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宏伟
1
张源想拍电影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身边的人都知道。作为市群艺馆的专职画家,他办公室的墙壁上张贴的不是书画作品,而是几年来不同季度的全国电影票房排行榜,还有花花绿绿的电影海报。他常常端着茶杯一边品茶一边看着票房排行榜出神,像个深谋远虑的军事家在分析作战地图。
张源很少关注那些大投资、大制作的电影,因为他发现了电影界潜在的规律,投资不一定和票房成正比,甚至成反比。投资六亿拍的电影,票房可能不到三亿。而投资两千万拍的电影,票房可能达到十亿。“不能带着艺术情怀拍电影,那样好心会变成驴肝肺。”他对我说,“这个时代最不值钱的就是情怀,拍电影就像泡女人,一认真你就输了。”看我似懂非懂,他紧握拳头一挥,“电影是玩出来的,哄着脑残的影迷们玩。”
他喜欢研究那些低成本的青春喜剧——他称它们为商业电影——看着那些不断刷新票房记录的低成本商业电影,七亿、九亿、十一亿、十三亿……他红肿的眼睛炯炯放光,仿佛那些跳动的数字都与他筹拍的电影密切相关。“电影应该……有搞头。”我说,“每个县城都在建商厦,每个商厦都在上影城。”他定定地看了我一眼,说:“说得不错,中国未来一部普通的电影,票房都将达到五十亿。为什么?我们人多。”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人多傻逼就多。”看着张源信誓旦旦的神情,我几乎相信他能从众多的傻逼手里挣得他人生的第一桶金。
“就算如此,”我吞吞吐吐地说,“你光看这些图表……也没什么实际用处啊!”张源微微一笑,说:“我每天花一个半小时分析前一天的电影销售数据,为什么表现好、为什么表现不好,从中找出影迷为什么喜欢、为什么不喜欢,每一个电影元素都要分析到,得出正确的判断需要较长时间。”最后,他像伟人似的挥舞了一下手臂,满怀豪情地总结道,“这是大数据时代,好的电影人都痴迷于数据,不痴迷于数据的电影人都是伪电影人。”他说得煞有介事,我心里暗自想笑,强忍住装着良言相劝状:“人们将拍电影称作‘触电,可见还是要接触,你光说不练怎行?”
他一下子拍案而起:“你说到了点子上!”说着弯腰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本塑料封面的精装册页。我接过来一看,是一份电影策划书,电影的名字叫《美眉,等等我》。翻开第一页的剧情简介,讲述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在大学和毕业后初入职场的各种“作”“腐”“败”的青春故事。第二页是女主角的照片,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站在船头正回眸微笑,风将她的头发吹得有点乱。女孩正一手理住发丝,一手抓住飘动的裙摆。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脸蛋很漂亮。下方印着女主角的名字:吕佳蓉。看那只木船前方的水面,还有远处的山峦,我觉得有点眼熟。“这是在南湾湖吧?”我疑惑地问道。南湾湖是我们市西郊的一处风景区,再往西是五云山,漫山遍野都是茶园。
张源笑着说:“这是女一号,我可以将她捧红!”我抖着那张彩页照说:“挺漂亮啊,哪里的?”张源诡秘地眨巴了几下眼睛,说:“‘碧海茶叶公司的,今年大学刚毕业,师范学院艺术系的。”我接着往后翻,其他剧中人的照片还打着阴影,下面列举着备选演员名单。再后面是投资计划、赞助计划、销售计划等等。我看到电影总投资为二百万元,差点又笑出声来。“这点钱哪够?拍日本AV片还差不多。”我嗤之以鼻。
“二百万都花不完,我算多少遍了。”张源正色道,“我从北京请一个纪录片导演来执导,已经谈得差不多了,片酬八万块。从电影学院租一套拍摄设备,要十万块。其他演员从‘北漂人员,还有‘北影‘中戏的实习生里选,给他一万块钱片酬就高兴得屁颠屁颠的。主要开支是四五十人的团队,吃喝拉撒睡,整整一个月,每天都得消耗一两万。”张源掰着手指头逐项算给我听,最后他补充说:“我还有节约的办法,比如说咱们市电视台为了拍摄茶乡风光专题片,花一百多万元去北京买了整套全新的摄像设备,我可以借过来使用……”
我心里一动,脱口说:“缺放电影的不?我老家一个叔叔会放电影,他可以免费给你放……”“滚!”我的话还没说完,冷不防他猛地捣了我一拳,“看来你对电影一点也不懂。电影都是由院线放映,不过……我的这部电影可能无法上院线。”“为何?”我不相信他竟然也有服软的时候。“刻不起母盘。”他痛心疾首地说,“全国有四十五条院线,每条院线都需要一张数字拷贝母盘去放映。一张母盘五万块,仅这项费用就需要二百多万元。”
“不上映,如何赚钱?”我疑惑不解。张源似乎知道我会问这个问题,挥了挥那份电影策划书,信心满满地说:“我早都策划好了,收益一共分三块。我跟西北电影集团签订制片合同,他们帮我出售给电影频道放映,电影频道会给五十万。第二块是互联网销售,我打包卖给北京一家新媒体公司,大约收益五十万。第三块是企业赞助,可容纳植入广告一百万元,本地的烟厂、酒厂、茶叶厂,要全部拿下。这么跟你说吧,电影拍摄完成,就算我只得到一张光盘,也不会赔钱。”
那次谈到天色将晚,我基本被张源说服了。他是个画家,却没有困于画室,而是雄心勃勃地想做“电影人”,让我佩服。那部电影我没什么可说的,觉得名字还不赖,《美眉,等等我》,他妈的,挺有想法的!“可惜我没见过电影是怎样拍出来的。”张源遗憾地叹息道,“没有实地观摩,没有亲身参与,终究是纸上谈兵啊!”
2
机会总是留给有梦想的人,张源的机会终于来了。北京某影视公司拍摄一部讲述茶乡青年男女爱情故事的电影,来到我们城市取景拍摄。我们这里是茶乡,有座五云山,车云、集云、云雾、天云、连云五座山相连,山峦叠嶂之处,盛产毛尖绿茶。“导演组来了,我们在落叶溪山庄。”傍晚时张源给我打电话,他的嗓门很大,震得我耳朵嗡嗡直响,“你快过来吃饭,把导演陪好,将他灌醉!”
落叶溪山庄原是市郊的无名养猪场,被本地的茶企业老板借土地流转之名承包了去,一半猪舍建成茶叶生产车间,另一半猪舍改造成农家乐餐厅。原来灰砖的猪舍外墙,被钉上密密麻麻的杉木条,巧妙地伪装成古拙雅致的小木屋,可以吃饭、打牌、垂钓,听说还有几间客房,喝醉的客人可以留宿。旁边不远有条蜿蜒曲折的溪流,在树影下若隐若现,因此起名落叶溪山庄。张源跟那个茶企业老板是朋友,在山庄里辟了一间画室,带我去喝过几次茶。
我轻车熟路地赶到落叶溪山庄,走进门厅就听到靠里侧的大包厢传出了阵阵说笑之声。推开门,中央是一张可容纳十八个席位的圆桌,旁边坐着形色各异的六七个男女。最里侧还有一张仿古茶桌,围坐着几个人,张源正在泡功夫茶。“来,陈总!”他冲我挥了下手,随后拍了拍旁边一个戴墨镜的男人说,“我给你介绍,这是徐导演。”我连忙欠身与墨镜男握手。他微微点头,由于眼镜的遮盖,我无法分辨他的眼神。张源又指着一个身材微胖、围着丝巾的女士说:“这是谢老师,电影的制片人。”谢女士冲我点点头,然后接过张源的话头,指着一个穿着像黑色僧袍、脖子上挂着一长串佛珠的年轻人说:“这是丁副导演,著名的星探。”又指着一个戴着灰色登山帽、留着黑胡茬的男人说,“这是我们的摄像冷老师,担任过很多大制作影片的摄像……”我哈着腰与他们一一握手。最后谢女士搂着坐在她旁边身穿锃亮的皮衣、扎着两只麻花辫子的女孩说:“这是吴若兮,我们的女三号,从北京儿童艺术剧院请来的,小孩的时候就是明星。”我瞟了那女孩一眼,她笑容可掬,皮肤洁白,眼大睫毛长,的确漂亮迷人。我掏出手机说:“和各位老师合个影吧?”张源放下手中的飘逸杯,说:“对,照相照相!”
张源首先和徐导演合影。徐导演一直戴着墨镜,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看上去很累赘。接着和谢女士、冷摄像合影,然后就想作罢,说:“我来给你们拍。”我对与他们合影兴趣不大,邀请吴若兮站起来。张源好像端着某种姿态,看到我和吴若兮合影,脸上现出一种不以为然的表情。大家重新坐定,我才知道圆桌四周坐的是化妆师、道具师和剧务人员,就问谢女士:“咱们影片的男、女主角呢?”谢女士说:“他们还在补一个镜头,之后先回驻地酒店。”
这时,酒菜上来。张源大声嚷嚷道:“各位请入席!我对老师们的口味不太了解,让山庄老板把他最好的招牌菜、最拿手的绝活全使出来了!”我注意到为剧组准备的晚餐的确丰盛而美味。红焖野猪肉、炭烤羊排、葱爆鹌鹑、红烧季花鱼、油炸青虾,张源从车上搬下来一箱剑南春,还有落叶溪山庄用本地山草莓酿的红酒。徐导演一听说是山草莓酿的,尝了一小口,咂巴几下嘴巴,大声赞叹说:“好酒,简直是琼浆玉液!”张源打开剑南春以后,徐导演坚持不喝白酒,摆着手说:“我就喝这红的,平时连山草莓都吃不到,更别提喝它酿的酒了。”我尝了尝所谓的山草莓酒,味道还算甘美,可指望这个怎能将徐导演灌醉?张源有点不甘心,瞪眼看看徐导演,又回头瞅瞅我,却又无计可施。不过,徐导演看上去不胜酒力,一杯山草莓酒喝了大半,脸色就微微现出酡红。张源坐在他旁边,时不时侧身和他低语。我隐约听他们好像说的是“画魂”“潘玉良”,还有“巩俐”“裸体”等字眼,连缀起来我能猜出大致意思——在电影《画魂》里巩俐饰演的潘玉良有裸体镜头——那是一部老电影,这些事情我们都知道,没啥新鲜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张源在说,徐导演在吃,偶尔抿一口红酒。最后我听见徐导演喷着酒气,身子往椅靠上一仰说:“你俩明天去探班,看我们拍电影。”
我端着酒杯给谢女士敬酒。制片人是影片的投资方,换言之是真正的老板,她无疑让我很敬仰。人到中年,她身上散发着一种成熟女性雅致、含蓄的韵味。我问她:“咱们片子的女主角是谁?”“李梦秋。”她反问道,“听说过吗?”我想了想,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就问:“长得漂亮吗?”她眯着眼睛一笑,像是预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转身从背后拿过手包,取出一个iPad,翘起两根细细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划拉几下,递给我说:“这儿有她的定妆照。”我接过来一看,是一个古妆美女,高挽发髻,弯弯的细眉,乌黑的眼眸,肌肤雪白,穿着紫色的齐胸襦衣,锁骨若隐若现……我忍不住往下翻页,后面是她的侧影、背影,可以看出是站在一个空房间里拍的三百六十度全景照片,照片高清晰度,简直纤毫毕现,每一张都可以印成精美画报。大约翻了十来张,我的眼睛一愣,心“咯噔”一下跳到嗓子眼,竟然是李梦秋穿着三点式内衣拍的照片,可以看出还是在前面的房间,她脱去了古装,身材玲珑,惹火诱人,仍然是三百六十度全景照片。我正待细看,谢女士像是发现了异动,一把夺过iPad,说:“后面的别看!”她先是装作愠怒状,继而又笑着说,“漂亮吧?她可是刚在俄罗斯青年电影节上获大奖的。”我虽不是有意要看这种隐私照,脸上还是微微发烧,忍不住问她:“你们选定演员,是不是都要拍这样的照片?”她斜着看了我一眼,用轻松的口吻说:“当然,导演只有彻底了解一名演员,才能判断她是否符合角色的需要,对吧?”
饭桌上众声喧哗,喝了酒以后,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笑。没说话的也目光迷离,像在发愣。张源站起来粗着嗓子说要敬一圈酒,他晃了晃手中的杯子,嚷嚷着先干为敬。然而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仿佛一切都失去了秩序。我看了李梦秋的三点式照片以后,一直都觉得心跳得厉害,有点心慌意乱。
3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我和张源赶到剧组的驻地莲花酒店。时值初冬,起了淡淡的雾,阴或多云的天气。酒店门口停了三辆厢式货车,还有两辆印着我们城市运输集团字样的中巴车,看样子是剧组到我们这儿之后租来的。一些人往来穿梭,从酒店里零零碎碎地往车上搬东西。徐导演除了戴墨镜以外,穿着一件橙色的户外冲锋衣,颜色鲜亮,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像是便于别人找到他。谢女士不停地打电话,安排哪辆车、哪些人先走,哪些人再等她的通知,谁谁别忘了什么事。
徐导演见到我和张源,问:“你俩几台车?”张源不明所以,回答说:“两台,需要我们带人吗?”徐导演说:“不用,车多没地方停。你俩只开一台车,跟在我的车后面。”张源说:“行。”站在那儿无话,徐导演看了看我们,欲言又止的样子,忽然低声说:“今天拍片要清场,你俩就说是媒体的记者。”张源略微发愣,点了下头。
这时,有一个女孩从酒店旋转门里闪了出来,见我和张源站在一起,悄悄冲张源使了个眼色。张源立刻走过去,两人站在路边一棵香樟树下,小声地嘀咕着什么。嘀咕完了,张源用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像安排什么事情。之后,女孩转身轻快地跑回酒店,从我身旁经过的时候,她雪白的脸蛋一闪,一股浓郁的兰花香味扑入鼻腔。我心里一动,像想起什么,又生生卡住了。我问张源:“这是谁……好像见过啊?”张源咧嘴一笑,说:“吕佳蓉。”我拍了几下脑袋,想起来正是张源电影《美眉,等等我》的女主角,在他的策划书上见过照片。“她怎么在这里?”我狐疑地问。张源俯到我耳边说:“他们电影里有个采茶女的角色,还没有人选,我想让吕佳蓉锻炼一下。”继而冲我使了个眼色,“我跟徐导演说得差不多了,他让丁副导演化个妆试试镜。”
三辆厢式货车开到马路边,司机将车子发动着,车身微微颤抖。谢女士终于喊着大家快点快点,准备出发,几个人率先登上中巴车。“剧组的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我问张源,“你知道是什么吗?”张源瞅了瞅,不置可否。我说,“他们都喜欢戴帽子,你看,黑的,白的,灰的,大部分人都戴着登山帽。”张源拉开车门,吐出一句:“毛病!若真有个性,应该来顶绿色的!”
等中巴车出发以后,徐导演和谢女士坐上一辆丰田汉兰达。我和张源紧随着汉兰达,三台厢式货车跟在最后,一同往市西郊的山里面行进。车队在山区的道路上摇摇晃晃的,行驶的速度很慢。大约半个多小时以后,到了一条小河边。有人叫喊着:“到了,到了!”张源忙瞅个空隙,将车子停在路边的草丛里。我们从车上下来,才发现认识这地方,叫游河口,再往里面是游河镇。河面上有一座钢筋水泥桥,两边的扶手是不锈钢栏杆,河对岸还斜斜地扯着电线,如果拍电影显然很煞风景。桥的上方水面宽阔一些,一面是陡峭的崖壁,另一边是绵延的水草。朝远处看,是淡褐色的五云山。我站在河边感叹:“这季节太不巧了!如果春天或夏天来拍电影,茶树是绿色的,这儿非常美。可惜现在是冬天,到处一片灰褐色……”冷摄像正在旁边抽烟,回头笑着说:“我们净干跟季节反着来的事儿,大雪天拍夏天的戏,大夏天拍冬天的戏,几乎就没按正常季节拍过……”张源问道:“下大雪的戏,是不是撒泡沫塑料球?我见武侠片是这样。”冷摄像将烟蒂扔地上一踩,眯着眼睛说:“化肥,一撒几千斤化肥,熏得人睁不开眼。我的眼睛就是这样被熏坏掉的。”
离岸三四米远的水里,凸起两块石头,旁边簇拥着几团枯败的杂草。徐导演指挥着剧务人员从旁边树丛里砍下一些绿枝条,插在石头周围,伪装成水里的绿色植物。剧务人员忙着搭建摄像机支架、轨道,在路边竖起两台监视器,围着黑色的布罩,后面放了两张折叠软椅。从车上搬下的一堆铝合金箱,大约装的是各类器材,码放在路边。准备停当,徐导演和冷摄像分别在两张折叠软椅上坐了下来,他俩一人看一个监视器。左边是远景画面,右边是近景画面。徐导演拍拍他身旁的两只铝合金箱,对张源说:“你们两个记者,坐这儿。”
我看到了吴若兮,她扎的还是两只麻花辫子,昨晚的皮装换成了淡绿色的裙子,外面裹着一件羽绒服,正和谢女士坐在一起低声聊天,时不时掏出手机把脸转向不同角度玩自拍。我问她:“您在戏里演的什么?”吴若兮笑着说:“女一号的丫环。”她很爱笑,睫毛修长,大约是我见过的睫毛最长的女孩,一笑时顾盼生辉。太阳慢慢从灰色的云层里露出来,洒下绵软无力的阳光。我问张源:“这场戏拍什么?”张源不吭声,徐导演听见了,回头看了看我们,眨着眼睛说:“女主角河中洗浴,这是唯一的一场裸戏,带你俩分享。”说完嗤嗤地坏笑起来。我心里一惊,冬季的河面上升着淡淡的雾,估计水温有五六摄氏度,我都没勇气下到河里去。冷摄像不时偏过头和徐导演嘀咕着,看样子对画面不太满意。徐导演说:“再等等吧,太阳再升起一点看怎么样。”这时我看见了女主角李梦秋,早上出发时没看见她坐哪台车,这会儿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她裹着一件绿色的军大衣,只露出脸。旁边有个女人陪着她,坐在徐导演的右侧。她的脸色非常沉静,冷冷的,仿佛对身边所有人都视若无物。当她坐到折叠椅以后,我感觉她的腿有点异样。仔细一看,原来用透明胶布一层层地缠裹着,大约一直缠至胯部。胶布里面大约有衬布,缠裹以后的腿显得粗壮而僵硬。陪着她的女的身材很矮,而且很胖,腰前挂着挎包,时不时从包里掏出粉饼给李梦秋脸上补妆。我侧目看着她,她的表情严肃冷峻,目不斜视,呆呆地看着河面。
我对张源说:“拍电影太残酷了,这么冷的天,一大帮男人看一个美女下河洗浴,于心何忍!”吴若兮听见了,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然后侧头学给谢女士听。张源装着痛苦状地说:“我若早知道是场裸戏就不来了,不好意思啊!”见吴若兮笑得灿烂,我调侃她:“你是女主角的丫环,为何不跟着她,一直坐我们这边啊?”她嘴一翘,“切”了一声。张源掏出手机瞄了一眼,忽然朝我肩膀拍了一下,兴奋地说:“通过了!”我问:“什么?”他将手机上的短信给我看,是丁副导演发来的:吕佳蓉条件不错,可以演出。他俯在我耳边说:“出演唯一有台词的采茶女。”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太阳光再强烈一点,女主角就可以下水洗浴了。有个剃着板寸头的年轻人从河下方跑过来,冲徐导演低语几句。徐导演“哦哦”了几声,跟着他往下河走。不知何时,我旁边坐着个男演员,穿着盘扣的棉布褂子,正缩着腿仰躺在一张折叠软椅上看剧本。男演员鼻梁高挺,面目峻朗,脸上的棱角宛如刀削斧劈,一看就有大影星的风采。我问他:“您就是男一号吧,演女主角的男朋友?”他说:“我演赵正伦。”我向他要过剧本一看,电影的名字叫《茶魂》。剧本上“赵正伦”的台词用黄色彩笔涂抹过,显得非常醒目。“赵正伦”正是男一号,一个农家子弟,炒茶技术传承人。女一号是个富家女孩,对男主角一见倾心,但女主角的家人反对,将她许配给男二号,一个大财主的阔少爷……我问他:“这些涂抹颜色的话,就是你要背诵的台词对吧?”他点头说:“是的。”难得有和主要演员交流的机会,我又好奇地问他:“您觉得背台词累吗?”他微微一笑,说:“不累,提前熟悉一下。我们是演完就过,并不需要牢记。”我指了指穿军大衣的女主角,戏谑说:“那是你女朋友,为何不去跟她黏糊黏糊?太不关心了!”他笑着连连摇头。张源站在一边叉着腰说:“人家是职业演员,有职业精神。女主角是导演的人,招惹不得。”男一号用眼角瞟了张源一下,没理会他。
徐导演站在桥下方的河滩上大声喊:“撤下来,撤下来,到下面拍!”桥上的人立即乱作一团,四下散开,分别往桥下方的河滩上搬着各种设备道具。我和张源跟着人群走下河坡,来到遍布鹅卵石的河滩上。下方的河水里长满了青苔,呈碧绿色,看不清水有多深。剧务人员重新架设摄像机支架,徐导演和冷摄像在一个稍平坦处支起了两台监视器,外面搭了个遮阳棚。画面调试好以后,徐导演喊道:“人呢?人呢?下河试水!”一个精瘦的小伙子迅速脱掉毛衣毛裤,穿着短裤衩跳进河水里,试探着找到一个水淹至胸脯的地方。徐导演说:“水深了,垫石头!”几个人从旁边搬来两块石头,移进小伙子站的地方,这时候水面淹至腰际。“行了。”徐导演高声喊道,“准备开拍!”
4
李梦秋在胖化妆师的陪同下,披着军大衣来到了河边。剃着板寸头的年轻人一直蹲在河边指挥着往水里垫石头,这时他忽然站起来,由下而上作驱赶人群状,嘴里大喊:“清场!清场!”他挥舞着双臂,不停地喊,“后撤,都后撤!”除了剧组的剧务人员,好像还有临时请来的农民工,干一些抬木头、搬架子的活。在板寸头的驱赶下,所有人员都开始往河坡边走。张源的眼睛四处巡睃,他找到了一块巨石,想躲在石头后面。板寸头大约看出了他的意图,说:“不行,不行,还要往后撤!”我俩顿时尴尬万分,准备退回到桥上去。谢女士站在徐导演和冷摄像身后,伸着脖子看监视器,既像是监督拍摄,又像是虚心学习。她看到我俩的狼狈样,招手喊道:“你们过来,坐这里!”我和张源钻进遮阳棚,找了两只铝合金箱坐在他们身后。
“李梦秋昨天撒娇说大姨妈来了,不想演这场戏。”谢女士笑着说,“我们徐导有魄力,把她喊过去深入地谈心,她才勉强同意,但要求必须清场,谁都不许围观。”我说:“我们不知道是一场裸戏,否则不该凑这个热闹。”冷摄像说:“徐导演感谢你们的山草莓酒,这好事儿得想着你们。”张源调侃道:“看这个,我打牌不会输钱吧?”大家哄笑。正说话间,左边远景镜头里,李梦秋忽然将军大衣猛地一掀,我们还没看清怎么回事,白影一闪,她已扑进了河水里。她背对着镜头,碧绿的河水淹没至肩膀处。我猜想她的脚大约就踏在刚才垫的石块上。她微微回头,作撩水洗浴状。徐导演手握对讲机,低声说:“头发,头发弄乱了!”那边听到声音,胖化妆师在现场大声告诉李梦秋。李梦秋开始在镜头里整理头发,她的散发很长,湿漉漉地搭在粉嫩的后背上,皱成几绺。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感觉这是拍戏的关键时刻。虽然事不关己,却也感到有点紧张。这时冷摄像握着对讲机说:“B机,B机。B机镜头前有草。”我定睛一看,的确,B机是近景镜头,从河岸上推往李梦秋的上半身,依稀可见到几根模糊的狗尾巴草在画面上晃动。板寸头立即跑到河沿拔草。等他手里拿着刚拔的几根草回来,冷摄像说:“不对,拔得不对。”又跑过去了几个人,折腾了一会儿。冷摄像仍然说,“错了,拔的不是地方。”人群涌动了几下,那些农民工也跑了过去。这时远景镜头渐渐偏离了河面,照向了远处的树丛。冷摄像说:“A机摄像走神了,扶住镜头!你是不是在往河里看?”他透过画面能果断地推测出摄像师在干什么,遮阳棚里的人都被逗笑了。他的话说完,A机画面重新对准了河面。李梦秋一边捋直头发,一边轻轻往肩头上撩水。她的丫环吴若兮站在浅水里,也在撩水洗自己的麻花辫子。那些拔草的人跑到河滩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赖在河边往水里看,仿佛冰冷的河水里有一团火,让他们热血沸腾。冷摄像终于忍不住,起身亲自走到B机镜头前,将那几根讨厌的狗尾巴草拔掉。拍摄终于可以开始了,女主角一直不停地往肩头撩水,轻抚香肩,姿态迷人。她时不时侧过身来,让镜头捕捉她带着甜美微笑的脸。
徐导演左右看了看两只监视器,握着对讲机说:“开拍!”有个剧务人员举着黑白斜条纹的场记板,伸在镜头前“咔”地一声。我们骤然紧张。虽是数字电影,我们却感到仿佛电影胶片在转动,每一秒流逝的都是钞票。远景和近景分工明确,各自捕捉不同距离的画面。拍了一会儿,徐导演握着对讲机说:“两人互动一下,不能各洗各的!”声音传到,李梦秋开始向站在浅水边的吴若兮撩水,吴若兮也撩水回击。两人刚重复了几下这个动作,徐导演又说:“间歇一下,不能一直撩水,显得轻佻。”
由于拔草的插曲,原来后撤的人现在都大大咧咧地站在河滩上,眼神火辣辣地往河里观看李梦秋洗浴、戏水。而电影正在紧张的拍摄之中,谁也不敢高声说话,更顾不上驱赶人群。有个骑摩托车的村民轻过水泥桥,见此情景就停下摩托车,兴奋地站在桥上看。等他发现是女演员在冬天的河水里裸浴,激动得打起尖锐的口哨。口哨声一浪一浪的,充满挑逗而邪恶的意味。徐导演一直盯着监视器,忽然不自觉地说:“我的水,我的水杯呢?”话音刚落,冷摄像调侃道:“哎呀,拍这样的戏的确口渴,我也要喝水。”遮阳棚里面的人都哈哈大笑。
看了一会儿,我觉得有点无聊,就拉着张源到河边抽烟。桥下河水哗哗地流淌,我蹲下来将手伸进水里,试了试温度,然而我对水温却没有判断力。“太凉了!大约四五度,或者七八度。”我说。张源瞅了瞅河水中的李梦秋,香肩嫩滑,雪白迷人。他深深吸一口烟说:“拍电影真不是人干的事啊!”我看了看表,李梦秋泡在河水里半个多小时了,说:“这场洗浴的戏连句台词都没有,费这么多周折真不值得!”张源撇了我一眼,说:“你不懂,这是电影的主要看点之一,他们的海报就准备采用李梦秋在河水里洗浴的大幅照片。”“电影太复杂,不是一般人玩的。”我站起身说,“你不是学电影的,拍《美眉,等等我》难度比较大。”张源瞪了我一眼,不以为然地说:“你懂什么?华谊兄弟牛逼不?你以为王中军是学电影的?告诉你,跟我一样学的绘画。”我“哼”了一声,暗自想笑,说:“听说王中军拍了一幅毕加索的画,花了一个多亿。”张源喷了口烟,说:“《盘发髻女子坐像》,一点八五亿。”
阳光不知不觉间猛烈起来了,河水悄悄地流,李梦秋还泡在远处的一片碧绿里,吴若兮不厌其烦地撩水洗自己的两只麻花辫子。我都看够了,徐导演和冷摄像还专注地盯着监视器,一遍一遍地拍。张源捡了块石头,使劲地抛向河上游的水面,嘴里说:“我若是王中军,肯定不买毕加索的画。我买宋徽宗的《写生珍禽图》,多好的画啊!在北京昆仑饭店才拍了两千五百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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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升至正中,女主角河中洗浴的戏终于拍完了。河滩上的人群一阵噪动。我看到胖化妆师拿着一条酒店的浴巾,张开来站在河边。李梦秋背对着众人,从河水里刚站起身,胖化妆师就一下用浴巾裹住她,又有人给她围上军大衣,簇拥着往中巴车走过去。李梦秋的步子有点踉跄,几次差点儿栽倒,旁边两个女的紧紧扶住她。张源笑着说:“这就是《茶魂》的灵魂,整部戏的高潮结束了。”
一上午没喝水,我感到口干舌燥,肚子也咕咕直叫。看看时间,十一点半钟,我和张源以为上午的拍摄就此结束,不料还有一场戏——男主角背着采茶篓从河边经过,无意间看到正在洗浴的女主角。有人喊剧中人的名字:“正伦,赵正伦!”男主角正在玩手机,听到喊声,慌忙将手机放进兜里,背起采茶篓跑了过去。徐导演站在河边给男主角演示动作,摄像师扶着支臂重新调试镜头。剧组的人各司其职,和刚才鲜明对比的是,几乎没有人去围观。张源懒洋洋地站在一边抽烟,我觉得和刚才挤在监视器前的热情反差过大不太好,就装着仍然感兴趣的样子,凑到遮阳棚里观看。男主角在地上选好停下脚步的点,放置一块薄片状的石头。他从旁边走过来,右脚一踏在那块石头上,回头时就刚好出现在B机镜头的画面中央。调试停当,徐导演说:“开拍。”场记板“咔”地一声,男主角从路上走来,他透过树枝的缝隙看向远处的河面——女主角此时并不在河水里,但我们知道后期加工时,可以切进女主角洗浴的镜头——他身子一哆嗦,受到惊吓一般,急促地呼吸几口气,转身退了回来。连拍了两条,徐导演走出遮阳棚,对男主角说:“你看到河里的女主角在洗澡,不要直接转身就走。先转身退一小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一眼,然后才彻底地走开。”徐导演的太阳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男主角听了连连点头。然而连续重复几遍,我觉得男主角的表演越来越硬僵,有种免为其难的感觉,反倒没有第一次的表演鲜活生动。好在这时,徐导演吐出一个字:“过!”
有人高声喊道:“转场,转场!”我看了看张源,说:“咱俩回去吧?”张源说:“这样走不合适,我们中午在剧组吃饭,下午提前撤。”我俩开车跟在徐导演的汉兰达后面,继续往山里开去。大约行进了二十多分钟,在一条蜿蜒的山间小道上车队停住了。从车上下来,眼前是漫山遍野的茶园,下面的一片开阔地上搭建起了两间茅屋。张源用手一指,说:“那就是男主角的房子,他是茶农。女主角住在镇上,女主角家里的戏到横店去拍。”徐导演从汉兰达上下来,对我们说:“先吃饭,他们都准备好了。”果然见到一辆农用三轮车停在前面,三轮车上放着几只不锈钢筒,还有几摞饭盒,两个村妇帮着盛饭分菜。谢女士笑着说:“你们俩今天辛苦了,尝尝我们剧组的农家饭。”
剧组人员排着一溜长队,依次从三轮车前走过,如同一支溃败的散兵队伍,每人一只发泡饭盒盛菜,另外可选择吃米饭或者馒头。剧务人员搬来一只木箱,大约是从农户家里借来的旧家具,盛来了三盆菜:蒜薹炒肉丝、辣酱烧豆腐、土豆焖鸡,还有几碗米饭,用一只方便袋装了四五个白馍。徐导演示意我和张源坐下,张源左右看看,像是观察还有没有其他人。谢女士说:“坐,就我们四个。”这三道菜,实在朴素至极,甚至都是张源平时不吃的菜,而且分量显然也不太够,但能享受与徐导演、谢女士一起吃小灶的待遇,张源似乎已足够高兴,一直咧着嘴,笑眯眯的,不时用手擦拭着箱盖上的灰尘。我们三人坐下后,才发现徐导演没有椅子。张源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折叠椅,说:“那儿有椅子!”徐导演看了看,却从另外一张木桌上拉出一张抽屉,侧立着坐了下来,说:“那是男主角的椅子,我不能坐。”我说:“你们怎么将椅子分这么清?”徐导演吐出两个字:“规矩。”可能由于太饿了,我和张源吃得都很香。我吃完一碗米饭,菜已经没有了,盆里剩下一点汤汁,就放下碗拿一个馒头吃。张源四处看了看,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女主角呢?咋没看到她吃饭?”“不用管,她自带有吃的东西。”谢女士笑道,“李梦秋不喜欢吃剧组的饭。”我想起清场的事情,说:“你们上午清场,我感觉是哄女主角玩的,后来全崩盘了,随便看嘛!”徐导演正在啃一块鸡翅,“扑”地一声差点呛出来。谢女士说:“洗浴的戏李梦秋昨天一直说不想演,说她大姨妈来了。晚上我去劝她,哪会那么寸?大姨妈早不来晚不来,拍洗浴戏的前一天刚好来了,结果她说她跟我女儿一样大,让我把她当作女儿体谅一下,我当场没词了。还好,我们徐导演有魄力,去跟她谈心,谈了三条意见,李梦秋才同意。”张源听得眼睛直放光,充满好奇地问:“徐导演厉害,都咋谈的呀?”徐导演没有回答,咧着嘴笑,太阳镜时不时反着光,猜不透他的心思。谢女士表情轻松,看上去没有什么避讳和保密的意思:“第一,你还年轻,拍这场冬天下水的戏,可以让演艺圈的人知道你能吃苦,有敬业精神。第二,你外形条件这么好,拍这场戏,对你是一种展示和宣传……”谢女士还没讲完,张源听得连连拍大腿,喊道:“导演高明!”谢女士说:“第三……”她的话还没说完,徐导演忽然手一挥,制止她说:“没有第三,两条她就同意了,提出必须清场,谁都不许看。你们两个记者,今天算是例外了。”张源听了笑嘻嘻的,像占了天大的便宜。
我心里又想起一件事,嘴里憋不住,向谢女士介绍说:“洗浴那场戏,还有更好的外景地。从前面的小路步行往山里走两公里有一口潭,叫白龙潭。上方一道百米长的瀑布,下面是清澈的潭水……”张源眉头一皱,打断我的话说:“你傻啊,摄像机根本搬不上去!”徐导演将盆里的鸡汁浇在米饭上,呼呼啦啦地吃着菜汤泡饭。谢女士喃喃自语似地说:“没听刘总说起那口潭……”
吃完饭,剧组人员顾不上休息,开始拍摄女主角采茶的戏,男女主角将在茶园里第一次相遇。我对张源说:“咱俩先回吧!”张源看了看他的车子,发现被跟在后面的三台厢式货车堵住了。山路狭窄,只能容下一台汽车通过,旁边只能容下农民的摩托车穿过。“坏了,我们的车子被别住了。”张源说,“那货车不动,咱们走不了。”有一个女剧务人员经过,我拉住她问:“那厢式货车是干嘛用的?”她回头瞄了一眼,说:“道具车,最后那辆是发电车。”张源冲我耸耸肩,看样子没辙了,只能陪他们将全天的戏拍完。
张源的手机“嘀”了一声,他掏出看了一眼,眉头紧锁,跺着脚说:“他妈的!”我问:“怎么了,出了啥事?”他愤愤地说:“丁副导演说不行。”说着将手机递给我看,是一条短信:吕不是学表演的吧?很不懂事啊,怎么演?我看了看,却不明所以。吕佳蓉一直在酒店那边,化妆试镜之类的,我也不太懂。张源站起来焦灼地来回踱步,像在紧张地思考。他背着手转了几圈,掏出手机打电话。一边打,一边向旁边的茶山上走去。我看到他的左手不自觉地在空中挥舞,像是论述某种人生大规划、大道理。
有剧务人员抬过来几箱矿泉水和可口可乐,堆在路边上,让大家自己去取。我看到男主角坐在自己的折叠软椅上,腿蜷缩着,一直专注地玩着手机。越关注他,我越感觉诧异。在戏中,男女主角是一对患难情侣,在戏外,他俩却陌生如路人。搭戏时女的害羞,男的憨厚。一旦分开,女的身在茶园,男的立即跑过来摆弄手机,仿佛他俩没有任何关系。张源打完电话,慢腾腾地走过来,他的腹部硕大,羊毛衫隆起,像半只皮球扣在肚子上。我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他拧开盖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看着远处拍戏的徐导演、冷摄像,还有一群扮作采茶女的小姑娘,目光充满了疲惫与焦虑,叹着气说:“我中午喜欢眯一会儿,看他们拍戏真累啊!”我说:“我俩当观众,什么都不干,就感觉如此累,想想剧组的人吧!”张源没有言语,用脚猛踢了一下路边的一根枯草棍。
我们俩百无聊赖,再也无法鼓起兴致凑到下面的茶园里看拍戏。只听到徐导演说一声“开拍”,十几个小姑娘就低头装着采茶状,给前面的李梦秋当背景。小姑娘们穿着统一的蓝色碎花外衣,那衣服显然是茶业公司统一订制的,我无法理解怎能符合拍摄电影的需求。姑娘们大约从没拍过戏,很难理解徐导演的意图,所以徐导演不停地过去纠正她们的动作,给她们一一示范。附近村庄的妇女、孩童都围在了山路上,一边看他们拍戏一边热闹地议论。可能有妇女走入了A机的画面,板寸头走过来驱赶那些村妇。“老乡,请你们让让!”板寸头大声说。但村妇们略微动了动,却并没有走开。板寸头降低声音哀求道:“老乡,没什么好看的,我们不是玩,是在工作,你们别看了,成吗?”村妇们嬉笑着往旁边走开了一点,但过一会儿又聚拢了来。所以每隔一会儿,就响起板寸头的哀求声:“老乡,我们在工作……我们在工作……”
6
我和张源被困于深山深处的片场,等待着太阳一点点西落。他烦燥、萎顿,又无可奈何。这时有个剧务人员从市区赶过来,手里提着两只塑料袋,分别装着几截削去皮的甘蔗和十几个桔子。张源看见了甘蔗,那一瞬间眼睛放光,口水差点喷出来。我们枯坐在山道上,口干舌燥,疲惫不堪,才发现平时最普通的甘蔗和桔子竟然变得如此诱人。剧务人员边走边问:“还有饭吗?还有饭吗?”我看看表,快下午四点钟了。张源撇着嘴说:“还有个毛!”剧务人员没听到张源的话,他径直走到拍摄现场,拿一截甘蔗递给女主角,又拿起一只桔子递给了胖化妆师。看女主角和化妆师欣喜的眼神,我感觉她俩快喜极而泣了。
那群小姑娘扮演采茶女的戏终于拍完了,她们叽叽喳喳地走了上来。山道上没有椅子,她们就解掉碎花头巾,垫在草丛上面坐。张源问其中一个细眉女孩:“你们是‘碧海公司的吧?”女孩点头说:“是的。”张源有点涎皮赖脸地说:“我认识你们刘总。”女孩没有理他。旁边一个女孩感叹道:“拍电影真累啊!”细眉女孩说:“你还强点,今天该我休息,却被叫来拍电影。”我忍不住发笑,说:“拍电影对你们来说是件痛苦的事情吗?”细眉女孩垂下眼睑,扯着路边的几缕枯草,赌气般地说:“如果公司再让我拍电影,我就辞职!”见她那愤愤不平的表情、让人哭笑不得的语气,张源忍不住嘿嘿直乐,乐罢却又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样子。
那个胖化妆师坐在路边休息,板寸头跑过来冲她说:“女二号马上到了,你接她一下。”我心里一激灵,顿时来了精神。张源则不然,软软地靠在椅子上,似乎并不关心。化妆师朝着厢式货车那边跑过去,不一会儿,领着神采奕奕的女二号走过来。她身材比女一号高,更加瘦削,穿一件淡蓝色的风衣,半截袖,双手插在风衣外侧兜里,露出一截嫩藕般的手臂。她的扮相与女一号的风格完全不同,那件风衣大约是民国时期的学生服。她大眼睛,高鼻梁,一头烫发,看上去像刚刚留洋归来的女大学生。她走到我们身旁,停了下来,伸头往下面的片场看过去,问:“我的戏今天还拍不拍啊?”胖化妆师说:“等一下,看谢老师怎么说。”我站起来掏出手机,对女二号说:“我们是谢老师的朋友,合个影吧!”女二号粲然一笑,站在路边,迎着西斜的阳光。胖化妆师给我们拍了一张照片。张源坐在椅子上,似乎对合影并无兴趣。女二号转了一圈,上了后面的一辆中巴车。
谢女士一直跟在徐导演身旁拍戏,这会儿她可能有点累了,从下面走了上来。她边走边剥着一只桔子,坐到我们旁边。我说:“你们这部电影虽然没有大牌明星,但演员选得好,女二号也漂亮极了!”谢女士微微一笑,说:“我面试了很多,在北京这样姿色的演员遍地都是。女二号是北京一个领导介绍的,不然我们不会用她。”我感叹说:“来你们剧组探班,拍电影对演员的要求,我有了新的认识。”谢女士说:“说说。”我说:“演员之所以适合拍电影,在于脸形的轮廓比较挺拔,比普通人更有立体感。”谢女士点点头,说:“大多数生活中的美女,可能做个平面模特、拍拍平面广告还可以,拍电影肯定不行!”张源忽然冒出一句:“我对女二号无感,还是李梦秋漂亮。”谢女士笑眯眯地站了起来,说:“我去看看女二号。”张源看着她的背影,幽幽地说:“再漂亮也与我们没关系,都是有主的……”
我说:“男女主角如此英俊、漂亮,这部《茶魂》都不能公映?”张源鄙夷地说:“如何公映?这是典型的草台班子,浪费资源!”我摇头说:“起码比你专业吧,你还要拍《美眉,等等我》呢!”张源贴着我的耳朵小声说:“这部戏的投资人是谢靖芳,整个剧组只有她一个人带着情怀拍电影,其他人都是冲钱来的。陪着她玩,你说咋拍就咋拍。”我说:“何以见得?”张源说:“剧本是一剧之本,而这部电影的剧本根本不成熟,是谢靖芳自己写的,说好听点是单纯、小清新,说难听点是幼稚,甚至肉麻。你看看这场景,采茶之前竟然还要跳到河水里沐浴,有这么玩的吗?”我觉得张源的话有点道理,却也不全部认同,说:“看票房成绩再说吧,现在定论还为时过早。”张源瞪了我一眼,恨铁不成钢似地说:“你怎么还执迷不悟?现在全国每年拍摄将近一千部电影,而能够在院线公映的,不到一百部,就这还是国家对引进欧美大片进行了限制。《茶魂》这样投资两三百万的小电影,根本没有公映的可能。”“那她为什么要拍?”我疑惑不解。张源跺了下脚,叹口气说:“我说过,她是带着一种情怀拍电影,沉醉在自己的电影梦之中。再者,这部电影宣传咱们这儿的茶产业,谢靖芳准备托市领导出面说情,向‘碧海‘永青等茶企业拉赞助,靠赞助捞钱!”
张源正在滔滔不绝的时候,一天的拍摄终于结束。剧组的人开始收拾片场的各种设备和道具,围观的村民还意犹未尽地不舍离去。山路后面的三台厢式货车发动起来,开始慢慢地往后倒车。我和张源顾不得和徐导演、谢女士道别,钻进车子,借厢式货车倒车之际,瞅个空隙就挤了过去。经过中巴车时,我看到女二号正站在中巴车前,对着后视镜卸妆。她的手在头发后面一抖,变魔术一般,竟然将一头弯曲的卷发扯了下来。原来她的头发是接上去的,实际上她是一头齐耳短发。我从手机里调出和女二号的合影,她双手交叉叠放在小腹处,玉臂洁白,光彩照人。跟她站在一起,我竟比她还略矮一点。尽管拍照时我已吸气收腹,还是显得又丑又笨。虽然跟她合了影,却并不知道她的名字,这让我感觉有点怪怪的。我看了看照片上她拼接的一头烫发,删除了合影。
张源开车向莲花酒店急驰,途中他打了个电话,说:“你下来,我们马上到。”车子抵达酒店门口,我看到吕佳蓉正站在早晨他俩说话的香樟树下。张源摇下窗玻璃,并鸣了下车笛。吕佳蓉快步跑过来,拉开后车门坐了进去。我回头看了看她,她穿着一件现代的紫色风衣,可发型和脸上的妆扮还是古妆的味道。张源说:“这是你陈哥。”吕佳蓉脆声喊道:“陈哥!”我笑着说:“真漂亮,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吕佳蓉微微一笑,继而又紧咬双唇,像是不太开心。张源对我说:“我们一起去吃饭。”又回头问吕佳蓉:“试镜怎么样?”吕佳蓉看了看我,低声说道:“那家伙是个浑蛋、流氓!”张源说:“别瞎说,人家是京城著名的星探!”吕佳蓉忽然故作轻松般地笑着说:“他说不让我演采茶女了,换个更好的角,改演女二号的同学,下周到横店去拍。”张源听了沉默不语,汽车往落叶溪山庄开去。
我们赶到张源的画室,他给山庄老板打电话,让做几个菜送过来。张源从车子后备箱里取出一瓶西凤酒,说:“今天太乏累了,咱俩喝一杯。”我说:“等会儿还要开车……”张源拍着酒瓶说:“这酒叫‘华山论剑,一定要尝尝。咱晚点走,大不了车子放这儿。”过了一会儿,服务员送来四样简单雅致的菜品,杭椒炒牛腱、葱爆肥肠、卤味花生、蚝油生菜,还有一盆老鸭炖汤圆。张源将酒倒上,端起自己的酒杯作碰杯状,然后一仰脖灌进了嘴里,喝完将酒杯往桌上一蹾,说:“谢靖芳根本不懂电影!”在片场呆了一天,我烦透了,不想再跟他谈电影,说:“吃菜,肥肠炒得不错。”张源不理会我说的话,像是沉醉在自己的思考之中:“什么叫好电影?不一定有什么新颖的故事,也没有什么思想呀追求呀之类的,但就是好看!就算你能猜到故事的一切,但还是会兴致盎然。”张源说的道理似乎人人都明白,因此他说的也大概等于没说。我没有接他的话茬,小口地品着华山论剑酒。
“这部《茶魂》,单从名字上看就不行,会失去年轻观众的支持。”张源今晚不知怎么搞的,忽然酒兴大发,一仰脖又灌进去一大杯,“现在电影必须有互联网基因,你知道吗?我研究过最卖座的青春喜剧片,有大约百分之六十的票,是从网上订出去的。”
吕佳蓉很少吃菜,只慢吞吞地用勺子喝着鸭汤。她的表情沉静似水,像在听张源说话,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张源缺少对话的知音,情绪慢慢低落下来,最后有点近乎喃喃自语地说:“现在一些影评人,看完电影就发表指点江山式的评论,他们不明白,电影是大众娱乐行业,不是精英先锋艺术。带着某种精神动机去看电影,挺悲哀的。”他的话像是触动了吕佳蓉,她抬头看了张源一眼,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酒喝到中途,我不想再喝了,因为我的车子还停在莲花酒店门口。想喝茶,才发现张源的画室没有茶瓶。我站起身来,去山庄餐厅那边提水,也有点短暂避开的意思,实在不想听张源喋喋不休地发表电影方面的宏论,唾沫星子乱飞。从张源的画室到山庄的餐厅,有一条百多米的石板路,外面刮着冷冷的寒风,草丛里有几只地灯,发出淡淡的亮光,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路面。等我提着一只茶瓶转回来,走到画室窗前的时候,突然听到里面传出“哗啦”一声脆响,紧接着有女声尖叫起来。我快走几步,推开画室的门,正看到张源“啪”地一记耳光打在吕佳蓉的脸上。汤盆和酒瓶全摔碎在地上,画室里充满浓重的酒气。张源叉腰站着,脸色铁青,喘着粗气。见我进来,吕佳蓉头趴在桌面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这是咋啦?你们咋啦?”我惊异地问。吕佳蓉一直埋着头,张源侧目而视,不理会我。放下茶瓶,我推了张源一把,说:“你也真是的,小吕这么漂亮,你也舍得下手打,不对哈!”张源一声不吭,吕佳蓉哭得更厉害了。忽然,吕佳蓉站起身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往外面跑。我想拦没拦住。看着外面的冷嗖嗖的黑夜,我说:“咋办?”张源从兜里掏出他的车钥匙,往桌上一丢,说:“你送她回去吧,碧海公司员工宿舍。”
7
那天晚上将吕佳蓉送回以后,我再没见到她。《茶魂》的拍摄周期为三十天,在我们城市取景拍摄六天,然后剧组就转到横店影视城。吕佳蓉究竟去没去横店出演那个女二号的玩伴,我不知详情。她是张源的女人,我过多关心显然不合适。
又和张源一块吃过两次饭,许多人在场,他依旧吹他计划筹拍的电影。他预言等他拍摄完成,《美眉,等等我》必将创造国产电影的票房奇迹。有人揶揄道:“什么奇迹?听说有部名叫《天生有财》的炮灰电影,票房仅一万元,你想打破它的最低记录吗?”张源被噎得无语了,想发火,却没发出来,一口气闷在胸口,看他那郁郁不得志的落寞神情,像鲁迅笔下的孔乙己。我觉得挺哀伤的。人如果有什么远大宏图,付诸实践之前,还是别说出来的好,既浪费自己的口水,也惹旁人讥笑。
春节前的一天,飘着小雪,吕佳蓉忽然跑到我的画廊。一直忘了介绍,我开了一间画廓。张源画画,我卖画。他负责生产,我负责销售,我们俩是一种互相依存的合作关系。我们推出的作品有“国色天香——牡丹”系列,有“佳人出浴——陶器”系列,还有“林阴大道——印象”系列,等等。张源什么画都会临摹,客户需求什么,他给你画什么。因为我们的努力,这个城市的酒店、茶馆、咖啡厅,还有许多豪宅都增添了艺术气息。吕佳蓉脖颈上裹着厚厚的围巾走进画廊,眉眼都遮住了。她一层层解掉围巾之后,我才认出是她。她的脸冻得有点红,不停地往手心哈气。
我有点愣怔,不知道她的来意。但我肯定,她不会来买我画廊里的画。我连忙给她让座,冲了一杯热咖啡给她,说:“美女光顾,真是稀客啊!”吕佳蓉四处看了看,双手捧住咖啡杯,像是用来取暖。我没话找话地问:“张源在干什么?”她眉头微微一皱,仍然默不作声。我再问她,“你有什么事?”
她的眼睛仍然四处巡睃,还往楼上看了看,像是确定画廊里有没有其他人。犹豫了许久,她忽然开口说:“我想跟你借钱。”我心里一激灵,意识到她给我出了个难题。想用钱,跟张源说啊!我画廊营收的钱,大部分都给了张源,他比我有钱。再说了,她是张源的人,犯不着跟我借钱,实在要借也应该让张源来跟我说。我想起张源的手机上,丁副导演说她“不懂事”,现在看,还真有点儿。
我迟疑了一下,笑着说:“你一个单身女孩,开销不大,为何要借钱啊?”她放下咖啡杯,说:“我怀孕了,而且从公司辞了职。我要租房子住,将这个孩子生下来。”我心里一震,心想这孩子什么事都敢做,也什么话都敢说。我还没表态,她恨恨地说:“张源负了我。他逼我拍电影,让我答应丁导演……然后又打我,抛弃了我……”说着她悲伤地啜泣起来,像上次我见她时一样,双手往桌面一叠,埋着头哭。
这时有客人推门走进画廊,我连忙站起来招呼。客人看到哭泣的吕佳蓉,先是惊诧,接着像是明白了什么,摆着手退了出去。我顿觉尴尬,仿佛是我招惹了吕佳蓉。别人欺负了她,与我何干?却跑到我店里来哭,实在有点不地道。
我脑子嗡嗡直响,觉得她短短几句话,信息量太大,一时捋不清楚。我喃喃地说:“你真的怀孕了吗?张源知道吗?”吕佳蓉停止哭泣,站起来“呼啦”一声脱掉红色的羽绒服,说:“怀了两个月了。”脱掉羽绒服以后,她里面穿着一件鸡心领的薄羊毛衫,胸脯高挺,小腹平坦,腰线完美,完全看不出怀孕的样子。似乎是觉察出了我的怀疑,她说:“才两个月,可能看不出,但我知道。”
见我迟疑,她差点就要脱掉羊毛衫给我看,被我拦住了。阻拦她的时候,我看到她胸脯左侧生着一颗痣,还有一股兰花的香味袭来。好不容易将她劝住,那颗痣仍然在我眼前晃动。我感觉有点头晕。
想了半天,我拿不定主意,吞吞吐吐地说:“年关将至,外面欠画廊的款追不回来,我也比较紧张……”吕佳蓉瞪了我一眼,从桌上拿起她的围巾,转身推开玻璃门就走。我追出去,大喊道:“吕佳蓉,你回来,我们再商量……”但她踏着路上薄薄的积雪走了,头也没有回。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回到店里,我给张源打电话,告诉他吕佳蓉来借钱的事情。但我的话还没说完,张源就在那边说:“那女人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了,我现在不认识她!你借不借钱是你的事情,不要告诉我,OK?”我惶惶然,还想说什么,张源已“叭”地挂掉了电话。
8
我以为吕佳蓉的事情就此结束,虽然有点对不住她,却也没太放在心上,毕竟我并不欠她什么。春节将至,地上的积雪还没融化,新一场雪又降临了。画廊没有什么生意,我给两个店员提前放假回家。独自呆在画廊里,喝喝茶,翻翻拍卖会的画册,有点百无聊赖。一天黄昏,吕佳蓉忽然又推门走了进来。我没想到她会再来找我,但看到她,我却又有点激动,仿佛潜意识里盼着她来。我竟然有点紧张,有点不知所措。
她将一只拉杆箱提进画廊,然后去门口跺了跺脚上的雪渣,重新走进室内,径自脱掉羽绒服,挂在墙角的衣架上。看到我有点发愣的表情,她说:“我没地儿可去,在你这儿过年。”说着抿嘴一笑,“别找理由拒绝,我知道你这店过年没人看,交给我得了,免费的。”说着就往楼上走。
楼上外间是茶室,里面是我的卧室,装修得和酒店客房差不多。我慌忙追上来,她已换上棉拖鞋,在卫生间里洗漱。听着哗啦啦的流水声,我只好先退到楼下。
我给张源打电话,他的手机竟然关机。看着门外纷飞的雪花,我陷入无奈之中。而这种无奈,却又好像是我内心暗暗期待的,真是一种复杂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她在楼上喊我,拖着长长的嗲腔。我再次上楼,她竟将我酒柜里的一瓶芝华士打开了,坐在床边一杯一杯地往肚里灌。我连忙去夺她的杯子,说:“你不是怀孕了吗?怎么还敢喝酒!”她身子一闪,紧紧攥住酒瓶不放,说:“我的事不用你管。你陪我喝醉一场,怎么样?”我说:“你再这样胡闹,我告诉张源!”她神情猛地一冷:“你若告诉他,我就去死!”说完,一仰头,直接对着瓶口喝,边喝边说,“我和那个傻逼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你不要再提他,我讨厌……”
我去掰她的手,她身子一仰,倒在了床上,将我也带趴在她的身上。我顿时慌乱起来,她却开心地哈哈大笑。我越夺,她似乎越开心。忽然,她将酒瓶一扔,箍住我的脖子,“啪”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一股迷人的兰花香味沁入鼻腔。我感受到她绵软的身体,看到她胸前的那颗黑痣,忽然像被电击了一般,不自觉地紧紧压住她。
如同着了魔、发了疯,我拼命地撕扯着吕佳蓉。她却害怕起来,一边挣扎一边喘息着说:“不能这样……没人要我了……”
我紧紧搂住她,吻着她的眼睛,说:“不……我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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