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物的考掘与地方性知识

2016-05-18 15:21谢有顺
文学港 2016年5期
关键词:灯盏器物作家

谢有顺

2006年前后,黄金明在《少年史》等作品里,用了大量篇幅来写他记忆中的少年时代,还有他的出生地。如今,约十年过去了,在《器物记》中可以看到,黄金明依然在试图唤醒记忆中的乡土世界,用以连接当下与过往的,是各种形式的器物:木器、陶器、竹器、灯盏等等。在这些器物当中浮现的,则是他的童年记忆。这种对出生地和童年记忆的持续书写,并没有令我感到奇怪,更没有令我厌烦,相反,我对此深表理解,也觉得他用力的方向是对的。

童年的记忆,对于一个作家的写作来说,往往是决定性的。格林说过,作家的经验在他的前二十年的生活中已经完成了。而中国的很多作家之所以热衷于写故乡,也是其来有自。许多的中国作家,都有一个从乡村到城市的迁徙经历——少时在乡下生活,成年后留在城市工作,可是,他们对于城市生活往往感到陌生,回忆起那些童年的、乡村的记忆,反而觉得亲切。所以,当代文学中,作家们写得最好的,还是那些与乡村、小镇有关的作品。何以城市生活在作家严重变得如此僵硬而缺乏感觉?因为城市是一个公共世界,它往往抹平了个人的感觉差异,城市生活中所看见的、听见的、吃的、住的、玩的,几乎千篇一律。这样的生活,本质上是非文学的——文学所表达的恰恰是个别的、私人的感受。因此,我尤为重视文学写作中那些精微的、地方性的、小视角的、生机勃勃的经验与记忆,那种无法被粗暴的消费文化所分割和抹平的记忆,我觉得这才是文学书写中最动人的景观。我把这个记忆的原点称之为写作的根据地。真正的写作,总是起源于作家对自己最熟悉的人、事、物的基本感受,离开了这个连接点,写作就会流于虚假、浮泛,甚至空洞化。因此,从终极意义上说,写作都是朝向故乡的一次精神扎根,他在出生地,在自己的经验形成的环境中,钻探得越深,写作的理由就越充分。无根的写作,只会是一种精神造假。

黄金明多年来所着力营造的,正是属于他记忆和现实中的故乡景观。经过这么多年的写作,他的写作根基可以说是越来越深了,也有了不一样的气象。在《器物记》中,这种努力也并不难发现。大概是因为他也写诗,长于抒情,善于以感性的语言表达个人的所思所想,因而在《器物记》这样的散文中,他试图另起一路,以理性的、客观的笔墨来再现乡土世界的图景。他为这种写作设立了一个特殊的原点——不是人,而是物,是各种各样的器物。他试图借助对器物的知识性考掘而复原一个原初意义上的乡土世界。比如写到竹器的时候,他首先关心并呈现给读者的,是竹子的种种实用功能。“至于其制作玩具、工艺品、美学意义以及君子之风的道德寄寓,农民既不了解也不关心”,而这正是他本人这样的写作者或知识分子原本“关心”的所在。不难看出这里面有一种努力——他试图抛弃先在的预设或前理解,以客观的笔墨来写出竹器之于乡土世界的意义。

在“木器与木匠”与陶器这两节中,这种对器物的知识考掘的意图,要远为猛烈,也远为激进。与这种精细的考掘相连的,则是一种建立地方性知识的意愿——通过器物的差异,来写出器物本身的普遍性意义,器物的普遍性又独属于他的故乡,与其他区域相比较的话,有其独特之处。因此最终,这种器物描写所指向的,所揭示的,与其说是普遍真理,毋宁说是一种地方知识。

这种写法,赋予了黄金明的作品以充沛的实证精神,让他的作品在具象的层面建立一种说服力。不过值得的是,对器物的知识考掘,乃至于地方知识的建立,对于文学作品来说,都只是其中的一环而不应该是终点。文学最终抵达的,应是物与人相交织、融合无间的生活世界。如果只见器物而不见人,如果说对器物的知识考掘与地方知识的寻求不能跟活泼泼的人心世界通而为一,那么这样的书写很可能只具备民俗学或人类学的意义,缺乏文学的魅力。

读《器物记》中写木器与陶器的部分时,我一度暗暗为黄金明捏一把汗——不断涌现的器物,时常有遮蔽生活世界的危险。好在越往后,这种危险开始逐渐减弱。尤其是写灯盏那一节,黄金明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平衡点。“我坐在院子里,光凭那熟悉的脚步声,就知道父亲已回到村口,但要等好几分钟,才能在灯盏的微光看清他疲倦的面容。黑暗使那些无法发光的事物被遮蔽了,但同时使某些发光的东西彰显。只有夜晚才提醒我,太阳遮蔽的东西也许更多,譬如月亮、星星、灯盏和萤火虫。这些或近或远或大或小的发光体,它们像闪光的钉子,使黑布袋般的夜晚出现了漏洞。如果不是夜晚,我将无法看清一只萤火虫黯淡的蓝光。所有的灯盏都在模仿太阳。”诸如此类的文字,才真正让他笔下的生活世界和人心世界变得鲜活,灵动。那些潜藏在器物中的作家个人的独特感受、经验和记忆的根须,真正被语言照亮了。

(黄金明的《器物记》刊于《文学港》杂志2015年3期,获2015年度《文学港》杂志储吉旺文学奖优秀奖)

线索·距离·姿态

——读俞妍小说集《蜗牛》小感

南志刚

这些桥上除了我

什么也没移动

我始终知道它会这样

看看吧,在每座桥上移动的

只有我

我们所知的一切

甚至朋友

也在沉寂的铁栏中排成一线

我就像一根栏杆柱

来回经过

回声

从大理石纹的河里升起

来自空白之钟的光芒噼啪作响

就像一卷空白胶卷

我们

如今生活在哪里

在哪一面哪一面

你会在那里吗

教 堂

高墙

苍白的砖石就像

崖面上的巴比伦

上帝的

房子

在后面的楼上

面对河流的

唯一的窗前

我在那里

像孩子一样抬眼

现在万物都消失了

墙壁倒塌下来

祭坛

唯有我还在风中伫立于

野草丛生的岩石上

这里没有建筑物

有我那

在它们之间认识了新娘

并呼唤她的

双手

她在她所不在的任何地方

就是手

四月里的平静

初来的雾霭

群山就像我所热爱的

房子里的碟子搁架

远山

昨夜星辰在片刻间

就停止颤动

光芒在这个早晨将对我讲起

那与我有关的事情

印 痕

白色小径上

军号将从看不见的墙顶吹响

远得让极目可见的床

被整理得无瑕

那每个旅行者携带财产之处

浅浅的印痕

洁白在每一声脚步后

回到小径,旅人们

从不曾以单行纵队遇见

那在雪花飘落之际

加深了

相同影子的人

你记得我怎样敲打门

踢踹门

仿佛我或者门是坏东西

后来门打开

我进入

虚无

星光

雪花飘落

一个空王位

雪花旋动在地板上

在脚的周围

在一件乐器上

我们一直

试图对话

我们一直试图在它上面

长久地对话

因为时间

片断散落在那里

发出

话语的回声——我们最后的话语恳求

恳求

片刻间通过聋聩的星光

你就知道我们

在这样一间屋里跳过舞

我迟迟进来

而你远离门

我不得不与你

跳舞,在你的后面,在我能

触及到你的前面

但这比任何人

所能想的都晚

稀疏的

雪花飘落在

一口空钟里

照亮那把椅子

我能完全转身吗

现在我该跪下吗

到处都没有门

同 时

我们交谈之际

成千上万的语言

就一言不发地倾听

当我们关门之际

鸟群就飞越无穷无尽的

光芒的冬天

当我们签名之际

我们当中更多的人

就放弃

又永不会作答

那未写过的词语

在这支铅笔里面

蹲伏着那未被写过

未被说过

未被教过的词语

它们隐藏着

它们在那黑暗中的

黑暗中醒着

听见我们

却不会因为爱

因为时间、因为火焰而出来

即使在黑暗消退的时候

它们也在那里

隐藏在空中

来临的众多日子可能穿过它们

呼吸它们

没有谁更为聪明

这能是什么手迹

它们不会展开的手迹

用什么语言

我才会辨出它

我才能跟随它

去书写万物

真实的名字

也许没有

很多

可能只有一个词语

而它就是我们需要的一切

它在这支铅笔里

世界上的每支铅笔

都像这支

话 语

当世界的痛苦找到话语

它们听起来就像欢乐

而我们经常迈着

泥土之脚去跟随它们

并用心记住它们

然而当世界的欢乐找到话语

它们就痛苦

我们经常带着

我们的水之手离开

当地平线消失

当地平线消失

躯体保持水平

大地保持水平

但别的一切

都垂直

脚掌垂直

因此它们可以攀登

它们等待

血管垂直

因此血液无法流动

因此血液下沉

并无朝着其而下沉的中心

手握住的东西垂直

因此它们可以感觉它

它们释放

眼睛看见的东西垂直

始终垂直

它们依然认不出它

声音垂直

因此它们在最初

听不见

任何东西

叫喊

对失去翅膀的回忆

一个时刻来临

关闭我身后的一道门

而整个夜晚都在我面前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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