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诗稿

林子那边

没有道路通向那里。即便是

采蘑菇的人也没有留下脚印

更不用说种庄稼的人

捡垃圾的人、架设电线的人

你曾试图拨开带着锋利锯齿的长草

和密布着硬刺的灌木枝

向林子背后走去

几只蚂蚱和蟋蟀在斑驳的草丛里跳跃

酢浆草粉紫色的花瓣朝着阳光转动

你看见，那片林子像密密的矮山

如同你一生中

遇到的许多无法翻越的事物

白云从那后面渐渐飘远

在阒无声息的傍晚

你知道有些看不见的飞行

在林子上空聚集

那是枝桠上方的鸟穴和蜂巢

大地搏动的心跳

夜 里

风在昨夜穿过院子，仿佛天上的火炉

被人鼓动着瑟瑟地响，呼哨的尾音

拔升了树枝的高度，周边的房子

却更显沉默，仿佛被松针和榕树叶子

沾满裤脚的许多居士

草茎的墨绿让夜晚获得某种光亮

更接近大地另一半的面孔

雨声也在四处响起，如同是从

夜晚的事物里滴淌出来的

如同思绪进入远处凹陷的低地

乌鸫会原谅这春天的低语

与没有睡去的人一道侧耳倾听

南山在左，还有满山不知名的植物

寂 静

浅冰下流淌的河水

橘色火舌在岸边的沙地上闪烁

夜色中乔木和灌丛的堆积

旧工厂的红砖烟囱仿佛刚刚熄灭

它后面曾经是洒满金色阳光的山岗

绛紫色的薄雾在傍晚向远处移动

杂草中显露的小径比我们的脚步走的更远

归鸟在黑黢黢的屋檐下收紧翅膀

一截浸泡在雨水里的树枝散发出芳香

城里的钟声正在响起

这些事物的波纹，这些来自大地的颤动

寂静深处的寂静

丙申年四月访杭州遇雨

四月和江南，如同一场没有

止尽的雨的另一种命名。你抬头

阴暗的天空，一些灰沙和岩石

正在堆积。浓密的树冠还在沉睡

傍晚的雨水让一切运动的事物

安静下来，如同暮色。

有人夜里在湖边留下深浅的脚印

正被其他的脚步托着，仿佛

湖上曾有许多载着江山和故人的小船。

马路中央的香樟，闪闪发亮的汽车

在它们翠绿的投影下

等待红灯熄灭。你沿着一座城市的脉管

走进图书馆之夜的阅览室

他们正在用几十年前的语言争论

我们习惯把一只脚

放在昨天的某个位置，也习惯

早已走到前面的某个地方。

西湖混浊，三个浮在水中的石塔

把水面固定下来。平湖的纸上

明月和残雪也固定下来。

而雨水如同装着时光

如同高处的沙漏，如同你走过的许多桥。

大 海

大海在不远的沙滩边缘翻滚着

它摆动万千只粗重的蹄子

跨过防波堤的黑色石柱

踏向被它拍打成粉末的沙子

那些退不回大海的贝壳、鱼虾和藻类

被填入礁岩，让陆地冲刷掉的部分

以另一种方式得到补充

它带来大地尽头的雷鸣

仿佛一架永远不会停止的机器

总有些事物会让人暗含恐惧和敬畏

比如海浪从很远的地方

瞬间奔跑到你的面前

比如，昨夜大海从另一面的岛屿

传来地震的摇撼

时间和历史有着大海一样的身躯

梦想像大海一般永恒的人

最终同大海抛弃的事物一样

红顶灯塔是海水中间唯一不动的建筑

它们曾充当过往船只的向导

如今，它们更像忠实的书记员

它们和大海一样从不会轻易泄露

而大海不是一头野蛮的兽类

它也有安静的时候

夕阳为它披上一层金色的余晖

成百只渡轮和渔船在港湾里

仿佛睡着一般

有人会在船舱里听见故乡

对岸的城市向大海远处昂起头颅

融化的沙子

在你的指缝里流走

如同你抓不走一滴海水

小 寒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小寒，十二月节。月初寒尚小，故云，月半则大矣。”

院子里的积雪已经盖过门槛

鸡舍藏起大半截身子

墙边的扫把挂着静止的白色絮线

夜里月光在雪地上反射出许多磷片

你看见夏天的抽水井龙头已经被冰封住

清晨就有人去邻居家排队挑水

有一次你在下坡时滑了一个趔趄

两只比你幼小身体还粗大的铁皮水桶

发出“咣咣”的闷响滚向路边

从水到冰仿佛只有一步路的距离

你看见院子里

整个管子都被冰封住的水龙头

多年以后，你会觉得许多事情

都曾经被冰封住过

更远的北方，传说人们用瓶子交换话语

你徒劳地敲打被冰封住的水龙头

你记得带着热气的手指粘在铁锁上

头顶一团红色绒毛的苏鸟

试图用细喙把厚实的雪地啄开

地窖里蔬菜发出腐烂的潮热

节气渐渐逼近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

如同日历表被冰封住

你记起童年时代每天从院子里长出来的雪

你看着一个年轻的你

皲裂脸蛋上涂着不均匀的雪花膏

踏着咯吱咯吱作响的雪地出门

但你退不回一场雪

褪不去鬓角向上延伸的雪线

大 寒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大寒，十二月中。月半则大矣。”

历书再次显示预言能力的有效

卫星云图和满屏微信

同时惊讶一支寒潮的军队将要占领

比某次古代异族的入侵更为凌厉

室温在半夜降到零度

清晨，你看见有人费力而小心翼翼地刮去

隔夜停在路边汽车玻璃上的厚霜

山中开始下雪

密林里杳无人迹

被掘开的地下鼠穴只有嚼剩的坚果壳

城里乞丐也无影无踪

西面坡上的岩石冻裂了

坐飞机的人已经去了海岛

金融冒险家暗暗备下资金和陷阱

力图让货币贬值到冰点而获得财富翻倍

“捂紧的钱袋自己在减少”

但没有人能够制止

像有人企图禁止头脑里的思维

要寒冷就寒冷得更彻底一些

一直寒冷到冰块的骨髓中去

寒冷到摔碎在荒地上的星光里去

自然法则无法修改人间喜剧

天空却从史上最长的雾霾中获释

而动物般的恐惧塞满大地

河床上的晚餐

河床比任何事物都像时间留下的部分

许多次，傍晚的夕光斜着穿进

他们黑乎乎打开的破木门

他们在把城市隔开的河床上的房子

房前滩地种着他们的庄稼

河水在背后浅沟里镜子般滑动

仿佛绕过世界最后的村落

门里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再晚一些时候

人们看见昏暗的烛光从里面亮起

傍晚散步的人记得那几个矮小的人

从庄稼地里回到他们的房子

雨季的时候，我们在城里的房子

听着河床上传来白鹭的鸣叫

许多年以后，我在梵高的油画里

看见他们嚼着土豆的灰色、斑驳的脸

仿佛河床发出饥饿的裂响

互不相识的路人曾围在堤岸上

讨论他们晚餐的内容

仿佛我们注定是些饥饿的人

那条河流变成城市人工湖已经很多年

我们还像一群饥饿的人围在那里

大地曾喂养过多少贫穷和困顿

我们就有多少需要赎回的卑微和羞愧

而那条河流

仿佛一本没有故事的书

偷窃者

他偷窃幼儿园小朋友的冰棍

在烈日下的平房前罚站

咽着口水看那些嘴含冰棍的孩子奔跑

他和一个小学同学体育课装病

在教室里偷窃其他同学的橡皮和铅笔

被赶出教室罚站

他和同学抢着去收发室拿信

他偷窃信封上的纪念邮票

他和一群小伙伴掀邻居的瓦被当成偷窃

他们跑了，而他在邻居门前罚站

家属区旁边办公楼里伸出许多熟悉的脑袋

他偷窃别人地里的蔬菜

然后他知道一些蔬菜的名字

甚至某些蔬菜应该被正确采摘的部分

他听见农民在出租房外谩骂

他偷窃图书馆里的书

而卖掉自己的课本

他在列车上逃票仿佛一场刺激的偷窃

列车员绕过他盘问一名可疑的男子

他企图制止一名偷窃者

伸进熟睡旅客衣袋里的手

但他没有，他热乎乎的脸上

现出偷窃者一样的潮红

他坐在圆明园东村

东北画家偷窃来的胶皮轮胎上喝酒

觉得自己也参与了偷窃

他从书本上偷窃别人的句子

努力想把它们变得像是自己的

他没有偷窃过钱

但是他在游泳课上

被初中校友偷窃去全班的游泳票钱

人到中年，他依然记得许多隐匿的恶作剧

这些是谁也偷窃不去的

作者简介：刘泽球，1971年出生，民刊《存在诗刊》主要创办者之一，著有诗集《汹涌的广场》，获第八届四川文学奖，部分作品在国内外报刊发表，入选多种选本。曾参与主编《存在十年诗文选》和策划“新世纪十年川渝诗歌大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