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炼军
一、诗歌的“悬案”
诗家或常以文辞平易圆透之作为上,但许多时候,作为语言国度的拓殖先锋,诗歌亦需熔铸新的命名,率意造语,新锐不断腐朽的语言,进而新锐生活及其经验。比如,意新语工的隐喻,一定意味着在词与词、事物与事物之间,创建了新关联,虽一时看似语涩难解,实乃对僵化的事物理解形态发动革命的微观基础。当代诗歌于此居功甚伟,惜多未被辨识、阐发,以致淹没。诗人西渡2010年写了一首纪念已故诗人骆一禾的诗,中有句云:“把攀索系在云的悬案上。”细察之,其惊心孤绝恰似当代汉语诗人写作的形象:诗人在事物与词语之间的冥河上摆渡,有如悬案攀索,路径、目标都不牢靠。其实早在2002年的一首诗里,西渡就表达过类似的忧思:“在我们和天空之间,能交换的东西越来越少”,这几乎可以看作“云的悬案”的草稿。相比之下,“云的悬案”不但意达,而且“意”已转生为“象”,从“思”升跃为“诗”,凝结为一个完整的意象,如在目前,令人不禁作言外之思。
在摈弃了与意识形态的简单敌对,经历了沉溺于语言的高峰体验之后,当代汉语诗歌写作的确如“悬案”——看似无解,但此无解之大之广,恰又展开了充满生机的诗歌道场。西渡的“悬案”之诗,自然有基于此的考虑,但还可作进一步解释。众所周知,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那种缘细瘦攀索“向上”的、“修远”(骆一禾语)的诗歌理想业已中断,“神所钟爱的灯成批熄灭”,历史之轮踉跄下坠。有着“向上”之惯性的汉语诗歌,也因之被迫挤压虚浮的泡沫,低头省察现世的、日常的尘世琐屑和肉身,而此“向下”之路是加速度的。无论是内因外因,当代诗歌的“向上”之路逐渐陷入语塞,似乎愈多说,愈水泄不通。在西渡近十多年的诗歌和论述中,我们看到了这种日渐增强的忧虑:当代诗歌的路向经过上述调整,虽然反拨了“向上”带来的空洞,但也遮蔽甚至取消了诗歌的太虚之眼。
据此,“云的悬案”还可引出更具体的诗学问题。在中西诗歌传统中,“云”都是作为自然或宇宙意象在诗歌中出现。“云的悬案”,换言之就是雾霾换了青天,这不只是环保问题,亦是诗学问题,失去自然或宇宙直接参照和呵护,是现代生活,也是现代诗歌的最大特征。工业社会提出的诗学命题是:我们如何从人造物拥堵的世界抽象出超验的尺度,藉此写出“向上”的诗歌?而在当代汉语诗歌语境下,这种失去不仅是生态意义上的。一百多年来国人孜孜以求的再造文明的理想,如英语诗人艾略特曾描画的那样从英雄冲动沦为了喜剧:“不是嘣的一响,而是嘘的一声”。这一理想显然不能再自诩天命,充任诗歌腾跃的支点。无论政治、文化、生态……皆成“悬案”。再具体一层,“云的悬案”即诗的孤绝:面对枯燥而喧哗的消费社会,面对日益猥琐憔悴的世道人心和中国式现代性机械进程所致的精神艰难,诗歌可谓下临无地,问道于盲。“把攀索系在云的悬案上”,这一上下左右皆难的,有些孤胆英雄气概的超拔形象,写照了当代诗歌背对着时代之“四面八方”而自言自语的处境。当然,它也可以被误解为对诗歌存在方式的一种戏讽:不时出现于新闻或谣言的种种从“悬案”跳下的不合时宜者或抑郁症患者,他们往往是诗人的同类或影子。
在这“悬案”时代,诗歌真可谓“忍耐而胆怯,生僻如信仰”——诗人西渡如是说。其实,这差不多也是对诗人西渡近三十年的写作状态的一个生动描绘。他上世纪八十年代从北大毕业后,就长期寓居京都,在体制内讨一份谋生职业,亦用写作守护着灵魂廉价的尊严。近十多年来,皇穹下的雾霾日渐浓重,他为数不多的作品中的“悬案”形象,亦日益清晰圆满。我们可看到其中呈现的四种基本抒情主体,它们分别是“优雅的厌世者、唯美的享乐主义者、忧郁的自我解剖者和冷静的历史观察者”,这些分裂的自我之间如何协调?“一张接一张地戴上脸,快得毛骨悚然,又把它们弄坏。”诗人自己也深知这种冲突:“我们为了片刻的复活,不得不一再死去”。诗人抒情面具的晦明变幻,对应着心神不定的时代,也呼应着我们的基本生存状态:分裂的自我彼此冲突、争斗、相残,但为了活下去,为了维持主体这个中心的暂时统一,仍不得不彼此相容相让。
二、厌世者,或积郁之诗
19世纪,法国诗人波德莱尔曾把诗人比作大白天蹒跚于巴黎街头的天鹅,西方现代诗人的忧郁形象由此诞生。波德莱尔的另一个比喻——诗人见弃于自己的母亲,有如毒蛇见弃于人类,更决绝地预见了现代诗人的处境。蛇作为魔性的象征,在西方现代诗歌中不但象征对正统的质疑和反抗,更意味着被一个糟坏的世界误解、压抑和弃置导致的疼痛和孤绝。继波德莱尔之后,瓦雷里、劳伦斯等诗人都写过同类题材的杰作。在现代汉语文学传统中,鲁迅最爱写蛇,他《野草》中那条啮食自身的蛇形象,可谓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之内在积郁最典型的象征。西渡出生于湿热的江南,对蛇有直观的经验,也喜欢瓦雷里笔下作为“古老的失败爱好者”的蛇,上世纪末他也曾写过一首颇自赏的《蛇》,似乎就是在向瓦雷里致敬。诗中抒写了诗人作为积郁者的形象:“他深入神秘的远方,在阴影中/营巢,生育阴郁的后代。”诗人自知,现代诗人的积郁的繁殖和遗传,与他们深入“神秘远方”的工作实乃一体两面。当然,中国当代诗人和知识分子的积郁不同于西方现代诗人的忧郁。从社会心理学来看,作为心理创伤的积郁源于神话破灭,因此无论个体还是集体,都需要发明新神话——编织有温度、色彩和意义感的语言。对中国人来说,二十世纪后半叶,是一个神话更迭不断加速的过程:从革命神话、启蒙神话到改革神话,从社会主义神话到九十年代兴起的消费主义神话……都如劣质的热气球般升腾、破裂,然后坠落。诗人的积郁,正是一轮轮神话破灭导致的社会心理积郁的典型。质言之,积郁不是浪漫主义的别称,而是历史跌蹼遗留的内伤。对此,耿占春先生几年前的一篇文章有颇精辟的分析:“我们自身的抑郁症不是西方自由主义结果中的抑郁症,就是说,不是那种快乐之后的有点疲惫和无聊的忧郁感,而是无法消除的伴随着屈辱感和失败感的那种抑郁。二者之间即使沾着一点浪漫主义文学的远亲关系,我们自身的抑郁症还是深深地烙印着极权主义社会的印迹。”耿先生的洞见,可以用来解释西渡诗歌中显现的积郁:
那么快地,他适应了失败者
的生活:在最短的时间
把自己在草丛中藏好,以致
上帝也不能把他作为把柄
来处理神学的疑团;但他
永远是他自己的疑团,自己的结……
——《蛇》
中国当代历史变形之迅速,导致代际特征多元而混乱。西渡出生于1967年,这个年份前后三五年出生的中国诗人,在经历上大致可构成一代人。相比之下,他们之前具有红卫兵、知青等经历的那拨诗人,大多在“广阔天地”中完成心智建构,而西渡这一代诗人心智的成熟,基本上在中学后期和大学本科阶段,几乎与八十年代的全民性人文追求的时间重合。可历史跟他们开了个很大的玩笑,在他们大学毕业之际,恰逢八九十年代之交。揣着瘦弱的理想主义和诗歌梦想,他们懵懂地与残酷的历史转型相遇,“那么多人来不及在梦中靠岸”,“这代人在一种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下子被抛入一种无根的状态,历史对他们不再是一个无法逃脱的宿命,而是一些充满偶然的事件。”此番遭际的后果可以想见。按弗洛伊德的话说,它给这代诗人造成了严重的精神创伤:“我们在私人领地饲养的天鹅/羽毛变黑、嗜血,几乎患上了不育症。”天鹅乃是他们所信仰的历史和道德神话的隐喻,而“只要缺少表达信仰的神话与道德目标的神话,这个世界就还会有抑郁与自杀。”
“天鹅不育症”的重要症候是,面对任何困境——无论是物质、精神、爱情还是道德的——他们应对和化解的方式,都相对比较纯粹,以被历史抛弃了的神话逻辑,来组织和言说所面对的一切。落差显然是巨大的:“所有的道路通向你/所有的道路都是深渊。”在当代诗人中,西渡的同龄人,也就是60年代中期到1970年之前出生的这批诗人,似乎自杀或抑郁的比例都较高。从早期自杀的海子、戈麦到前几年弃世的卧夫等诗人,大致都出生在这个时期。在西渡三十岁前后的诗里,也常常可以闻到死亡的气息:“泉水中年轻的自杀者/无缘无故地泪流满面”“主呵,让我死得悄无声息,像一朵花/落地无声,甚至不惊动熟睡的爱人”“我的内脏被死亡那黑暗冰凉的手/抓了一把”“你无法像死者所干的那样/在一秒钟内把一生彻底抛出去”“美貌像溺水者一样在镜中呼喊。/彩蜘蛛把血涂在你的脸上”“……这时候我所向往的另一半是死亡”不久前通电话,西渡告诉我,他大学本科同寝室六位室友,现在已经有三位非正常离世。每念及这些逝者,西渡常说:“他们是替我们去死”。对大多数选择弃世的诗人而言,自杀是呵护灵魂尊严的最后方式,虽然活下去更不易:“我们的肉体不过是一簇飘浮的灰尘/我们道路充满艰辛和无聊的聒噪。”总而言之,无论身上的死亡果核以什么方式萌芽,却在这代诗人留下某种共有的精神气质。当他们学着呼喊“生活万岁”时,其实是在宣泄生活的严重不适感:
如果我们不能理解生活
就让生活淹没我们吧。在我们的时代
那真正占有生活的,也许正是
在生活中失败得最惨的人
这是西渡1999年所写的《生活万岁》中的诗句,也是写一位大学毕业后因找不到“生活开关”而投水自杀的中年男性。这可能不算西渡最好的诗,却生动地呈现了诗人对同代人的积郁的思考,其实也是诗人关于生活失败感的自白——幸运而坚强地活下来的人,面对的是另外一种沉重,就像西渡在《途中之歌》里写道的:“更重的轭套向我们娇嫩的颈”,“日子在恐惧的迁徙中失落”。这种失败感也传染到其爱情观念中——就像包法利夫人连偷情都有一种注定毁灭的紧张感,西渡诗中的爱情话语亦常常散发出某种无助和幻灭的气息:“让我用一生的时间赞美它们的无助”,“我被你的雷电灼伤/葬身于豹子的肚腹”。
生活被失败感缠绕,意味着“阴郁的念头洒满晴空”,意味着“生存的道路像刀刃一样窄”,它时时唱着“反叛之歌、沮丧之歌、厌倦和颓废之歌。”然而,如古人所云:“忧劳者易生善虑”,除了以死反抗,反向的、更极端的应对方式,也许就是爱憎分明的道德洁癖和抗拒生活的坚韧品质。西渡于此有许多思考,他认为,应该对现代以来诗人的颓靡、不道德等负面形象加以反省,他指出,现代诗人“必须在不降低诗歌敏感性的同时,具有更加成熟和健全的心智,以胜任一个现代人日理万机、错综复杂的日常生活”,“一个现代诗人,某种程度上应该是一个圣徒。在宗教上的圣徒逐渐销声匿迹的时代,诗人要成为众人生活的楷模。”怀抱这样的信念,西渡的诗歌如他的为人一样,有一种真诚的严肃感——这也是他们这个年龄段诗人作品的常见特质;而相较之下,比他们早十年左右出生的诗人的作品里,就常常充满豪迈、暴力、顽皮、机巧和世故。在1999年写的《饥饿艺术家》里,他对“饥饿”与艺术之间的辩证关系进行了这样的思考:“饥饿既是最艰难的艺术/也是天赋的艺术,从中没有人/倒下去,却使人性日臻完善。”如果把“饥饿”理解为灵魂的艰难,那么西渡坚信:从艰难中生产艺术,是可以促进人性臻于完善的。在2002年的一篇短文中,他就诗人和诗歌的角色,提出如下构想:“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代,看顾灵魂的责任,责无旁贷地落到了诗歌身上。那些来自遥远年代的灵魂,他们未来的命运是无可奈何地熄灭,还是光明朗照,将取决于我们的作为。面对这样一种责任,我现在担心的问题是,我们的心灵是否做好了充分准备。当灵魂的电流通过我们向未来传递的时候,我们的心灵是否已经足够强大、足够坚定?它会不会骤然熔断,不是给后世带去温暖和光明,而是黑暗和恐惧?这段话里存在一个不可调和的悖论:追求圣徒式的生活之楷模,即意味着必然最大程度地承受来自生活世界的伤害和黑暗,正如浮士德在沙滩上建立的理想国,就是其葬身之地。在写作中,这种追求变成了艰难而充满诱惑力的黑暗诗学:“像一个穿针引线的高手/在黑暗中缝缀一件无缝的天衣。”
三、咏物,或“精选的风景”
2000年前后,西渡开始着意写了一批咏物诗。名之为咏物诗,但与古典意义上的咏物诗相比,实已是同名而异趣。西渡出生于江南某个风光秀丽的山村之际,中国大规模的工业化时代还未到来,他还幸运地拥有对青山绿水的美好童年记忆,他认为自己的诗歌便是从童年的青山绿水中长出的。在他早期诗歌中,可以看到对大自然的记忆孕育出的美丽诗行:“且让我们平静地想象/一批白马等待黎明/我打开窗户/眺望那林中的身影”,“我美丽的身子/像晒在春天的一匹花布。”西渡诗歌中对自然风物描写的精确感,正是源于足以陶冶物情、体会光景的江南记忆。与许多当代中国人一样,西渡十八岁岁离家远行,进入大城市读书工作,差不多与此同时,故乡也开始在工业化和物质化的历史浪潮中被大面积吞没,西渡2015年曾在《还乡》一诗里长恨道:“地理的变迁快过一个人的生死。”
最重要的变迁之一,是物态的变迁。过去几十年里,中国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剧烈变化。近乎疯狂的后起大国工业化模式,迅速让人造的物态围截我们的生活,加速度生产和累积的物,败坏了世界血气和五脏,加重了生活的困顿和枯燥。
诗歌咏颂自然物,乃是指向内在于其中的神性、元气或永恒性。英国近代诗人丁尼生(Alfred Tennyson)面对一朵花时发出这样的感慨:我知晓你,就可以知晓上帝和人。汉语古典诗之咏物,虽多指向某个理想的自我形象,但这理想的自我,乃是处于天、地、人三才结构中。现代诗歌吟咏的自然物象,已不同于以往。现代物态的变迁包含两个层面:一是自然观念的变化,自然从神性/造化的展现,变为人类知识和科技处理的质料;二是紧接而来的人对自然的过度侵犯。浪漫主义中的自然形象,即出于对理性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的质疑;中国现代诗歌中的自然物象虽曾受欧洲浪漫主义的影响,但因缺乏工业革命式的物的体验,革命抒情很快就把古典诗中指向理想人格的自然形象,置换为人民、革命者、英雄、领袖等形象;反对革命抒情的朦胧诗,则把它们置换为英雄化的诗人或知识分子自己。对这种固化的咏物思维的自觉反省,大致从朦胧诗之后才开始。把西渡的咏物诗实验,置于汉语新诗咏物的历史脉络,我们就会看到一个非常关键的诗学命题:随着物的神圣属性/自然属性的消逝,当代汉语诗歌如何处理工业化和消费化的物化症候?
在许多情况下,西渡的咏物诗也循着古典自然意象的构造逻辑,发明灵魂处境的隐喻。在稍早一些的作品,比如《蝴蝶泉》里有如下诗句:“我们发明词语/为了捕获自然矿脉中的美。”——这是直接面对自然发出的感慨和咏颂;而在《蜘蛛之歌》《朝霞》《树木》《雨水》《云》《草》《火》《在玉渊潭公园》等一批诗中,物成了都市生存之难的隐喻。蜘蛛之歌》一诗就颇具代表性:
在日夜编织的丝网里长久等待
训练出异常完美的听力和视力
每一刻它倾听到自己微弱的心跳
但却越来越难以把握世界的边界
迷宫建造者沦陷在自己的城里!
一支滴滴答答的失眠之歌在钟表内部
用绝望的耐心饲养一个残酷的清醒
而它所等待的脚步声早已在远处消隐
此诗写于1996年,看似延续了诗人里尔克的名诗《豹》一路的主题,却非常鲜活地写出了当代中国的现代化体验:“迷宫的建造者沦陷在自己的城里!”诗人暗用古希腊米诺斯迷宫的典故,预言了新世纪初以来中国城市和房地产急速扩张带来的生存难题;更是非常精微地写出了大城市水泥森林中的心灵状况。
对工业时代人造物的抒写,展示了西渡咏物诗的另一面相。在1996年所写的《石景山之春》中,西渡写下了九十年代京郊的工业化场景:“首钢的烟囱以灼热的胸怀/拥抱春天。巨大的烟尘淋湿了翅膀/在厂区和广大的楼群之间,地狱的/蛇群搜寻到晦暗的住所,巡逻的保安/呆立在两次闪电的光芒之间。”1997年的《定惠寺》则写到了大都市的物化症候:“往西一公里,我所居住的塔楼/整个春天被风声包围/像吊在城市悬崖上的一只蜂箱/但是直到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从未飞进一只燕子,就像对面的肿瘤医院和中央电视塔/被春天永远拒绝。”稍后的作品如《火车站》《露天煤矿》等诗,亦细微地展示了中国式现代化场景的“意象”垃圾场。这类诗歌一直延续至他最近六七年来关于北京沙尘暴和雾霾的诗中,但主题重心有明显变化:“禁止飞行/禁止街谈巷议/空气越来越少/直到省略呼吸。”显然,诗人不再单纯地“怨”,而是在沙尘暴与充满禁锢的社会之间,建立起隐喻关系:年年如期而至的沙尘暴,恰似某种挥之不去的时代压抑感,这是此前的诗歌中少见的。在写雾霾时,诗人在它与我们对现代社会的绝望的忍耐之间建立起比喻:“我们呼吸,肺里填满阴郁的沙子/我们观看,眼里堆满无边的黑暗/我们活着,却像已经死亡”“旷野上,绵亘的雾霾仿佛/十亿人民的一口恶气,吐在/帝国的面子上,帝国的里子/在签证官的胖手下,输光了。”西渡呈现物象的方式,显然已不再是西方现代诗——比如艾略特呈现工业社会场景的方式;而是把当代中国面临的两方面的困境——中国式现代化的物质恶果,以及背后文明和历史困境——结合为诗歌的意象。于此,下面这首诗堪称典型:
雾霾隐去了……
——康德阅读笔记之三
雾霾隐去了我们头顶的星空,
心中的道德律也渐渐模糊,
你怎么也记不住一张亲人的脸。
好些年,人们在口罩里呼吸
在口罩里谈话,在口罩里咽下
乌黑的痰,吐出沉默的树枝,
在口罩里做爱。大街上趴满
熄火的汽车,霾的卵一层一层
落下来,就像末日的庞贝。
人们匆匆撤离。撤往哪里?
出发之地早已把初衷掩埋。
更多的黑暗,从肺叶升起;
烧化的纸钱,零落道德之夜,
返身拥抱我们内心的寒冷……
2014.11.22,送寒衣之夜
当网络上以各种中国式的幽默来调侃雾霾时,西渡写下了这首诗。它既展示了现代诗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诗学命题:如何修复个体与宇宙之间的关系?又以反讽的形式刻录了雾霾时代的生存场景。末节中的“黑暗”“道德之夜”“寒冷”如扭曲的雾霾之脸,纷至沓来,读之令人痛心入骨。
讽世乃诗人不得已之事,对于美和幸福的赞颂、虚构,可能才是咏物的正道,中国古人说诗无邪,荷马史诗开头就祈求缪斯赞美阿喀琉斯的愤怒,大致都含有诗歌超越讽世的意思,最好的诗没有对立面。置身刚克消亡之世,邪气袭逆之物境,对于依然对人类未来抱有希望的诗人来说,王尔德的话依然是现代艺术之于生活的希望:“生活模仿艺术远甚于艺术模仿生活。这不仅仅是由于生活的模仿本能,而是因为以下这个事实:生活的自觉目标是寻求表达,而艺术给它提供了某些美妙的形式,通过这些形式,生活便可以展现自己的潜能。”西渡也在诗歌中表达过这个意思:“有时我们写出的比我们高贵,/但我们写出的也叫我们高贵。”由于百年来苦难不断,汉语诗歌为生活提供典范的这一功能几乎失传了。西渡的诗歌中,尤其在咏物诗中,一直尝试展开一个谨慎的赞美之维:一方面诗人要“把我们黯淡的生命转换为持续的赞美”,另一方面,诗人亦警惕赞美的踏空,希望诗歌能“穿越人性中黝暗的盲肠”。对高贵的积愿,促使西渡写下了许多幸福之歌。诸如《风景》《芳香》《玫瑰》《鸟语林》《梅花三弄》《一瞬》《声音》《树阴下》等作品,展示了幸福之歌在当代诗歌中的美妙可能。比如在《树阴下》他这样写晨读的愉快:“雾,就像阅读分泌出的一种湿,/贴着河岸,流过树林。”西渡在《风景》一诗题记里引用了魏尔伦的句子:“你的灵魂是一幅精选的风景”,这差不多可以视作西渡的咏物诗学。当我们想到,在一个糟坏的世界精选灵魂的风景是多么艰难时,西渡的诗告诉我们,“恐惧是真实的,而愿望同样真实。”在茫茫“道德之夜”,诗歌如沙尘和雾霾中依旧绽放的花朵,是为灵魂精选的风景:“在黑暗河畔/在黑暗家乡,以恋之名义/绽放钻石和马的火焰。”
四、省思之诗,或“阴影的锤炼者”
在当代中国语境下,诗歌与正义之间的关系十分纠结。一方面,由于历史神话的更迭和破灭,个人与历史之间的不谐,使得诗歌不但要萃取被各种神话和谎言掩蔽的历史细节,还要不断反省和调整观察的角度:“在世界的快和我的慢之间/为观察留下了一个位置。”另一方面,诗歌天然的隐喻质地,必需把历史观察转化为对词语和形式的锤炼,否则诗歌的太虚之眼就可能患上盲视。如西渡说的那样,诗人必须是“阴影的锤炼者”。 “阴影”既是前述个体意义上的积郁,也可以理解为被遮蔽和压抑的经验和想象;因此锤炼“阴影”,“用思想的唾沫调和生活中难以消化的部分”,既是对诗人角色的剖析和反思,也是对社会历史场景的体察和思考。如西渡在另一首诗里坦言:“我们和时代争论,和书本争论/也和我们自己争论。我退回生活的角落/却仍然向往寒风会在冰凉的瓶口/吹出一支像样的曲子。”
自我剖析是现代诗的一大特点,常常体现为自我戏剧化形式。西渡的诗歌也长于自我剖析,这差不多也是积郁者的特性。最近几年的写作中,他常常把这种戏剧化形式置放到对于古典诗人形象重写上。2015年前后,他先后写完了《苏轼》《杜甫》《陶渊明》《李商隐》四首诗,该系列还有令人期待的后续。一提到写古典诗人或古典题材,自然就涉及当代诗如何容纳古典元素的问题;但西渡的重心不在此,而是欲以此为基点,思考诗人在历史、文明中的可能性——这种思考贯穿了其写作。比如,在《杜甫》一诗中,诗人借杜甫之口说出了诗歌在这个时代隐蔽的位置:
我对自己说:你要靠着内心
仅有的这点光亮,熬过这黑暗的
日子。无边的空间,永无尽头的
流亡。山的那边,是山;路的尽头
是路;泥泞的尽头,是泥泞;黑暗
之外,是更深的黑暗。在自己的
祖国流亡,也在自己的内心流亡。
然而,黑暗愈深,内心的光也愈亮。
诗歌打开的语言之光,能否像但丁《神曲》里的光芒那样,连通地狱与天堂之间的道路?此诗的末尾利用了光的隐喻,表明了当代汉语诗歌的自信:“我死的时候,我说:“‘给我笔,/大地就沐浴在灿烂的光里。”与许多诗人的崇古仿古不同,西渡这些借古典诗人的口吻写下的诗歌,试图潜入到伟大汉语古典诗人的生命和生活内部,去探看它们遭遇的痛苦、绝望和幸福所在,进而重新思考诗歌与世界的关系。西渡是一位对古典汉诗有持续思考和研究的诗人(我们只需看看他一个人编纂的“名家读诗”系列便可知他在此下的功夫),因此这些诗中也包含了对古典诗的清晰判断。比如,在《李商隐》一诗中他写道:“在这告别之夜/我的泪流完了,变成了人间的/几首诗,几句话,让口拙的/汉人,在表白爱情的时候有了/语言。”这里隐含一个基本判断:古典诗甚至古典汉文化中健康爱情表达的匮乏,一个说不出平等之爱的文明是是需要反省的,西渡在《<西洲曲>叹赏》一文中,也正是基于此而认为《西洲曲》之稀有和伟大。在《陶渊明》一诗中,诗人把陶渊明与现代以来的人类价值追求勾连起来:“我写下/《归去来兮辞》,让一个种族拥有/家园;写下《桃花源》,让自由/的人们拥有梦想。”同时也点明了陶诗的主要价值。在一个全民讲“国学”与全民唱“红歌”并行不悖的时代,诗歌如何从芜杂的古典文化中提取优质的部分,作为解忧之药?我赞同西渡《苏轼》一诗中的这一基本判断:
世界是好的,一些人试图把它
变坏。变得无趣。圣人太多。
而我重视常识甚于玄学,诸教
之说,我取其近于人情者。生命
值得拥有,它让我喜欢;上善若
水,我心如流水,也如白云。
这世界该多一点温暖。这是
最好的道理。
回到虚构的古代诗人的形象内部,只是诗歌展开的众多魔法之一,或者说,是诗人把对自身角色的省思,作为题材来写。作为“近于人情者”,诗人更忍不住直接探看峥嵘的人间。当西渡把诗歌作为对社会历史细节的消化器官时,他采取了特别的修辞策略。有些诗带着纪实的面孔,比如写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在硬卧车厢里》《福喜之死》,还有近几年写的《乡村画家》《卖刀人》《乌鸦》等作品。还有一些则直接以一个虚构的“我”来展开,比如《一个钟匠人的记忆》《秋天的家》《学校门口的年轻母亲》《养老院》等。无论以什么人称来写,西渡在修辞上都有意潜入主人公内部,使之具有浓厚的虚构特质。叙事性无疑是九十年代诗歌的重要历史特征,但总体地看西渡个人的诗,我更愿意强调其纯技艺的一面,特征之一,便是自觉的虚构尝试,他有些诗歌甚至有着小说的特征,比如《福喜之死》《一个钟表匠人的记忆》就可以改装成短篇小说,事实上,在写《买刀人》时,作者就尝试分别以散文和分行诗写了两个版本。散文版本大可以当散文诗或小小说读。在这些作品里,似乎显示出一种穿梭于成千的“你”和上万的“我”的诗学设想。若按此拓展开,差不多就是波德莱尔写巴黎人群的方式,犹如寻找驱壳的游魂,可以附在任何身体上。
但事实上,在21世纪以来的许多作品里,西渡以略微出乎我们意料的方式拓展了其诗学实践。西渡暂时放下“虚构”和“化妆”的热情,直接去写一种我暂谓之“时事诗”的作品——似乎从汶川大地震开始,许多当代诗人都开始这种尝试。在近代文学史上,把时事纳入写作有许多成功的先例,比如雨果写过许多十九世纪法国的“时事诗”,集之名为《凶年集》。其中《在街垒上……》一诗,写了一个巴黎公社时期革命血腥中童心未泯的小孩。现代主义文学传统进一步把写作内心化,幽僻化,的确激发了许多伟大作品;但当幽僻以至腹语化成为惯性时,亦需要某种纠偏。对汉语文学抒写而言,近几十年历史的急剧变化,当下社会生活的粗砺、残酷和戏剧性,其程度比之十九世纪的欧洲亦不相上下,以至有人戏称之“魔幻社会主义”。确实,生活世界的波诡云谲对作家的虚构和想象提出了巨大挑战,也给写作挑战自身极限提供了巨大契机。更重要的是,文学的过度消费化和情趣化,灵魂处境的艰难,迫使严肃的诗歌写作注重自身的伦理品质,但这绝非把诗歌写作简单地伦理化和道德化,而是在表达一种诗学愿想:诗歌能够以词语的潜在能量,发明新的原则来优化难以回避的生活现实,以有效的命名来净化话语污染,进而改善滋生它们的现实之恶。西渡最近的一批作品在这方面做了可贵的尝试。比如,《在暴力的春天祈祷未来》《意见的事,事实的事和信念的事》《理性的准则》《危险的年代》《一个人的宪政梦》《长夜饮——悼新孝》《你走到所有的意料之外……——悼陈超》《风中之烛——纪念江绪林》等作品,尝试直接把当下种种世相,有重要影响的人物和事件纳入诗歌的编织袋,读之,顿觉变风、变雅、离骚之当代转世,令人有“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之慨。由于这些诗与各种话语形态之间形成直接的对垒,因此诗人得有特殊的手段和处理方式。自然地,诗歌中就出现不少僭越一般诗歌守则的句子,比如:“启蒙的敌人有两个,第一个来自我们内部/就是那种对自己思维的恐惧,另一个/是那些冒充的救世主和人民领袖。/后者企图控制人们的思想,前者对此自觉配合,并为此感到满足。”我们的确没办法用评析现代诗的寻常眼光来看这类诗句,其中没有我们常见的隐喻、抒情和叙事,而显示出某种“反诗”的特征——这是当代诗真诚而自信的自我反对和变奏。这样的诗句,让我想起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66首中,诗人对无良世界断喝式的谴责和思考:“captive good attending captain ill”(善被俘去给罪恶将军当侍卫)——有人认为这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最动人心弦,最美的一首。好的诗歌必然从彻底无诗的地方开始。在西渡这类僭越的尝试中,足见当代汉语诗歌如迷津之国的火焰,正向四面开辟新的方向;也可以看到西渡的写作正发生某种重大的变化。这两者,也许都是值得我们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