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天骥的自信与底气

2016-05-16 19:24康保成
粤海风 2016年2期
关键词:戏曲老师

康保成

有这么一个故事: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民间棋手和一位名满天下的高手对弈。最初,这位民间棋手并不知道对手就是大名鼎鼎的棋王,连弈三盘,盘盘皆赢。到知道对方的大名之后,再弈三局,接连败北,再也赢不了对方了。

显然,这位民间棋手是被对方的名气吓倒了。但我想,归根结蒂,他还是缺乏了一点自信和底气。这和秦舞阳在嬴政宫廷瑟瑟发抖的故事如出一辙。燕国勇士秦舞阳十二岁就敢于杀人,人们都不敢面对面地看他。但他作为荆轲的副手,却被秦始皇的威严吓得面如土色,秦始皇因而生疑,荆轲刺秦王的大业也因此功败垂成。按说,秦舞阳并不是没有实力,只是遇到了比他更强的对手,丧失了自信而已。

在高手林立的学术界,自然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能够保持足够的自信和底气并不容易,而黄天骥老师就是这样的人。

中大校友陈平原说:“研究戏剧的黄天骥老师,‘舞台感很好,且有‘人来疯的一面,越是大场子,他的表演就越出色。”(陈平原《南国学人的志趣与情怀——读黄天骥教授近著四种》,《羊城晚报》2015年11月29日,第A11版。以下陈平原语均引自此文)2006年,中山大学校庆八十周年纪念大会在广州中山纪念堂举行,4729个席位座无虚席。更加“威严”的是,主席台上的省市领导、各方要员,一个个正襟危坐,注视着演讲台。天骥师作为教师代表发言,不带片纸,他操着带有浓重广州方言味道的普通话,谈笑自若,妙语连珠,赢得了全场最热烈的掌声——没有之一。这个场面,印证了陈平原对天骥师的描绘。

那么,黄天骥老师的自信与底气从何而来?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得先从学术之外谈起。

1986年秋,也就是我和薛瑞兆师兄快要毕业答辩的那个学期,中山大学迎来了校庆六十周年。一天,我和瑞兆兄骑车路过刚落成不久的霍英东体育场,听到围墙内传出一阵雄壮的军乐声。我俩好奇,遂停下车想看个究竟。不料,我们看到的竟然是天骥师右手高举指挥棒,左手做着手势,正在精神抖擞地指挥着一支庞大的军乐团的英姿。后来才知道,天骥师本来是要到中央音乐学院学音乐的,只是由于某个家长的反对才上了中大中文系。但他对音乐的热爱却始终不减。60年代初期,他曾为中大师生集体创作的《虎门颂》作曲,并亲自担任指挥。改革开放乃至到了他七十岁以后,还经常指挥大合唱。其风采,其水平,俨然是一个专业的指挥家。

在学术圈内外,天骥师坚持游泳的故事为许多人所津津乐道,但中大之外亲眼见过他游泳的人就很少了,我是其中的一个。说来惭愧,本人当过五年海军,自诩游得还可以。但一看到他的泳姿,就再也羞言当过海军了。他最擅长的是蛙泳,姿势矫健、漂亮,腿一蹬就能把人甩出老远。有一年,他参加广东业余游泳大赛,得了老年组银奖。要知道,所谓“业余大赛”,其实参加者多是年轻时的专业游泳队员吶!天骥师谦虚地说他不擅长自由泳,但看到他展开双臂,在浪中搏击前行的样子,我们就只有在一旁羡慕的份。“凝眉奋臂挽狂澜,划转潮头越险滩;禹门三尺桃花浪,几人沉坠几人还?”(黄天骥《秋泳曲》)对于黄天骥老师来说,游泳已经不仅仅是一种体育锻炼方式,而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如今,年过八旬的黄天骥老师,依然常常活跃在泳池中。他用游泳排遣出心中的郁闷,强健了自己的身心,加深了对社会对人生的认识。泳池中的黄天骥老师,显得格外潇洒、年轻。

诗词歌赋和散文创作是天骥师学术研究之外又一个亮点。正如平原兄所言,“漫步中大校园,凡新立的碑记,大都出自黄老师之手。”这些碑文堂记,立场的“不卑不亢”,“骈散结合的较浅近的文言文”风格,乃至最终达到“雅俗共赏”的效果,“这都不是容易做到的”。在这里,我愿意谈一点自己的切身感受。

2007年7月下旬,我应邀陪天骥师到山西北部考察,在海峡两岸享有盛名的戏曲研究大家曾永义先生也参加了这次考察。在忻州的阎锡山旧居,有一副“五姑娘”的雕像独居一室。这位“五姑娘”是阎锡山的堂妹阎慧卿,传说她钟情于阎锡山而终生未嫁,可阎锡山却把她抛在老家自己去了台湾。这个故事使得原本就孤身一人的雕像显得更加冷落、凄美。曾永义先生口占一首《咏五姑娘》诗,表达对“五姑娘”的哀悯与同情,天骥师应声唱和,后出转精。在五台山,同样是曾先生首倡,天骥师唱和。一路上,两位先生出口成章,才思敏捷,让我们这些随行的后学大饱耳福,大开眼界。现在想来,这场景可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的,值得在心底里永久收藏。

旧体诗词如何贴近当代生活?这是诗词学界久议未决的问题。我们的两位老师——王季思和黄天骥,以自己的创作实践回答了这个问题。相比而言,天骥师的社会实践更多,兴趣和特长更广泛,因而他的作品题材也更广泛,对社会对人生的思索以及他丰富的想象力和艺术才华,也更多的体现在作品中。不妨先罗列一些天骥师创作的旧体诗篇目:《花市行》《足球吟》《围棋咏》《虎门吟》《花城灯月吟》《迎春扫屋吟》《回归吟》《买桔行》(以上为歌行体),《秦始皇兵马俑》《清平路即事》《看时装展销会》《中大中文系学生售旗募捐》《白云山远眺》《访泰国见闻》《邓世昌百年祭》《随季思师游武汉东湖》《悼耀邦同志》《看足球世界杯有感》(以上为律诗绝句)。他还有不少词作,限于篇幅,不一一罗列了。

1989年4月,曾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与世长辞。天骥师为作《悼耀邦同志》绝句六首,其一为:“京华四月景凄迷,杜宇西山带血啼。创业艰难公竟去,斯人生死系安危!”短短二十八字,倾诉了内心的悲痛。想起季思师在《沁园春·悼念胡耀邦同志》词中说:“一代英豪,千秋功罪,谁为分明?”“为国兴才,鞠躬尽瘁,长使诗人泪满倾。”天骥师和季思师的心是相通的。

在旧体诗词中,天骥师最擅长歌行体。据他说,歌行体既有格律要求,又有较多自由发挥的空间,所以很喜欢这种体裁。写足球,他把球员比喻成雄狮、饿虎、燕子、鲤鱼,球员们的长传、冲顶、倒钩、射门等动作全都跃然纸上,栩栩如生。例如其中的四句为:“霹雳轰顶不须忧,雄狮震鬣猛摇头;珠球洒落三山外,仰天长啸乱云收。”写龙舟竞渡,他又把河道与世道相联系,把屈原的悲剧与文人的期待自然地纳入诗中:“前波翻浪后波推,处处瞿塘滟滪堆;河道应知如世路,暗礁激水遏船回。”“宴罢登楼各赋诗,投诗入水问蛟螭;一自楚臣沉沙底,几多赤子盼明时!”

天骥师的代表作当属七言歌行《围棋咏》。中国围棋源远流长,以围棋为题的诗赋数不胜数。仅从东汉到南朝,就有“五赋三论”,即东汉马融和西晋蔡洪、曹摅及梁武帝萧衍、南朝诗人沈约的五篇《围棋赋》,东汉班固的《弈旨》、三国魏朝应玚的《弈势》,南朝梁代沈约的《棋品序》,都是名作,要超越他们实在不容易。天骥师的《围棋咏》成功突破了前人的藩篱,显示出他过人的才华和豪放不羁的风格。全诗如下:

秋风猎猎银鹰举,国手东征跨海去;

回望齐州九点烟,扶桑只隔一帘雨。

雨滴波生白玉堂,汉家豪客振棋纲;

千金宇内求骐骥,五色云间下凤凰。

拂衣直上攻擂处,呖乱鸟声啼不住;

一决雄雌壮士心,莺鸣求友情常驻。

横戈驻马阵云高,雨卷龙腥出海涛;

北线穷阴围荆莽,南边巨浸接深壕。

棋枰对坐千山静,敛气凝眸看日影;

兜鍪不动战旗斜,霹雳收勒听军令。

须臾子落起风雷,顿觉眉间剑气吹;

布下“小星”光闪灼,犄角连环不可摧。

迎敌分兵开虎口,坚城滚石大如斗;

直插“天元”“宇宙流”,应手从容饮杯酒。

酒酣顺势发奇兵,貔貅怒跳入空营;

振臂一呼惊草木,敲棋犹作乱金鸣。

中腹大空尖、顶、靠,栈道明修瞒敌哨;

“小飞”斜出渡陈仓,微晲金鳌抛锦罩。

锦罩腾挪动九天,六军翻似油锅煎;

露重鼓寒声尽死,戟锁重关马不前。

满座但闻风索索,赤日炎炎霜雪落;

气结生吞血欲凝,惟有哀兵夜吹角。

楚歌四面月将残,紫塞荒凉暮色寒;

大局行看江海泻,谁人只手挽狂澜?

咬牙搔首沉吟久,拍案急抛“胜负手”;

拼掷头颅决死生,五岳乍崩天乱抖。

雕弓晓射踣霜蹄,沙场骨白血肥泥;

短兵搏杀“收官子”,孤棋“打劫”系安危。

胜负安危休细数,渐散尘烟收战鼓;

斗酣转觉友情浓,投袂推枰齐起舞。

纹枰三尺入玄机,黑白分明接翠微;

覆雨翻云千载事,落花流水一招棋。

一着只差势尽倒,当时曾把黄龙捣;

古今中外几多人,功败垂成没芳草。

京华恰见聂旋风,凯歌高唱入云中;

漫把棋形连世势,拈花微笑论英雄。

手谈斗智兼斗力,国运蹉跎棋运戚;

元戎卓识与天齐,助我雄飞张羽翼。

卧薪尝胆几春秋,报国心丹耀斗牛;

锻礰矛戈期一战,岂能徒白少年头。

心底无私思路广,虎穴龙潭由我闯;

囊棋仗剑走天涯,铲平沧海千层浪。

闻君此语倍精神,昌棋爱国竟难分;

烂柯仙叟跨龙去,尚留豪气满乾坤。

满乾坤,说聂君,“杀伤电脑”慑心魂;

迎风独立三边静,秋山黄叶落纷纷。

一首《围棋咏》,像极了唐代的边塞诗。从大将出征到胜利凯旋,从运筹帷幄到短兵相接。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有四面楚歌直捣黄龙。每四句一转韵,每韵都有独立的事项,环环相扣,首尾呼应。诗中关于围棋的典故、术语也都信手拈来,运用自如。一曲读完,余音袅袅。难怪著名书法家、中大七八级校友许鸿基,在庆祝他们毕业三十周年时,工工整整地用毛笔把这篇《围棋咏》用大字抄写出来,放置在中大中文堂最显眼的地方,以表达他们这一届同学对这篇作品的热爱和对天骥师的崇拜。

我没在中大读过本科,无缘享用如平原兄所说的听天骥师讲《春江花月夜》“听得如痴如醉”的精神大餐,但却多次听过他的讲座和论文报告,有时候还“附骥尾”,和他同台讲座。2014年4月,天骥师在国际学术会议上作主旨演讲,题目是“元杂剧《单刀会》中的祭祀因素”。半个小时,不用PPT,不带片纸。会后叶长海先生告诉我说,这场报告,不用改动,记录下来就是一篇学术含量很高的论文。

有一次,我有幸和他一起在北方的一所大学为本科生做讲座,天骥师讲的是“岭南文化的特征”。照样是不用PPT,不带片纸。他从广州的五羊雕像谈到广东人对中原文化的认同与向往,再进入主题,畅谈岭南文化的豁达开放、兼容并蓄。侃侃而谈,从容不迫。一个小时下来,场上掌声雷动。

师弟李恒义告诉我:一次会议,天骥师当众作报告,照着稿子念,抑扬顿挫,铿锵有力,没有半点语病。恒义纳闷了,黄老师是最讨厌照本宣科的,怎么读起稿子来了?他悄悄凑到跟前一看,天呐,黄老师手上拿的是一张没写字的白纸!事后,恒义揣摩,不写稿子,或许会被会议主办方误解为不重视,所以才拿一张白纸“作秀”吧?恒义猜的是不是对,我没找天骥师求证过。总之,天骥师的学问是在他肚子里,而我们的学问是写在纸上。而且,天骥师的学问已经融会贯通,所以才能信口拈来,举一反三,左右逢源。

天骥师常说,他是“带着诗词的眼光去研究戏曲,又带着戏曲的眼光去研究诗词。”这一点,我们学不了,只能心向往之。哪怕就是在戏曲领域里,我们最多只是做点案头功夫,而天骥师兼得王季思、董每戡两先生真传,是案头场上两擅其美的戏剧理论家。平原兄说:在中大的戏曲学团队中,“能传承王季思先生学问的,不仅黄老师一人;而因个人才情及志趣,接续董每戡先生这条线的,大概只有黄天骥。”这话没有说错。

平心而论,天骥师看戏不多,但每看则必有精到的点评。华东某京剧院的一部新编历史剧,被公认为是新经典,好评如潮。但天骥师看后指出,这个戏在舞台调度上还有不少有待提高的空间。记得那天讨论这个戏,天骥师娓娓道来,鞭辟入里;同学们大为叹服,拍案叫绝。有位学兄说:“这堂课,应该让该剧的编导来听听。”还有一次,北方某梆子剧种来广州演出新编五大南戏中的一个剧目,天骥师一眼就看出,这出戏过多地使用了话剧的手法和布景,不利于演员充分运用戏曲的表演技巧。

很可惜也很惭愧,虽然明明知道研究戏曲必须懂得舞台艺术,但天骥师对舞台艺术的深厚的理论修养和独到的审美眼光,吾辈迄今还没有学到。

天骥师常说,在学术研究方面,他是“以戏曲为主,兼学别样”。

在戏曲方面,他提出的元代南北两个戏剧圈的主张,已经写入文学史,获得广泛认同。他的《元剧的“杂”及其审美特征》《“旦”“末”与外来文化》等论文,都是小中见大的典范之作。其特点是:从对某一具体事项的考辨入手,联系到时代风尚或中外文化交流大局。他对关汉卿生平的考证,对王实甫《西厢记》、汤显祖、李笠翁、“南洪北孔”的个案研究,也都能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另辟蹊径,令人耳目一新。更为可贵的是,天骥师作为中文系出身的典型的“学院派”学者,还主动介入到宗教、民俗与戏曲的关系研究和戏剧形态研究,写出了《论参军戏与傩——兼谈中国戏曲形态发展的主脉》《从“引戏”到“冲末”——戏曲文物、文献参证之一得》《<牡丹亭>的创作和民俗素材提炼》《论丑和副净——兼谈南戏形态发展的一条轨迹》等论文。他做学问的不拘一格、与时俱进可见一斑。

众所周知,天骥师不是学究型的学者,而是才子型的学者。然而,在王季思老师主编《全元戏曲》之后,天骥师担纲主编《全明戏曲》,而后者的篇幅是前者的五六倍以上!为了减轻天骥师审稿的负担,我们本来采取的是分卷主编负责制。但天骥师作为总主编,不仅对每部交上来的作品都细细审看,一一纠正初校、二校的错误,而且连许多本该分卷主编承担的二次审稿工作也“截”过去。所以,他手头的稿子,有许多是未经分卷主编二校的,其工作量可想而知。天骥师说:“你们几位(指我和宋俊华师弟等)工作忙(指教育部基地工作),审稿的工作就由我代劳了。”

戏曲之外,他对吴伟业、朱彝尊、陈维崧、纳兰性德的研究最引人注目。尤其是对后者的研究。1982年,他的论文《纳兰性德和他的词》在《社会科学战线》发表,是最早研究纳兰词的重要论文。翌年,同名专著在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书中对纳兰性德生平的考证,对纳兰词的鉴赏和对纳兰词风格的归纳,迄今仍为不刊之论。从出版社某编辑处获悉,这部30多年前出版的专著迄今无人超越,即将再版。

在中国戏曲史方向的研究生课堂上,天骥师强调中国文化的根在先秦,带领大家精读老、庄、孔、孟,《礼记》《周易》等典籍。而同学们最喜欢听的,则是在众人发言之后,被他自己称之为“胡思乱想”、“胡说八道”的一家之言。可惜的是他在这些场合的“信口开河”绝大多数都没有记录、整理出来,只有一部煌煌50万言的《周易辨原》,留下了当年课堂讨论的雪泥鸿爪。一位研究戏曲的学者竟然一不留神成了《周易》研究专家,您道是奇也不奇?

1984年春节过后的一天,我和薛瑞兆兄作为中山大学中文系招收的第一届博士生,来到位于中山大学马岗顶的王季思先生家。先生请我们在宽敞的客厅坐下后,随即拿起电话,说:“我把天骥叫过来,他和我一起带你们。”当时天骥师还不是博士生导师,但从我们入校报到的那一天起,我和薛瑞兆师兄实际上就是在季思师、天骥师的共同指导下完成学业和博士学位论文的。

32年过去了,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32年来,我有幸留在两位老师的身边,边工作,边继续学习。1996年季思师仙逝以后,天骥师便成为中山大学中国古代文学、古代戏曲研究团队的领军人物和灵魂。他的为人为学,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深刻影响着我们这一代乃至目前在读的研究生们。

我们进入中大的时候,季思师已进入暮年,78岁;天骥师年富力强,49岁,不久就被任命为系主任,又几乎同时被国务院学科评议组批准为博士生导师,再后来接替季思师担任第二届国务院学科评议组成员。天骥师常常谦虚地对我和瑞兆兄说:我们其实是师兄弟。但我们两人清醒地认识到,学术上的师承关系不像血缘关系那样纹丝不乱,我们和天骥师都是季思师的学生,同时我们二人又是两位老师共同的弟子。

在天骥师担任系主任的日子里,中大中文系里除王季思老师之外,还有好几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如商承祚、黄海章、楼栖、卢书度、陈则光、吴宏聪等先生。作为系主任的天骥师,对待所有的老教授一视同仁,同样敬重,绝不厚此薄彼,即使是对待自己的恩师季思师,也没有半点特殊。我们从天骥师所写的回忆容庚、冼玉清、黄海章、吴宏聪、董每戡等前辈的文章里,可以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

上世纪80年代后期,天骥师的职务调整为研究生院常务副院长。不久,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天骥师对季思师的感情,在特殊的年代里得到升华。

1990年夏季的一天上午,我到“党办”领取“调离教学岗位”通知书。“党办”离季思师家很近,就顺便去看望老师,并想向他汇报此事。没想到刚踏进门,家中的保姆就慌慌张张地告诉我:“赶快找人把阿姨送医院”。原来,师母姜海燕患了急病。我打电话找来董上德师弟,用担架把师母送上救护车,没想到师母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她患的是登革热,上午送进医院,傍晚就与世长辞了。

师母岁数比季思师小十多岁,而且素来身体很好。长期以来,季思师的生活起居都是师母一手操持的。她的突然离世,对季思师不啻晴天霹雳。一个85岁的老人,能不能经得住突如其来的打击?在天骥师的周密安排和亲自参与下,季思师安然渡过了这一关。

天骥师安排,先把季思师送往医院,住进病房,告诉他是例行体检。然后每天向他报告师母姜海燕的“病情”,有时“严重”,有时“缓和”。待季思师有了心理准备,再向他报告实情。在报告时,医生就在隔壁,预备好抢救器材和药物,以防不测。由于有了充分的铺垫,季思师的情绪很快便稳定下来。天骥师安排老人家继续在医院休养一个多月,后来被家住深圳的女儿接去小住。在季思师住院期间,所有的师兄弟齐上阵,有的陪床,有的煲汤送汤。天骥师还专门请来季思师的温州老乡、中大图书馆原馆长连珍先生到病房来,和季思师聊天,劝慰和开导季思师。

季思师从深圳女儿家回广州的住所之后,其日常生活遇到了困难,尤其是洗澡问题。广州的湿热天气一天不洗澡都难以熬过,而师母去世后无人能帮助老人家洗澡。天骥师不仅安排师兄弟们轮流给季思师洗澡,而且他还和苏寰中老师身先士卒,身体力行,亲自为季思师洗澡。

羊年的春节很快来临了,每逢佳节倍思亲,季思师的情绪会不会起波动?天骥师一直挂在心上。他在后来的一篇文章中回忆:“我惦挂着老人家,他和女儿静静地守岁,心情不知怎样?年初一大清早,带了些糕点,便赶往他的寓所。”当看到季思师家门贴着一副老人家亲拟的红彤彤的春联的时候,“我不禁眼眶一热,心头上的那块石头,也落下了。”

1992年,在天骥师的主持和操办下,“王季思教授从教七十周年庆祝大会”在中山大学隆重举行。广州市政协主席杨资元、中山大学校长曾汉民到会讲话,国内许多著名学者和中大中文系师生250余人参加了大会。会后,《文学遗产》编辑部和中山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古代戏曲研究室,联合举办了“王季思学术思想研讨会”。天骥师亲自撰写的《余霞尚满天——记王季思教授》,先发表在《人物》杂志1993年第1期,后收入当年12月出版的《王季思从教七十周年纪念文集》。

从一个人怎样对待父母和老师,就大体可以看出他的人品。天骥师父母早已去世,他像对待父母一样对待身处困境的季思师,在学术圈内外有口皆碑。然而,天骥师经常说,我们尊敬老师,但绝不搞门户之见和师道尊严。这一点,天骥师与季思师一脉相承。

在我们的戏曲研究团队,虽有年龄、辈分之不同,但在学术上是完全平等的。天骥师考证有两个关汉卿,季思师不以为然。季思师否定“王作关续”说,认为元初的王实甫是《西厢记》的唯一作者,天骥师则认为艺术上如此成熟的《西厢记》不可能完成于元代。考入中大之前,我针对天骥师关于洪昇《长生殿自序》中的一句话的理解写过一篇商榷文章,发表在《光明日报·文学遗产》。入校后很长时间我才知道,就是这篇文章,成为我被录取的原因之一。

黄天骥老师是自信的、有底气的。但正如平原兄所说,黄老师的谦虚与低调,也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文艺研究》的访谈文章,我是最早的知情者。当时该刊刚刚发表了李学勤先生的访谈文章。天骥师听说该刊要对他进行访谈时的第一个反应是:我可比李先生差远了。在整个采访过程中,天骥师一再叮嘱采访者,千万要实事求是,不要拔高。

一次,同学们在一起谈论起某著作,天骥师坦然承认:“这种穷尽一切材料的功底深厚的学术著作,我没有。”平时,天骥师常挂在嘴边的学者,有傅璇琮、章培恒、罗宗强、袁行霈、李修生、袁世硕、宁宗一、吴新雷、齐森华、曾永义、叶长海以及中大的蔡鸿生、姜伯勤等先生。他告诫我们师兄弟:“我的学问不如他们,你们要多读他们的书,转益多师。”我至今还记得,20多年前,他把姜伯勤老师请到自己家中为我们上课的情景。姜老师谈起做学问的酸甜苦辣,禁不住大放悲声,深深触动了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莘莘学子。

校友黄竹三先生虽仅比天骥师小三岁,但对天骥师执弟子礼甚恭。黄竹三七十寿辰,天骥师欣然道贺,亲临会场。袁行霈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宋元卷”,天骥师署名第二主编,第一主编莫砺锋兄是“文革”后的研究生,是天骥师的晚辈。但天骥师从未有过半点抱怨,而总是说宋在先元在后,这样署名理所当然。近十几年来,中大中文系吴承学兄成果卓著,声名鹊起。天骥师主动推举吴承学取代自己,担任广东省古代文学学会会长和中大中文学科一级学科带头人。

即使在中大戏曲研究团队,天骥师也经常说:“仕忠的戏曲文献研究、版本研究比我强多了”,“保成的傩戏研究和戏剧形态研究比我强多了”之类的话。其他诸如:欧阳光思考问题之缜密、校对文献之细致,董上德上课之旁征博引、生动有趣,刘晓明、宋俊华之成熟老练,黎国韬、王馗之厚积薄发,戚世隽之内秀聪慧,钟东之淡泊名利以及在书法上的精进,倪彩霞博士论文之新颖,陈志勇独立完成《全明戏曲》辑佚,等等,几乎每个师兄弟的优点、长处他都看在眼中。至于博士下海、廉洁能干的薛瑞兆,找工作时反替竞争对手说好话的欧阳江琳,就更是天骥师教育每一届新同学的好教材。

上世纪90年代初,我因故情绪低沉,一度想调离中大。天骥师为作《赠保成学弟》五律一首加以劝勉,情意款款,读来如沐春风。我请书家用正楷抄、裱后一直挂在客厅墙壁正中,当做座右铭。如今,牙牙学语的小外孙常常伸出他那稚嫩的小手指向这首诗,我则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念给他听。小家伙哪里知道,我其实是在字里行间反复咀嚼黄天骥老师的志趣与情怀,自信和底气,宽容与低调,品味32年来那一桩桩充满师生情谊的温馨如昨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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