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力吉
父亲弥留的时候,我还在夏威夷飞往北京的航班上。蔚蓝的太平洋浩瀚无际,大朵的白云不时从机窗外掠过,而我无心领略这一切,头斜倚在舷窗边,任眼泪流淌着,流淌
着……此刻,我离天堂近在咫尺,我祈求上苍,多给父亲一些时间,能让我跪在他的床前,抓着他的手,大声地说“爸爸我回来了”。
十几个小时的连续飞行,我身心如同炼狱。当飞机缓缓降落,刚刚停稳,我迫不及待地拨通家里电话,当妻子哭泣着告诉我父亲已于中午离开了人世,那一刻我的天——塌了!
父亲1947年投笔从戎,参加过著名的辽沈战役和内蒙古剿匪,历经数次惨烈的战斗,黑山阻击战父亲全连只剩七人。他感慨地对我们说,战争是残酷的,我们是幸存者,想想牺牲的战友我们多幸运。
开国大典,父亲的骑兵方阵威武地通过天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席、朱总司令和开国元勋们的检阅。为此,父亲自豪了一生。只要电视上播放开国大典或庆国庆天安门广场阅兵,当“向前向前向前”的军乐响起,坐在沙发上的父亲都会挺起弯曲的脊背,脸上凝聚着庄严。于是,我们全家安静下来。我知道,作为一个老兵,父亲又听到军号的吹响,战马的嘶鸣,回到那个炮火连天的激情岁月。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转业参加了全国第一次高考。作为蒙古族的后代,他报考了内蒙古第一所大学——内蒙古畜牧学院。而当时的校长就是共和国上将、政务院副总理、内蒙古自治区主席乌兰夫同志。
父亲热爱家乡,成为内蒙古第一批科班出身的兽医,他把一生所学全部献给了草原。那时交通还很落后,父亲和同事们常年下基层,几乎走遍了鄂尔多斯的所有牧场。
父亲一生谦虚磊落、善待他人、淡泊名利,“文革”后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组织上曾考虑让父亲到县处级领导岗位上工作,但被父亲婉言谢绝。他说我不懂管理,还是让更适合的人上吧。在当市政协委员期间,他积极参政议政,献言献策,在充分调研的基础上,提出很多关系民生的提案。
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家可谓是个大家庭,上有爷爷奶奶,下有我们兄弟四个,中间还有姑姑和叔叔。母亲曾是小学校长,在“文革”和挖内人党期间受到冲击,身心落下残疾,常年在外地治病,所以,一家的重担全部落在父亲的身上。他孝敬爷爷奶奶,接济在通辽乡下的姥姥和舅舅们。在读书无用论的动乱时期,父亲不让我们瞎跑,相当严厉地把我们关在家里,教我们读书、写字、学数学。父亲为我们朗诵《一千零一夜》,那充满浑厚和抑扬顿挫的声音,现在还萦绕在我的脑海。今天想来,我是多么的幸运啊,在那个无书可读的时候,我几乎读完了父母亲古今中外的所有藏书。
父亲和母亲一见钟情,他们相亲相爱终生厮守,千辛万苦的支撑着这个家,含辛茹苦地哺育我们成人。每逢年关,我们在欢天喜地数着还有几天过年,父亲母亲却犯着愁,除了爷爷奶奶之外,还要给这四个淘气包做新衣服买新鞋,母亲也因此学会了裁剪和理发。大年三十最重要的一顿饭是炖羊肉。家里人多,母亲只能往锅里多放些胡萝卜,盛菜时,母亲是最难的,她先把肥一点儿肉盛给爷爷奶奶,再盛给爸爸,下来是小姑子,小叔子,最后是我们四个。当不懂事的我们嚷嚷着嫌肉少时,父亲却把碗里的肉夹给我们。母亲有些埋怨,可父亲笑着说孩子们在长身体,多吃一点,他还风趣地说从医学上讲,胡萝卜更有营养。母亲一边心痛地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地吃着,把自己碗里仅有的一块肉夹给父亲,毕竟这是家里的顶梁柱啊,可父亲怎么能吃得下呢,于是他又把肉回夹给母亲,就这样他们夹来夹去,最后那块肉都凉了,这情景深深烙在我儿时心里,每每想起我都会热泪盈眶。
我们长大了,父母亲给我们成家立业。当我们一个个娶妻生子,各自为了家庭和工作忙碌的时候,我一下发现他们都变老了,头发白了,牙也掉了,腰也弯曲了。母亲晚年长期住院,父亲每天陪在她身边。一次母亲想吃炖牛肉,父亲做好后怕凉了急匆匆往医院赶,途中不慎摔倒大腿骨折,饭盒里的炖牛肉也打翻在地,因此,二老双双都住进了医院。后来父亲遗憾地说起这事,说没能让你妈趁热吃上,那是他最精心炖的一次牛肉。听着这话我哭了……
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远在他乡的我一刻也不能等待,辞去工作,便卖家当,携妻带女马不停蹄地回到他们的身边。然而,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非但没有高兴,竟责备起我来,说我不该放弃上升的事业,还担忧起我的将来。为了让他们放心,我积极调研市场,很快创立了乌海市大漠旅行社有限公司,并一步步把业务做了起来。这时他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随着旅游市场越来越好,老年人旅游成了时尚。我多想让他们二老也出去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母亲身体不允许出远门,我动员父亲参加夕阳红团。他说你妈离不开我,你们好好发展,以后的机会多着呢。父亲是放不下母亲,也舍不得让我们花钱。
2007年母亲辞世,父亲经不起这个打击,突然间大面积脑梗。他强忍着悲痛,没有向疾病屈服。他这个老兵又一次向病魔发起了冲锋。在医院的治疗和家人的照顾下,他渐渐地恢复了语言能力和部分生活能力,意识也开始清晰起来。他坚强、开朗,每天保持着乐观的情绪。给我们带来了无限的幸福和天伦之乐。
我当兵的时候,正赶上中越反击战,因为我是学生兵,又在机关工作,对连队踊跃的请战要求也深有感触。我写信与父亲交流,他回信说,很不幸,你也赶上战争,但作为军人你别无选择。虽然最终我没能参加那场战争,但父亲教会了我作为一个军人,应承担的责任。
今天,父亲走了,给我们留下的是无尽的哀思。我常常想起父亲的音容笑貌,回忆起那一幕幕与他一起的温馨情景。每年春节,兄弟们带妻携子与老父亲共度除夕,往常晚十点他是一定休息的,但这晚他要与我们熬到新年的钟声敲响,当爆竹齐鸣,吃完年夜饺子后,才带着满意的笑容,在儿孙的搀扶下乐呵呵地回到床上。他不想错过,他明白此刻的坚持对儿孙们是多大的福报啊!
马年的除夕又到了,新年的钟声再一次敲响,我走在空落落的街道上泪如泉涌……焰火在空中绽放,夜幕五彩缤纷,爆竹惊天动地,我的心在颤抖!蓦然,父亲的音容出现在天际,还是那样慈祥,那样乐观,仿佛在说:老兵不会死,只是转身离去……
(责任编辑 杨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