这城里人看穿了,看贱了,什么狗鸡巴城里人,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县城居民,如果是北京武汉上海什么的,那尾巴还不翘上了天?!就是当个城里人,也要自己有本事啊,看看这城里人,那当老板的,那赚了钱的,还有这局长那科长的,不都是乡下来的,跟他一样农村走出来的,这城里早成了乡下人的天下!还口口声声城里人,真他妈的不要脸!

当然,这个怕老婆已怕成了习惯的家伙,顶多也就腹诽而已,面对那凡事都要争个赢头的女人接下来的一哭一闹,他立马就差跪地求饶了——没得法,谁叫稳定压倒一切呢。到了这个份儿上,孩子都已多大了,多少年都已忍过来了,还能重新洗个牌怎么的?再说,说几句好话又不费力,不就是舌头打个滚儿,嘴巴拍两下,况且,在自己的老婆面前低三下四也不算没有能耐吧。于是惹毛了老婆的丈夫照例是要忙不迭地赔不是,照例是一番好言好语,照例一番发誓赌咒,到最后,女人总算停止了哭闹,偏着身子坐在那里,一只手帕擦着鼻涕,一头望着天,一副还不解恨的样子,真跟高傲的公主一样。

的确,她李爱丽从小就是个公主。上溯三代,她家都是城墙根儿下的人——可不是移民,是真真的根儿扎在城墙里头的人!到了她的上辈,老爸是食品厂卖肉的,老妈是五金厂卖自行车的,虽然都不是什么显贵的职业,但却是那时最吃香的单位,买肉的要凭票还得站队,站到了你的名下,给你肉还是骨头,是连精带肥还是下渣子,全是那拿着两把砍刀搓得咔咔响的卖肉的人说了算;想买辆自行车,永久的还是飞鸽的,是杂牌还是名牌,也还要那卖自行车的有熟人,有门道。从小就穿着整洁,穿着光鲜,打扮得像一朵花的小姑娘李爱丽,走到哪里都受欢迎,都是遇见的想买一坨好肉和一辆名牌自行车的热情目光。

可是好景不长,计划经济寿终正寝,老爸老妈也先后下岗了;原来很吃香的单位开始拖欠职工工资了;她李爱丽呢,也从一个小公主长成大姑娘了,本身就不爱读什么书,勉强上了一个中专,老爸老妈厚着脸皮托原来的关系户和老领导给她找了一个班上。可是没有几年,她上班的那个厂也改制了,改得一改再改,最后改倒闭了,她们这些指望抱个铁饭碗的也不得不买断下岗了。

买断下岗,李爱丽都觉得这不算是人生的失败;大家不都是这么过的吗,又不是她一个,真是!大家都摊上了的就不能算她个人的不幸吧;唯一的失败和不幸,是不该找康小柱,一个农村出身的人结婚。怎么就找了个乡巴佬,找了个乡下的婆家呢。只怪当初自己没有经验,听说是个大学生,有一个好单位,接触了几天,见这家伙也算是对自己有求必应,言听计从,再说自己当时也算是老大不小的了,老妈天天在自己耳边的唠叨也唠得人烦,就答应跟他处朋友了,就在一个父母不在家的晚上,在窗外的野猫一声赶一声的叫春中,两个初涉情场又激情难抑的年轻人,就半推半就地滚到了一起。

平心而论,她李爱丽绝对不是一个嫌贫爱富的人,当时多少也有几个有钱有势的人追她,她都没答应,还有一个为了讨好她,给她买了一条金项链,毛乎乎的手都摸到她的胸脯上了,她硬是一把抓下那条已戴到了脖子上的金项链,摔在了地上,摔得啪的一声,金项链上嵌的那颗好看的珠子都弹起来了,可她望也不望,气呼呼地涨红着脸走了。为什么?不喜欢那个财大气粗的家伙呗,还有那一双恶心的长着粗毛的手。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不得了了,就可以为非作歹了,一双臭手就可以随便乱摸了,没门儿!相比较而言,还是康小柱好,交往了几个月,手都不敢拉她一下,她如果不高兴皱一下眉,咳一声,他立刻就会变得惊慌无措,戴着小眼镜的脸望都不敢正眼望她一下,搓着手,站那里不知该怎么办的惊恐样儿。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这种震慑力,这种在乡下人的面前不容置疑的优越感和绝对权威。看见期望的效果出现了,她就一旁笑了,放下脸来走拢去拉他的手——这城里女人仿佛天生就有驭夫之术,不然康小柱怎么会迷上这个女人呢。康小柱的手又秀气又白净,在康小柱的身上,她就只看中这双手。最后两人的关系突破性飞跃的那一晚,也是她引导那双怯生生的颤抖的手,送达了应去的位置。

可是结婚以后,让人窝心的事儿也接踵而来,她要面对这个乡下出身的丈夫的种种陋习,还有紧跟在这个乡下丈夫后面的那个乡下的家,她的婆家,简直就像一团巨大的阴影。

不讲卫生,邋遢,这是乡下人的通病,在从小讲究卫生的李爱丽眼中,这乡下人的通病更显得扎眼。你看那个康小柱,头发可以几天不洗,衣服可以几天不换,人还没拢来,早嗅见了一股汗馊味儿,如果她在爸妈那边住两天,回到家来的头一件事儿,准得捏着鼻子进门,紧跑几步赶快去开窗开门通气,嘴里不忘对康小柱的好一通臭骂;可康小柱那个头像是被门卡了的就是不长记性,刚骂过几天,臭袜子臭鞋子又到处丢得都是,头发汗得一头馊味儿也不知道洗,她又要扯着他的耳朵到卫生间的喷头下,抓起喷头就朝他脸上喷,看他洗还是不洗。

李爱丽讲卫生是讲出了名的,你看她那一身的衣服,虽然并不高档,却搭配有序,干净整洁,走到哪儿都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儿;在家里,也不是一般讲卫生的人,到处都抹得一尘不染,掉在地板上的一根头发她也要跪下去捡起来,真真称得上有洁癖;这洁癖成为她划分乡下人和城里人的鸿沟,成为她做为一个城里人,显得高高在上的一种优越感的基石,也成为她可以鄙薄男人和厌恶那个乡下婆家的资本。

提起那个婆家,李爱丽那一对修剪得像两条红蚯蚓的眉毛,就似被剁了一刀,蜷上了她的额头:

你们不知道,乡下那个脏,呃,想起来就恶心!

这女人一副呕吐的样子似的对她的同事们说。

她说,最忍受不了的是乡下的厕所,两块木板,下面一个粪坑,人蹲在那木板上,随时有掉下去的感觉;蛆都从粪坑里爬到了蹲的木板上,爬到了眼前的地面上;洗澡呢,用一个盆子绞了水,只能一条毛巾在身上擦几下;还有那睡的土屋,半夜里一只老鼠从屋顶突然掉到了自己脸上。一讲起这事儿的时候,李爱丽就心有余悸,一面捂着自己的胸口,仿佛一颗恶心翻滚的惊悸的心,随时会像一颗蚌珠样吐出来。

那你就不回去呀。一帮女人同情似的给她出着主意。

不回去不行呀——还不是把康小柱没得法!

这女人说;仿佛给了自己的男人天大的人情,看了他好大的脸面,自己受了好大的委屈。

除了结婚的时候到乡下去住过一晚,这结婚以后的上十年,李爱丽基本不回那个婆家了,要回你康小柱一个回,我才不去受那个罪!只是到了年底,要过年的时候,实在挨不过,说不过去,这一年才回去一次,而且都从不在那里过夜,吃了年三十的那顿团圆饭,就催着康小柱去骑摩托车,早早地回县城。开始的时候,当着爹妈和兄弟们的面,自己的媳妇一年到头,过年都不愿在家歇一晚,康小柱脸上也过不去,就借酒装醉,软磨硬拖地不想去推摩托车出门,这李爱丽就指着康小柱的鼻子说,你是不是不走!?真不走?不走休想再让我跟你回来!说着,眼光刀子似的剜来一眼,转身就扯着儿子小宝,昂着头噔噔噔地出了门,那意思是走也要走回城去。

在这个洋媳妇面前,一家人都显得小心翼翼,生怕一句什么不注意的话得罪了她;娶回了一个洋媳妇,大家当然是高兴,是在乡亲们面前长了脸,祖坟上冒了烟,同时又感到无所适从,媳妇一回来,一家老小都如临大敌,像迎接什么贵客大领导,打扫卫生的打扫卫生,用报纸糊墙壁的糊墙壁,就是那厕所,扫了两遍不算,还挑回了石灰撒,里里外外去味儿消毒——可是仍然难得留下这媳妇住一晚;别的媳妇回了家,哪个不是挽起袖子就进厨房,她倒好,结婚上十年了,还像个客,要老家伙们桌儿上椅下地服侍她,吃了饭,拿一根牙签儿在那里剔牙,碗都不帮忙收一下。更让人难于忍受的,是这媳妇在儿子的面前指手画脚,训起丈夫来竟然像教训儿子,让两个老家伙的脸往哪儿搁!每当这个时候,两个老人就沉下了脸不说话;可那媳妇一转身,俩老就又劝起自己的儿子来:还不快去撵宝儿他妈!动不动手,做不做事都不要紧,歇不歇一晚的也没什么,只要孩子们的小家庭过得好。

头两年,乡亲们一说起他们家的洋媳妇,一夸起那洋媳妇长得靓,一说起自己的儿子有能耐,俩老儿脸上就笑开了花;再后来,别人问,你城里的媳妇怎么不见回来啊,俩老儿就要忙着搪塞,找出一千条媳妇没有回来的理由。能说自家的媳妇嫌弃这个家吗,不能啊。

儿子媳妇忙,你们去看过他们吗?乡下人就是这样,关心中总怀着什么探究,总是包含着要找出什么笑柄的意思。

去了,春上还去过两回;这不,儿子媳妇又打电话,要他爹得闲了去玩两天。

问的人立刻打消了什么怀疑,转而是一脸的羡慕:还是你们享福啊,儿们又有能耐又孝顺。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确有福,儿子媳妇的确孝顺,过个三五个月,康小柱的老爹康有福老汉,就会进城去住两晚,去享福。要知道,在这康家坡,这附近的几十户人家中,就只有他家的儿子读书读出了山,不仅吃上了皇粮,在县机关工作,还娶回了一个城里的洋媳妇;他康家,可是这一方最有脸面的人家!

可是李爱丽,既不愿意回乡下的那个什么婆家,也不愿意乡下的什么人来,包括她的公婆,康小柱那一方的亲威。

她倒不是小气,不是不愿花钱招待他们,是不愿意他们进她那个家,那个纯纯净净的三口之家的小世界。她不愿那个三口之家杂进外人的气息,更不能忍受他们的邋遢对那个干净之家的污染,如果实在是躲不了,让乡下的客人来住了一夜,人家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提起了拖把,里里外外地又拖又扫,只差要把这个家从头到脚地刮一遍。什么事情都让步的康小柱,偏偏在接待他乡下的亲戚上显得强硬,跟她吵了起来,告诉他读书的时候,这个亲戚给过学费,那个乡亲借过他钱;总要打肿脸充胖子似的,一见乡下的那些人进城来了,就热情得不得了地拉人家往家里去,吃了喝了还不算,还要留人家住。只有再一再二,再三再四,她李爱丽就不答应了,康小柱刚把客人送出门,人还站在楼梯口打招呼,李爱丽就很夸张地一面把所有门窗都打开,仿佛是在散什么毒气,一面又里里外外,弄得砰砰响地拖起地来,夹着洗衣机里轰轰隆隆地洗着乡下的来客只睡了一晚的盖的垫的床单被子,嘴里就不干不净地骂起来。

骂谁呢?

骂你!骂你这个狗不长记性的!怎么了?围了围裙,拖着地的女人直起了腰,拄着拖把,挑衅地望着男人。

男人康小柱艰难地吞了一口涎水。刚陪客人小酌两杯,脸上还有红光的康小柱,不想破坏刚才念情叙旧的好心情,又忍了忍才说,我说过,过去人家都是对我有恩的——

什么叫有恩,不就是借过钱给过钱吗,你给钱借钱给他们不就得了,还非要拉进屋来吃来住?不要给脸不要脸,再把那些人带进屋里来,莫怪我当面给你难堪!

你敢?!康小柱跳起来。不要说以前人家对他好,就是现在他康小柱一回老家,人家那个热情和实在——他能见人家到了自己家门口了,还装着没看见地不理不睬吗?

怎么,你想打架,还敢动我一根指头儿?女人冷笑着说。

康小柱收回了伸了一半的手,然后无力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头痛似的以手加额,抚着自己的头。妻不贤子不孝,无话可说啊。

啪的一声,拖地的女人扔掉拖了一半的拖把。

客是你引进来的,屋里是你弄脏的,卫生该你搞!说完,抓起桌上的那个坤包,一双高跟鞋噔噔地出了门,去找人打牌玩去了。

从此后,乡下再来了客,不管是亲戚还是乡亲,需要招待的康小柱就往餐馆里引,一面解释说自己的老婆是如何地忙,没有时间在家做饭。那些乡下来的客呢,嘴里说怕进餐馆多花些冤枉钱,心里头却暗暗高兴,至少进了餐馆,脚都敢大大方地踩了,不像在那几间箱子似的房里,一双脚不知道怎么办,地上糊了一点儿印迹,他那个老婆就拿着拖把走来了。上了两回餐馆,来客也都不好意思了,都知道人家忙。渐渐的,乡下的亲戚也不来打扰他们了。

亲戚,朋友,算是挡住了,不往家里来了,可是康小柱的家人,说什么也不能不让他们进门呀。特别是那个公公,不来就像不得过的,一年总要进城几回,来了,还非得歇一夜,你说烦人不烦人!

下岗玩了两年,闲得实在是无聊的李爱丽找了个班去上了,给经典屋服饰卖衣服。钱不多,可打发时间呀,不能一天到晚坐在桌子边打牌不是。那一天,没有什么顾客,几个同事就撑着衣架的栏杆,正东家长西家短地聊家常,李爱丽的手机响了。

爱丽呀,是我——

接听电话的女人一听,立马就是火:

莫来莫来!你来干什么?我们都在上班——

见李爱丽像是被蛇咬了一口的样子,撑着衣架栏杆闲聊的一个班的姐妹们就问:

是谁啊?

还有谁,康小柱的老爹呗,真是吃饱了撑的,不在家里好好地待着,跑来干吗!?

可是公公不知是不是真的老了,耳朵不灵了,总之对她的拒绝似乎没有听见,只是在电话里告诉她,他已经进城来了,从车站走到了他们住的鹏程小区,爬上了他们住的五楼,拍了拍门,里面没有人,才又下楼来在门卫上说了她的名字,借了人家门卫的电话打给她。

我在上班!!

李爱丽不满地大声说。那意思是叫公公再搭车回乡下去。她才没时间来照顾他。

可是公公却在电话里不急不恼地说,不急,你上你的班,我就坐在你们院门口的石凳子上等——

面对这个不知趣又固执的老头儿,李爱丽没辙儿了,她啪地关了电话,又在手机上一阵烦躁地几按几点,按通了康小柱的电话,那头刚喂了一声,她就没好气地摔出一句话:

你回去,你爹来了!——我可没时间照顾他!

可是康小柱说,他今天在陪领导下乡,不在城里。

我不管!——弄不到饭吃,可不要怪我!

真是,讨厌死这个老头子了。

这一天,本是心情好好的,下了几天的雨,天晴了,她的心情好不容易也开朗起来,可就是这一个电话,让她晴朗的心一下又布满了阴云——一想起康小柱那个乡下的家,她的心里就像罩上了一团黑影,沉重郁闷。因为影响了情绪,在接下来的卖衣服中,她竟然和一个顾客吵了起来。

本是一点钟可下班的,可李爱丽不想回去,不想去见那个糟老头子,不想让那个总让人感到很脏的乡下老头儿跨进自己的家门。就在昨天晚上,等孩子和康小柱上床了,她还把那地拖了两遍,还跪在地上把地板擦了一遍,擦得一尘不染,干净亮堂。这个老头子一进去,又会有到处踩的脚印子,还有他抽旱烟,乡下人自己种的那种烟叶,又抽得烟雾弥漫,呛得人喘不过气来,他弹的烟灰到处是不说,还抽几口吐一下痰,恶心死了;那旱烟味儿又特别浓,人走了几天,屋里还闻见一股子臭烟味儿,开了窗子扇都扇不走;自己走出去,都嗅得见衣服上的一身烟味儿。

磨蹭到了一点半,接班的人都来了,自己再在这里无所事事地磨蹭也不好意思了,这才骑上那个踏板车回家去,心里早把康小柱骂了一千遍,仿佛这公公不受欢迎的来访,都是那康小柱的错。

来到了住宅小区大门口,果然那个石凳子上坐着一个老头儿,一边用草帽扇着风,一边吸着那旱烟管,东张西望的样子。

见到了儿媳妇,老头儿高兴了。他叩了叩烟管的烟灰,把烟袋别到了裤腰上,嘿嘿地笑着站起来:

没想到从新车站来,还走这么远——老头儿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兴奋地说。新车站建在县城主街的另一头,新车站建好后,他还是第一次来。

这是才打的菜油,你妈叫我给你们送一壶来——

李爱丽一瞥,见满满的一壶,怕有二十几斤。

还没吃饭吧?不耐烦的李爱丽,总算表现出了一点儿热情。

不吃了,怕是来不及了,我下午还要赶回去——家里在请人。

接着老人又高兴地告诉她,今年乡里在搞农村改厕工程,公家补点儿钱,收了这季菜籽,打了菜油卖了,也准备修一个冲水厕所,请了人,已经在动工了,他进城,主要是来买便盆的。

再回家去,你们就方便了。老人高兴地总结似的说。因为厕所的问题,老人总觉得对不起这个洋儿媳妇。这时李爱丽才看见,那一壶油的旁边,果然是一个用绳子系着的新便盆。

这东西怎么这么重,比这壶油还重!公公小心地抱起那个瓷便盆,生怕打碎了。原来这老头儿他提着一壶油和这个几十斤的便盆,从五里外的车站徒步走到李爱丽的住处,又上了五楼,没有人,又提着一壶油,抱着沉重的便盆下的楼。

你不知道放在门口吗?媳妇抱怨说。

嘿嘿,这人来人往的,不放心——老头儿嘿嘿一笑,狡黠地说。

那我就走了。老头儿戴上草帽,重新抱起那个沉重的瓷便盆,他是要到车站赶车去的,说还要顺便买几袋高粱种子。

过几天端午节,你们都回来呀,老头儿热情地邀请说,那时厕所就修好了!

李爱丽本可以用她的踏板车送他的,或者可以给他招一辆出租车的,可是她站在鹏程住宅小区那气派的大门口,那一面用岩石砌的文化墙下,一动也没有动。然后她蹲下去提了提那一壶公公送来的新出的菜油,感觉味道特别地香醇,那油也清澈得通亮,真真的好油。她又用手提了提,怕是要值二百多块钱。钱倒不算什么,关键是真货,现在要买到真货还真不容易,不是掺了水就是掺了酱油。她不喜欢乡下,可并不代表她不喜欢乡下的农产品,那是真真的绿色食品。公公每次来,倒也不空手,不是提着油,就是一只腊蹄髈,要不就是一袋自己种的洋芋或者晒干的竹笋。

公公没进屋就回去了,李爱丽突然感到了轻松,她嗅着那新榨的菜油的香味儿,觉得自己应该说一句什么挽留的客气话,或者至少买一瓶矿泉水之类的递到公公手上。想到公公来了县城,又空着肚子回家,想到自己每次回到乡下,老人那待若上宾的发自内心的真诚笑容,她轻松的心揪了起来。胃病似的,隐隐作痛。突然,这个女人猛地站起身来,给那门卫说了一句帮忙看好东西的话,就匆匆去买了几块蛋糕,又拿了一瓶矿泉水。等她忙好这一切,瞭望长街的时候,那一顶漂在人海中的草帽,已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了。

李爱丽骑上踏板车去追赶公公,可是跑了几个买农药种子的地方,都不见人,又赶紧骑车到车站,可还是没找到。

看到过一个乡下老头儿,戴着草帽,抱着便盆的吗?

焦急的李爱丽到了车站,对人比划着问。

他是你什么人啊?看着这个穿着讲究打扮时髦的女人打听一个乡下老头儿,有人觉得好奇。

我爹!

话一出口,李爱丽自己也吃惊了,怎么就没有了丝毫的不好意思,怕出丑的感觉呢?愣怔的一刹那,突然看见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个城里的女人挥着手大声喊起来:

“爹!爹!”

……

责任编辑 付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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