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葬礼

2016-05-20 05:14花雨
长城 2016年3期

花雨

1

整整一个上午,罗朱生守在罗盘沟口。壮壮也想跟他来,都走到村口了,他还是把壮壮吆了回去。

嘿!壮壮,去看家去呀!剩下爷一个人孤零零地躺着,你不怕他被狼叼去呀!

壮壮不听,摇着尾巴颠颠地跑到他前面,返回头哀求地望着他。

回去呀,去照看爷,如果爷被狼叼了去,我找你算账!

壮壮还是不听,还是颠颠地跟着往前跑。他有些恼怒。要在往日,他一定会带上壮壮。壮壮跟了他十年,从一条三个月的小狗变成了老狗,他也从四十五岁变成了五十五岁。

回去呀,壮壮,不听话是吧?不听话就挨棒子!罗朱生把手里的棍子对壮壮比划了一下。

壮壮的眼睛立刻显出了可怜状,喉头发出一阵讨好的“嗯哼”声。它不敢再向前挪动脚步,蹲在地上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罗朱生又挥舞了下手里的棍子。听话啊,壮壮,回去照看爷,爷需要你照看。

壮壮似乎明白了罗朱生的话,喉头又“嗯哼”了一声,调转屁股向回跑,跑了半截,又返回头看罗朱生。

罗朱生把手里的棍子又挥舞了一下,高声吆喝道,好好照看爷!爷要有个闪失,我找你算账!

罗朱生望着壮壮回村的身影,心里非常空落。他记得以前的这个时刻,村庄热闹得不行。早起去田里劳作的,冲尿盆的,到井台担水的,骂孩子懒惰不起的,男女遇见打情骂俏的,端了饭碗到磨盘处摆龙门阵的,整个村庄炊烟袅袅、笑语喧哗。现在村庄一点声息都没有,在大山的皱褶里死寂地躺着。昨天,还有老父亲守在家里给他一点念想,现在连这点念想都没了。

罗朱生很佩服自己的英明决策。幸好没把壮壮带来。如果带来,他就不能这么安心地守在沟口,他就会惦记躺在家里的老爹。有壮壮看守,就不用惦记老爹被狼糟蹋。罗朱生第一次感到这么轻松。

十三年前,罗朱生爹的脚被自家的老鼠夹子夹了,就变青变乌,硬是烂掉了整个脚板。自此,他爹便成了一个残疾人,重活累活干不了,上不了台阶下不了山,除了应付自己的吃喝拉撒,一切事务靠罗朱生照顾。罗朱生无论走多远,有时走到二十里开外的深山挖药材,他也要赶回家为爹做饭。

轻松过后,罗朱生心头就有些发沉,一股眼泪从眼眶溜到嘴边。他伸出舌头把眼泪舔进嘴里,咸腥味在嘴里弥漫。他顺手拔起一根草根放到嘴里咀嚼,咸腥味立刻被一股淡淡的甜味覆盖。

他用手搭起凉棚看太阳。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估计快十二点了,可他一个人还没遇到。他有些沮丧。前些年总能看见主沟里来来往往有很多人,就像主河道里的水。现在,主河道就像突然断了流。主沟通向仙爷山。沿着主沟向里走,十多个村庄弯弯曲曲钻进分了岔的偏沟里。他的村庄罗盘沟就在主沟右侧二十里远的沟掌里,村庄悬在向阳的半山腰。前些年的“村村通”工程,使主沟和罗盘沟都有了水泥路,也让人们下山的道路变得更通畅了。响应县乡的号召,村里二十多户人家陆陆续续搬到县城或当地较大的村落。

村里只剩下他和他爹两个人。他立刻觉得狭窄的村子空旷了许多,村前的麦场变得像天安门广场那样大。他把自己新割的柴草摊晒到别人家向阳的台阶上,把收获的稻谷随意晾晒在以前争抢的平整的岩石上。为了耕种方便,他把农具放在村口那家的门楼下,每天清晨他还大声地唱着歌出村——再没人笑话他五音不全了。

但是舒畅感没维持几天,他就有了深深的失落。失落是村子搬迁带给他的。村子搬迁是村长鼓动的结果,他就从心里诅咒村长。他诅咒村长,更为隐秘的理由是,村长占了他的女人。

罗朱生的女人,充其量也不过是他感兴趣的女人,或者是极想让她成为他的女人的女人。回想起来,寡妇冬菊顶多对他就是暧昧的笑笑,把他头上的玉米花子轻轻拍打下去,煮几个鸡蛋塞给他,还把他的一条破了裆的裤子洗净缝好。这些对冬菊来说,可能是小事一桩,但对罗朱生而言,这就要了他的命了——还没哪个女人像冬菊这样待他。所以,他把她看作他的女人,甘心情愿在农活上帮她:帮她插秧浇地,帮她打枣拾秋,帮她劈柴挑水。可是,那天他从陡峭的山路上背着满满一篓红枣回来的时候,发现村长正和冬菊在枣林边的草丛里慌慌张张地穿衣裤。一股血就涌向罗朱生的胸口。

面对村长的鼓动,罗朱生家是死扛着不搬迁的人家之一。除了他家外,还有“老绝户”。“老绝户”不是没儿子。他有一个儿子、三个女儿,三个女儿已远嫁他乡,剩下小儿子三十好几找不到媳妇,自己托媒做了山西的上门女婿。“老绝户”对儿子有气,便把儿子从宗谱里消除,逢人便说自己没儿子,是“老绝户”。慢慢的,村里人都忘了他的真名实姓,都叫起他“老绝户”来。

罗朱生不搬迁,正大光明的理由是他爹。他老爹和“老绝户”一样,都有了一把年纪,唯恐一把老骨头死在外头,临了也入不了祖坟,成为飘荡在异乡的孤魂野鬼,下辈子转不了世。所以,当罗朱生征询他爹意见搬不搬迁的时候,他爹斩钉截铁地说,要搬,你搬。你把我抬到县城去,我爬也要爬回来。

罗朱生还不老,当然不考虑人死入祖坟的问题,但他内心真正的理由是他那张脸。他的脸狰狞恐怖,谁见了谁怕。如果搬到县城,没有了山林和土地,他就要靠打工吃饭。打工?谁愿意雇一个像鬼一样的人?这是他内心最大的恐惧,碍于男人的自尊,他对谁也没说起过。他爹不愿搬迁,正合了他的心意,如果他爹同意搬,他也会找出各种理由阻止的。

半年后,在村长的鼓动下,村民们陆续搬走了。“老绝户”也被他的三女儿接走。罗盘沟村,这个昔日热热闹闹的小山村,晚上只剩下一盏灯。灯下的烟雾里,飘浮着罗朱生日渐佝偻的背影和他爹喀喀的咳嗽声。

2

昨天一大早,罗朱生就蒸好了一锅暄腾腾的馒头。早饭后他对爹说,爹,罂粟沟里的金银花开了,我去沟里采金银花。金银花很卖钱,等卖了钱,我给你买一个接收信号更好的电匣子。

八十五岁的老爹腿脚不好,但耳朵很好。每天他抱一台吱吱呀呀的破电匣子收听戏曲广播,跟着广播豁着瘪瘪的嘴哼唱。他老抱怨电匣子信号不好,声音像是一个发疯的女人喊出的,一会儿强一会儿弱,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老爹听说要给他买一个新电匣子,像一个没出牙的孩子咧着嘴灿烂地笑。他对罗朱生点点头挥挥手,意思是,知道了,你去吧。

罗朱生把馒头和早上吃剩的菜端到饭桌上,又放了一大碗清水,对他爹说,爹,今天我晚点回来,这样可以多采点。中午你自己先凑合着吃,回来我给你擀面条。

罗朱生的爹坐在炕头上又点点头挥挥手,把炕席上的电匣子够到手里,还没等罗朱生走出屋子,就嗞嗞啦啦地找台。罗朱生带着壮壮走到村口时,他听到一阵高亢的保定老调《忠烈千秋》合着爹破锣一样的声音,从他家低矮的小石屋飘出来。

罂粟沟是罗盘沟再靠北的一个深沟。每年的这个季节,金银花开得正旺。山谷沟壑纵横,两侧峭壁林立,除却山里人,一般人很难进这个沟。也正因为没人进沟,山里的金银花没人破坏,开得非常茂盛和娇艳。

这天,罗朱生正采得上瘾,他家的黑狗壮壮突然对他又叫又咬,叼住他的衣襟向山下拖。

你个找死的壮壮!看到啥玩意了,这么不安生?

壮壮把头扬起来,对着他家的方向狂吠几声,烦躁地在罗朱生面前走来走去,又低下头叼罗朱生的裤腿,把罗朱生掀了个四仰八叉。

罗朱生爬起来,抓住壮壮的头,愤怒地举起右手,但当手落到壮壮头上时,就变成了抚摸。壮壮,想回家了是吧?再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我把背筐采满咱就走。

罗朱生把脸贴到壮壮头上,壮壮似乎得到了安慰,支棱起耳朵蹲着看罗朱生采药,不时地面向罗盘沟方向吠叫。

罗朱生被山里耀眼的金银花刺激得忘记观察壮壮的情绪。他以为壮壮看到了什么东西,受到了惊吓。他心满意足地采了满满一筐,才领着壮壮回家。

回到家的罗朱生被门口的一大摊血吓住了。待他迈进屋时,发现爹头朝下栽倒在锅台上,印堂处一条血管恐怖地张开了一道大大的口子,血是从那里冒出来的。爹右手张开,指着饭桌,似乎在够饭桌上的什么东西。爹的血液像水库里的水,一个劲地顺着口子流淌,流淌到地板上,又流淌到门台上,最后凝固成一块猩红的地毯铺在地面上。

罗朱生吓傻了。他呆呆地看着爹,甚至连身上的背筐都忘记撂下。壮壮汪汪地叫着,这倒提醒了罗朱生。罗朱生匆忙把背筐放到地上,慌慌张张地去试爹的鼻子,没有任何气息,他又摸爹的脉搏,胳膊已经发凉发硬。罗朱生咧开嘴想哭,但好像不会哭了,嘴张了张,脸扭曲成难看的麻花。

罗朱生试了几次也没哭出声来。他只好紧紧地抱住爹,木呆呆地坐在锅台上。等缓过劲来,罗朱生平静地把爹抱上炕,像往日那样为爹在头下垫了一个枕头。他打了一盆清水,把爹脸上的血污擦掉,并从炕边的柜子里翻腾出一套艳黄的装裹衣。这是爹烂脚板那年为他准备的。那年爹七十三岁,村里人家还未搬迁。德贵爷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的一根刺。朱生啊,该给你爹准备棺材和装裹衣了。罗朱生就去县城为爹准备了这套装裹衣和一口槐木棺材。

罗朱生为爹穿上装裹衣,感觉爹的脸色比活着时还要鲜艳。他卸下家里的一块门板,门板下垫两个长凳,摆在地板的正中央,然后上炕开始抱爹。

爹,咱下炕去呀。死人不能躺在炕上呀,要挺在门板上呀!

爹,你好沉呀!平日我一抱就能把你抱下炕,今天咋就这么沉了呢?

爹,你死也不挑个日子。活着时冷冷清清,死后也这么冷冷清清。

罗朱生把爹摆布停当,为爹插上了香碗,烧了一包黄纸,然后上房顶开始叫魂。这在农村是必须走的第一道程序,一是盼望死者的魂灵回归,二是通知村里人,俺家死了人,大家要来帮忙呀。以往,这声吆喝就会把全村老少都吆喝了来,大家帮衬着打发老人,有给死人洗脸的、穿装裹衣的,还有来做饭、烧香、烧纸、扯孝布、守灵、挖坟坑、跑腿通知外村亲朋好友的。第二天全村凭吊,大家扯着嗓子在灵前哭,念叨死者生前的恩恩怨怨。有条件的再在这天请个唱拉班热热闹闹地哭唱上一天,第三天掩埋。如果三天掩埋不了,尸体开始腐烂不说,死者到不了祖坟安歇,托生不了是最犯忌的事。

罗朱生登上房顶时天已黑透。月色从茂密的树缝里泻下来,洒下星星点点的银光。罗朱生站在房顶,看着这些斑斑驳驳的树影。树影婆娑摇曳,像一个个幽灵在跳舞,他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惧。以前回家,总有爹相伴。两个人,一盏灯,虽然没多少话可说,但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闻到彼此吐出的烟雾,罗朱生感到心里踏实。现在,爹冰冷地躺在门板上,壮壮虽是个活物,但一动不动地守在爹的身旁,好像成了一具雕塑。罗朱生被厚厚的寂静裹得喘不过气来,层峦叠嶂的大山,也好像张开一张张巨口要把他吞没。

罗朱生环视一下四周。邻居的房屋在银白的月色里瑟瑟发抖,门窗像一只只黑洞洞的眼睛,齐刷刷盯住罗朱生,向他投来哀怨、孤独、责问和冷寂的光。罗朱生的头皮一阵阵发麻,他深呼吸一口,猛地大声吆喝道,爹啊,爹啊,你回来吧!回家来吧!稍后,他喘口气,用更大的嗓音吆喝道,爹啊,爹啊,你回来吧!回家来吧!声音像一枚枚炸弹,猛地在这个寂静的小山村炸响。村庄上空立刻就响起扑棱棱拍打翅膀的声音。深深的夜色里,鸟儿悠长的哀鸣声从一处飞向另一处,从一个、几个到一片。

村子里没了别人,但葬礼的程序一个都不能少,否则爹的灵魂就不能安歇,就会影响下辈子的转世。罗朱生没心情做晚饭,把给爹留下当午饭的两个馒头和剩菜囫囵吞进肚里,然后给爹糊纸马。这些手艺对罗朱生来说是小菜一碟。村子里的红白喜事,罗朱生一直是能工巧匠。

快午夜十二点时,罗朱生开始抱着纸马游街。街道不长,但因为只有罗朱生一个人,街道就显得空旷悠远。罗朱生的脚步声被街道两边的墙壁弹回来,硿硿嚓嚓地响。罗朱生感到脊背一阵阵发紧。为了摆脱恐惧,他开始大声地唱爹最喜欢的《忠烈千秋》选段。刚唱了一句,远山就把他跑调的唱音弹回来,山谷嗡嗡的回响,像鬼怪的歌声,吓得他双腿一软瘫坐在青石板的街道上。旁边的壮壮为了给他壮胆,对着村口汪汪地狂吠。罗朱生坐了一会儿,等心跳平稳之后,他伸出手抱了抱壮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胆气又回到了胸腔内。他抱起扔在地上的纸马,站起身大声吆喝道,小鬼妖魔,你们都来吧。我是罗朱生!打不死的罗朱生!你们今天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一群我打一窝。来吧!来吧!罗朱生怒视前方,他觉得一股气力从脚底升起,使他不由得昂首挺胸,胆气豪生。他觉得他真变成了贴在他家后墙上,用来捉鬼驱邪、力大无比的钟馗。

转到五爷庙,罗朱生把纸马烧了。纸马一点着,他有了撕心裂肺的感觉。他想起小时候爹经常背起褡裢到山西换小米,在崎岖的山路上他哭着追爹的情景;又想起那年他跌进猪圈被猪啃掉了半边脸,爹背着他急慌慌跑在山路上送他去医院的场面。此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他再也见不到爹了,他和爹阴阳两隔了。从爹死后一直没掉过泪的罗朱生一下被眼泪糊住了眼,他尖声喊道,爹啊,你走好啊!天黑路远,山陡崖峭,骑着白马要当心啊!爹啊,下辈子托生还当我爹啊!

后半夜,罗朱生坐在爹的身旁迷迷糊糊地打瞌睡,睡醒了,就想第三天该怎样掩埋。棺材早就准备好了,但他一个人怎能搬得动呢?再说还要翻过那么高的一座山头?他想起十几年前娘下葬时光抬棺材的就有八个。现在村里人都搬走了,到哪里去找八个人?罗朱生犯了愁,再也睡不着,一根接一根地吸烟。黑狗壮壮蹲在一旁,一声不吭地瞪着一对滴溜溜的黑眼仁,望着罗朱生。

除了小沟里的溪水细碎地流淌外,村庄就像罗朱生的爹那样,安静地睡在月光里。亮着灯光的小院就像一条船漂浮在银色的水面上,船上还不时发出一阵深深的叹息声。

一条狼跑到罗朱生家对过的山头上,对这盏灯火研究了半天,当它发现这盏灯火对它不构成威胁时,便引颈长嚎。黑狗壮壮听到这声狼嚎马上从屋里跳到院里,对着山头汪汪地狂吠,把狼嚎压下去后还愤怒地在院里转圈圈,不时望向那座山头,嗓子里发出“呼呼”的战斗声。罗朱生对狼嚎没感到惊奇,他知道山南端去年来了一窝狼。有黑狗壮壮,狼是轻易不敢进村的。村民搬走后,大部分土地荒芜了,一些野生动物也开始逐渐回到这片以前曾属于它们的山林。

他决定天明后到沟口试试运气,看能不能找到帮他掩埋爹的人。他还想起了他的侄子。侄子十年前就搬到了县城,自从哥哥去世后,再没回过罗盘沟。爹死了,咋样也该通知他,如果找不到人,就让他找几个人回来掩埋。于是第二天,他把壮壮留下看护老爹,走二十多里路,来到罗盘沟口。

3

罗朱生有些饿,他从斜挎的看不出颜色的帆布包里掏出两个干硬的馒头,就着咸菜、泉水吞下了肚。肚子不饿了,他又坐在一块岩石上等。中午时分,他遇到了一群羊和一个放羊的人。这个人他熟悉,是附近村庄的人,知道他已搬到县城,为了放羊,把老家院开辟成了羊圈,白天随羊在各个山谷游走,晚上回老家院休息。

一看到人,罗朱生就兴奋起来。他远远地朝那人打招呼。

等走近了,那人问,老哥,你一个人坐在这儿干啥?

罗朱生快速走上前,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上下摇晃。老弟呀,我都在这儿一上午了,我还寻思着,再等不到人,就到附近各村去找找。

什么事让你这么着急?

唉!我爹死了。这不得找人埋嘛!

唉!大伯死得真不是时候!放羊人愁眉苦脸地表达了哀伤。随后,他撇着嘴说,老哥,不是我说你,小时候你的脸被猪啃了,脑袋没被啃了吧?在这儿等人?比登天还难哩!我成天在这沟里走,我知道,上边的村子早没了人,没搬下山的侯老三两年前就死咧。下边的村子也没几个人。想找个人?嘿嘿,老哥啊,你放个屁把自己崩出村子,你就找到人咧!

罗朱生知道这人在嘲笑他,心里有些不爽,但毕竟他是这半天遇到的第一个人。罗朱生就着唾沫把不爽咽下了肚,诚恳地问道,老弟啊,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那人弯腰捡起一块小石头,朝走歪的一只羊扔过去,哦——呵!看你个死羊!回来!这里草不够你吃?哦——呵!回来!回来!

看羊被吆喝了回来,这人才转过脸看罗朱生。老哥啊,不是我说你,当初你就该随村搬下去。你看你现在,死了老人都没人抬!

放羊人一下说到罗朱生的痛处。说实话,罗朱生从未后悔没随村一起搬迁。搬迁是属于正常人的事,他这个半人半鬼的人,搬下去又如何生存?罗朱生不自觉地摸自己凹下去的脸,脸皮牵扯得眼睛鼻子一起突突地跳。以前他只知叶落归根,人死入坟,但谁知死比活着更难啊。

罗朱生埋下头,摆弄自己满是老茧的大手。不知道他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死了先人都没人抬。罗朱生脖子上的青筋凸出来,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憋住嘴,抽抽搭搭地哭。

放羊人见自己的话伤了罗朱生,有些歉疚。他碰碰罗朱生的胳膊说,老哥,我也就埋怨你两句,犯不着这么伤心。唉——!老哥,下边三眼沟好像还住着几户人家,你去那里看看,如果找得到人,明天掩埋我也算一个。

罗朱生想说声“谢谢”,但“谢”字到了嘴边又回去了,他挺直身子向下走去。

对罗朱生而言,走山路比走平道还顺畅。他没沿大路走,而是攀上了一座山,下了山就到了三眼沟。从山上看三眼沟,整个村被茂密的树木覆盖。他从树缝里,看到一座座院落仍然坚守着村庄,在一家的房顶上,他甚至看到了炊烟,还听到了鸡叫。他的心软软地收缩了一下,突然有了一种暖烘烘的感觉。

他不由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下山的。他一条街一条街地走,一个家门一个家门地看。看哪家的院子还开着门,哪家的院里没有青苔和荒草。大部分院门被一把锈迹斑斑的铁疙瘩锁住,有些人家的院子里,蒿草已长到膝盖高了。罗朱生迈开大步,在死寂的街道里,像一只巡逻犬一样,耐心细致地找寻人们生活的痕迹。

他钻进一条小胡同,看到一个老婆婆在一处没门的院场里抱柴火。老婆婆勾着身子,见他到来,停止了所有的动作,木呆呆地盯着他。

你是哪个村里的?老婆婆的声音很细弱。

俺是罗盘沟的。

到俺村干啥事?

想找人埋俺爹,俺爹死了。

罗朱生边说边沿着石阶走到老婆婆跟前。老婆婆不说话,浑浊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松垮垮的褶子里储满了疑虑和惊奇。突然,她把柴火一撂,弯曲着双腿一挪一挪地向旁边的屋子走去,罗朱生也随她走向那个屋子。

屋子里很黑。罗朱生乍一进去,什么都看不见,只闻到一股霉潮味和饭菜变馊的酸腐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看到一个满脸老年斑的老人坐在黑乎乎的褥子上,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吃惊地打量他。

他爹,你看这人是不是罗盘沟罗狗子那个被猪啃了半拉脸的小子?

罗朱生听到婆婆说他爹的名字,就接上了话,是,是,我爹叫罗狗子。

罗狗子的小子啊!坐在炕上的老人立刻显得亲热起来。他惊喜地望着他,拍拍身前的炕头说,你爹和我,我们是好朋友,年轻时经常一起去山西贩小米。后来,你被猪啃了半拉脸,你爹咋也不出门了,在家专守着你。

罗朱生抬脚坐到炕头上。他想起来了,爹经常说起三眼沟的这个朋友。爹的脚利索时,还专程来三眼沟看望过他。

老婆婆站在旁边,像看稀罕物似的,死死地盯着罗朱生被猪啃掉的右脸,还伸出手在他凹下去的地方摸。唉!如果不是被猪啃了半拉脸,不就讨上媳妇了吗!她惋惜地说。

罗朱生从来不敢照镜子,他不知道他那被猪啃掉的右脸变成了什么样子,但他知道,他没讨到媳妇完全是因为他的脸。年轻时,人们给他介绍对象,女孩一看到他,话也不说一句,转身就走。

罗狗子,你爹,他身体好吗?坐在炕上的老人抖索着双手抓摸罗朱生。罗朱生一伸出手,立刻就被老人紧紧地握住了。

罗朱生难过地说,他死了。昨天死的。

什么?死了?老头的眼睛闪过一丝恐惧,向前探出的身子好像被施了魔法,一动不动地被定在了那里,嘴巴可怕地哆嗦起来,流下一大摊黏稠的口水。

罗朱生掏出一根烟,点着,递给老头。老头摆了摆手,把头看向黑黑的房梁,沙哑地说,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就不受罪了。

叔,我想找人埋俺爹。俺村没人了。你村里有人不?

唉——!找个人难啊!村子里住着三户,都是腿脚不利索的老人!刚开始搬下去那会儿,还不时有年轻人回来种粮食种菜。搬迁的时日长了,人们好像把村子忘了,有时候,连种下的粮食也不回来收,粮食就烂在地里头。唉——!村子迟早要被毁了哟!可怜老祖宗辛辛苦苦开垦的那点祖业。现在我们几个老古董还住在村里,等我们两腿一蹬,村子就成了荒山喽。

老头摇着头唉声叹气。他让老婆婆给罗朱生烧火做饭。

罗朱生拦住说,叔,我来不是串闲亲的。我得赶紧找几个人。明天就三天了。三天埋不了,爹就入不了祖坟,托生不了了。

老头用手势阻止了老婆婆添水做饭。年轻时,他走南闯北,心眼灵光,在村里也算个人物。如今,他老朋友死了,眼看就烂在村里无人抬,他怎么能不着急呢?他抱住脑袋思忖半天说,大侄子啊,你不用再走街串巷找人了,这村里你是找不到人的。你也不用到其他村去了,别的村和咱村一样,顶多就剩下老头老婆了。我看啊,你还是打个电话给你村里人吧。乡里乡亲住了一辈子,他们会回来帮忙的。

罗朱生点点头。

电话普及了,但对罗朱生,仍然是稀罕物。一是罗朱生很少出门,每天在山间劳作,根本用不上那玩意;二是罗朱生没可联系的亲戚。虽说侄子在城里,但当年因为一个鸡窝,和大哥一家大打出手,侄子和他从没有来往;三是罗朱生没用过电话,不知道电话的好处,也就想不起买一部手机或装一部电话。因此,当老头问他侄子的号码时,他懵懂得像个孩子,一问三不知。

老头不得不对老婆婆说,龙他妈,你给小龙挂个电话,让他在县城找找罗狗子的孙子。

老婆婆挪动着碎步,走到靠后墙黑旧的方桌处。方桌上乱七八糟堆满了杂物,放电话的一端最宽敞,也最干净,红色的话机上还盖着一张旧杂志的封面。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眯着眼看上面的号码,看一眼,念一下,摁一个键,摁完了,却听到“嘟嘟嘟嘟”的声音,又摁一遍,还是“嘟嘟嘟嘟”的声音。

老婆婆说,打不通。

老头嚷道,再打!再打!

老婆婆连着又打两次,还是“嘟嘟嘟嘟”的声音。

老头愤怒地骂道,肯定是前几天那场风把线又刮断了。电信局那帮王八蛋,吃着国家的粮食,却不给国家干活,一年里头有一半时间不通电话。唉,村里没了年轻人,谁还搭理我们这些老没用!骂完,窝在炕上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罗朱生从炕沿上跳下来说,叔,那我走了。

老头从炕上向下挪身子。

老婆婆喊,老头子,你要干什么?

我去抬罗狗子去。总不能让罗狗子烂在家里吧?

老婆婆尖声嚷道,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你自个儿都顾不下自个儿来,还去抬罗狗子?

罗朱生赶忙扶住老头,感激地说,叔,你不用操心了。我不会让我爹烂在家里的。

罗朱生没听老头的话。他出门绕村走了几个巷子,希望能遇到回来看望老人的年轻人。即使找不到抬爹的人,也要把信送出去啊。他很后悔。年轻时,村里的青壮年都学骑摩托车,因为那张脸,他走路都低着头,怎么敢跨到摩托车的背上去呢?如果当初他学会骑摩托车,他还有这么难吗?

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哼哼”声,便转身走进一个院落。院落里脏兮兮的,正当中堆着一堆破鞋碎碗。一个女人正坐在院子一角的灶前烧火,花白的头发凌乱地盘在脑袋上像一团茅草。女人每添一次柴就“哼哼”一阵。看到罗朱生,女人直挺挺地站起来,嗓门尖细地说,哼哼哼,你回来了?你真孝顺,回来看你爹娘了。我家的娃从走后就没回来过,也不知道我的小孙子长多高了?她指着院里那堆垃圾说,看,这是他搬家留下的,我一直舍不得扔掉,里面还有我小孙子穿过的鞋呢!哼哼哼!光给你说话了,还不知道你是谁家的娃呢?

罗朱生说,我不是你村的,我到你村找人来了。

什么?找我来了?女人眼里闪过一丝火花,随即咧开满是竖纹的嘴尖声笑起来,两三颗黄黄的牙齿在牙床上打秋千。好多年没人找我咧,你找我有什么事啊?女人欣喜地盯着罗朱生,张开双手向他走来。

罗朱生被她的尖嗓门和痴呆的眼神吓住了。他对女人快速地摆摆手说,没,没找你!你别过来!别过来!

罗朱生彻底死了心。他看日头偏西,就按原路返回,又到了罗盘沟口。沟口已没有了放羊人,但他还能闻到放羊人的气息,他甚至还能闻到全村人的气息。四十年前,在对面的山上,红旗猎猎招展,全村人甩开膀子喊着口号开梯田。如今,石垒的埝阶已经坍塌,本应是禾苗盈盈的梯田长满了荆棘、杂草和藤蔓。

罗朱生感到有东西在胸腔里搅动。他一张口,一口黄黄的黏液从嘴里喷吐出来。

4

黄昏时,罗朱生回到了家。爹安安静静地躺在门板上。黑狗壮壮忠实地蹲在一侧,见罗朱生回来,悲哀地望着他,喉咙发出一阵呜咽声。罗朱生像平常那样为爹抻了抻裤腿和衣角,对爹说,爹,我做饭吃呀!我有一天不好好吃饭了。你反正也不吃了。唉!明天该咋样埋你呢?我去了三眼沟,看到了你的朋友。他让我给你磕头。我代他给你磕头了!

罗朱生按“神三鬼四”的规则,跪在灵前的蒲团上,“啪啪”地磕了四个头。磕完头,罗朱生就刷锅、抱柴做饭。屋子里响起很响的添水声。罗朱生一边向灶膛添柴,一边看爹,恍惚中,他感觉爹根本没死,就是睡着了。他站起身走到灵前,把右手放到爹的鼻下,一丝气息也没有,又摸了摸爹的脉搏,手更冰凉了。罗朱生仿佛从梦中醒来——爹,确实死了。

灶膛的火一下一下舔着锅底,罗朱生也一宗一宗想着心事。找不到人埋爹,又找不到人给侄子捎信,干脆就不找了。不信我一个人还不能把爹埋掉!但该如何埋呢?村里有个风俗,死人必须三天掩埋,必须在中午以前掩埋,否则,人的灵魂就进不了祖坟,就变成了孤魂野鬼,就转不了世。爹活着时没享多少福,死了再不能让爹变野鬼。给爹准备的棺材看来是用不上了,那总不能像《卷席筒》似的,用一张破席子把爹卷吧卷吧葬了吧。想到爹临了这么恓惶,罗朱生就吧嗒吧嗒掉起泪来。掉了一会儿泪,罗朱生干脆捂着脸颊抽泣起来。越哭越觉得伤心,越哭越觉得难受,罗朱生索性离开灶膛,跪在爹的灵前,像个孩子似的抚摸着爹冰凉的脸庞大哭,爹啊,爹啊,只怪你儿子没出息,连个媳妇也没讨上。讨上媳妇有了后,我的儿子就来抬你了哇!我的儿子就来管我的后半生了哇!……

他爹一动不动地躺在门板上听罗朱生哀嚎。壮壮围着罗朱生转来转去,它似乎明白罗朱生的痛苦,不时地用嘴叼他的衣襟。罗朱生一拳把壮壮拨拉开,对它吼道,去你个死狗!你若是我儿子,我还有这么难吗?黑狗受了委屈,长长地呜咽一声,又蹲到一旁,哀怨地望着罗朱生。

哭够了,罗朱生抹了把脸,又回到灶膛。灶膛里的火已奄奄一息。罗朱生添了新柴,柴在灶膛里噼啪直爆,熊熊燃烧起来,映红了罗朱生带着泪痕的脸。在干柴又一次爆响的时候,罗朱生的眼像燃爆的火星,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他激动地站起来蹲下,又站起来蹲下。他好想找个人商量商量,但屋内屋外地转了一圈,只有壮壮的黑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他走过去,抱住壮壮的头说,壮壮,你说魂灵,鬼的魂灵是不是附在骨头上?人被烧后,骨头就变成了灰,魂灵就附在骨灰上了,对不对?见壮壮一言不发地盯着它,罗朱生的手在壮壮头上划拉一下说,狗就是狗,啥都不懂。

打定了主意,罗朱生轻松了许多。他匆匆吃完饭,又叮嘱壮壮好好在家看爹,就拿了铁锨、铁镐和手电筒翻山越岭到了他家的祖坟。

月亮皎洁地挂在天上,罗朱生不用开手电就能清晰地看到大大小小几座坟头。这些坟头靠山而建,按辈分分布,已经占据了上面的几个埝子。罗朱生知道,下面的两个埝子是给他和他的儿子们预留着的,但那用不着了,他只要在爹的脚下有一个小小的地方就够了。罗朱生想到自己断了后,鼻子就抽搭起来。他找到娘的坟头,跪下来磕了几个头,说,娘,我爹来了。我爹死得晚,但没你死得有福气。你死时,好几个人挖,好几个人抬,爹死了,只有我一个。没办法。爹的坑挖得小了一点,你别生气,他嫌窄憋了,你就让他到你的坟头去住住。

罗朱生轻松地在娘的左手边挖了一个坑。坑不大也不深。罗朱生用手比划了下,觉得能盛下他家装米的木匣子了,就收了工。没想到,爹在山西换米时淘来的不生虫的米匣子,成了安放他魂灵的物件。

第二天,挖了三个小时的坑又陪爹说了半宿话的罗朱生没睡懒觉。他一大早醒来,先煮了一锅黏糊糊的疙瘩汤,就着咸菜吞下了肚。他太饿了,两天没好好吃饭,今天的工作又挺劳累,他必须让自己保持精力和体力。随后,他从柴场抱了几捆柴火放到村前最宽阔的麦场里,又进偏屋把给爹准备的棺材用斧头卸成木板,然后一块一块地背到柴火上放平。把这些都忙清了,罗朱生穿上孝衣孝帽,开始给自己洗手洗脸。他跪在爹的灵前啪啪地磕了四个响头,念叨道,爹啊,今天儿子要把你火葬呀。你的魂灵要好好附在骨头上呀,我要把你的骨灰背到祖坟里去葬呀。下辈子转世,就托生到大城市,别托生到咱这大山沟了。爹啊,你可别怨恨你这没出息的儿子呀!

罗朱生边念叨,边流泪,一想到爹要被自己烧成灰,他的心就像被撕裂一般疼痛。他好想找个人说说话,问问到底人的魂灵是不是真的附在骨头上?他抬头看看贴在墙上的钟馗,钟馗对他怒目而视,好像在责备他的不孝。不孝?罗朱生打了个激灵。我把爹烧了,村里人怎么看我?祖宗怎么看我?爹的魂灵还能不能转世?罗朱生突然想起这一大堆问题,实在想不出个头绪,就不顾“神三鬼四”的规矩,趴在爹的灵前一个劲地磕头。爹啊,爹啊,你让我咋办呢?你给我托个梦也好啊!

壮壮睁着一对疑惑的眼睛,一会儿看看罗朱生,一会儿又看看躺在门板上的罗朱生的爹。罗朱生被壮壮的安静安抚下来。他想起以前爹在决定一件大事时常用的方法。罗朱生从抽屉里找出一枚一元硬币,放在手心里,对爹说,爹,你给我一个指示,如果魂灵能附在骨灰上,就给我面,如果不能,就给我背。罗朱生合着双手使劲地摇,摇了几次,在爹的头上方撒下这枚硬币。硬币落到爹的额头,又顺着耳朵落到地面上。罗朱生紧张地盯着这枚硬币在地上滴溜溜转,心怦怦地跳,如果……如果是背怎么办?等硬币不转了,罗朱生慢慢弯下腰。面!是面!罗朱生差一点喊起来。难怪,难怪外面的人都火葬呢!

罗朱生的心完全放下来。罗朱生又给爹磕了几个头,说,爹,咱走吧!一会儿我就把你火葬呀!你的魂可千万千万要把在骨头上呀!说完,罗朱生蹲下来,一用力就把爹背到了肩上。罗朱生的家离麦场不远,走过一条小巷,下个台阶,再下个台阶,向右一拐就到了。爹死沉死沉的,罗朱生只好把爹放在第一个台阶的碾盘处歇息。他擦了把汗,扭头对爹说,爹啊,你还是比我有福气,至少你死了有人埋,将来我死了,哪儿死就哪儿烂吧,给狼吃了,也不会有人知道。罗朱生说到伤心处,喉头哽咽,嘴角抽动。他用袖头擦了把眼泪,猛一用力,爹又被牢牢地放到了肩上。

罗朱生稳稳地把爹放到棺材的木板上,把以前存下来的一壶柴油倒在柴火上,火柴一划,呼的一股火苗冲天而起。罗朱生扑通一下跪倒,扯着嗓子大声哭喊道,爹啊!你走好啊!魂灵千万要把好啊!千万要把在骨头上啊!

正在罗朱生声嘶力竭哭喊之际,一条黑影嗖的一下从罗朱生身边弹过,子弹般沿着还未着火的柴火和木板扑到罗朱生爹的身上。它用牙叼住他的鞋子,使劲向下拽,但人却纹丝不动。它又扑到上半身,向下使劲拽胳膊,这时熊熊大火已经燃到罗朱生爹的身上。

罗朱生跳着脚大喊,壮壮!下来!壮壮!下来!

黑影挺直身子犹豫了一下,悲哀地看了罗朱生一眼,一声哀嚎扎到火堆里。

壮壮——!惨叫在寂静的山谷里回旋,久久不能消散。

5

当一切尘埃落定,罗朱生开始悲痛地收拾爹的骨灰。他又找出一个小一些的木匣子,盛放黑狗的骨灰。这样也好。壮壮会永远作为家庭的一员,陪伴在他和爹身旁了。他准备把壮壮安葬在他的脚下。他没儿子,壮壮就作为他的儿子吧。

正在这时,一辆猩红色的车拉着刺耳的警报来到麦场。从车上下来三个装备齐全的森林警察。

罗朱生惊异地望着他面前生龙活虎的小伙子,疑惑地问,你们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领头的小伙子叉着腰走到他面前,指着这堆灰烬说,这火是你放的?

是。罗朱生老老实实回答。

好家伙!从瞭望塔上看,这堆火够凶的。另一个小伙子说。

罗朱生不明白他们是什么人,但从他们的话里听出,他们是这堆火引来的。罗朱生感到好笑。当他费尽心机找人抬爹的时候,一个年轻人也找不到,一堆火却引来了这么多。

他禁不住抱住爹的骨灰匣连哭带笑起来,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地流,爹,爹,要知道一把火能找来这么多人,这把火我早放了。嘿嘿嘿嘿,这把火我放晚了,爹,我放晚了。

责任编辑 张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