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面具

2016-05-14 02:11陈宏伟
百花洲 2016年4期
关键词:古钱币钱币面具

陈宏伟

1

薛先生此行的目的地是北戴河,但他却奔往北京来了。

华北平原的苍茫与空旷慢慢后退,车窗外视线的边界的越来越窄,直至遽然被密集耸立的住宅楼所遮挡。火车车轮也失去它抹了油一般的畅滑,凝滞地颤动起来。薛先生左右晃了晃酸涩的脖颈,隐约听到颈椎关节磨擦的咔咔声,才稍微觉得舒服一点儿。四个多小时,薛先生一直集中精神读着手里的一本休闲杂志,没有闭过眼。他下意识地低头瞄了一眼胸前衬衣口袋里的蓝黑色烟盒,然后轻轻舒出一口气。车窗外的住宅楼盘近在咫尺,那为了照顾采光而使用的层叠形设计,像海鸥的翅膀扑棱欲飞,但由于离铁路太近,看上去却像随时可能倾倒,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逼仄感。他暗想住在这种铁道边的房子里,时时刻刻听着火车轰轰轰地飞驰,如同钝刀割肉般地刺激着神经,换作自己肯定会疯癫的。

薛先生是个古钱币商人,此行是要将一枚光绪三十年湖北省造双龙戏珠壹两银币,送抵北戴河,亲手交给买家。这枚银币存世稀少,传承有序,是薛先生的得意藏品。它曾于1937年入藏美国钱币学会博物馆,本来不会再流入市场,大约是作为博物馆收藏的复品,被送至香港邦迪尼奥拍卖会拍卖。它在拍卖预展上一亮相就引起了薛先生的极大关注,最终差不多倾囊而出,以一个吃惊的价格拍下了它。北戴河的收藏家阮先生获知了这枚币的历史渊源之后,立即致电给薛先生,愿意加价三分之一收藏这枚海外回流的中国老银币,但要求薛先生送货交易。

薛先生拉着一只20寸的黑色拉杆箱,随着人流走下火车。出站口的人流密密麻麻地簇拥在一起,他出于职业的敏感停下脚步,在通道边靠墙站了一会儿。待密集的人流疏散开以后,才不紧不慢地穿过人行廊桥,提着拉杆箱从台阶上走下来。他侧脸看了一眼钟楼上的时间,下午五点钟,距离他晚上九点去北戴河的火车还有四个小时。其实不看他也知道,整个行程的时间节点他已了然于胸。在这四个小时里,他想与北京的几个朋友小聚一下,吃一顿晚餐。

一丝一缕的滑凉感侵入皮肤,北京比薛先生所在信阳小城气温低八九度。他从箱子里取出一件绿黑色风衣,穿在了衬衣外面。天空呈一片灰蓝色,一种稍显混沌的蓝,比薛先生预想的要好一点。他走出车站广场不远,拐进了旁边的一间欧帝咖啡厅。这间咖啡厅他很熟悉,每次来北京,出西站以后都喜欢来这儿喝一杯热饮,休息片刻。

来一杯咖啡。薛先生冲吧台里的服务生低声吐出几个字,然后找一个靠窗户的座位坐下。落地玻璃窗使咖啡馆光线充足,即使在深秋的午后也很明亮。阳光自然地倾泻而入,在暗红色的地毯上投射出斜斜的剪影。咖啡厅里只有两个客人,中央坐着一个满脸粉刺的青年,在用笔记本上网,还有个少妇坐在靠里侧的窗前,似乎在发呆,气氛显得寂静而沉闷。其实薛先生平时并不喝咖啡,他所在的信阳是茶乡,他喜欢喝毛尖绿茶。但在北京想找一个僻静之处,似乎没什么选择。他打开拉杆箱,把里面的物品重新整理了一下。那是几盒茶叶,要送给北京的朋友。服务生很快送来咖啡,他捧起来喝了一大口,手指触到热烫的白瓷咖啡杯,立刻温暖了许多。

2

街上行人匆匆,薛先生独坐在窗前,感觉有点孤独。作为一个古钱币商人,他首先是一个古钱币的鉴定师,甚至算半个收藏家。他生活中的大多数精力都用在品鉴一枚枚古钱币上,鉴定它们的真伪,找出被忽略的瑕疵,评判潜在的价值,或者发现还不为人所知的隐秘版别。他与大多数世俗人的生活习性迥然不同,不打牌,也很少看电视。他的时间几乎都是手持一只30倍的卡尔莱斯放大镜审视着一枚枚古钱币度过的。有时候某一枚真伪存疑的古钱币将他困住了,细察、冥想、揣摩,还有一入眼时视觉感官的暗示仍难以确信。他就手握钱币入睡,能做到次日天明时钱币不会从手心滑脱。他通过深夜的似睡似醒去感受钱币隐约传递出来的某种充满禅意的信息。真正的古物有灵性,是真品,他会一夜睡得非常安心,是赝品,他则一夜辗转难眠。他的鉴赏力已达到高深莫测、如真似幻的境界,以致于能与他真正对话交流的人非常少。那些同级别的玩家都是世外高人,往往萍踪难寻。因此,他其实是生活在一个极度自我的孤独世界里。孤独,是他大多数时间无发打发的主题。这次路过北京,他觉得见见朋友,互相吹一通牛皮,就像是他与现实生活的难得呼应,在自己坚硬、乏味的生活里撬开一丝缝隙,获得一种放纵般的渲泄的快乐。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第一个的电话。

喂。听筒那边传来拖着长腔的声音。

扁嘴,我是老薛啊,我在北京西站,晚上要去北京站转车去北戴河,你送我一下吧……

噢。那边惊呼道,我的车子昨天刚撞坏了,正在修理厂大修呢。

薛先生愣了一下,想说借辆车很容易啊,但终于没说出口。他短暂地陷入了某种迷茫混沌的状态,眼前浮现出那张阔大的扁嘴。读中学时,薛先生首先给他起了“扁嘴”这个绰号。为此两个人打了一架,薛先生吃了败仗,鼻子被打出了血。周扁嘴赢得了胜利,但这个绰号也更加坐实了。老师教训他时说,你嘴本来就大,嘴大没什么不好,嘴大吃四方。后来周扁嘴参军入伍,考了军校,果然在北京发迹……

薛先生呵呵笑了两声,那好,我再想其他办法。

那边说,抱歉,下次进京再联系。

薛先生在北京有五个朋友,均来自他所在的信阳小城。同乡加好兄弟,死党加铁哥们。因为有朋友在北京,他对这座城市少了许多陌生感。不过,他来北京很少打扰这些朋友。多半是北京的朋友回信阳时联系他,他则设宴、唱歌、宵夜一整套安排好,让北京的兄弟喝得痛快,玩得舒爽。薛先生盛情款待是想让他们觉得,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妙处,呆在老家的小城市其实乐得逍遥自在,过得也不差。

华北地区的古钱币交易中心在北京西城区的报国寺,薛先生经常赴京交易。但北京带给他的印象,除了世人皆知的漫天黄沙、雾霾,满街的拥堵以外,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被辖制感,踏入北京就像被一缕无形的力量控制和约束着,让他完全没有去往其它城市解脱般的欢愉,甚至连丁点儿离经叛道的念头都没有。尤其是看到早晨拼命挤上地铁一号线,然后在人群中站立入睡的青年,还有中午在西单街头买点麻辣烫边走走吃的少女,他觉得“漂”在北京实在不容易,再多的幸福感也会被密集的人流、忙乱的节奏所抵消。漫步北京,人就像一垃尘埃。他习惯了小城市的散漫与安逸,看看都忍不住心神憔悴、晦暗,更别提日日消受了。

因此,薛先生来北京,总是从西站出来,一头钻入地铁,去燕莎的昆仑饭店参加拍卖会,或者去报国寺溜一圈寻找古钱币,完事后立即匆匆逃遁。他观察那些“漂”在北京着了魔一般的年青人,熙来攘往地沉醉并奋斗于那种他难以理解的生活,像是在共同参与某一项浩大的秘密工程,他无法深入其中,自然也不会懂。

他拨打了第二个电话。

喂。他听到猴精喑哑的声音。

猴精,我是老薛啊,我来北京了,晚上要转车去北戴河……

呃……老薛……那边声音像是断了线,过一会儿,又重新响起,我昨天从楼梯上跌倒摔了一跤,现在躺在医院输液,大腿还缠着绷带……

哦,好好,你注意休息。

薛先生匆忙挂掉电话,像是耳朵被手机烙了一下。他拍了拍自己的头,禁不住哑然失笑。何必如此慌乱,倒像是自己做错了事似的。他从对方短暂的停顿与迟疑之中,模糊地感受到一种耍滑头的鬼劲儿。猴精在骗他?不可能,也不应该啊!几个月前,猴精的父亲突然犯中风,瘫倒在家里的沙发上。猴精身在北京,给薛先生打电话。薛先生及时赶过去,从六楼背下他父亲送到医院住院。他父亲现在走路右脚划个半弧,有点瘸,但医生说算恢复得不错了,如果晚些送医,后果可能更严重。猴精后来三番五次从北京给薛先生打电话表示感谢。他说兄弟到北京一定要联系啊,我酒窖里收藏有一箱法国波尔多拉菲庄园的葡萄酒,永远给兄弟留着。

薛先生忽然觉得自己的决定有点鲁莽,原本精心设计的路线,现在看来竟充满了古怪,让他变得有点不那么从容了。他跟这几个朋友平时很少联系,甚至春节都不发短信拜年。他觉得真正的朋友就是这样,平素基本不联系,也不会分外隔膜和生疏,遇在一起谁都不用装相、遮掩,相处十分熨帖,甚至肆无忌惮。

他调出第三个朋友的电话,看了看名字,朱林虎。他怔了一怔,有一种底气不足的感觉。他和朱林虎之间发生过龃龉,至今还心存芥蒂。朱林虎是个律师,周扁嘴、猴精都喊他笑面虎。去年薛先生有个朋友与北京人打官司,听说他的好兄弟朱林虎做律师,在政法界混得挺熟,就由薛先生牵线,委托给朱林虎代理,并交了五万块律师费。其后薛先生的朋友与北京人私下谈妥,不准备起诉了,想让朱林虎退一半律师费,但朱林虎职业而绝情地拒绝了。薛先生出面说情,朱林虎也丝毫不为所动。当时薛先生骂他,你果真是笑面虎,简直人面兽心啊!其后,薛先生有个体会,不要和律师交朋友。不是说律师的本质是坏人,而是他们身上经由法律训练出了一种见缝就钻,遇到利益就绝不放过的后天特性,遵循法律让他们忽略人性和人情。但因为周扁嘴、猴精等一直从中美言撮合,薛先生才没有与朱林虎断交,但也没打算深交。他觉得在这个时候联系朱林虎,充满了荒诞、调侃与讽刺的多重意味。

想了一会儿,薛先生决定变换一下方式。他发出了一条短信,只有八个字:笑面虎,我来北京了。

然后开始等待。咖啡厅里寂静得让人发慌,仿佛时光遗忘之处。薛先生的咖啡喝完了,他没有再续杯,喝多了怕夜里睡不安稳。他看着到窗外路边的行道树入神,国槐与银杏交叉而立,它们的叶子显出深浅不同的黄色,给人一种不同季节交错的恍惚之感。等待竟然像种体力活,看似百无聊赖,其实一直绷紧着神经。慢慢地,他浑身的筋被抽走了似的,身心俱疲。笑面虎是不是关机了?或者没有看到那条短信?他思忖着,却没有勇气拨打他的号码询问一下。手机平躺在桌面上,原本任何微小的消息都可以触动它,但它如死尸一般地僵挺着,黑色的玻璃外壳闪着寒森森的光。

终于,忍无可忍,他拨打了第四个电话。

但电话没人接听。

这个朋友叫彪子,在北京当记者。他向来说话云山雾罩的,吹牛很行,办事不太靠谱,但薛先生相信他对自己不会瞎忽悠。他虽然混在北京,家室还在老家信阳。他女儿这个夏天想上重点高中,但离分数线差9分,是薛先生托朋友找到重点高中的校长,在开学后将他女儿以转学的名义塞了进去。虽然这在老家不算什么特别难事儿,但也是许多家长不敢想的,就算认识人,也得花一两万块钱。事成之后,彪子发短信给他说,兄弟来北京呀,请你吃三天三夜的“海底捞”……

薛先生固执地再打,一遍遍地打。他不信邪,就算彪子躲在地缝里也要把他揪出来。

第六次拨打时,那边终于通了。薛先生近乎吼叫般地说,彪子,我来北京……

但那边呜呜呀呀的,他将手机听筒紧紧贴在耳壁上,生怕听漏掉什么。终于,他听见那边尖细刺耳的声音,兄弟我在新疆呀,看蓝天白云,看茫茫雪山,一边吃手抓饭一边喝青稞酒……

好,好。

他还想说什么,但感觉自己的声音像是被某种锋利的东西硬生生地割断了,这种无奈的挫败感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彪子余音在耳,像百足虫一般从耳际爬到后背,令他浑身寒毛耸立。

3

其实,薛先生很享受千里送币的过程。这是他职业的常态,有一种隐秘而刺激的意味。他置身于热闹喧嚣的路途之中,却时刻保持一份清醒,一份冷静,像个特立独行的间谍。他的衣服、仪容都不能太干净显眼,当然也不能邋遢不堪,要融入最世俗的大众之间,让所有人都不会注意到他。他在家里天天阅读的是钱币大师李伟先、马定祥的专著,北京、上海拍卖会的图录,或者收藏界的期刊。而坐火车时携带的却是街头最常见的时尚休闲杂志,甚至是地摊小报。在一切看似平淡之间,他一直保持着敏锐的警觉,处于一种类似便衣侦探的状态。所有这一切,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将古钱币悄无声息地送达给买方。

他拉着一只黑色拉杆箱,但那枚至关重要的钱币却不在拉杆箱里。他摆出一副时刻看管好自己箱子的样子,但其实就算箱子被人偷走或掉包,他也毫不在意。他也不会把钱币装在内裤兜里,贴着脚踝藏在袜子里,或者其它身体的某个隐秘的地方。那枚钱币已由美国NGC公司评级封装在一个透明的塑料盒内——标签上注明“1937年入藏美国钱币学会博物馆”——得到了妥贴的保护。那个精致的币盒就简简单单装在他胸前衬衣口袋的烟盒里。外人迎面即可透过白色衬衣隐约看见那只蓝黑色烟盒,但那只是一种最常见的中等价位的香烟而已。假如遇到窃贼,可能偷取他的钱包,他的苹果手机,但向衬衣口袋的那只烟盒下手的概率不大。

而在整个行程中,薛先生都不会睡觉,意念里一直绷着弦,时不时地瞟烟盒一眼,只要看见它还存在就好。他能很好克制住自己,绝不会中途掏出烟盒来察看。因为任何不慎的举动,都可能造成钱币的“露白”,是行业的大忌。

当然,并不是每一枚古钱币都需要送货。薛先生做生意依靠网络平台,他的古钱币会在网站上展示出来。收藏界的玩家通过网上看图,下单预订想要的某一枚钱币,谈好价码后即可交易。大多数普通钱币都采用快递发货,只有一些较为珍罕钱币的大额交易,往往需要送货至买家当地。快递虽然便捷,但毕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安全,况且最高保价额只有两万元,与珍稀古钱币的价值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薛先生仔细查询过火车车次,从信阳至北戴河只有一趟T124次火车,名为特快,其实需要14小时26分,想想都痛苦不堪,无法忍受。而如果从信阳坐高铁到北京西站,然后从北京站转车去北戴河,全程只需要7个小时。这样他省下的不仅是时间,也少耗费许多精力。

噗、噗,手机在桌面上震动着,他劈手抄了起来,是一条短信,朱林虎发来的。

老兄来北京了?我这会儿脱不开身,正见一个当事人,等我电话……

这似乎是他预料的结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如果打给周扁嘴和猴精,他觉得受到了某种伤害了话,现在那种伤害已经被彪子和笑面虎给稀释了。他在咖啡厅里打了三个电话,发了一条短信,像是一直与手机较劲般地僵持着,搏斗着。咖啡厅中央的年青人仍然在玩笔记本电脑,大约沉浸在一个美剧里。少妇偶尔掏出手机摆弄一下,大多数时间仍然在发愣,像是充满了莫名的忧伤。服务生偶尔轻手轻脚地走过,悄悄地擦拭桌面上的咖啡渍,或者倾倒垃圾桶。他们都不会在意薛先生,大概也看不到他内心的虚弱。但薛先生却像被几个电话戳中了痛处,精神游离、涣散起来。他依稀记得上半年的清明节时,这几个朋友从北京回去上坟,他把他们个个喝得烂醉,互相搀扶着才得以走出酒店。当时罗蛮子拍着胸膊说,老薛,你到北京如果不联系我们,你就是鳖孙!

对,他还有一个好兄弟叫罗蛮子,在北京做建筑工程,据说鸟巢的钢结构施工他都参与了,赚得盆满钵满。他中学时去信阳南边的罗山县读了两年书,回来后同学们就称他为罗蛮子。其实他姓李,名叫李建军。不知道的生人,见身边熟稔的朋友喊他罗蛮子,往往吐出一句:罗总……能把人肚子笑疼。

薛先生离开咖啡厅,他决定自己打车去北京站。虽然他不清楚两处相距的准确距离,但他知道无论怎样,他的时间都足够了。

4

手机响了起来,薛先生心里一动,以为是他隐秘期待的电话。他停下脚步,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是家里的号码。你现在到哪儿了?妻子问。北京啊。他沉静地说。他知道妻子担心他,她对古钱币交易上的事儿插不上手,但知道薛先生每一次出行,都事关重大。都还顺利吧?妻子问得像是有点多余。他假装爽朗、欢快地说,顺利,等会儿和那几个货一块儿吃饭。别喝酒!妻子叮嘱道。薛先生说,不喝,我知道。妻子又说,儿子咳嗽了,像是有点哮喘。噢,薛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带他去看医生,别拖严重了,但尽量不要打针……

路边服装店的喇叭声嘶力竭地播放着叫卖录音,听上去让人心烦意乱。薛先生和妻子简单聊几句,就匆匆挂了电话。他看到旁边有一间卖面具的店铺,皱眉沉思了一下,才想起快过万圣节了。帝都果然有多元文化杂糅的国际范儿,在万圣节来临前夕,会有这些花里胡哨的面具涌现在街头。那些夸张、怪诞的人物或者怪兽面具,像是来自异域空间的鬼魅,吸引、挑逗和蛊惑着街头的行人。

他在一个名叫威尼斯面具的店铺门口停下了,一只金色的人像面具吸引了他。它有两个圆形的眼睛孔,下颚轮廓清晰、硬朗,没有嘴巴,但配有很多雕花的装饰,可以遮盖人的额头、鼻子和上脸颊,恰当地隐藏住佩戴者的面目。人像的表情似笑非笑,透出一种似是而非、难以琢磨的神秘气息。他像是受到了某种神谕,启发了他枯涩的灵感。他发现了一种另辟蹊径的方式,可以摧毁眼前正在经历的现实。这个念头吓了他一跳,但也让他感到兴奋,再没有比这更纯粹更具魔力的事情了。这个古怪的想法令他欲罢不能,像是一股充沛、澎湃的激情注入体内,让他焕发出一种狡黠而执拗的狠劲儿。他并不是出于顽劣的童心,故意去任性、草率地破坏这个秩序,而是他不甘心就此被动地隐忍,哪怕他的举动会让自己陷入突兀和无礼之中。如果现实真的是个故事,他想抵达故事的高潮,甚至像个刽子手一招制敌地穿透过去。他抑制不住嘴唇颤抖,胸口发紧。他像是即将参与一幕喜剧的演出,作为一个表演者,他需要一个面具。

他给罗蛮子发了条短信:蛮子,我要去北戴河,路过北京,特别想几位兄弟。你替我订个场子,联系一下周扁嘴、猴精、彪子,还有笑面虎,晚上我请大家吃饭。但记住,不要告诉他们是我来了,我给兄弟们带了一份神秘的礼物。

过了约十几分钟,罗蛮子回复:军事博物馆旁边,高朋酒店百合厅。

薛先生记得清楚,当初罗蛮子只身闯荡北京,是自己借给了他十万块作本钱。他从收破烂干起,后来专收废钢,直至转行做建筑,竟然有本事焊接起鸟巢的特种钢架。虽然说他的成功全靠自己,但创业之初,薛先生给予了他拯救命运一般的帮助。

薛先生买下了那只面具,戴在脸上试了试。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只露出嘴巴,看样子不仅不耽误说话,或许还可以喝水。他轻轻笑了笑,觉得自己如同一个身披铠甲的勇士,有一种慷慨而悲壮的感觉。他亲手将正在经历的故事推向毁灭,他知道自己从中并无法获得什么,就算获取了片刻的快意也是建立在可笑的嘲讽之上,但他并不觉得是对自己伤害,仿佛生活的现实就是等待着他去击破它,从而欣赏到一种残忍的美感。

他看了下手机的时间,摘下面具,又慢腾腾地沿街走着。罗蛮子安排得很贴心,他没去过高朋酒店,罗蛮子说它在军事博物馆旁边,就说明离自己很近,或许步行只要十几分钟就够了。但他故意走走停停,磨磨蹭蹭的,耽误了半个多小时。他得给罗蛮子召集朋友留下足够的时间,虽然他并不确信能喊来谁。

他从拉杆箱里取出五盒茶叶,这是信阳茶商刚刚研发出来的“信阳红”,由上乘的信阳毛尖芽头精制而成,国际茶叶专家盛赞说“有世界顶级红茶印度大吉岭的味道”。他提好茶叶,轻轻抬头往前一看,“高朋酒店”四个字醒目地出现在远处的街角。

走到酒店门口,他冲迎面来的服务生略微点头致意,然后戴上那只威尼斯面具,在服务生讶异的目光中,提着茶叶推开了百合厅的门。他像被电击了一下,浑身刺痛发颤,差点儿栽倒在地。但他强稳心神,还是站住了。一切既在意料之外,而又在意料之中。周扁嘴、猴精、彪子、朱林虎正围坐在一起玩牌,罗蛮子半躺在旁边的沙发上接电话,一个女服务员正在给他们泡茶。他们见一个奇怪的面具人走进来,都愣住了。他们的眼神与薛先生的目光相遇,愕然,吃惊,但没有半点胆怯与羞愧,显然他们认不出薛先生。他们盯着他的面具费力地辨认着,却陷入一种被突袭般的惊诧和无辜透顶的迷茫之中。薛先生看上去一定像个疯子,或者一个凛然不乱的怪物。

你们是在等薛逸群先生吧?

他挺直微微颤抖的身体,将几盒茶叶放在正中间的圆桌上,清声说,薛先生急于赶火车,无法前来了,托我送来他带给大家的几盒“信阳红”。

他笃定地说完,像个虔诚而谦逊的使者略微一欠身,不待他们开口,就转身走出包厢。空气里出现了一段短暂的停顿与空白,他看到周扁嘴、猴精、彪子、笑面虎都扔下扑克站了起来。周扁嘴的嘴巴张开着,像被人奋力撕开的一个空洞。猴精瞪大了眼睛,像是被魔幻而吊诡的现实吓呆了。彪子嘴里叼着烟,被施了定身术般的,如一尊雕塑。笑面虎脸上完全没有了惯常的皮笑肉不笑,而是变形得有点恐怖。罗蛮子急匆匆挂掉电话,从沙发上蹿起来,向前伸出手试图要拦住他。

薛先生挣脱罗蛮子双手的钳制,步履矫健地走上街头,快速穿过人行横道,招停一辆的士坐了进去。车子开动以后,他回头看了一眼倾巢而出站在酒店门口不知所措、高矮不齐的五个人。他们先是面面相觑,像是陷于某种诡谲的错觉,很快顿悟般地互相嘶吼、咆哮起来。慢慢地,一切都模糊了。他忍不住怪笑了一下,刚才仓皇、凌乱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身心获得一种被赦免般的解脱。他有一些自取其辱的悲伤,还有一些捅破某个秘密的喜悦,终归化为一缕陌生而刻毒的快感。他像是经历一个惊悚而慌乱的梦魇,眼见着一切破碎,一切成灰。他不禁有些怀疑眼前的真实都是幻影,但当他低头瞟了一眼衬衣的口袋,确凿看见那只蓝黑色的烟盒时,轻轻地舒出一口气。他摘下面具,放进了已空荡荡、轻飘飘的拉杆箱。他暗想,这只威尼斯面具,可以带回去给儿子玩,当作北京之行买给他的礼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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