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桑旧事(下)

2016-05-20 00:55人海中
看小说 2016年3期
关键词:师父春风

人海中

第四章 鱼脱于渊

1

半个时辰以后,我一脸沧桑地坐在睡着的男人身边,一字一顿地问缩手缩脚蹲在旁边画圈圈的师父。

“你到底对他干了什么?”

床上的男人脏成一团的脸和手已经擦洗干净了。虽然他已被剃光了头发,头上还用白布密密包住,脸上仍有些浮肿,但眉目五官清清楚楚,正是阿叶。

可阿叶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刚才他在门前的表现,简直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娃娃,他还在我扶起他的时候,哭得眼泪鼻涕抹了我一身!我又哄又骗的,安慰了好一会儿他才安静下来,等他终于睡着了,我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一百岁!

蹲在角落里的师父扁着嘴说:“我明明只是把血块拿掉了啊,谁知道他会变成这样……”

我“……”

五师叔和六师叔站在门边上,两人的表情一样的精彩。半晌才听到五师叔小心翼翼问:“小茯,你确定只是拿掉了血块?没有顺带从他脑袋里拿掉了点别的东西?”

六师叔伸长脖子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男人,嘴里啧了一声,摸着自己胳膊上看不见的鸡皮疙瘩说:“还是你往他脑袋里塞了点什么,把他给塞傻了?这也差太多了……”

蜷缩着躺在榻上的男人仿佛听到了什么,身子动了一下,脸也皱了起来,我紧张地把他们往门外推,小小声说:“你们快出去,别吵醒他。”

我先把五师叔六师叔推出门,又回头把师父也给拉了出来,一直把她拉到院子外头才停下。

我抓着她的肩膀,与她脸对着脸,无比严肃认真道。

“师父,我问你几个问题,你一定要对我说实话。”

师父吃亏在娇小,被我抓着,只好仰起头说话,气势上就输了一大截。她大概也是真心懊恼,听我这么问,委屈得脸都涨红了,不等我问就气咻咻地说。

“我真的是救他!我是来救人的,才不会存心害他呢!”

我闭了闭眼睛,这里已经有两只猴子,一个脑子刚开过刀走路都不稳还会哭的伤患,再加上师父,我要坚强——即使我才是那个实际年龄最小的人。

我尽量缓和语气,对师父说:“我没有怪你。我只是想问,他是不是真的能活下来了?”

师父充满信心地道:“恩!当然了!我已经把个致命的血块拿掉了,你看他眼睛都好了。”

我心一松,嘴里却又接着问:“那他现在这种样子,会不会是因为才做完手术的关系?好好休养的话,能不能恢复呢?”

师父听我这么一问,顿时两只眼睛又开始到处转移视线,就是不肯跟我对视了。

“你快说啊!”我急了。

师父扁了扁嘴,两眼眨了又眨,眼圈渐渐泛红,我心里暗叫不好,正要拿手去捂她的嘴,还来不及有所动作,她已经握着拳头甩着脑袋,跺着脚哇哇哭叫起来了。

“我不知道啊!都说了我不知道了!我又不是故意的,呜呜,小五,小六,你们跑到哪里去了?我要回去!我要告诉我爹,春风欺负我!”

师父使出了她从小到大的杀手锏,那声音简直是魔音灌耳,我被近距离冲击到,差一点儿坐到地上去。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看热闹的五师叔六师叔捂着耳朵跌跌撞撞跑出来,一边拉师父一边对我使眼色。我头昏脑涨地摆着手,求饶道:“好了好了,我不该这么问你的。是我的错,是我的错还不行吗?他能活下来我已经很高兴了,你别哭,别哭了,我只是想谢谢你救了他。”

师父在两位师叔的安抚中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着,泪眼朦胧地瞪着我说:“真的?你真的高兴?真的谢谢我?”

我鼻酸心也酸,终于忍不住上去一把抱住了师父,呜咽道:“真的,虽然他现在变得……可他活着我才能想办法把原来那个他给找回来啊。对不起,师父,我不该凶你的,我只是太心急了。”

师父被我这么一谢,立刻就找回她的师道尊严来了。她擦了擦眼泪,举高了一只手拍拍我的脑袋,一脸唏嘘感慨地说。

“春风,原来你真的那么喜欢他啊……”她说完这句,又左右环顾两位师叔,摇头晃脑道,“小五,小六,我们春风真的长大了呢!”

我“……”

五师叔和六师叔见她不哭闹了,都是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听到这句话立刻拼命点头表示附和,完全不顾我这个被点评者的心情。

师父擦干净自己的眼泪鼻涕,又拍了拍我的脑袋,最后认真道:“春风,你别急,我们把他带回谷里去,让老谷主看看。我的医术都是老谷主教的呢。老谷主那么厉害,他一定能帮你把他找回来的。”

2

我和师父出谷的时候还是初春,道边杨柳堪堪泛绿,风里还带着冬日残留的寒气,可三个月转瞬即逝,到我们回去的时候,春光已没,一路夏意浓浓,蝉声鼓噪得叫人心烦。

天气炎热还是其次,最叫人烦心的,是阿叶。

出发第三天的下午,他又走丢了。说了只是在溪边休息一小会儿的,我才一转头,他就消失了。

溪边林深草密,五师叔和六师叔要去找,我拦着没让。

“还是我去找吧,你们老欺负他,他看到你们更要躲起来了。”

五师叔哼哼:“谁欺负他了?我们那是逗他玩。”

六师叔也哼哼:“就是,谁让他那么傻的?”

我急着找人,没时间反驳,只回头怒瞪了他们一眼。师父一向怕热,这时候站在溪边一个劲地用手扇着风,嘴里抱怨:“热死了,春风,这是他第几回乱跑了?你告诉他,他再不听话,我们就把他捆起来带回去,看他还敢不敢乱跑。”

我满头大汗地走在齐腰的杂草从里头,听到这里忍不住叫了句:“你们不欺负他他怎么会跑?都怪你们好不好?别吵了,我会找到他的,你们把绿姬留下先走,我找到他再来追你们。”

我拨开长草走进林子里,尽量放软了声音叫。

“阿叶,阿叶。你在哪儿?快出来吧。”

林子里没有一点声音。

我又走了几步,就看到不远处树后头露出来的一角蓝衣。

我擦了把汗,站住脚诱哄:“他们几个都走啦。你真的不出来吗?我这儿有糖哦。”

那一角蓝色动了动,终于从树后转了出来,他抿着嘴,两只手背在身后,并不走过来,只紧张地看我身后。

我侧了侧身,让他看清我身后确实没跟着人,然后才慢慢走过去,拉住他的手,捉住袖子给他擦脸上蹭到的泥。

他扭了一下,口齿不清地说:“糖……”

我从怀里摸出包糖的布袋,拿了一块糖塞到他嘴里,他张口含了,顿时乖了,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任我摆布。

他头上的刀口已经收口了,新生的头发又茸又密,一片青色,短得扎手。脸上的浮肿早就退了,不说话的时候,仍是眉似远山,目如秋水,和原先没什么两样。

可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问过他名字,从哪里来,想回哪里去,结果与之前一样,一无所获。

师父研究了半天,最后表示,他这是退化了。她还比了个数字:“三岁,他现在只有三岁。”

我不死心,三岁的孩子也知道自己的名字啊。

我问他所有的问题,他都说不知道,唯独问到名字,他的回答是“没有名字。”

他不说不知道,也不说忘记了,他说自己没有名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两眼看着地上,睫毛一个劲地发抖,两手在背后死死绞在一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胸口就疼了,心脏一阵紧缩,猛按了两下才缓过一口气来。

我叹口气,握住他的手道:“你有名字的,只是你现在病了,忘记了。”

他抬起头,双目晶莹地看着我,期待地问:“我有名字?”

我点头:“对,你叫阿叶。还有,我叫春风,春风十里那个春风,别忘记了。”

他点点头,笑了。

那是个孩子才有的单纯笑容,清澈明亮,不掺一点杂质,可我不喜欢,我只想要原来的那个他。

我问五师叔六师叔,微明之主是什么意思?他们一脸茫然。我也想过回去找樗云坊坊主,可我又怕他抢走他。

至于阿萝,我没有放火烧她的家已经很好了,我也绝不会让她知道他还活着的。

还是师父说得对,我应该带阿叶去见老谷主,老谷主会治好他的。其他一切,都等他好了再说吧。

我用一包糖,就把他带上了路。

他退化成了一个毫无自保能力的孩子,五师叔和六师叔说他傻,老逗他,师父更不像话,还跟他抢糖吃。他被他们弄哭过好几回,后来就只肯跟着我了,只要我不在,一眨眼他就跑了。

我带着阿叶赶上五师叔六师叔还有师父,和他们一起进了这几天来遇到的第一个城镇。

进城没多久,阿叶又走丢了,还一个人在路上随手就拿了人家的糖人。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被一群人围在当中责骂,卖糖人的骂得难听极了,还用脚踢了他。他蜷缩在地上,浑身脏污,怀里还死死护着半个糖兔子。

我一个劲地道歉,卖糖人不依不饶,说这傻子原来是你家的啊?这么大个人到处乱跑,你也不知道拿根绳栓起来。

别看五师叔六师叔一路上也说他傻,可听到傻子两字从别人出来,立刻就怒了,一左一右架着那卖糖人就上了树,只带着他那根插满糖人的草棍跳了下来,我刚把阿叶扶起来呢,他们就笑嘻嘻地把那根草棍往他手里塞。

卖糖人两脚悬空地抱着树枝哇哇大叫,我一边安抚阿叶,一边还要抢过草棍瞪两只猴子。

“别教坏他!你们干什么呢?快把人家放下来。”

两只猴子一起不高兴了,一起抱起手肘,一个看左边一个看右边地用力哼了一声。阿叶浑身脚印,脸脏得都看不清原来样子了,还一个劲地盯着草棍上的糖人,一副想拿又不敢的可怜样。还有师父在旁边看热闹不嫌多地拍手跺脚,叫着:“就不放他下来,谁让他欺负人!”

我心力交瘁地站在这一片混乱的中心,觉得自己一瞬间又老了好几岁。

3

等那卖糖人终于平安落地,我才当着阿叶的面把草棍还给了他,又郑重补了他的糖人钱。

我对阿叶说:“不给钱就拿别人的东西是不对的,以后再也不许这样了。”

阿叶明显不高兴,接下来一路都没跟我说话,也没像往常那样紧紧跟着我。一直到晚上我们进了客栈房间,他还是背对着我,一声不吭。

我哄了他几次,他都不肯转过身来,我这一天精疲力尽,到了这时候耐心也到了极限,终于忍不住脾气上来了,气道:“你再这么不听话,我也不要你了!”说完转身就走,走出门外三步又转回去,干脆利落地把门从外头给上了锁。

我咚咚咚地走到师父房里,气得在她面前直打转,连坐都坐不下来。

这一路上我们遇到客栈都开三间房,阿叶不愿和两只猴还有师父待在一起,我又不放心他一个人,最后总是我陪着他,在他床边打地铺,一上一下地睡到天亮。

师父说没你这样的,喜欢上一个男人,喜欢着喜欢着,变成他的妈了。

我怒道:“谁是他妈!我比他小,比你们都小!就算他现在……我也不可能变成他的妈!再说了,他以前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比谁都聪明,比谁都厉害,他以前……”

师父蹦起来:“他以前再十全十美有什么用?没有我,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心一酸,再也怒不起来了。

师父说的对,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至少他现在还活着。

变成现在这样,他也不想的。

我怒气一消,就待不住了,走到门口直张望走廊那头被我上了锁的房间。

师父咬着梨,在我背后说:“想去就去呗,女大不中留。”

我无力道:“可有些事情他一定得学会啊。今天多危险?要不是我们及时赶到……我总不能从早到晚看着他。”

师父伸出还淌着梨子汁的手,比了个三,提醒我:“三岁,他只有三岁。”

我欲哭无泪地看着她,满肚子都在吼——不就是你干的好事?

可我不能吼出来,师父也没错,无论如何,她让阿叶活下来了。

我自言自语道:“不能老哄着他,关他一会儿,让他知道教训就好。”

师父说:“你连门都锁上了,还担心什么?春风,好不容易你不用管他了,我们来玩弹棋吧,好久没玩了。”

我再看一眼那扇门,略有些不安地踌躇了一下,最后还是坐下来陪师父玩了起来。

对我来说,无论他做了什么都能理解,都能体谅,可这世上的其他人呢?

一想到他蜷缩在地上被人踢打的样子,我胸口里头就像是被人伸手进去猛拽了一把,难过得坐立不安。

不能这样下去了,总得让他知道,有些事是绝对不该做的。

棋盘摆上,棋子也放好了。师父最爱玩,出门都要随身带着这些东西,永远闲不下来。弹棋棋盘中间隆起,两边低平,十二颗棋子都得用手弹过去入对方的棋洞,弹棋的过程中自己的棋子如果被对方棋子碰撞到,就不能再继续移动了。虽然只是个游戏,可真要玩到激烈的时候,双方棋子在棋盘上流星般往来交互,还真的挺紧张刺激的。

我和师父从小玩到大,什么都势均力敌,单论弹棋的话,我还比她厉害一点儿。可这回我心里有记挂,坐立不安的,注意力怎么都集中不起来,不一会儿就被师父连赢了三局。

师父高兴坏了,扯着我说再来再来。夏夜闷热至极,我只觉得自己满身都在冒汗,正心烦的时候,窗外突然白光一闪,然后一阵滚雷,撒豆似的密集声随即响起。

“下雨了。”我推开棋盘站起来说,“不玩了,我要去看看他。”

师父在雷声中白了一下脸,接着就没好气了:“才这么会儿你就憋不住了?这才关了他多久啊?小时候我要是犯了错,一整晚都得跪着呢。”

我被她扯着袖子动不了,只好回头讲理:“小时候哪一次你挨罚我没陪着?好啦,我都输给你三盘了,你还不满意?”

师父嘴巴撅得更高了:“你也说小时候都陪着我啦。小时候每次打雷你都陪我睡的,现在你不管我了?春风,现在他已经比我还重要了吗?”

我额角挂满了黑线,提醒她:“你都这么大了害怕打雷吗?你别忘了,他现在只有三岁!再说了,你是我的师父啊,有做人师父对徒弟提这种问题的吗?”

师父很用力地哼了一声,跺着脚说:“我就问!”

我心里大声叹气,只好换别的办法。

“我想起来了,我包里还有桂花糖呢,你要不要吃?我去拿。”

师父眼睛顿时亮了:“你买了桂花糖?什么时候买的?买给我吃的吗?”

我不好意思说因为阿叶爱吃糖,我一路上只要看到就会买了放在包里头以备不时之需,只好点头表示师父说的对。

师父很高兴:“那你快去拿啊,我要吃。”

我试探说:“阿叶也在房间里,你不是不让我去看他吗?”

师父一脸认真地把我往门外推:“就是这样你才要快去啊!别让他把糖给偷吃了!”

我三步并两步地回去,到了门口又停下,缓了口气,逼着自己硬下声音来,拍了两下门问:“我回来了,现在你知道错了吗?”

外面大雨滂沱,屋子里头一点回应都没有。

我气又上来了,都这么久了,这脾气还闹得没玩了。

我又拍了一下门,生气道:“赶紧认错,再不认错我就真走了,再也不来了。”

有住客推门走出来,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脸一红,赶紧侧身让那人过去,等他走下楼梯我才回过脸,扒着门缝往里头看了一眼。

屋里亮着烛光,和我离开时一样,可我看不到阿叶。

他在干什么呢?难道躲到角落里去了?

我心一跳,突然慌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开了锁推门进去,果然,房间里已经没有人了。

窗户开着,外头暴雨如注,我扑过去往下看,下头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突然一道电光闪过,照亮了客栈边被雨水浸没的碎石地面,只有万道白练从天而降,不见一个人影。

我在随之而来的滚雷声中倒吸冷气,房间在两楼,他怎么下去的?跳下去的?有没有摔伤?下这么大的雨,现在他又去哪里了?

我扑到两个师叔房里拉起他们,语无伦次地说阿叶不见了。

两个师叔都睡了,打着哈欠擦着眼屎被我吵醒,心情都很差。

“又跑了?怎么回事啊?下这么大的雨还乱跑,是不是真得拿根绳子拴起来啊?”

我已经冲出去了,只扔下一句:“快出来帮我,帮我一起找啊!”

4

我跑出客栈,瓢泼大雨瞬间让我从里到外湿了个透。这小城地处偏僻,城里头全是土路,电光中一片泥泞,家家户户都在这暴雨的深夜里紧闭门窗,四下里都看不到一条人影。

我大叫:“阿叶!阿叶!你快出来,我不生你的气了,你快出来啊。”

可无论我怎么叫,回应我的只有哗哗的雨声。

我在泥泞中跑着,喊着,电光如裂帛,雷声震颤大地,我想起自己初见他时的心愿,我救了他,是因为喜欢一个人就要告诉他,如果他死了,我就连这点心愿都完不成了。

拿一个糖人又怎么样呢?我只想他活下来。

活下来才能和我在一起。

他丢掉了一切,也丢掉了过去,现在他是我的了,我终于成了他世界里唯一的一个人,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我在大雨中奔跑寻找着他,我的嗓子已经叫哑了,两条腿也渐渐抬不起来了,五师叔和六师叔踩着湿滑的屋顶在大雨里头跑了几个大圈子,最后都跑来对我摊手。

五师叔说:“找不到,不知道他跑哪儿去了。”

六师叔更生气:“我踩碎人家瓦了,刚才有人冲我扔东西!”

我让他们回去,五师叔说:“你也别找了,跟我们一起回客栈吧,说不定他自己回去了呢。”

六师叔用看白痴的眼光看他,替我回:“怎么可能?就他现在那样,知道怎么回去吗?”

我擦了把脸上混在一起的雨水汗水和泥水,摇头说:“不,我要继续找,找到他为止。你们先回去吧。”

五师叔还在跟六师叔抬杠,嘴里不服气地道:“你怎么知道他现在哪样?他那是开刀后遗症,说不定人家突然恢复了呢?说不定人家现在什么都想明白了,出城上官道,爱上哪儿上哪儿去了呢?”

我嘴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像是被人脑袋上猛砸了一下一样跳了起来。

五师叔六师叔面面相觑的时候,我已经往城门方向冲出去了。

城门紧闭,这小城地处偏僻,城小人少,雨夜里不但街上无人走动,连城门都没什么人把手。

我在城墙边的角落里找到了阿叶。

他抱膝坐靠在一棵树下,浑身湿透,一张脸惨白,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

我呼吸都停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他身边,怎么抱住他的。

他“呃”一声睁开眼睛,大概是我脸上的表情太恐怖了,吓得他一时没了反应。

他的鼻息喷在我的脸上,我喉咙一痛,咳嗽一声才终于喘过一口气来,然后眼泪跟着流出来了,混着雨水汹涌地爬满了我的整张脸。

他大概是再次被我吓住了,刚开始的扭动与挣扎就停住了,只知道愣愣地看着我。

我连哭带喘地抱着他说:“太好了,你没走,太好了。”

他抿着嘴,在雨里待得太久,嘴唇都发了青,许久才断续发出声音:“是你……是你说……”

我呜呜地认错:“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我要你的,我永远都要你,永远都陪着你,你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

他吃惊地看着我,雨水和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隔着朦胧水雾,他点漆一般的双目在黑暗中晶莹闪光,有一瞬间,我几乎要以为他什么都记起来了,但他只是笨拙地抬起一只手,很小心地碰了碰我的脸。

我听到他口齿不清地问:“你哭了?”

我半点不觉得可耻地拼命点头,还讨价还价:“你看,你也把我弄哭了,现在我们扯平了,你再也不许不理我了。”

他又碰了碰我的脸,手指冰冷,声音满含不确定,像一个得到了一件渴望了太久的东西反而不敢相信的幼童。

“真的吗?真的永远都要我,永远陪着我?”

这是他手术醒来后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我听在耳朵里,突然难过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痛得只知道抽气,连回答都回答不了,只能点头。

炸雷声起,他的脸在雪亮的电光中益发惨白,没有一丝血色,但他直直地看着我,唇角微微翘起,两眼自然睁大,眉头随之向上斜起那么一点点,眼睛里头的欢喜毫无阻拦地直扑出来。

那是一个被满足了所有心愿的孩子才会有的表情,我心又疼了,徒劳地捉起袖子给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再拉他站起来,吸着鼻涕说:“我们回去吧,你这样会生病的。”

他很乖地跟着我,我死死攥着他的手,时不时还要回头看他一眼,就好像一放手他就会不见了似的。

我们冒雨回到客栈,老远就看到师父站在客栈门口,五师叔和六师叔浑身湿淋淋的,拦着她不让她跑出去。

师父被两位师叔拦着,原本一直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张望,真的看到我们回来了,却气呼呼地一转头就跑上楼去了。

五师叔和六师叔身上衣服被淋得不拧都在往下淌水,两个人抹着脸盯着我看,我脸一红,刚要说话就被五师叔拍了一下后脑勺。

“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上去擦干了换衣服?”

我傻傻地“哦”了一声,五师叔看我呆着不动,还要再拍,一个人突然挡在我前头。

我眼前只剩下男人瘦削的后背,阿叶挺身站在我前头,抓住五师叔的手。他身量修长,比五师叔六师叔高了足足半个头,看他们时须得微微低着头,只可惜一开口说话就少了气势。

我听他断断续续地道:“你……别打她。”

六师叔在旁边幸灾乐祸地抱着肚子笑,五师叔黑了脸,一脸不知道是揍兄弟还是揍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的男人的表情,我紧张地从阿叶身后钻出去要拉住他,他却拖着六师叔转身走了,一路走着还用手肘夹着六师叔的脖子,一路地揍他。

客栈门口只剩下我和阿叶两个人,我拉住他的手说:“下次不可以抓五师叔的手,他会生气的。”

他每根头发都在滴水,冻得嘴唇都发了白,但还是执拗地说:“他打你。”

我感动又心酸,他刚才想保护我呢。

我吸了吸鼻子,握紧他的手说:“他跟我闹着玩呢,不是真的。走吧,我们上楼去。”

我拉着他一步一滑地上了楼,一进屋赶紧翻出布巾来,要他脱了衣服仔细擦干身子。

我和他相识至今,一路走到这个时候,什么男女之防,授受不亲早已经不放在眼里头了,只是过去他是病重没办法,现在则是脑子糊涂了,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有别。

我让他脱衣服,他就在我面前三下五除二地把衣服全脱了,我红着脸把他推到榻上,放下帐子让他到里头去脱,然后飞快地跑到师父房间换了衣服。

师父躺在床上哼哼,用她的后背表达愤怒。我将刚才百忙当中从包裹里头拿出来的桂花糖塞给她她才满意了。我手忙脚乱嘴里换衣服的时候,她坐在床上嘴里含着糖,做大爷状指挥我。

“去楼下厨房要姜片煮汤喝,给他多灌点儿。”

我嘴里连声“嗯嗯”,拖着鞋就往门外跑,师父在我后头嘟嘟囔囔地说着女大不中留,我也顾不上反驳,一路跑着去后厨要了姜片和热水,再跑着回了房。

等我再跑上楼,就发现阿叶仍旧穿着那身湿淋淋的衣服,就坐在楼梯最上头等着我。

我气得差点扔了水壶,皱着眉头问:“你怎么又把湿衣服穿上了?让你在房里等我的呢。”

他精神委顿地看着我,委屈道:“你去哪里了?”

我被他这么一看,心又软了,只好低下声音说:“我去煮姜汤给你喝啊,走吧,我们回房去。这么晚了,你在这里会吓坏别人的。”

我们一前一后进了房,我让他脱了衣服上床,先给他擦身。

我用最快的速度擦干他的身体,他精神已经很差了,侧躺在榻上,眼睛半睁半闭,却又一直看着我,不肯移开目光。

我担心地摸摸他的额头,他并没有发烧,皮肤冰冷。我又把姜汤端过来要他喝下去,嘴里解释。

“这是姜汤,你淋雨了,要喝这个才不生病。”

他含糊道:“你也……”

我点头:“我也喝,你看,我们一人一碗。”

一大碗姜汤喝下去,他额头上就冒出一层细汗来。我怕他吹着风,赶紧用被子牢牢裹住他。然后自己抱了半床被褥,想要像往常一样在他的床边打地铺。

可我才一动,手就被握住了。

我低头,他在昏暗光线中看着我,声音沙哑地问:“你去哪里?”

我不知不觉放低了声音,轻轻道:“我不走开,就在你旁边。”

他并不放手,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他眼睛里也只有我的倒影。

他说:“不要,就在这里。”

我被他这样看着,大脑一片空白,梦游般就躺了下来。

外头还在下雨,屋里烛火昏黄,雨声叮咚敲打在屋顶上,像是有人在不间断地拨弦。被子很干爽,他把我搂在怀里头,就像一个小孩搂着一件心爱的玩具,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我与他贴在一起,他穿着刚换上的白色单衣,我的脸贴在他心脏的位置,鼻子里全是他身上干净好闻的味道。

我很想问他: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但我没有开口,我一直沉默着,直到他的呼吸渐渐均匀。

桌上烛泪堆叠,最后一点微弱的火光在我眼中挣扎摇动了一下,终于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了。我在黑暗中慢慢伸手回抱住他,终于闭上了眼睛。

第五章 但为君故

1

虽然灌了姜汤,但是第二天早上,我和阿叶还是病了。

我倒还好,只是咳嗽打喷嚏加流鼻涕而已。他刚从生死关头回来不久,昨天还在街上挨了踢打,备受折腾身体根本经不起这一场冷雨,半夜里就发了烧。我是被他的身体热度烫醒的,他烧得神志不清,到了早上热度也没退下去,满脸通红地在榻上说些谁都听不懂的胡话。

师父给开了药,然后幸灾乐祸地抱着桂花糖对心急如焚的我说:“就知道你不会带小孩,知道厉害了吧?”

我擤着鼻涕,鼻子通红眼睛也通红地对她说:“别说风凉话,你快想办法啊。他身上这么烫,到底要不要紧?”

师父嚼着糖,哼哼唧唧地说:“发烧怕什么?又不是绝症,吃了药就会好的。你捡来的麻烦,你自己看着。小五小六,我们上街玩。”

我留下来,流着鼻涕照顾病人,熬好了药端进去给他喝。他烧得糊里糊涂的,闻到药味就一个劲把脸别过去,紧咬着牙不肯张嘴。我怕药洒在他身上,只好把药碗放回桌上,推醒他要他坐起来喝。

他被我又摇又晃地拉起来,难过至极地靠在床头上,一张脸烧得通红,半睁开的眼睛也是红的,蒙着一层湿漉漉的水气。再等药碗凑到面前,更是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不要。”他含糊地抗拒,嗓子都哑得不成样子了,有气无力地抬手要推药碗。

我担心又心疼,吸着鼻涕说:“你病了,吃了药才会好。听话啊,吃完给你吃糖。”

他勉强抬眼看我,红红的眼中水光氤氲,因为发烧,嘴唇也比平时红了许多,裂了好几个口子。

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可怜巴巴的样子,他这么看着我,顿时让我觉得一切惹他不快的东西都是有罪的,简直想立刻就把手里万恶的药碗给扔出去。

但我实际所做的,却是坚定地端着药碗凑到他嘴边上说:“喝掉。”

他哑声确认:“你要我喝?”

我认真点头:“对,我要你喝。”

他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就着碗边张开嘴,很乖很乖地把药全喝了下去。

我的心一下子就化成了一滩水,搁下碗就拿起桌上的糖放在他嘴里。他吃得急,连我的手指都含进嘴里了,柔软还带着高热的舌头裹着我的手指,我脑袋一懵,浑身血液都冲到脸上来了,慌张后退的时候撞上了桌子,桌上的东西稀里哗啦倒了一地。我摔坐在一片狼藉当中,屁股下头湿乎乎的不知道是水还是药渣,对着他大张双眼一脸惊讶的看着我的脸,羞愤得只想从窗户里跳出去。

我在我爱的人面前永远都这么狼狈,即使他已经退化成了一个三岁的小孩。

阿叶退烧以后,我们就立刻离开了这个城镇,日夜赶路。

我担心阿叶身体吃不消,抗议了几句,五师叔和六师叔难得严肃地表示,最近外头不太平,出了好多事情,他们觉得烦,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安全。

我问:“怎么不太平了?我怎么看不出来?”

五师叔和六师叔一起翻白眼。

“春风,你没看到最近官道上好多信使来来去去吗?”

“他们身上还插着十万火急的箭旗呢。”

“路卡上多了许多盘查的人啊。”

“全是黑甲,齐国都城直属禁卫军才能穿的。”

“不知道要找什么人,这么紧张,国君跑了小老婆了?”

“我看不是,好多城里头的大商家也给查抄了,银庄都不给兑钱,没钱怎么混啊?还是快回去。”

他们俩你一言我一句的说了老半天,最后我才听明白了,不由喷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原来你们就是没钱了啊!”

师父在旁边委屈道:“没钱很讨厌啊,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不能买了。”

我扑哧笑了,打开身上背着的行李包拿出革囊打开给他们看:“我这里有钱啊,还有好多金饼子没用掉呢。”

他们三个面面相觑愣了半晌,然后一起叫。

“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师父叫完还露出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蹦过来摇晃着我说:“春风,是师父没把你教好吗?你以前在谷里头不是这样的啊,你连树上的李子都没偷摘过一个……”

我被她摇得头都晕了,没防备身后又有一双手伸过来,用力抱住我把我从师父的魔掌里头拉了出来。

“又是你,我教训徒弟呢,你凑什么热闹?”师父气呼呼地挥舞着手道。

紧紧抱着我的男人并不说话,只用绝不放手的实际行动表示他的抗议。

我被他摁在怀里,一抬头额头就与他的下巴碰在一起。他前些日子病重,清减到了极点,这段日子总算养回来了一点,但身上仍是骨节突出。我后脑勺靠在他的锁骨上,他身上永远有一种干净而好闻的味道,让我直想把自己整个埋进他的怀里去。

“哟——”五师叔和六师叔一起拖长了声音。

我回过神来,面红耳赤地把阿叶的胳膊掰开,站直身子后先安抚他:“没事的,师父和我闹着玩,你去休息一会儿吧,我们等会儿再上路。”

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仔细地看了看我,仿佛在确认什么。我点点头,他眨了眨眼,终于转身走了。

我抽紧了革囊,对另三个看热闹的家伙说,“这些金子不是我的,是他的。”

五师叔换了付表情,重新仔细看阿叶,嘴里道:“他给你的?这是他给你的谢礼?”

六师叔一只手摸着下巴,啧啧两声道:“看不出他还是个有钱人呢。”

师父抱着手肘一脸“我早知道”的表情,摇头晃脑道:“他一定是个贵族,捡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你们别说了。”我有些紧张地看着阿叶,但他已经走到绿姬身边去了——他喜欢和这匹坏脾气的马待在一起,绿姬对他也比对其他任何人都要温柔。

我的眼睛跟着他,一只蜻蜓落在绿姬的马鞍上,他歪着头,好奇地看着那只蜻蜓,完全没有在意背后的我们在说些什么,就好像我们在讨论的是一个不存在的陌生人。

我安下心来,又有些惶恐。

不该这样的,一切都不对了。他原本是那样从容而优雅的一个男人,外表温柔,意志如钢似铁,就连死亡都无法令他有丝毫动摇。他原本已经选好了自己的结局,他一定会责怪我——如果原来的他能看到现在的他,是我擅自改变了他的决定。

又或许不会。我自我安慰地这样想。他对人一向温和,对我尤其是,但这想法丝毫不减我的惶恐,因为一旦原来的他能够回来,即使没有责怪我,对我的失望也是免不了的。

而我,就连他的失望都承受不起。

2

当天晚上,我们在齐国边境附近停留了最后一夜。因为有钱了,我们豪气地在边境小城最好的馆子里头吃了一顿丰盛的大餐,又包下了客栈里头最好的三个房间。

五师叔和六师叔很高兴,师父也十分满意。五师叔说:“明天就能出关回山里头了,刚才饭馆老板说了,今晚城里头有互市集市,不如我们去逛逛。”

师父一蹦多高,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

我问身后的男人:“要去吗?一起去玩?”

他蹲在地上,正看两群蚂蚁打架呢,听到我问就抬起头来,用力点头。

“要去。”

我把他拉起来,用湿手巾替他擦了擦手,然后才牵着他往外头走。

集市果然热闹。这小城就在国境边上,往东就是汪洋大海,往西接壤卫国,往南是则是崇山峻岭人烟稀少的东越之地,隐谷就藏在远方的十万大山里头。

齐国富庶,卫国富有矿产,东越则是夷人世代生长之地,东越各夷族部落都有自己的特产。这小城在三方汇集之处,地理位置优越,有集市的时候就特别热闹。夜里灯火通明,道路两边摆满了各色物品。有卖海产的,卖山珍的,卖动物皮毛的,卖奇特矿石的,还有卖各种手工织物的,让人目不暇接。

我跟师父离开家以后,什么心理准备都没有就跑去了战场,之后又陪着阿叶奔波千里。历尽艰险也不去说他了,这一路上心情大起大落的,悲伤难过,灰心绝望全尝了个遍。现在好不容易我喜欢的人活了下来,虽然成了个孩子,可到底身体有了起色,回家的路又遥遥在望,一想到出关以后很快就能回到我自小熟悉的家园,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老谷主、谷主和众位师伯师叔了,我的心情就整个明亮起来。

心情一好,看出去的一切都顺眼许多,更别提这有名的互市集市确实是名不虚传,不但各色货品琳琅满目,就连往来的人都各有特色,齐国人宽袍大袖走路带风,卫国人则是头冠精巧耳后簪花,还有从东越来的各族夷人,更是穿得千奇百怪,说话也全不相同,一眼望过去,实在是热闹又有趣。

集市热闹,师父和五师叔六师叔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怕阿叶走丢,一路都紧紧牵着他的手。他身材修长,无论走到哪里都鹤立鸡群,路上人纷纷侧目,我与他身高差了一大截,不明白的只道是他牵着我出来逛集市,一路招呼都是冲着他去的。

阿叶左顾右盼,一脸新奇。没走几步,他就在一个小摊前头蹲下来了。小摊是个东越人摆出来的,那是个黑瘦的中年男人,布巾缠头,上半身几乎赤裸,只穿了件松松垮垮的褂子,下半身一条筒裤,盘腿抱臂坐在地摊后头。摊上摆着各种石头雕出来的小动物,一只只活灵活现。

阿叶拿起一只石头大雁翻来覆去地看,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我见他喜欢,开口就问价钱。

“这个多少钱?”

那黑瘦男人一直盯着阿叶看,听到我问才转动眼珠看了我一眼,也不说话,只从摊子上又抓了样东西对我比了比。

原来阿叶拿的石雁是一对的,一只低着头,一只弯着颈,那姿势正好依偎在一起,分开就孤单了。

这对石雁雕得浑然一体,我心里喜欢,转过头去问蹲在身边的男人:“阿叶,你看这两只雁儿是一起的,你喜不喜欢?我们一起买下来好不好?”

他伸手把另一只雁儿也接了过去,两眼亮晶晶的,十分高兴的样子。我伸手掏钱,那黑瘦男人却指了指我阿叶脖子上露出来的红绳。

自从他醒来,我就把那块银牌挂回他脖子上了。这是属于他的东西,我不想要,更不想他再给我一次。天热,他今天散着领口,蹲下来的时候不但红绳露出,连那块银牌都半露了一个角出来。

我知道东越人长居山里,不通钱币,很多人连语言都不通,在集市上多是以物易物,可这块银牌太重要了,我是无论如何不能交给别人的。我赶紧替阿叶把银牌塞进衣领里头,再把他的衣领紧紧扣上。

“这个不换的,我给你盐巴好不好?”我从革囊里头掏出一小袋盐巴,打开给那男人看。

那黑瘦男人看一眼盐巴,又看一眼阿叶,最后伸手接过去,表示同意了。

阿叶难受地动了动脖子,小声抗议:“热……”

我心疼地擦了擦他头上的汗,拉他站起来,又把那对石雁放在他手里。

“给你,你看,你喜欢什么都得用钱或者东西来换,这样才对。”

他握着那对石雁,又高兴起来,笑着点了点头。

我们继续往前走,走出许久我还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看着我们,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但集市热闹,人来人往的,那卖石雕的摊子早就看不见了。

路边有卖烤山栗的,我给阿叶买了一包拿在手里头剥了吃。再往前几步,就有一个卖刀剑的就冲过来对我们高喊:“这位公子,来看看这把剑,这可是天外陨铁打造的,再没有比这更锋利的了东西。”

他身边一个簪花小贩挑着胆子抢上来招揽生意:“公子来看看我这担子上的细巧首饰,这银打的簪子金镶的步摇,戴在您家夫人头上一定漂亮。”

我脸一红,刚想说“我不是他夫人”,旁边又有人挤过来了。

这回是个卖织锦的东越人,一匹布抖开就要往我身上披,嘴里吆喝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场面一时混乱,我拉着阿叶左躲右闪,突然两眼对上那卖剑的男人带着寒光的双眼,我一愣之下,心头一凛,还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利剑出鞘,锵然一声,竟是一剑朝我挥了过来。

我大惊之下猛地闪避,堪堪让过这一剑,旁边那簪花小贩又从扁担中抽出匕首刺向我。我顾忌身后的阿叶,不敢再避,不曾想一团黑影突然从我脑袋上飞过,热烘烘的仿佛天女散花,那小贩一惊后退,然后才发现那些并不是暗器,只是阿叶手中的烤栗子。

隐谷上下十分宽松,虽然不乏武功高手,但那都是他们的兴趣爱好,从来没人逼过我勤奋习武。所以我耳濡目染这么多年,在武学一道上仍旧是个三脚猫。

卖剑的与簪花小贩又杀了上来,眼看这回我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了,不曾想那卖织锦的东越人手中布匹一抖,五彩斑斓向着那两个杀手兜头罩下,同时布匹中还有带着异香的粉末散开,那两人同时脸色大变,忙不迭地纵身躲避。

我哪还顾得上观战,一边尖叫“师父!师叔!救命!”一边拉着阿叶转头就往反方向逃命,只恨自己没长一双翅膀。

3

集市上原本就热闹非凡,被我们这么一闹,顿时人仰马翻,一片混乱。那卖剑的与簪花小贩虽然被缠住,可随着我们一路飞奔,人群骚动中亮起点点寒光,都朝着我们扑过来,也不知道集市上还埋藏着多少杀手。

我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根本挡不住任何人,更别提我手里还拉着个比我高出一头的男人。奔跑中我听到身边喘息声渐重,心里就知道不好。百忙当中转头去看,果然看到阿叶面色苍白,满额都是汗,脚下已经有些踉跄。

他刚从生死线上回转不久,身体仍旧虚弱,师父也说过,尽量不要让他有剧烈运动,唯恐对大脑恢复有影响。我谨记着师父的话,一路上小心翼翼的,连马都不敢让他多骑,现在这一通狂奔,万一引得他旧疾复发,我这一路行来还有什么意义?

我一想到这里,脚底下顿时就慢了。一只手自动自发地摸到他脸上,只摸到一手冷汗。

“你怎么样?还跑得动吗?”我心慌意乱地问。

他头一转,瞳孔中火光一闪,我心道不好,还来不及回头看,肩膀被他一抓,就与他一起往地上滚倒。

只听轰然一声响,一个火球砸在我原先站的地方,引起无数尖叫惊呼,火光四射,原本就已经混乱不堪的集市顿时骚动起来,无数人开始拔腿狂奔,不知道多少摊子被掀翻,货物撒了满天。

我一瞬间清醒过来,那些人要杀了我们!

地上全是浮土,我和阿叶抱在一起滚进了被掀翻的山货摊里头。摊子上的山菇野栗与各种分辨不清的山货倾泄下来,把我们整个埋在了里头。我的手一直死死抓着他的手,手指都痉挛了都没分开,这时候挣扎着爬起来拉着他就跑。货摊后头是一条暗黑小巷,我不敢再大叫“师父师叔”求援,只管拉着他没头没脑地跑。

这小城的巷子错综复杂,如同蛛网,巷子里头到处堆着杂物,我被绊了一下,差点儿直接扑倒在地上。头顶厉风再起,一个黑衣人从巷边房顶上跳下来,一刀往我头上劈下。

巷子狭窄,我身上什么抵挡之物都没有,情急之下随手一扬,把一直揣在怀里的一包糖给撒了出去,嘴里叫:“看暗器!”

那人不知道我撒了什么,侧身一避,刀上叮当几声,把糖块都弹了出去。

我趁着机会再跑,后头愤怒一声,那黑衣人发现了我扔出去的只是糖块,立刻又追了上来。这黑衣人明显比市集上那些杀手功力高上许多,飞身上墙如履平地,眨眼刀光就到了我眼前。

锋利的刀身反射月光,我在那上头看到自己惊骇欲绝的眼睛。阿叶发出一声模糊的喊叫,我下意识地要推开他,他却躬身把我一抱,要替我挡那致命的一刀。我只好拉住他往后猛退,撞上身后胡乱堆起的一堆破木箱,顿时一阵稀里哗啦。

我惊恐大叫,那黑衣人的刀却突然收住,同时“当”一声响,一道金光打着旋飞过来,撞在刀身上,金光蕴含巨力,顿时将黑衣人连人带刀击飞出去。

黑衣人遭到突袭也没有乱了阵脚,双脚在墙上连踏几下蹬上屋顶,又要再一次冲下来发出攻击,另一道银光迎了上去,六师叔的斥声在巷子里响起。

“滚!”

五师叔六师叔终于赶到了,我却被阿叶压倒在一片杂乱当中。头顶木箱倒下来时男人一声闷哼,我吓得头脑一片空白,一只手搂着他,另一只手一阵摸索。

他后背衣服裂开,但幸好没有伤到里头,皮都没破,更没有流血。

但他倒在我身上,全身重量都压了下来,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我慌得一个劲地摸他的脸,他的额头,就是不敢碰他头上,嘴里七颠八倒地问着。

“你怎么样?你没事吧?是撞到了吗?头晕吗?头晕不晕?为什么扑上来,你为什么要扑上来啊?”

师父从侧边小巷里窜出来,急道:“春风,你受伤了吗?”

我如见救星,一把抓住她,眼泪都出来了:“没有,师父,你快看看他,刚才他好像撞到头了……”

巷子外头传来马蹄声和驱赶声,守城的军队出动了,有人高声大叫:“所有人都回到居所,商贩拿出通行证原地待查!城门已经关闭,今夜谁都不许出城!那几个扰乱市集的人跑不远,进巷子搜!”

那黑衣人在五师叔六师叔的夹攻下讨不到好,又听到军队出动,一刀挥出后脚下连点,竟是逃了。

五师叔六师叔要追,师父就叫唤起来:“别追啦!快来帮忙!”

他们俩弯刀一收,纵身过来。我跪在地上,抱着阿叶的上半身,抹了一把眼泪直喘气。

五师叔说:“那些杀手还在城里头,我们得尽快出城。”

师父翻开阿叶的眼皮检查了一下,又掏出一丸药塞在他嘴里,嘴里匆匆忙忙地说:“可是城门关了啊,你们都听见了吧?”

阿叶咽下药丸,终于有了一些反应。两眼半合半闭的,一只手慢慢抓住我的手腕,身子不自然地蜷缩起来,头抵在我身上只是喘。

巷口火把点点,搜查的人已经进来了。五师叔金色弯刀再次出鞘,啐了一口说:“烦人,冲出去得了。”

六师叔也拔出他的银色弯刀,站在兄弟旁边说:“就是,趁现在他们还乱着,我们一鼓作气冲出去。”

师父正要拍手叫好,看到我怀里的男人又停下了,我立刻捕捉到她的意思,顿时收紧双手,坚决道:“不行,他刚撞到头,不能再跑了。”

“那怎么办?”五师叔烦恼地挠着头。

一团光突然在黑暗中亮起。

金银刀光同时向那光芒出现的地方奔去,一个黑瘦男人举着一盏羊皮灯立在黑暗中,不闪不避地看着我们。

我立刻把他认出来了,这不是那个卖石雁给我们的黑瘦东越人吗?

我急叫:“师叔别动手,我认识他!”

金银弯刀停住,那东越人看了看痛苦喘息的阿叶,然后对我们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跟他走。

我师父和两位师叔都看着我,我看着那黑瘦的中年人,他冷硬的脸上满是皱纹,仿佛一块被风雨侵蚀的岩石。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们可以相信他。

五师叔背起阿叶,我们跟着那羊皮灯在小巷里左转右转几次,进入一间废弃空屋,又走入空屋布满蛛网的厨房中。黑瘦男人放下羊皮灯,将灶台移开,又拿起灯带我们钻进黑漆漆的灶洞里头。

密道狭窄曲折,最宽的地方也只够两人并行通过,两边土石相杂的壁上全是陈年凿痕,一看就是多年前就有的道路,也不知道是谁开凿出来的。

我试着与给我们领路的黑瘦男人交流,但他一言不发,只是埋头往前走,大有一种你们跟不跟随便的架势。

也可能他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东越各族长居山中,各有自己的部落语言,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与外头人交谈过一句。

两位师叔也试着问了他几句,一样毫无结果。六师叔有些郁闷地问我:“春风,你不是说你认识他吗?”

我无辜道:“刚才认识的,我刚才在集市上用盐巴跟他换了两个石雁。”

两位师叔“……”

大伙儿闷头走了一会儿,这密道不知道多久没用过了,里头味道十分古怪,师父平时操刀给人开膛破肚都不怕,这会儿却胆小了,硬是扯着我走在一起,在我耳边小声问。

“春风,还有多久才能出去?他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啊?”

4

六师叔闷了半天,也忍不住开口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群人哪儿来的?春风,你得罪过什么人吗?这领路的家伙到底靠谱不靠谱啊?”

师父虽然从小和我吵到大,关键时刻却还是很护短的,听六师叔开口就冲着我,立刻叉起腰道:“关春风什么事?我看那些人一定是冲着阿叶来的。这家伙一直神神秘秘的,春风都说了,他连真名没告诉过她。”

六师叔被师父一呛,顿时再次郁闷了:“他不是个傻子吗?”

我最听不得这个词,立刻怒道:“他才不傻!”

五师叔也开口了:“这家伙古里古怪的,你们还记不记得那个要杀他的女人?我总觉得他身上有大秘密。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把他带着,会不会太危险了啊?会不会给谷里带去麻烦啊?”

我紧张地说:“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冲谁来的,可他们不是来杀他的,所有的攻击都冲着我,刚才他扑上来替我挡刀,那人立刻把刀停住了。”

师父顿时发出惊呼,两手抓着我叫:“春风,难道真是你闯了祸?我不在的时候你到底干了什么?”

我凌乱地看着她,语无伦次地:“我,我也不知道啊。”

六师叔过来分开我们,头大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俩别闹了好吗?”

我昏头涨脑地从师父手里逃出来,忽然听到五师叔喊:“哎呦我艹,他怎么吐了!”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我慌忙抢上去,五师叔已经把阿叶放在地上,密道里头一片漆黑,只有最前头那一点羊皮灯的昏暗光线,男人原先胃里的东西全都呕在了五师叔身上,呕得他半身淋漓,这时候什么都呕不出来了,只侧倒在地上不住干呕。

我怕得浑身发抖,想扶又不敢碰他,只知道向师父求救。

“师父,师父,你快来看看。”

师父蹲下来,难得地皱着眉头,喃喃说:“他撞到头上创口了,经不起颠簸,得缓一缓。”她说着又往阿叶嘴里塞了一颗药丸,转头说,“谁有水?喂他喝两口水。”

六师叔从身上拿出水囊递过来,师父接了,直接交给我。

所有人挤在一起,窄小的通道里满是呕吐物的酸味。五师叔把上衣扯了,露出瘦小精悍的上半身,没好气地说:“现在怎么办?”

我跪在地上,扶着阿叶的头,连思考都没有就说:“休息,我们在这里休息。等他好一点再走。”

六师叔“呃”了一声:“在这里休息?万一那些人追上来呢?”

我低着头,喂阿叶喝水,他还在干呕,喝一口呛一口,我喂了几口水以后就把水囊放了下来。手指发着抖,不停地摸他的脸。他死死看着我,并未彻底昏迷,只是双目涣散,说不出话来。我被他看得心痛,忍不住用手盖住他眼睛,他的睫毛在我掌心里不停颤动,仿佛受伤蝴蝶挣扎的翅膀,慢慢终于安静下来,双眼闭合,身体也停止痉挛,终于昏睡了过去。

那黑瘦男人一直提着灯站在最前头,沉默地看着我们,仿佛在等我们的决定。

五师叔抱着两只手,思索道:“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那些人肯定在我们一进城就盯上我们了。还记得路上的异样吗?我们这一路过来,路上盘查越来越严,我一直觉得他们在找什么人。”

六师叔看一眼阿叶,开口说:“在找他?”

五师叔点头:“春风和我们一样长居深山,这几个月的时间,她再有能耐也招不来这么一群职业杀手的注意,请这些人可是要花大价钱请的。如果有问题,那也只能出在他身上。”

师父也加入讨论:“有问题!我第一次见他就觉得这家伙好奇怪啊,他一定有好多秘密瞒着我们。”

五师叔摸着下巴说:“说不定他真是个大贵族呢?能有几个人随随便便就给人一盒金子的?他家里一定更有钱,我猜他们是因为他失踪了,所以现在四处派人在找他呢,难道他们觉得是我们劫持了他?”

“对啊,这么说就说得通了。否则为什么那些杀手全冲着春风去,就是不碰他呢?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带他回去领赏的吧?”

他们三个讨论到这里,六只眼睛一起看向我,尤其是光着上身的五师叔,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春风,我们要不要……”

“不!”我不等他们说完就大叫一声,紧抱着怀里的男人说:“他不是什么大贵族,我见过他的朋友,不对,他的生意伙伴,他说他是……”

“是微明之主。”五师叔摊手,“你已经说过了。”

师父说:“谁知道微明之主是什么意思?我可没听说过。”

六师叔也说:“贵族里头没这种头衔。”

我立刻说:“对吧?我没瞒过你们。而且就算真有人在找他,他也不会想回去的。他从没跟我说过要回家,他只想……”

“只想让那个女人把他给杀了。”师父撇着嘴,一针见血地说。

我被她刺得倒吸一口冷气,两位师叔一看不好,一人一边挡在我们当中。

“好了好了,这种时候你们俩可别吵架啊。”

“春风乖,小茯也要乖。”

羊皮灯光动了一下,那黑瘦男人对我们做手势,要我们继续走。

我不动,求道:“再等一下吧,再休息一下。”

黑瘦男人把羊皮灯交在五师叔手里,然后弯腰抱起阿叶。我想要阻挡,但他抬手一格,我竟半个身子都一麻,根本无法动弹。

“你干什么?”

两位师叔有些紧张地护住我,师父总是慢半拍,还凑上去表示感谢。

“你要帮我们吗?这样抱挺好,对,小心他的头,慢一点走就好,别晃就行。”

那黑瘦男人两手平伸,稳稳托抱着阿叶,还示意我们继续走。

我被六师叔拉起来,身上那阵酸麻已经过去了,手脚活动自如。五师叔松了口气,拿着灯说:“走吧,他看上去没什么恶意,我们留在这儿也不是办法。”

我问师父:“这样可以吗?你不是说他撞到伤口了,最好别动?”

师父对这密道十分恐惧,只想着快点出去,拽着我说:“小五跑起来跟猴子一样,刚才是晃到他了。现在这个姿势好多了,走走,就算要休养也得给他找个好点儿的地方吧。”

我仍然担心,但那黑瘦男人已经继续前进了,我只好跟上。

羊皮灯在五师叔手里头,但黑暗仿佛对那黑瘦男人毫无阻碍,他仍旧抱着阿叶走在最前头。我死死跟在他旁边,羊皮灯的微光从我们背后照来,只能隐约照亮脚前一小块地方,前方仍旧一片漆黑。阿叶一只手垂下来,手指虚虚拢着,我紧张地握住他的手,他手心里全是冷汗,感觉到我的抓握,手指就微微紧了一下。

那黑瘦男人一直一言不发,也不理睬我的举动,只沉默地走着。我偷偷看了他好几眼,刚才那一下我就知道他功力深厚,心里头疑惑更深了。

这个人究竟为什么要帮我们?他要带我们去哪儿?以他这样的身手,根本不可能是个普通卖石雕的山里人,难道他出现在市集,就是为了等我们出现吗?

5

密道曲折漫长,高高低低,黑暗中感觉不到时间流逝,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有了些微光亮,我们钻出一道被山藤掩盖的裂缝,迎面扑来的便是漫天星光。

星芒如海,峰峦如聚,风过时万山呼应,波涛如怒。

这密道居然从边关城中一直穿过山腹,直通到群山之中。师父站在陡坡上深吸气,兴奋得手舞足蹈。

“太棒啦!我们出来了,我们能回家啦!”

我却心跳得一阵一阵发乱,忽然锵锵两声,身边金银光芒一闪,五师叔六师叔同时弯刀出鞘,对着黑暗齐喝。

“什么人!出来!”

我猛地握紧阿叶的手,握得他在昏睡中发出一声微哼。

四周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黑暗中不知道冒出多少个人头来,师父吓得尖叫一声,被六师叔一把拉到身后。

暗哑的男声在我们背后响起:“你们走吧。”

我猛地转头,对着那黑瘦男人:“你会说官话!”

五师叔的手闪电般伸过来,要将我从这危险人物身边拉开。

我一手推挡,另一手仍旧牢牢抓着阿叶的手。

五师叔气得猛喘一口气,怒道:“春风,你给我过来!”

就这两句话的时间,黑暗中的包围圈已经缩小到我们身边来了,来的都是布巾缠头面刺黑青的东越夷人,与将我带到这里的男人同一打扮。他们不言不语,密密麻麻地包围住我们,一双双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

六师叔扫视一周,略微庆幸地说:“他们没有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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