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原名刘永强,1968年生于甘肃省秦安县。1991年开始,在《星火》、《飞天》、《草原》等刊发表小说若干篇,另发表散文及文学评论三十万字。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走过来的是影子》。短篇小说《手背》被《小说选刊》及《中华文学选刊》转载。甘肃省作协会员。
此刻,小城的太阳好像都照在了董亮一个人的身上。
这种冬日小暖阳是最让人感到舒服的,像一个爱人的怀抱,是柔和的,渗透的,甚至有一种温泉般浸泡的质感,没有人能够抗拒。
可董亮的眼睛,却像两支带钩的利箭,紧紧地盯着从眼前飘过的各种小型器皿上。说明白点吧,“各种小型器皿”是指某个匆匆走过的路人手中的矿泉水瓶子,几个卡车司机手里紧捏的茶杯,一个年轻母亲推着婴儿车走过时她手里的奶瓶子;甚至一个民工背包边上耷拉着的一个脸盆也成为他的目光紧紧凝视依依不舍的对象。
董亮此时正站在一个台子上,是金风房地产公司年终促销活动的中心场地。作为小城最大的房地产公司之一,金风公司的这次促销可以说是声势浩大,彩旗飘扬,人头攒动,巨大的气球上悬挂着“无论你走得多远,家是唯一的牵绊”、“巨制豪宅,尽显崇贵”、“阿宝,你妈妈喊你回家买房了”等各式风格的标语。十八门礼炮雄赳赳气昂昂地一字排开摆在台下正前方,当然,开幕典礼一开始炮打完了它们也就没什么事了,但烘托现场氛围的意义却是一点儿也没减弱,而且由于八个浓妆艳抹身着旗袍仪态万方的礼仪小姐在它们旁边亭亭玉立,礼炮本身显得更加精神了。主持人和嘉宾们都是西装革履、精神抖擞地为主办方撑着门面。在所有这些热闹场面里有个稍稍安静却最令人注目的地方,也可以说是暂时专属于董亮的一个空间,使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汇聚于此,主持人激情洋溢的说辞和嘉宾们声嘶力竭的讲话根本就没人听,想听也听不清楚。当然,真正使这片空间亮起来的不是董亮本人,也不是一直照在他脸上使他昏昏欲睡的小暖阳,而是他身边披红挂绿的那辆宝马车——本次促销活动的终极大奖!人们的目光更多地盯在这辆车上,心中暗自感慨房地产商肯下死本,这辆车的价值是一目了然的,就是最低配置也值个四五十万吧。也有人注视着蔫茄子一样手足无措没精打彩地傻站在一旁的董亮,惊讶这么一种天上掉金条的好运竟然会发生在一个貌不惊人土里土气的人身上,他凭什么呀?这人真是交了狗屎运了!
其实心里最感到意外的是董亮本人,从一开始到现在,他根本就不相信这么好的运气会降临在他身上,多少年来,他就是个老实巴交的乡镇小干部,吃苦受累的事没少干,占便宜的事则靠边站,他早都习惯了。早上老婆匆匆上班前,特别交待让他去交一下暖气费。老婆说,咱享受人家的暖气,按时缴费是应该的,别让人说咱们拖欠不交,耍赖皮。董亮答应了一声就赶紧收拾出门。小区物业的人却说POS机坏了不能用,只收现金不能刷卡,让他取了现金再来交,董亮想两千多元去取也方便,钱包里也能装得下,正好走两步也是个锻炼,他就去了小区外两站路的一家银行取了钱,揣在兜里再往小区走,期间还在一个早摊点吃了早饭。没想到路过这个相对宽敞像一个小广场的某小区售房处时,人特别多,几个人挤得他干脆就没办法走,不知不觉地就被挤到了台子下面的一个抽奖箱前,开始他还担心人多会不会有小偷把他的钱偷走,但后来他意识到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所有的人都像发了疯一样直扑向抽奖箱,他简直就是被几个人前后左右夹击着推过来的,不知不觉就被搡到了抽奖箱前。在他的两只眼睛马灯般晃动的当儿,他也看见了停在台子上的那辆车,但他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和那辆高大上的车联系起来,他不是没有过买车的计划,但他的雄伟计划是年底能买辆五六万的车,他上班的乡政府离城四十里地,有辆车是方便些,但因为老婆是打工的,一天忙到头也就挣五六十块钱,家里还有个刚上大学的儿子,学费也贵,所以他买车的计划就被一再搁置。
不要挤,不要挤!排好队一个个来!几个销售经理模样的人两手像在游泳池里一样划拉着,扒开挤作一团的人群。后面推的人用力太猛,把董亮推了一个趔趄,头差点撞在桌子上。干什么?董亮有点生气地转头喊了一句,但根本没人理会他,身后一个嘴里喷出浓重的牛肉面味道的男人大喊:你抽不抽?不抽快让开!一个销售经理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吵啥吵?都有机会,让前面的这位先生先来!
该销售经理对挤董亮的人说话时,眼里冒着火,还不时地腾出一只手整理一下被挤歪了的领带。但他看着董亮时,眼睛里却刹那间变化出了一种笑,恼火的表情和微笑转化之突然,把董亮吓了一跳。但当他看到董亮呆头呆脑行动迟缓的时候,他的两只眼睛快门似地一闪,马上就换上恼火的表情,喝斥道:你能不能麻利些?没看见这么多人等着呢吗?董亮又被吓了一跳,好在他平常被乡长骂习惯了,在骂声中反应马上就快了起来,他嘴里嘟囔说:我又不买房。可惜在嘈杂的声浪中全世界没有一个人听见他的话,连他自己也没听见,事后的回忆中他根本就不能肯定当时是不是说了这么一句话。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进了抽奖箱。这一刻他的心里忽然充满了一种恐惧,好像这个抽奖箱是鳄鱼的嘴,他伸出的胳膊会被一口咬得粉碎似的。他的手开始抓到的是一片虚空。他的木讷和迟钝让销售经理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一把拉住董亮的胳膊,猛地往箱子里一戳,董亮的手碰到了抽奖卡片上。不容他多想,销售经理又是把他的胳膊猛地向外一扽,一张金光闪闪的卡片就被惊慌失措的董亮捏在手里。销售经理又变回职业性的微笑说:先生,请您到那边开奖!
顺着销售经理鸡翅一样张开的一只胳膊的指示,不远处的另一张桌子,后面整齐划一地端坐着三个人,二男一女,其中一男一女的胸口挂着一枚金底红字的徽章:公证员。他们表情严肃,紧抿的嘴唇显示也专业化的庄重。董亮怯生生地走到他们面前,把手里的卡片递了过去。男公证员接过卡片,却不打开,转交给女公证员,女公证员翻来覆去看了看封口,使劲点了点头,把它交给了旁边的开奖人。开奖人把卡片翻看了一遍,目光里有些轻蔑的微笑,是一个知情人该有的胸有成竹的那种微笑。他撕开封口,举起卡片一看,脸色突变,嘴角嚅嗫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表情马上让男公证员兴奋起来,他夺过卡片,高举到向阳处,像读圣旨一样庄严肃穆,他大喊:五个A,先生,恭喜您!你中了特等大奖!这辆宝马车是您的了!他的声音撕裂了十几米的天空,所有听见了他叫喊的人全都傻了,整片空气仿佛凝滞了。而男公证员脸颊通红,以一种戏剧般欣喜若狂的表情持续着这个神圣的动作,好像获奖者就是他本人一般。不,他的兴奋显然更多地来自于这个职业给他的神圣感,经他的金口一开,一辆几十万的车马上就名花有主了,这和古代宣读圣旨决定一个人荣辱生死的传旨人有什么两样?
几乎和董亮同时扑向开奖台的众人则在片刻里失去了思想,甚至有人还失去了呼吸,他们像咸鱼一样大张的嘴巴形象地说明了这一点。有的人眼角甚至渗出了激动的泪水,他们望着男公证人手里的卡片,那张曾让他们觊觎已久怀揣一夜暴富梦想的卡片,此刻却成了一张宣告他们梦想破灭的红牌,让他们的愿望一下子从那辆被大家的目光洗刷得明光锃亮的豪车跌落到了一台洗衣机或者冰箱上甚至卫生纸洗衣粉上,大家一下子都变成了泄了气的皮球。
女公证员在不被人注意的某个瞬间做出了一个与身份不符的捂着嘴巴的动作,当她意识到有失体统时又把双手放在胸口上,显然这也不是一个符合她角色的举动,她紧紧咬了咬嘴唇,让自己突然清醒过来,然后以蔑视的目光看着这些物欲熏心的俗人们。她“啪”一声把双手拍在桌子上,虽然没有人理会,但她迅速从抽屉里取出一沓纸,是打印好的协议书,她拽了拽深深陶醉在职业表演中的男公证员的衣角,示意他坐下来,然后她指了指桌子前面摆放的一把椅子,以一贯冷静和严肃的口吻对董亮说:祝贺你,先生,请你坐下来签一下协议!
董亮走向那把早先根本就没人理会的椅子,心情复杂的一群人心怀嫉妒和敬意知趣地和那把椅子拉开了一点距离,董亮的脑子还是木不愣登的,他压根就没反应过来,只是机械地按照女公证员的权威性指示坐下,然后在她柔和甜美的声音指导下,捏起一支她递过来的笔,按她那根白皙修长的手指所示的方向,在那沓纸上适当的位置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总共签了多少次他根本就没一点印象。签完了字,他又在女公证员揭开的红色印泥上蘸了蘸,把自己的大拇指按到了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好多个地方。完事后女公证员微笑着向他伸出手,亲切地说:董先生,再次祝贺你!董亮一下子清醒过来,她这是要和自己握手呀,可自己的手上还粘着印泥呢,情急之下,他一把从口袋里掏出眼镜布,飞快地擦了擦手,紧紧地握住了女公证员的手。那是一只多么柔软的手呀,好像还有点湿润,直到这一刻,董亮才慢慢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在做梦,是有一件天大的好事发生在他身上了!
此时一位仪态万方的礼仪小姐款款走过来,手臂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示意董亮跟他走,董亮惊讶地发现他的审美水平在刹那间就提高了许多个档次,比如,当他望着这位身穿连衣长裙的礼仪小姐的一双秀目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时,女公证员的容颜马上就变得让人无法忍受了,她原来就是一个普通的黄脸婆呀。他还为礼仪小姐身上散发出的香气深深地陶醉了。此时的董亮已经恢复了常态,不,应该说是提升了状态,他整了整衣服,有点泰然自若地跟着礼仪小姐往台上走去。
在这个过程里台下的一个角落里却是乱成了一团,一个老总模样的人冲着几个工作人员气急败坏地喊:你们怎么办事的?啊?不是说特等奖在第二个抽奖箱里吗?不是说下午五点才放出来的吗?现在的戏怎么唱?几个人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老总更愤怒了:花了这么长时间,费了这么多心血,付出了这么大代价搞的这次促销,一下子全让你们毁了!他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暴发了一连串的咳嗽。一个秘书模样的年轻小伙子忙端过来一杯水,伸手还想为老总拍拍背。老总一把就把杯子打翻在地,吼道:怎么办?啊?你们说说看!
此时的董亮已经在心里开始谋划这辆从天而降属于他的豪车的用处。自己开是不可能的,他就是个屌丝,开不了这么好的车,连一年的保险费都交不起,怎么着也得好几万吧?而他家里的支出都是以千元计的,最大的一笔开支儿子一年的学费也就是八千元,董亮和老婆浑身上下的装扮也超不过五百元。那么,把这辆车卖了?那可一下子就是四十万呢!董亮半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按老婆的想法是再买套房,如果把旧房子卖了凑凑,应该够了,可这样安排董亮也觉得可惜,还不如把这钱存着给儿子将来买房。如今没有房儿子连婚都结不了,眼看这房价还在噌噌往上窜,但有这么多钱打底,再攒上几年估计问题也不大。这个方案应该说是最现实的,也是最能得到老婆认可的。想完了儿子想自己,辛苦大半辈子了,能不能让老婆拿出来五六万给自己买辆车呢?听说将来还要延迟退休,那自己就还要干十多年,有个车往乡下跑是方便些,但这个决心还是要由老婆来下,董亮自己做不了主。如果从这些钱里拿出来一二十万,跑跑关系,能不能把自己从乡下调到城里呢?这是有可能的,不过董亮马上就否定了这个想法,那样太浪费了,也没必要!平心而论,他觉得乡镇的路现在都修好了,工作压力相对也不大,花钱回城里划不来,在乡下时间长了,董亮觉得自己已经不适应城里的工作了。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各种美好的画面。不由得感慨:钱真是好东西呀!当然,他在设想的时候也没忘了老婆,跟着自己二十多年了,他从来没给老婆买过什么高档东西,不要说钻石戒指金银首饰了,就是一件一千元的衣服都没买过,这固然和老婆管着家里的钱、她自己艰苦朴素有关,但董亮也觉得特别亏欠人家,他甚至连一顿像样的饭都没请老婆吃过。有一次董亮外地的一个女同学来找他,十多年没见了,董亮就大方了一回,请她吃了顿西餐。他对女同学说这是第一次请一个女人吃西餐的时候,女同学特别感动,当然,他们之间在大学时也就是哥们关系,所以那晚也没发生什么,老婆问他晚上吃什么的时候,董亮撒谎说请女同学吃的炒面。但他心里觉得挺对不起老婆的,就想着啥时候有点小钱了一定要请老婆吃顿西餐,让她也洋气一回。今天不就是个最好的机会吗?天降大财,一定先请老婆吃个西餐,在本区最好的一家西餐厅,花一千元总够了吧?董亮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轻蔑笑。他马上拿出手机,想给老婆打电话,让她订包厢,今晚吃就吃西餐,专拣好菜点,点好酒喝。上次和女同学吃饭点的鸡尾酒给董亮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几层深浅不同的黄、红、绿色很有质感地排列着,里面搁了冰块,上面放了一颗晶莹剔透的带把的红樱桃,一看就像艺术品。他呷了一口,透心的清凉,那不是酒呀,那完全就是一种对生活不同的思考和理解,完全颠覆了他以前对“酒”的观念,也从某个角度颠覆了他对人生的观念,颠覆的主题词就是“情调”。原来生活可以这么优雅,可以这么浪漫!
董亮的眼睛里泛起了泪花,思绪万千,原来自己大半辈子的生活是那么的平庸,那么的委琐,那么的缺乏浪漫和激情,这一切难道真是因为钱少的原因吗?还是他的生命里早已没有了对激情和幸福的渴望?没有了对诗意和艺术的追求?他大学时不也是个文艺青年吗?他此时还想起了欧·亨利的小说《麦祺的礼物》,人家不也是贫穷的小两口?他们是那么相爱,那么懂得相爱,他们绞尽脑汁为对方买的礼物是多么的动人呀!我怎么除了吃拉睡,就不懂得这样在贫穷中浪漫的爱情呢?我真是枉活了一世呀!
旁边站的一个礼仪小姐其实注意到了董亮的激动和不安,她隐约听到了一种轻微的抽咽声,还看到一行热泪从董亮的眼角不可遏制地流淌下来,但她理解为这不过是突然暴富的惊喜而已,换成她,不定哭成什么样了。需要指出的是,台子上的礼仪小姐和台下的着装不同,台下的穿的是旗袍,台上的则是一袭长裙,但她们身上散发的香味是类似的,她们脸上迷人的微笑是类似的,真可以说美丽的女人都是相似的,丑女人则丑得各不相同。
这时一位销售经理来到了董亮面前,他是出于老总授意还是自己灵机一动不得而知,但他的任务很简单,那就是:一定要把在过早的时间里抽到特等奖的董亮留在台子上!让他呆到下午五点,至少四点,不管用什么方法。当董亮看见他的时候,心里突然泛起一丝寒意。相信任何人面对这张脸,心里都会有类似的想法,他的脸上似笑非笑,是狮子向猎物最后一扑之前的那种表情。他的温情像亲爹,好像全是在为你着想;他的冷酷像死神,仿佛一击就能让人毙命。如果这么说过于苛刻,那就请上帝原谅我们吧,我们不难想到他也有老婆孩子要养活,也想过上更美好的生活。但他这种表情是与生俱来的,我们不能无缘由地把一张陌生人的脸比喻成纳粹或日本鬼子、文革时期的打砸抢分子,但他这种表情带着一股来自地狱的寒冷,在这种表情下,一切的反抗都无济于事,一切的辩解都苍白无力,一切逃跑的企图都会化为泡影。这表情一下子就摄住了董亮的三魂六魄,让他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更可怕的是,在此之前他还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捏着刚从口袋里取出来想给老婆打电话的手机,不知所措。销售经理嘴角抽搐出一种笑,对他说:先生,你一定在想,为什么不马上让我开着这辆车回家呢?董亮茫然地望着他,机械地点了点头。不行呀,先生,销售经理叹了口气说,我们公司为这次活动下了血本,老总都急出病来了,你要知道这些房子压在我们手里一天我们就要损失多少钱吗?董亮摇摇头,现在他已经适应了销售经理的讲话模式和节奏,而且已经开始有了回应。销售经理的表情忽然变得沉重起来,他继续说:你知道如果这些房子压在我们手里一年或两年,会有几个人跟着我们老总跳楼吗?董亮觉得这个问题过于重大,光靠摇头表达显得不够,他眼前仿佛出现了几个人下饺子一样从高楼上往下跳的景象,太吓人了!去年一个讨薪的包工头就从十层楼顶上跳了下来,虽然掉在消防垫上保住了命,但他未来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销售经理喉咙间发出一种类似哽咽的声音,他仰头望了望天,然后又定定地盯住董亮。董亮觉得自己的呼吸沉重起来,他倒不是觉得以上的这些悲剧是自己造成的,但至少和本来是一个路人的自己发生了一定的联系,怎么办呢?董亮这次不光是想,他把这句话说出来了。销售经理脸上飘浮起一片笑,他耐心地说:很简单先生,只要你在台上站到下午五点,这辆车就归你了!董亮如释重负地惊叫:就这么简单?你不早说,把我这吓得!他拍了拍自己的心脏,那儿刚才一阵狂跳。销售经理好像根本就没听到董亮的话,他依然冷若冰霜地说:恐怕先生没有听清楚我的话,我说的是,你一直要站到下午五点,而现在才是上午十点!
他这话终于让一贯老实巴交的董亮爆发了:好了好了,你别啰嗦了!不就是五点吗?没问题,老天让我发了这笔横财,让我站到明天早上我都干,今年的冬天暖和,冻不死人!销售经理依然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董亮的脑子飞快地旋转着,他望着这双深井一般可怕的目光,思考着其中的准确含义。销售经理缓缓吁了口气说:我就明说了吧先生,从现在起,只要下面的活动还在进行,只要还有一个人在抽奖、排号,您,就不能从这台上下去!董亮怯怯地问:你是说我干脆动都不能动了?他这会想起了去年本市举办的一场比赛,好几台车放着,比赛的方式就是:用你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接触到车子,不能离开,当然,你尽可以选择自己感到舒服的姿势,但得和另外几名选手比耐力,谁坚持的时间最长,车就是谁的。如果是那样的话——销售经理像是能看穿董亮的内心似的,他说,先生不必多虑,我们的活动是很人性化的,不会去搞那种折磨人身体的持久战,我只是说你不能从台上下去,不能说你一动都不能动,就像被孙悟空点中了的妖精似的。他的这句幽默话让他和董亮两个人都暂时松了口气。
但董亮马上又警觉起来,问:能不能上厕所?销售经理的笑凝固得就像是一棵老松树上的树脂,当然可以,他说,不让上厕所不是更不人性化么?人吃五谷喝水,就要排泄。当然,我们不会怪你的,如果观众发现车跟前没有人,如果他们满怀抽到特等奖的期望而继续排队抽奖,当他们意识到上当受骗了的时候,他们的怒火是难以平息的,即使他们因此而闹事,砸了我们的摊子,甚至闻声而动的社会闲杂人员从四面八方赶来,把事情闹大,像前不久某个地方一样打烂市长的头,如果你觉得这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你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撒尿拉屎,然后若无其事地回来把车开回家,那你就去吧!销售经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他的胸脯就像一只刚踩完蛋的公鸡一样起伏着,气喘吁吁。
董亮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他被销售经理描述的景象吓呆了,不,他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他得像一名战士一样坚守在自己的阵地上,况且这场战斗中只有他一名战士。他不敢想象那些可怕的事件全是因为他上了趟厕所而发生,作为一名基层公务员,不,哪怕是作为一个男人,或者说不论男人女人,只要是个人,他都不能允许自己成为那么可怕事件的始作蛹者。他坚定了信念,不就是几个小时吗?我一定要坚持到底,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封其口腹,闭其尿道,关其五谷轮回,有得必有失,有舍必有得,这不是很公平么?想到这里,他坚定地对销售经理点了点头,就像一名战士对上校表决心那样。千言万语,都浓缩在他的这次点头之中了。销售经理的眼睛里充盈着泪花,董亮不无幽默地想象他的下一个动作是两个脚后跟一碰,“啪”地敬一个军礼,但是没有,他冲着董亮浅浅地鞠了一躬,然后就又投入到热火朝天的促销活动中去了。
董亮的世界安静下来了,他心无旁鹜意志坚定地守卫在自己的岗位上,就像他的前半生一如既往地对待工作和人生的态度。此时他已经不仅仅是为自己得大奖而激动了,他还有了一种高尚的责任感,也有了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被认知感,只有他,这个放到任何五个人当中都会被迅速湮灭的平凡的人在当此大任!这是何等的荣耀?这里面的价值岂能是光用金钱来诠释的?他意守丹田,目不斜视,身旁的女色不能使他分心,台下黑压压躁动的人头不能使他动容,以前人生种种的屈辱和挫折也不能使他妄自菲薄。此时他像是刚登上高山的健将,又像是飞上了苍天的雄鹰。他在猛烈的激动后平静下来,他要将站立进行到底,现在对他来说,站立就意味着一切。
他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脏和钟摆一起跳动的声音。“嘀嗒,嘀嗒”,这是他必须坚持的长度,也几乎就是他一段人生的长度。
然而,他这种顶天立地天人合人的壮烈感并没有持续多久,问题就来了。这一切都要怪罪于他吃的早饭:猪油盒子荷包蛋。猪油盒子是小城古老的名优小吃,制作工艺复杂精细,用料讲究,经过烙、煎、烤综合加工,具有酥脆松软、滋味浓香、色泽艳丽、油而不腻等特点,每个周末董亮都要吃。其实问题更多地出在两个荷包蛋上,清汤,放入适量紫菜葱花,浇上香油,与猪油盒相伴,吃起来那叫一个舒服。问题是这清汤喝完了人就尿多,所以没多久,董亮就扛不住了。天下多少事,尽皆毁于一尿中?前不久不是有位电视台的女主播喝完酒去尿尿的时候香消玉殒了吗?
刚开始董亮对自己的这泡尿嗤之以鼻,老子得了大奖,让膀胱受点罪算什么?但后来他就有点扛不住了,随着尿情不断发展,膀胱的压力开始显示它的威力,甚至都传导到眼睛里来了,他的两个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虽然他为了保持直立的形象没看手机上的时间,但从太阳照射角度的变化看,他觉得时间绝不短了,令他不解的是,他旁边站的两个礼仪小姐却一点儿着急的表情都没有,难道她们没喝水?或者有个大不可测的膀胱?他转念一想就理解了:人家年轻呀!
既然正常上厕所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事,董亮心里就不由自主地冒出各种歪念头。他盯着本文一开始提到的各种器皿,想着能现场解决一下就好了,他可以脱下外套做遮掩,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泡尿处理掉。当然,仔细一想,和他人生许多时候一样,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这条路同样也走不通。
他当然不会想到,台下某个角落里正在进行着一场针对他的阴谋。一个人在老总耳边轻声地说着什么,接着就走开了。好像去办什么事,他走了以后老总脸上的乌云就散开了,脸上重新又堆满了笑,走过去和几位主要人物握手寒暄。
经过了一阵激烈的思想斗争,董亮心里坚定了一个想法。他冷笑一声想,今天的我岂是从前那个任人欺负的我?老天给了我物质奖励的同时也让我的心灵开了窍!不就是一泡尿吗?你们不让我上厕所我实在憋不住就尿到裤子里,俗话说得好,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一条裤子才值几个钱?这辆车值多少钱?再说裤子洗干净了照样还能穿。如果把膀胱憋坏了那又值多少钱?说不定这辆车的钱还换不来一个健康的膀胱呢。
思路一换天地宽。董亮马上就冷静了下来,刚才的恐慌就像阳光下飞舞的尘埃,变得无足轻重。说来也怪,这泡尿居然被他的想法吓得憋了回去,至少不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
时间在他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中一分分过去了。阳光已经变得稀薄无力,身边的两个礼仪小姐也换了新的面孔,原来她们是换班制,怪不得她们能一直保持微笑的表情和高昂的情绪。从明天起,董亮决定要做一个有主见的人,要做一个能挺起胸脯做人的人,要做一个懂得情调和生活品位的人,今天就是他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虽然他的腿不由自主地在发抖,他的嘴唇轻轻地哆嗦着,他的手握住了松开,松开了再握住,他的眼睛向外凸起,耳边寂静一片,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好像都与他无关,他绝望地等待着,又惧怕那个临界点的到来,届时他从内部被淋湿的双腿会让他感到不适,感到丢人和屈辱,但他坚信最后的胜利还是属于他的,他,董亮,才是这次活动最大的赢家!这个意义甚至超越了大奖本身。
当老婆的手在他面前划拉时,他根本就不相信这是真的,还以为自己在梦里。老婆忍不住推了他一把,像平常一样高声大嗓地对他说:你傻站在这里干什么?我交待你的暖气费交了吗?董亮被这一推醒了过来,他说:还没。老婆瞪了他一眼说,那你还在这里傻站着?董亮还是一脸茫然的表情。老婆把他拉到一边,悄声说:你知道吗?今天我衣服卖得好,老板娘一高兴,就给我奖了一百块钱,还让我提前一小时下班。董亮惊叫:啊,你已经下班了,可是我还没买菜呢,晚饭怎么办?老婆伸出一根手指在他头上戳了一下说:你个笨蛋,今晚我们不做饭了,咱们也奢侈一回,我请你吃小火锅去,咱们两个人七八十元也就够了,剩下的钱还可以买些洗衣粉洗头膏什么的。老婆喜气洋洋的神情让董亮也受了感染,但他忽然一把推开老婆的手说:你知道什么?我今天抽到了大奖,就是这辆车!老婆回头扫了一眼说:我听别人说了,你看看就行了,可千万别当真。董亮吃惊得眼珠子差点掉了出来:为什么?老婆又拉住他一条胳膊说:那都是骗人的!上次我一个姐妹的老公也是抽到了一辆车,只让开一个月,还没有保险,出点什么差错根本就赔不起,他把人家的车划了道口子,扯皮打官司好长时间,最后还是赔了一万块钱了事!你这会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走!
董亮脑袋里“砰”地一声,像有个小汽球在里面爆炸了一样。他拉起老婆的手就想跑,但是,他跑不了了,那个临界点还是来了,一股热流顺着他的大腿根流下来,向裤脚冲去。老婆也看出了异样,她怜惜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唉了一声说,你呀,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她看见董亮眼里流出了如释重负的泪水。
这时候台上忽然乱成一团,有一个手持一块板砖的男人被两个保安摔倒在地,一个负责一条胳膊紧紧压在地面上,没有人注意到董亮和他老婆的离去。台下的老总悄声问旁边的一名销售经理:怎么回事?销售经理紧张地说:这混蛋,把事情办砸了!原来刚才就是他出的主意,找个街上的混混手拿一块板砖把董亮拍倒,再由保安把他抓住送派出所,这样一来,获奖的人住进医院,打人的人进了派出所,宝马车基本上就被保住了。但是董亮老婆把他拉走了,这个混混手持板砖没找着对象,就四下踅摸看是不是打一名礼仪小姐,他想反正引起混乱就行了。可是早就接到命令的保安这时候按捺不住想表现的欲望,就提前上台把他给摁住了。
这时一个衣衫不整齐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男人跑到了老总眼前,老总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喝道:你跑哪里鬼混去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呀?听完了大家七嘴八舌的叙述,这名副总悠闲地整了整衣服,慢条斯理地说:你看你看,你们这些人全都靠不住,连这么点小事也办不好,让老总担心了!他呲牙冲老总一笑,跑过去拿来获奖协议,三两下翻到最后一页,伸出一根指头指给老总看:
协议第386条:本次奖品车辆由获奖者免费使用一个月,由于是新车未上保险,所以如发生一切损失皆由获奖者承担;在到期交还车辆时,将按维修费用的两倍处罚。第387条:如双方对本协议有争议,应本着友好协商的原则解决,本协议解释权归活动主办方所有。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