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屹峰
箍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陕、甘、宁及相邻山区的基本民居。
窑作为一种栖身之所,应该是先民们走出自然洞穴之后运用自身智慧推动人类进步的一项创造性发明。最初的窑是依靠着大埂子或陡立的悬崖人工挖出的洞穴,所以称之为刨窑或崖窑。大概因为在崖窑里居住太潮湿阴暗容易得风湿病,居民想把屋舍建在窑外见见太阳,便在崖窑外面用土块垒筑加长,慢慢就发明了箍窑。这时,箍窑就不仅仅是一种居所,更是蕴含着居民劳动智慧的一种力学与美学相结合的复杂劳动技术了。
箍窑,顾名思义就是箍成的窑洞。“箍”在传统农业社会是一种十分普遍的生产生活技艺,如用篾条将破裂的瓷器捆绑起来继续使用。箍窑是因像箍瓷器一样建居所,人们就形象地称这种窑洞叫箍窑。
旧时,贫困农家箍窑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得事先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的谋算筹划。首先,要根据院落的大小布局和家庭人口多少规划箍窑的位置、坐向、大小及数量。其次,要找或者借基模子、石杵子打胡基即土坯。箍窑就是把湿绵的黄土装进基模子——大约三寸厚,六七寸宽、尺二三长的长方形木制打胡基的模具,用石杵子即圆柱形杵土的石墩夯杵成的胡基箍起来的窑洞,因而胡基是箍窑的最主要材料。箍一孔窑大约得两三千块胡基,需花较长时间来打来准备。胡基不能打得太早,太早怕遇上连阴雨,会把胡基下酥,箍的窑不牢实;也不能打得太迟,太迟怕到箍窑时干不透,缺少硬度,箍窑时稀泥抹到上面重新变湿变软,不是正箍着就塌下来,浪费工夫不说,还可能酿成事故,就是胡基与泥粘得不紧密,留下后患。打胡基的最佳时间是春夏之际,那时雨水少,气温高,胡基容易干透。再次,借椽借铁杵子扎墙板打窑肩子即墙基。箍窑时胡基不是从平地上开始砌,而是从土打的窑肩子上砌起。这既有稳固、省工的考虑,更是箍窑留窑渠的必需。一孔窑需要平行的两堵相距丈许最大丈三四的墙基,因这墙基像人的肩膀一样承受重力,所以叫窑肩子。窑肩子要比一般的墙结实,下底宽约三尺,高视箍窑的高低五尺至丈许不等。箍窑也需要提早打好墙基,在墙基一米高的地方铲挖出能立砌胡基与胡基同宽的平台,并等其干透才能在上面架砌胡基。窑肩子打多少,要根据箍窑数量来定。如果并排箍两孔就打三堵,三孔打四堵,一面院墙最多箍四、五孔窑。如果在不同方位箍单孔窑,可打两堵或三堵、四堵,因为还有前后做窑亮子的墙。第四,在院子里堆好箍窑和泥的细土,里边倒上麦衣,翻动搅拌匀称,在土堆中间刨个大坑倒上水浸沤。第五,看日子、请窑匠。找空闲时日,到阴阳先生跟前看个日子,提前一天或两天请窑匠。箍窑是一项技术性很强的工作,好的窑匠在当地都是地位很高的专业技术人员,除给出较高的工价外,还得搬出很大的情面才能请到。
看定箍窑日子,男人就做箍窑的各种准备,女人也提前两三天开始筹办箍窑时六七号甚至十来号人的饭食。箍窑是最累人的力气活,必须尽力做好吃的让窑匠及帮工吃饱吃好。
到箍窑的前一天,男人先把沤好的泥用镢头挖开敲烂,铡些一两寸长的麦草截子撒在上边,翻动匀称,倒水泡上,找齐扎窑架的椽子、木板、绳子,准备好泥斗,泥壁、铲子、瓦刀以及顶胡基的楗等必用之物。晚上一般要把箍匠和帮工请来吃个饭,窑匠对帮工进行分工,箍窑的一切工作准备就绪。
箍窑当天天麻麻亮,男主人就早早起来去担水和泥,女主人准备箍窑人的早饭。窑匠和帮工,也都早早来到主人家,脱掉鞋揙起裤腿,挽起袖子,麻麻利利干起活来。和泥的先将泼湿的泥再往开抛拋,将几桶水倒进去,迅速钻进泥里边攉边踩边翻动,霎时泥基本和成,用平头铁锨将四周往起攒攒,暂让洐(xíng)着即往软、匀、坚泡着,马上担起水桶又去担水。在这当儿,窑匠则吆喝小工抬板、拿椽、取绳,帮着扎架。架扎好,抬到后墙下,他手一撑跳到架板上,拿起平头铁锨铲后墙,根据要箍的窑的高低,铲画一个窑洞的笼廓,有的窑匠用湿长柳枝扎一个窑楦子固定在后墙上,让下手将泥盆、瓦刀、铲子、泥壁等放上架板。
这时,女主人的早饭也已做熟端出来了,窑匠让抓紧洗手吃饭。有的在炕上,有的干脆就蹲在院子里吃起来。因为活紧要趁天凉干,早饭就吃得较匆忙,帮工们大嚼大咽几碗下肚,顺手一抹嘴,就拿起了干活工具。窑匠边上架板边喊:“把泥踩绵和匀抄上来,摆胡基。”小工赶忙抱两块胡基放在匠人两腿之间,端泥的小跑着端泥倒满泥盆,紧急时用小桶提着倒。窑匠用泥壁抄上泥,啪啪在墙上挆上几巴,用泥壁上下使劲抹匀抹平,提起一块胡基,上下看看,比画比画,长方形立起,左手四指端着胡基下沿——先箍左边就左手在下,先箍右边就右手在下,拇指扶着胡基靠怀的正面,一手四指卡着上边沿,拇指斜向下扶着胡基正面,身子一蹲,屏气对准泥墙斜向下双手用力一贴,胡基像着了魔力,稳稳地粘在墙上。这第一块胡基贴上,意味着箍窑将紧张地开始,和泥的,端泥的,接胡基的将日急慌忙起来。窑匠略一审视,顺手提起另一块胡基,将一头放在架板上,一头用左手抬起,拿起瓦刀或铲子,将放在架板上那头边角略微砍砍——为了使窑走圆,越往高越砍得重些,到了窑顶合茬的那块,基本两边被砍成梯形,在刚贴上的那块胡基上沿挆上泥,对准里边用力贴上去,并迅速在上沿与后墙上挆上泥以便紧密粘合。箍到窑肩上,倾斜度大了,胡基上沿容易往下掉,窑匠用力将胡基贴上,就让下手赶快把早准备好的楗递过来,他用手握着不紧不松地顶在胡基上,以防下滑,掉出下线,坏了窑匠或窑把式的名声事小,不稳固事大。到两边窑肩箍起合茬时,匠人抓起一块胡基,两手撑到茬口处一比画,用手指划拉两个印子,拿下来用瓦刀按印子砍成梯形,在砍的两边挆上泥,抓起从窑顶向下用力压合上去,用拳头向下再砸砸。有时不是砍得过小了就是砍得太轻,合上都不合适,就取下来照情况重新砍挖几下或用完整胡基按形状重新砍挖后再扣合上去。这种情况,老窑匠很少出现,新手常出现,但会受到老把式的严厉训斥,因时常这样会影响窑的整体质量和稳固性,箍窑是关乎生命的大事,哪敢有丝毫的马虎。
一圈箍起来,窑的形状基本确定,窑匠跳下架板,走到远处正中,仔细端详观看窑圈是否圆正,有无偏斜。如果不圆不正,他就跳上架板拿起铲子,让眼力好的人给他说着在掉下的地方往上铲修到基本合度,跳下来自己再认真审视,感觉可以了,就啪啪拍掉手上的泥土,让其他人赶快歇口气,他自己或卷抽几口烟,或喝几口茶,很轻灵地跃上架板,用双手捞起稀泥,对准箍上的胡基,两手上下一攉,刷一下,稀泥匀称地刷到胡基上,他用半截胡基倒开茬,接着啪啪啪,三下五除二一连三层有层次地箍到窑肩。这时伺候的小工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而他一声接一声:“倒泥”“送胡基”“接楗”,喊声不断手不停,使帮工看得眼花缭乱,满心佩服。需要注意的是,每一圈箍到窑的两肩,就要事先考虑好合茬位置。茬不能老合在一个地方,茬口错不开,一圈一圈粘合不紧,窑会松动倾斜甚至倒塌,因此,必须把茬口错开。箍出五六圈,窑的样子完全显示出来,窑匠就用两半截无法用的胡基插在窑和墙之间,让小工提半湿黄土,倒进窑与墙之间的空隙,用铲把、砖头之类砸实,使窑之两腰受力不至于时间一长向某一边倾斜而不稳固。同时,吩咐主人与和泥的铡一些长麦草,和些稍坚硬的长草泥,端给他倒上窑面,他用泥壁把窑面粗裹一层,让长草泥墁严缝子扯住窑面使窑坚固。这一切一口气做好,他边吩咐下手赶快吐口气即小事休息,边跳下架板拍去手上的土,慢慢剜一锅烟踌躇满志地抽着,主人急忙端来酽茶感佩地双手递上。这时,匠人、师傅、把式或手艺人的身份地位与尊严惬意,显摆和被尊重都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
一小缓就是歇一口气,没到缓晌午吃干粮的时候,主人的晌午饭还没端上来,就不能歇工。这才箍了五六圈,还没到困乏的时候,小伙子如果已经饿了,也可以向主人要些馍馍咬几口解解饿气,增加点力气,可加快干活速度。干体力活,匠人手艺虽然重要,出活不出活主要还在帮手麻利不麻利,给力不给力。匠人估摸主人的饭快要熟了,想借机表现一下,便啪啪在鞋底上磕了烟灰,把烟锅放在窑渠水槽上或挂在院里木橛橛上,蹭地一下纵上架板,说:“端泥、端胡基的手脚利索点,我们再干一霎霎,就缓晌午。”这时端泥、接胡基的奔跑如飞,手忙脚乱;窑匠起起伏伏,手啪啪啪不停地挆泥,不停地拿铲砍胡基、贴胡基、搭楗,口中不停喊着“跑快点,上泥,上胡基”,一会工夫,又箍出五六圈,用两半截胡基在窑墙间一堵,给窑渠填土,给窑顶墁长草泥。恰在这时,主人叫吃干粮,匠人顺口边说“这会干得麻利,洗手吃饭,吃得饱饱的再大干”,边跳下架板一看箍出的窑齐刷刷地一条线,便很自豪很自负地洗手擦脸,喝一口茶,慢慢端起饭碗,边吃边斜眼看箍窑,心里等待主人和帮手们的夸赞。
缓晌午是农人干活中间的一次大歇息,窑匠虽嘴上说着“慢慢吃,吃得饱,干得好。催做催干,不催吃饭”。但为了赶工他还是三刨两下就吃完,边点烟边看箍窑,攀上架板,在窑上这里铲一铲子,那里抹一点泥。师傅这样干起来了,帮工们个个不敢怠慢,几筷子扒拉完饭,有的嘴里还憋得满得回转不开,已经小跑着端泥的端泥,抱胡基的抱胡基,迅速进入了各自的角色。
如果两个窑匠箍窑,两丈深的窑,天黑时分就基本箍成;只有一个窑匠,即使箍得很顺利,中间没有返工,到中午箍出六七尺也就定把头了,两丈左右的窑基本需要两天。两三丈的长窑,则需要两三天才能箍好。
按打的窑肩子的长短把窑箍出,如果里边哪儿有些掉包,窑匠就用平头铁锨把掉出的地方向上铲铲,如果掉包较为严重,就用镢锄刨平;而有拱起,里边洼进的地方就填上坚泥。窑顶拱起的地方同样用铁锨铲平,低凹处填上坚泥。做了一些修饰之后,窑基本直溜溜里外一线了,就上一遍大泥,里边上薄点,只把胡基墁住不平处墁平即可,等干透再找时间墁细麦衣泥,用泥壁擀靠得光光溜溜,像人的脸一样光堂,住人好看又舒服;如果用粗衣子和泥,墁出来粗粗巴巴的,衣柴都露在外边,放粮食或盘磨子可以,但住人就显得不美气,感觉不舒服。如果暂时不住人,窑亮就可暂时不砌,当然门窗也不安,等啥时要住人了再砌墙安门。
里边怎么都好说,不管天晴天雨都可做,比如盘炕盘锅灶盘磨台盘牲口槽之类。窑顶可要上心,马虎不得。如果感觉天气暂时晴朗不会有雨,窑顶就不急墁细泥修窑渠,等稍闲日子再细细干;如果感觉十天以内将有雨,就要趁机赶快修好窑渠,安好水槽子,上好窑顶,不然一场雨会下透窑顶,窑上水流不下来,雨下得少也会泡湿窑墙窑肩,下得多还会使窑倒塌,造成巨大的务工和经济损失不说,光清理那倒塌的窑土就会把人累个半死。
窑箍起,窑地上的碎胡基烂土,用平头铁锨铲在一起,泼上水让土潮湿,一锨一锨扔到两边的窑渠里,按照前低后高铲成斜坡,用脚靸着踩实。窑渠窄就用斧背或锤子齐齐砸实,根据高低再铺上一层两层的土,用打墙的铁杵子细细密密从后往前杵瓷实。如果窑渠较宽,上边就用打胡基的石杵子扎扎实实杵瓷实,挻得明颠颠光溜溜的,用平头铁锨铲掉上边的浮土,用笤帚扫干净上边的虚土,把窑墙也铲平铲光,就由后向前先裹两指后的粗泥,裹到窑渠边上,把早准备好的水槽子让小工接上来,用铲子铲挖一个能放进水槽子小渠,倒上泥把水槽子压嵌进去,让水槽外露七八寸或尺余,在水槽后根倒上泥,抹平,靠窑渠边沿的水槽上压嵌一片完整的瓦,让瓦的水路与水槽水路对齐,瓦后边再倒上泥,上边搀进两寸左右再压嵌一片瓦,将瓦和水槽子两边后边用泥塞实抹平。等窑上的泥沁干水分,脚站上去踩不出稀泥,就用脚底板细细地踩实踏光,凉到表皮发白,就墁细泥。窑上第一次大泥上得厚,这次就墁一寸多点,大泥上得较薄,这次就墁稍厚点。上窑是很辛苦又很紧张的活,一是用泥多,上泥很是吃力。二是泥倒得多而厚,墁泥很吃力。墁泥师傅既要手艺好,也要眼力好,还要力气好,没力气抹不开泥,泥一会就坚结成疙瘩抹不开了。墁泥匠一般手拿两把泥壁,一把长尺许、宽四五寸的铁泥壁,一把宽六七寸、长一尺三四寸的木泥壁。泥倒上,先用木泥壁把泥抹开,再用铁泥壁用力把泥墁平。泥上得快时,你看他左右开弓,来来去去抹墁得有力而有节奏。如果哪儿墁得不平,就用铁泥壁尖挑上一点泥,挆到低的地方,再斜着头用靠近窑面的一只眼睛看着前后墁平。三是擀靠很费劲。如果泥上得薄,天气好阳光强烈,泥一会就会沁住,就要赶快擀靠,不然泥干了擀不瓷实就被雨水几次冲光了。因此,上窑的关键是擀靠。前边上过的泥,看着表皮水分稍微渗下,就赶快用擦得光亮的铁泥壁使劲擀靠,使泥瓷实,不要等着一口气上完,前边上的够不着擀靠,窑泥就会虚,容易渗水。窑顶墁完,感觉能踩住脚,就站到窑渠里,用劲快速前后擀靠一遍;还踩不住脚就找块木板或旧耱放上踩上擀靠。泥皮基本沁住,踩在上边不打滑踩不出泥坑了,就拿一把竹竹老扫帚,从后往前齐齐使劲拍打,让泥吃紧窑上,瓷瓷实实,青光瓦溜的。拍打完了,感觉还不瓷实,再用平木板或者烂鞋底子拍打,用光脚片子踩踏。
上窑最需技术的不是墁窑顶,而是墁窑沿与胡基相接的地方即窑檐,窑檐墁不好,窑的式样既变形又难看。因此,整个窑上出来,擀靠出来,就要很细心地墁窑檐,窑檐顶部要与整个窑顶保持一样圆一样平整,同时窑的边沿要平光而直直棱棱,这也是表现泥匠的技术和工夫。
窑上好擀靠扎揹箍窑基本大功告成,就差砌窑亮安门安窗了。窑亮有与箍窑赶齐砌的,也有缩进四五寸砌的。赶齐砌可使窑增加四五寸深度,外边可与窑顶组成一个平面,好墁泥,但容易被雨水把光洁的泥皮冲刷得干干净净,再如遇到一次较大的雷阵雨,墙面会被雨点甚至冰雹砸得坑坑窝窝十分难看,给人一种破败感;而缩进砌会使窑外观有层次感,可使窑顶挡住下雨,不会让雨点将泥皮冲刷得斑斑驳驳。
“炕七锅八窗十三”是农人总结的盘炕、盘锅台、起窗台砌胡基的层数。窑亮子砌上两层胡基,就在安门的一边放上门钻窝,将门方立起稳固住,用铲子或斧头在阻碍上门方头的窑肩处挖一个深窝,将上门方头和门钻窝一起镶进深窝塞紧泥死,门槛下边正中留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猫眼,便往上砌窑亮子。胡基砌到第十三层,墙正中放一块推得光滑的薄板做窗台,把窗框稳固在窗台板上,一层层卡紧窗框砌到窑顶,正中留一个或正方形或三角形的天窗,整个墙壁里外用细泥墁靠光亮,一孔箍窑的全部工序才算结束。
箍窑这一陕甘宁农村的古老民居,随着农村经济条件的改善和现代城乡一体化建设的发展正在迅速地拆除消亡,自然箍窑这种生活劳动技艺再也无人问津接近失传。过不了几代人,箍窑为何物将会无人知晓了,笔者想以此文作存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