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钵玉米羹(外五首)

2016-05-14 14:00俞解人
江南诗 2016年4期
关键词:麦穗凤凰乌鸦

一箪食,一豆羹,

得之则生,弗得则死。

——《孟子·告子上》

孩子们捧着钵头碗,站在浦口村

完全小学的天井里(此处属俞氏宗祠)

急切地等待一天的早餐:

每人一瓢玉米羹——

天尚未亮,瓦脊之上严霜覆盖

朔风凛冽,犹似猛虎

呼啸地掠过尘世的屋宇

一勺玉米羹,黄澄澄的粮食

是公元1959年孟冬

人民公社公共食堂的罕见之物

只要那只瓢尚能撑住

我们体内饥馑的欲壑

就一刻还能镇住

这个早晨有些意外

上苍不小心,让一盏煤油灯

跌入粥锅,它疾速地与

一锅玉米羹接触、溶合、分化

搅拌成一体

现在,一桶玉米羹和煤油的

混合物,一瓢瓢舀进黑褐色的钵头碗中

孩子们的黑眼珠

掉进了热气腾腾的盛玉米羹的木桶里

几乎快淹死。对于到手的粮食

大一点的孩子疾速地仰脖

一口气将它喝干见底,小一点的孩子

略一呆怔,也同样。

最后他们齐齐将舌头伸进钵头底

将黄金般的粮食舔舐干净

渗了煤油的玉米羹

拥有它,我们得以与死神抗拒

半年后,当我们与金刚刺,野莲藕

观音土打遭遇战,我们小小的胃

才感知一钵玉米羹,确比存世的黄金珍贵

饥馑年月,一碗货真价实的粮食

即使掺上水或其它,仍是

那一年的圣物,能使孩子们继续活下去,

如今,我们都已到了暮年

苍老的风从我们头颅后面吹来

我们仍愿跪下卑贱的躯体

为那一年,那一碗玉米羹顶礼膜拜

我不知妈妈今夜能不能回家

——1957年记事

妈妈已出卖给水库工地

祖父那几绺花白胡子

已典当给农业生产合作社的蚕场

这一刻,我想起我

盲眼的祖母,那个丑陋的老女人

曾在空旷的“逸作堂”厢房

瑟瑟索索地用右手生火

做饭。左手搂抱着我

口中轻轻地呼唤着我的乳名

这些都是一个月以前事情

如今,她到了距我很远的地方

此刻,我在这个房子的

耳房玩耍。房门被反锁

屋庑之上的蜘蛛望着我,我哭腻了

开始与一只蚱蜢为伍

这只羽翼上织着青色

斑纹的小家伙,长满扎刺的腿上

扎着一根麻线,麻线的

另一头,拴在八仙桌坚固的

木腿上,它死于昨天

此刻,正用惶恐的双眼与我对视

……妈妈已出买给水库工地

我已从这只蚱蜢凸起眼里看见,

农业生产合作社社长派工时

不容置疑的严肃表情

今夜,农业生产合作社“放卫星”

我不知,只是我不知

今夜

我妈妈还能不能回家

水稻的腰压得更弯了

——1964年记事

水稻们生长在水乡泽国的下游

这些金黄的孩子、日复一日

在芒种、夏至的河沿凫水:蛙泳、蝶泳

禾本植物必在水里照见内心

在如此卑微的众水中,也照出

父老乡亲们乌黑的脊梁和足趾

整整一个春夏,节令衔接着

节令,像热带海洋上的带鱼

一条衔接着另一条的尾巴

选种、育秧、插蔸、耕耘、收割

村庄昼夜不停歇。劳作

这支庞大的序曲,连青蛙们

也在夜阑时分参与合唱

秋天,黄澄澄的谷物归仓

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码成

农业税,粮食定购任务的数字

堆在国家的粮仓里。倾听小小称砣收购

大地。农夫们张开身子的空口袋

犹如大地的拾穗者。在村庄

泥制的人是得更消瘦了

年复一年,稻谷们如水中的游鱼

它们身上长着鳍,随着大河的水流失

收获者堆积的谷物满仓满囤

(他们可以任意摊派,加码)

但耕耘者得之少而又少

四爷老了,他这具老骨头

已抵抗不住年年育秧、插蔸、耕耘的劳作

于是,他在大地喜欢的某个时刻

将白骨抵押给死神,留下口粮,

给儿子大顺子一家聊以度日

小小水稻的心都是土和水做的

它们照出了父老乡亲们

羸弱的身影,这些苦命的孩子

知道自己掉落在泥土中的

良心与被亵渎的怜悯,来年

它们痛心疾首地捏拿自己的肋骨

将埋在土里水里的腰脊

压得更弯了

篮子和麦穗表情严肃

五月,晴空万里。

麦收之后,田野广袤,土地浩大。

一垅垅收割过的麦田

只留下齐簇簇的麦茬,像

一个个土地的代码

高高地挂在蓝天底下。

南风起处,头顶上徐徐游弋

朵朵白云。沟畦间

一个小女孩在一弯一弯拾穗

太阳的光芒在浮动,洒向大地

慰藉着小女孩的衣皱和脖颈

这朴素情景我们熟悉——

仿佛在的米勒的画中见过

傍晚,一个篮子,一篮麦穗

被摆放在大队部的桌子上

现在,这篮子和麦穗表情严肃

让人生畏。——无云

不成雨,半篮花生的哲学

牵引出一场淬火的战争——

一名戴富农帽子的不法分子

教唆他的孙女挖社会主义墙脚

树欲静而风不止,天

睛转阴,彤云将天空压得很低

街巷里,锣呜已响过三棒

这个村坞的屋檐下已装满了风

像山雨欲来的咸阳古城楼

而一个篮子,一篮麦穗

和那个一弯一弯拾穗的小女孩

如今依旧活在村坞的字典里

犹如一块人面上褐色的疣痣

永远活在这里人心的记忆中

向乌鸦致敬

生活中,一只只乌鸦无声地离去

杳无音讯,它们穿着黑色的衣袍

飞越幽暗的隧道。对这些死亡的背影

我会深深地向它们鞠躬并致以哀悼

我也属于乌鸦的类族,在天空飞行

乌鸦的群族消失的概率比凤凰更大

在大众睽睽的目光下,向幼小的

生命和事物俯首下去,我不会自卑

在宏大的殿堂,凤凰举行的葬礼

隆重浩大,林子里所有的鸟都会

自觉或不自觉地出席,哀悼祭祀

但这恰恰证明——凤凰是有罪的

当然,我不能说乌鸦的群族无罪

就像事实证明我也是有罪的

但凤凰比起乌鸦来,它的罪孽更深重

我从百年的历史长卷中,抽出其中

任何一页,它足以阐释我的推断

确凿无比,许多乌鸦就是被凤凰间接

或直接杀死的,乌鸦们羸弱而无奈

它们惟有选择死去,孤寂的离开尘世

人间的罪衍往往与凤凰的专横相关

如今,我开始伏案学习,并以心灵

向离去的乌鸦致敬,此乃是

对有罪的人类进行一次洗礼和拯救

被斩首的死者对生者说

我们在另一个世界醒着。

人间的黑夜犹如地窖,犹如北方

黑房子里那具经年摆着的黑漆棺木

暮雨从寂寥的天空坠落下来

时间似一头失忆的野兽,世界

已睡去,而只有我们仍醒着

清楚地记得我们前生的模样:

一群落魄的人,一个

被时代钢刀斩去的级首

而如今的人们又怎么能记得它

在人类的城垣房间里,我们

昔日的首级如今仍挂在城门上

行刑者戴着白手套站在

台阶前,蛊惑人们前来观看

黑夜的天空,蝙蝠低低地飞行

围观者手挫我们的头皮冷嘲热讽

我们的血,被斩断尸首的血

来自六月雨季屋檐下的水滴

淅淅沥沥,仿佛人类正义的喉管

止息于蓝色月光诡谲的流水

东方心灵的生物,屈从于

刺刀与驯服。我们闭上眼睛

先于你们进入死国。我的兄弟们

我们因而像一只只小鸡

被钢铁的斧刃杀戮,我们敞开的尸首

至今仍是人类的淌血的伤口

如今,我们在冥府戴着异类的草标

这草标,不知下一次又轮到谁

它将由你们中间的哪一个佩戴?!

作者简介:俞解人,汉族,男,1951年生,现在浙江金华金东区地方志办公室工作。

猜你喜欢
麦穗凤凰乌鸦
彩虹色的雨
凤凰飞
小乌鸦
乌鸦喝水后传
最大的麦穗
凤凰精选TOP10
无声的爱
最大的麦穗
乌鸦搬家
祖国麦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