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李其叡念九年级时,一个晚上,我正和几位老友瞎聊,她从德国打来电话:“你知道弗里德里希·席勒吗?”我疑惑地问:“德国诗人?”她说:“是剧作家,18世纪的德国剧作家,我们要读他的剧本!”剧作家?太好了,刚好在座的就有戏剧专家纪蔚然。于是我请老纪帮我向其叡介绍一下弗里德里希·席勒的背景。老纪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说:“我对这不熟啊……”
不怪老纪,我们怎么可能熟悉18世纪的德国剧作家,况且还是他用德文写的英国历史剧,关于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和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之间的恩怨。
但女儿的德文老师就是选了席勒的剧作《玛丽·斯图亚特》给九年级的中学生当课堂作业,让他们在两个星期内读完。
两个星期!这真是要叫其叡抓狂了,完整的一部剧本,从头到尾演完要两个多小时,而且是两百多年前的老德文。所以女儿才会罕见地向我求救:“爸爸,如果你也没读过这部剧本,那能不能找到中文译本,给我带过来?”
求救通话后两天,我启程去德国,行李箱里当然没有席勒作品的中译本。那么冷门的著作,不可能找得到中译本的。那怎么办?我想了一个办法,叫其叡自己先大致浏览德文剧本,我再从网上找到这部剧本的英文版。到德国后的好几个晚上,我们父女俩坐在餐桌前,我盯着电脑屏幕,她看着她的德文书,我将我看到的英文逐段向她说明大意,她再对照查阅书上的德文。
我很高兴自己能帮得上忙,更高兴误打误撞地恶补了一部德文经典历史剧。一看到爸爸果然颇为有用,其叡很高兴,她更高兴地发现,老师选这部作品并不是一场如她原本想象的灾难。课堂上,她发现她的德国同学对英国历史,尤其是斯图亚特王朝的历史,没有她熟悉。
其叡去过伦敦的威斯敏斯特教堂,在那阴森的氛围中亲睹了玛丽·斯图亚特的棺木,还听我和她妈妈讲过从亨利八世到伊丽莎白一世的种种宫廷故事。基于学音乐的原因,她对天主教和基督教、新教和旧教的区别有一定的了解,因而也知道英国国教古怪、特殊的性质,而英国国教就是亨利八世所创立的。
这些正好就是席勒这部剧本的历史背景。上课讨论时,她发现自己可以自信地提供这些知识,而原本就对她的英文水平留有印象的德国同学,也顺理成章地能接受她对英国历史的种种看法。
不过,女儿心中始终还是有一个疙瘩——两周之后,就是德文课考试,考试的范围就是席勒的剧本,全本,德文题目,以德文作答。但她熟悉的是历史背景,而剧本本身她不可能读完,只能靠我通过转译解说大意。如果考到剧本上的任何一个细节,她就一定答不上来。
考试来了,考试又过了,她回到家,神态十分轻松。老师出的题目是:选择剧中的一个角色,想象一段剧中没有表现的情节,为这个角色写一段席勒没有写的台词。虽然一直觉得自己的德文水平相当有限,但她还是能洋洋洒洒地写出一大篇台词来,十分过瘾地觉得自己好像就是一名剧作家,参与了戏剧创作的过程。
在台湾的时候,语文是女儿的痛处,还经常连累到我。她的老师和同学们都会摆出讶异的神情问:“你爸爸不是作家杨照吗?为什么你不会写作文,你的语文成绩为什么很不好?”从小到大,我只能反复跟她说:“第一,每个人都是‘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兴趣、能力和个性,父母是怎样的人,不代表子女也会是那样的人。第二,以台湾中学学语文的方式,换作我去考试,也不可能得高分;以台湾中学评作文分数的标准,我写的作文也不可能得高分。”
她在理智上理解了我所说的道理,也有事实可以支持我的道理——我帮她写过作文,在送给老师批改后,得分比她自己通常得到的还低。这成了我们父女之间常常用来打趣的笑话。然而每当遇到语文考试,她还是考得满肚子火;拿到成绩单时,也还是对我竟然会对文字、文学怀抱那么大的热忱,感到不可思议。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竟然是在德国,她才学了一年多的德文,就让她认识了文字、文学的迷人之处。在德文课上,她经常想念台湾,想着师大附中。她想的是:如果这种情景——大家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文学,是发生在师大附中,那该有多好!如果讨论的文本是用中文写的,讨论的语言是中文,那她就会有很多话想说、可说,不会像以前在台湾上学时觉得课堂如此无聊,也不会像如今在德国因受限于语言而不能畅所欲言。
读完了席勒的剧本,德文课的阅读作业又来了。我陪女儿到书店里去买书,啊,正是我熟悉的《西线无战事》!可以想见,对于《西线无战事》,我有很多话可说。在德国跟女儿当面说,回台北了通过网络说,我跟她说了很多。接下来,当我再到德国时,他们正好在德文课上讨论这本书。这一回,她就不只神情轻松了,有时甚至脸上兴奋有光。
不完全是因为书,更是因为电影。老师找了《西线无战事》的黑白电影给班上的同学们看,看完了之后进行讨论,讨论的话题很自然地落在小说和电影的对比上,又很自然地朝电影倾斜。
德文课变成了电影讨论课。讨论镜头的运用方式和观众感受之间的关系。这可是女儿近来最有兴趣的领域了。这一阵子,她一步步发现电影的奥秘,从看演员、看剧情,进化到看演技、琢磨表演风格,再进化到感知镜头的变化,以及导演和剪辑的作用。她知道我平常在飞机上很难入睡,通常飞一趟德国,就会在飞机上看四部电影,从德国飞回台湾时再看四部电影,因而我每飞一次,她都会问我看了哪些电影,以及看到了什么、如何看。
关于电影,她积累了许多看法,一股脑儿倒在德文课上,也就惹得德国同学们更积极、更热烈地讨论电影。回家后,她忍不住跟我说:“如果这样上语文课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