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俊
意大利的学术明星、幽默哲人翁贝托·艾柯(UmbertoEco,1932—2016)于2016年2月19日在米兰家中溘然长逝。诚然,严肃的死亡是肉体的消逝。颇具反讽意味的是,他在世时只有《玫瑰之名》为大众所熟知,他的离世却又掀起了一股“艾柯著作热”,正所谓“昔日玫瑰以其名流芳,今人所持唯《玫瑰之名》”。艾柯与书籍密不可分,他的一生是阅读与书写的一生,因而书籍的命运始终是他深度关切的主题。
近几年来纷纷倒闭的书店与来势汹汹的电子书一时成为人们热议的话题。媒体上关于“电子书杀死纸质书”的报道与讨论甚嚣尘上,加之风入松等一批地标性实体书店的倒闭风潮,iPad、Kindle等电子书阅读器使用量的惊人增长,无疑刺激着我们早已紧绷的神经。纸质书的没落与电子书的兴起似乎已然大势所趋。关于精神食粮,我们恐怕都曾暗自思忖过,“明天端上我家餐桌的究竟是一片朴素的小册子吐司,抑或一盘附带精美腰封的厚书烤鸭,还是一碗冰凉爽口的电子书沙拉?”法国19世纪著名作家雨果曾在其《巴黎圣母院》第五卷第二章中描述过同样的情节:牧师弗罗洛将眼前气势宏伟的教堂与沉默无语的书籍作比,忧伤地断言:“Cecitueracela.”(“这将杀死那”),意即书将取代教堂在人们心中崇高的地位[1]。这是牧师心中的疑惑,也是历史车轮向前碾轧所留下的深深印痕。今天我们或许不得不再次一手指着轻薄的电子书,一手指着大部头的名著,追问道:“电子书会杀死纸质书吗?”
其实面对这样的“伪”问题,有识之士早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在艾柯与法国著名导演、编剧、作家让克劳德·卡里埃尔(JeanClaudeCarriere,1931—)的对谈录《别想摆脱书》中就曾暗示:“五百多年来,围绕书这一客体的多样化,并没有改变书的用途或结构。”[2]无论是电子书还是纸质书,书的载体在不断发生变化,但是变化的始终只是形式,书的内容还是以各种方式留存了下来。电子书无力杀死纸质书,正如15世纪古登堡和他的活字印刷术也没能立即取代古罗马的可移动卷轴、中世纪的莎草手稿或者羊皮纸手稿。在人类漫长的书籍史上,可谓实用与习惯持久并存,“人类最喜欢的莫过于放大同一类型的各种可能性”。[3]艾柯作为敏锐的哲学家,对人们的心理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公众舆论(至少是记者们)始终持着书必将消失的想法(要么这些记者们以为他们的读者持有这个想法),每个人都在不停歇地表述着同一个问题。”[4]正是心怀这样的想法,普通读者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强大的视觉消费浸淫之下才保持了“书籍将死”的“信念”。
网络时代似乎改变甚至取消了人们的阅读习惯,然而这只是表象。“倘若我们曾自以为步入了图像文明,那么电脑又把我们引回古登堡的体系,从此人人必须阅读。”[5]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1911—1980)写下《古登堡星系》之时预示着“全球村”(Globalvillage)的实现和大众媒介的铺天盖地,而计算机、网络等新技术的到来事实上将我们引回了字母时代。当人们以为无须阅读书籍便可畅享视觉的快感时,大众往往忽视了他们已经接受的阅读和书写训练。享受现代化的图像代表着更高层级的符号与代码的编码、发送、传递、解码,甚至于读写的方式也较从前更为复杂。人们不但无法离开书籍带来的阅读与书写训练,反而更加依赖这种基础性的感受。艾柯曾举过极具反讽与戏剧张力的例子:一台新的电脑或是一台蓝光DVD机也必需厚厚一沓操作说明置于包装之中。也许,德国诗人黑塞(HermannHesse,1877—1962)对于即将来临的图像时代的看法更具洞察力:
随着时光(流转),新的发明越是满足人们对娱乐和教育的需求,书也越是将重获其神圣性和权威性。我们尚未到达那一步,也就是具有竞争力的新发明如收音机、电影等,取代了印刷书籍的某一部分用途,而书恰恰可以毫无损失地丢掉这一部分用途。[6]
书籍承载了太多内容和用途,新的科技发明正好可以分担书籍的一部分功能。经历过“浴火重生”的书籍此时得以重新“正当化”,将世俗、消遣、娱乐的功效转移给更具表现力与亲和力的电视、电影、网络视频等,转而重新走上知识、理性寄身的神坛,未尝不是书籍的完美结局。书籍用时间证明了自身的合法性,“书终将是书”,“永远不死”(Lelivrenemourrapas)。[7]
当我们身处电影、电视、网络、书籍等等众声喧哗的后现代语境之下,书籍能否依旧带给我们“形而上学的智性安慰”呢?有对科学技术持绝对乐观态度的异议者必然对艾柯的“保守观念”嗤之以鼻。他们认为,艾柯所言及的情况不过是20世纪普遍存在的事实,而在21世纪的今天网络超文本盛行的大众文化时代,电子书的实力早已经跃居纸质书之上。[8]毫无疑问,纸质书就如同勺子、斧头、镰刀等日常工具一样,一旦脱离生产线就无改变的可能,因而是一定意义的封闭系统。电子书、超文本突破这种物理形式上的局限,使读者能够在相当程度上进行自由地游戏、创造。但是,出版业市场的统计数据坚定地表明,纸质书已经一改近年来销量下降的颓势,原来印刷简单的纸质书向着艺术品发展的趋势愈加明显;相反,初期前景光明的电子书如今反倒增长无力,前途未卜。[9]现实的数据更加印证了黑塞60年前的判断,纸质书在向新兴的科技载体让渡了一部分功能之后,反而重新获得其“神圣性”与艺术性。电子书这种载体仿佛一种轻阅读的装置,任何娱乐、消遣、短小的文本才更适合放入其中,大概鲜有读者将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上下两卷、康德的“三大批判”、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全部放入电子阅读器。真正严肃的哲学、文学、历史文本乃是电子书难以承受之重。在艾柯看来,目前所有的纸质书都可以粗略地分为两类,一类书供阅读(reading),另一类书供查询(consultinginformation)。电子书不会始终无所作为,它的出现作为对百科全书、词典、手册一类的大规模数据的替代毫无疑问具有跨时代的意义[10],例如一套占地极大、价格昂贵的《大英百科全书》或米尼编著的《拉丁神父全集》在电子书时代仅需数十兆的硬盘空间或一张光碟,而且可检索的文本也成了众多工具书电子化的潜在驱动,仅此而已。因此,印刷书籍不但会与电影、广播、电视等“新”媒介共存下去,而且还会发挥其一如既往的重要作用。
为什么供我们阅读的书籍无法被替代,亦无法消失呢?在艾柯那里,这些书远不仅仅是白纸黑字的单纯印刷物,而是具备真正的教育功能,包括但不局限于“道德伦理观念的传递(不管是好是坏),或者审美的养成”。除此之外,供我们阅读的伟大书籍亦“教导我们认识命运、了解死亡”,将重大历史事件的经验与教训传达给我们阅读的每一个人。[11]追根究底,供我们阅读的那些书籍构成我们的记忆,既有人类历史的集体记忆,亦有阅读者独一性的个人体验。从柏拉图所讲的那个来源可疑的埃及神话[12]中,我们似乎窥见了书籍、书写与记忆的隐秘逻辑。国王萨姆斯担心塞乌斯发明的书写之术取代人们的记忆,从此只需阅读而无须做黑格尔意义上的真正记忆(learnbyheart)。书写发明之前的人类完全凭借着自身,发展至极端状态就如博尔赫斯笔下的富内斯,尽力地记下这世界的每个细节,甚至在睡眠的时候还在感受宇宙的变动。
书写的技术甫一出世,就将记忆转化为一种“记艺”,将人类所思所想所见所闻铭刻于一切可以铭刻的地方。法国诗人马拉美曾想创作一部囊括宇内、包罗万象的“书”,从而揭示万事万物的本质,弥合短暂生命与洪荒万古的巨大裂隙。在这里,我们必须引入艾柯对记忆的分类以继续我们的讨论。在《植物的记忆和藏书乐》一书的开篇,他将记忆分为三类,第一类是人类的生理记忆,铭刻在人类的大脑皮层,“有血有肉”;埃及国王青眼相看的正是第一类记忆,最具本己性但有时并不可靠。第二类是矿物记忆,从埃及金字塔到索菲亚大教堂,从古希腊雕塑到后现代建筑,矿物存储了人类的价值观与审美观,感叹历史浩渺的同时也受到了前人审美的感染与熏陶。第三类是书写术催生的植物记忆,纸张、书写、印刷等技术成就了人类文明最大的记忆宝库。[13]植物在历史的见证之下成为人类记忆最为持久、最为方便的载体。在植物制品上书写、阅读植物记忆业已成为人类上千年以来的习惯。当然,艾柯的分类在中国需要增补一类:动物记忆。无论是最初的书写铭刻甲骨文所需要的牛骨龟壳,抑或早期重要绘画、书写所需的丝帛,还是西方中世纪长期依赖的羊皮纸,无不需要动物的“献身”。人类将记忆写(刻)在世界上能找到的一切物质之上,书写的“记艺”逐渐演变为纯粹的“技艺”。人类离不开书,就如同人类离不开自己的记忆。正如法国著名诗人保罗·瓦莱里所言,“每时每刻,我自己都成其为巨大的记忆实体。”[14]人类无法脱离记忆,书写将记忆实体化为书籍,艾柯与埃及国王萨姆斯所说的生理性记忆就有了延展———书籍。书写与书籍不但未像国王所言,使人类的记忆退化,反倒在相当程度上训练、增强了人类的记忆力,使我们能够与数千年间的智者贤人对话、思考。
不得不说,刚刚逝世的翁贝托·艾柯对于书籍的未来抱有积极乐观的态度,“书永远不死”的呐喊犹在耳边。他在米兰的公寓中有3万册藏书,在乌尔比诺的乡下小屋中也有两万册藏书,这铸就了艾柯极为广博的知识和敏锐的洞察力。从幼时幽居阁楼阅读祖父的遗留书籍到自文艺复兴哲学家康帕内拉的著作中摘取身后的墓志铭,艾柯的世界等同于书的世界,他的记忆与书籍同构。在众声喧哗的日常生活中,艾柯给我们这些书籍爱好者注射了一剂强心针。或许我们应该听从艾柯的呼唤,重新回到书桌前捧起那些代表先哲智慧、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大书”。
艾柯虽已离去,他的“书”却如玫瑰般芳香永存。艾柯的书永远不死,他就借此得以永生。人类的记忆通过书籍的流传得以延续,艾柯之名也将铭刻在历史的青铜上,成为我们共同记忆的一部分。因此,阅读艾柯、阅读书籍无疑就是纪念艾柯的最佳方式。
注释
[1]VictorHugo,犖狅狋狉犲犇犪犿犲犱犲犘犪狉犻狊,vol.2,Paris:E.Renduel,1836,p.25.
[2]艾柯、卡里埃尔:《别想摆脱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页。
[3]同[2],第10页。
[4]同[2],第3页。
[5]同[2],第4页。
[6]同[2],第6页。
[7]JeanClaudeCarrière,UmbertoEco,犖犲狊狆é狉犲狕狆犪狊狏狅狌狊犱é犫犪狉狉犪狊狊犲狉犱犲狊犾犻狏狉犲狊,Paris:BernardGrasset,2009,p.17.
[8]陈定家:《超文本与书的未来》,《中国中外文艺理论研究》2012年,第407页。
[9]张立红:《逆袭中的纸质书,雾霾中的电子书》,《出版广角》2015年12月合刊。
[10]艾柯:《书的未来上》,康慨译,《中华读书报》2004年2月18日。
[11]艾柯:《埃科谈文学》,翁德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13—15页。
[12]柏拉图:《柏拉图全集2》,王晓朝译,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97页。
[13]艾柯:《植物的记忆与藏书乐》,王建全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8—11页。
[14]PaulVALERY,犆犪犺犻犲狉狊犐犐犐,Paris:ImprimerieNationale,1959,p.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