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正林
难得的冬日暖阳,把整条小街浸在温水里般,老百姓把冬天里这样的日子叫小阳春。她就是在这样的小阳春里去龙泉市场的,去了龙泉市场她就见着了卖柚子的偏颈子大爷,见着了偏颈子大爷她就看见了那个精灵的小娃儿,见着了小娃儿刨柚子的动作,她就恍若听见了久违了的声音。
一
没错,还是那位卖柚子的偏颈子大爷,他习惯性地偏颈子,自己是不会看错的。他上场摆的就是这个摊位,同样的场地,同样的冬日暖阳,照着棵弯头纠拐的麻柳树。她想起自己的老伴儿和老伴儿讲过的吴老根。同样都是偏颈子,都是受了伤痛,只不过人与树的伤痛的方式不同。
她买了偏颈子大爷的柚子,想弯头纠拐的麻柳树,咋也像人一样偏颈子呢?这样想就有些远了,于是,就想到了自家猪圈房边的气柑树,远看也像偏颈子。还有一种温暖的声音,带着腊月的年味儿,年味儿中似有菊花状的烟火的颜色和响声。还想起了老伴儿的偏颈子。
偏颈子大爷装满柚子的火三轮就停在小街上,正对着龙泉菜市场的后门口。这是个好口岸,是偏颈子大爷瞅好的,不挡道,城管睁只眼闭只眼,进出菜市的人容易看见。
柚是松林柚,早先并不出名,广汉三星堆出名后,它也就跟着出了名。松林离自己家也不远,两县交界,只隔着条鸭子河。
大爷可能不止是上场才在这里卖,只是她上场才瞅着了他的柚子摊。打开的厢板上柚子分成两大堆,小山样,圆滚滚的柚子在阳光下发着光,结实的小娃儿般讨人喜欢。纸板上分别写了十元三个和十元四个,三个的自然大些,四个的略小。
柚子还新鲜,偏颈子大爷说是自家种的。不像说假话。虽然现在生意人说假话已见怪不怪。挑了十元钱四个的回去,儿子和媳妇说,妈你真会买,商场里称斤数,一个就要十几二十元。这样就把她说得喜笑颜开的。她难得喜笑颜开的,不是儿子儿媳妇对她不好,相反儿子儿媳妇对她是太好了。可是,自己却觉得闷,总觉得缺点啥,不是左邻右舍嘻哈打笑眼眨眉毛动般的东家长西家短,也不是每天接送孙儿逛市场洗衣煮饭的紧凑日子后的空闲。是什么呢?这一闪而过的东西如自来水管里的水垢、秧田里的水皮般浮在心里晃在眼前。
自己是三年前被儿子儿媳妇好说歹说生拉硬扯到城里来的。儿子甚至说,冬梅的妈先前就说好了的,她把涵涵带到上幼儿园就脱手了,家里事情多,再好都离不开穷窝窝。那意思明摆着,以后接送涵涵的事就是你女婿的妈的事了。现在她理解了亲家母说这话的意思了。城里再好不是自己的家,不是乡下人呆的。我们这一辈人,对老家的感情比米汤还浓酽。儿子的意思是爸和妈一起进城,老两口是伴儿,凡事有个照应。可他爸却无论如何都不去。不去有不去的理由,女儿招的上门女婿开拖拉机帮人耕田,农闲时拉沙石,女儿在学校伙食团帮工,田要经营,外孙女也要人带,当外公的咋能走得开呢!儿子儿媳妇都在上班,现在上下班管得紧,还要按指纹,把人当特务管,可儿子说不这样不行,别看都是单位人,还都是些贱皮子,上班钻出去买菜,在电脑上打游戏的都有。她不得不来城里帮儿子儿媳妇一把,再说,涵涵是自己的孙儿呢!
二
暖阳温水般浴着装满柚子的火三轮,两个买主在摊子前,一高一矮,一个男人带着个小女娃。男人站着,比偏颈子大爷高出一头,讲着价,大概说的是十元钱要捡四个十元钱三个的。偏颈子大爷脑壳摇着,意思是你买得着就买,买不着就不买。倒是那小女娃是个小精灵,趴在车厢板上的柚子堆前,小手掏着十元钱四个的那一堆柚子。下面的掏空了,松了,上面十元钱三个的大一点儿的柚子就滚了下来,小女娃背对着大人,趁两个人讨价还价,顺势就把它们刨在十元钱四个的堆里,扯了个塑料袋就往里捡。惹得偏颈子大爷上前说,这鬼女子,比大人还精灵。偏颈子大爷没有伸手把小女娃手中的袋子抓过来,接了男人顺势递过来的十元钱,默认这笔生意了。别看这大爷是偏颈子,心却善良着,不与小娃儿一般见识。
看着小女娃刨柚子的动作,她就想起自己慈竹院子里的气柑树,秋天结着的圆滚滚的柑子,气柑树下的猪圈里圆滚滚的猪娃子,自己伸手摸着猪娃子圆滚滚身子的感觉,一声声悦耳的猪叫唤就从柚子车上端的行道树光秃的枝桠间顺着暖阳传了过来。她浑身一震,家里哼哼着的猪娃子一下子闪现在眼前,猛然想起现在已是三九了,下周就过年了,过年不能没有猪叫唤,自己活这么大,只有这三年没有听见猪叫唤,自己不能不回去听那安逸顺耳的猪叫唤啊!
按村人的习俗,过年没有猪叫唤就不叫过年。
这样想着,她的心里一下就亮堂了,原来自己这三年来一直闷闷不乐的原因就是没有听见猪叫唤,那自来水管里的水垢、秧田里的水皮般浮在心里晃在眼前的就是没有听见猪叫唤。自己从生下来,或许是在娘胎里,就是听着猪娃子的哼哼声的,到五十几岁,天天都是伴随着猪叫唤的。这不只是青牛沱村人的音乐,而是乡村人离不开的生活节奏,是听着就感到踏实感到祥和的声音。当然,乡村的音乐,还不止猪叫唤,还有鸡鸭鹅狗,但自己现在最想的就是那憨厚亲切的猪叫唤,而这却是城里没有的。对于儿子儿媳妇来说,他们或许不想也不会想这些,可是自己想哩!正如“吃酒不吃菜,各人心中爱”一样,自己在城里为啥总是郁郁寡欢,原来是缺少这个啊!
老伴儿打电话来叫她回去,说是想她了,老了是伴儿,总不能老了还分居着,不是活受罪么。这老东西,老都老了,还作怪!她就把看见卖柚子的大爷也是个偏颈子跟他说了,连那柚子车边的麻柳树也是偏颈子也跟他说了,还有看见阳光透过偏颈子树自己就会产生幻觉,听见小猪叫唤的憨厚亲切的声音。老伴儿在电话那边一时没有了声音。好在他打电话总是在儿子儿媳妇去上班后的下午三四点,他晓得那时正是自己家务事做完正空闲的时候,随便叨叨多长时间都不会有人打搅。老伴儿那边略停了会儿说,有那么奇怪?两个人唠叨来唠叨去,虽唠叨的都是儿女的事情,但唠叨完了,心里的郁闷却烟雾一样散了,屋子里的光线又明媚活络了。最后,她半开玩笑说,你想我回来,我要给你提个要求。
老伴儿在电话里神秘兮兮地问,啥要求,都是当爷爷奶奶的人了,还做啥过场。
她就有些忸怩地说,过年要有猪叫唤。快过年了,今年再不能不听见猪叫唤了。
因为现在喂猪的饲料都涨价了,再加上买猪的钱,赚不了几个钱了。以前喂猪主要是落肥料,增产增收,没有猪粪粮食结不了大包子。现在小麦水稻玉米洋芋早已用化肥磷肥了,不用人畜肥了。女儿女婿唠叨,喂猪还反而脏地榻。再说女儿女婿在外务工忙着呢!老伴儿就懒了这个心。
说这话时,竟然像是回到了自己年轻时,相亲看家时的年轻的老伴儿也仿佛就在眼前。老伴儿说,这个有啥难的,你又在想我们年轻时的好日子了吧。她就咯咯地笑……
三
心里想学那精灵的小女娃佯装挑选将下面的柚子堆刨松,让十元三个的滚下来,但大人家哪里好意思。她还是买了十元钱三个的回去。回去后趁儿媳和涵涵高兴地吃着柚子,她就说了,涵涵已经读学前班了,来去都有校车接送,我想回去了。她为啥选择先给儿媳妇说,而不是先给儿子说,是有她的道理的。先给儿子说,儿子也要给儿媳妇说,儿媳妇同意了才算,许多事情给儿子说了都白说,就连晚饭是吃蒜苗炒肉还是青椒炒肉都是儿媳妇做主,更不要说家里添置什么买啥牌子的了。儿媳妇正吃着柚子的腮帮子明显咀嚼得缓慢了些,眨动的眼睛向着仰靠在沙发上正看着《红高粱》连续剧的儿子。
儿子看起来是对电视剧津津有味,实际上支棱着耳朵听着呢!当妈的她心里明光水亮着,儿子何尝不晓得自己的妈不喜欢在城里,不喜欢城里的一切,拿她的话说不喜欢就是不习惯,啥都不习惯。不光是平时关门闭户连个摆龙门阵的都没有,就是出口气也总觉得像鸟一样憋在笼子里,被关着闭着堵得心慌。当初儿子来求自己,自己若不是怜惜涵涵,怜惜儿子回去不好向老婆交代,她是不会到儿子家里来的。
见儿子没搭理,儿媳妇把手中正掰着的柚子拍在了茶几上,虽不重,玻璃茶几却发出了响声。
问你呢?
你咋像掐了屁股的蚊子一样,没声音了。
儿子身子斜侧了下,扭动了下脑袋,颈部酸痛的样子,嘴里发出了一声叹息,虽不大,叹息声却像自行车轮胎泄了气般。
她没有再说,这气氛她也不能再说,容不得她再说。再说,都会心烦,最终受罪的还是儿子。
那晚,她没有睡着,上了岁数本来瞌睡就少。对面的房间里不时传出儿媳妇火辣的声音,那是在骂儿子,也是骂给她听的。要是儿媳妇冬梅不这样指桑骂槐,第二天早晨不给她甩脸子,或许她会把自己心里芽儿样钻出的想法按捺下去。自己生来也是犟性子,当初犟着不来城里帮着带涵涵,也不全是舍不得家里,与儿媳妇的脾气也有关。别人犟,自己更犟,偏一条路走到黑,这就是许多婆媳不和的缘由。儿媳妇早晨没吃她煮的早饭,气冲冲挎着包,出门时还把门关得震响,她就决定本周六无论如何也要回乡下去了。
冬梅上班去了,儿子与妈在饭桌上。
妈,你真想回去?
嗯。
家里有啥事吗?
也没啥事,就是想回去。
能不能等涵涵上小学一年级,中午在学校吃,下午我们去接。
现在中午不一样也在学校吃吗?再说涵涵也不小了,你这么大时能走几里山路上学,放学了回家还背上背篼扯猪草捡柴呢。
他们这一代咋能与我们那一代比,乡下的娃儿咋能与城里的娃儿比?
可是,娃儿要贱带,不能娇生惯养。我说涵涵少吃些零食冬梅不依;我说涵涵不能见好看的玩具就要,冬梅偏要买;我说星期天上公园想走路就走些路,对身体有好处,冬梅却偏偏要打的,连坐公交车都有失身份似的。你们又不是大款,两口子挣工资吃饭,攒家犹如针挑土,败家犹如水推沙。攀比啥呢?
妈,你也别往心里去。我晓得你是为你孙儿好。冬梅也晓得,可现在与我那阵儿不一样了,城里的娃儿穿差了吃差了用差了要被别人笑话,别人会瞧不起你。
这我也理解,可是不能太娇惯了。至少我是涵涵的奶奶,我说他教他都是为他将来好,她不能太惯娃儿了,以后会害了娃儿的。
我下来给冬梅说就是了。家长里短的事情,你多包涵,就不要走了。即使想回去照顾老爸,也再过一年吧,等涵涵大一点儿,有一些自理能力。
她的眼前闪现出眼光穿过麻柳树照着的圆滚滚的柚子,同样暖暖的阳光也照着自家院子里猪圈边的气柑树,好听的猪娃子的叫唤声漫过了气柑树。
也不全是这些,你晓得的,我在城里习不惯。再说涵涵的幼儿园现在有校车接送了,省事多了。
母子俩陷入沉默。儿子起身时又一声叹息,是昨晚上那声叹息的延续,仿佛更沉更长,直延续进她心里。作为儿子一方是两头不讨好,昨晚上劝老婆,挨了一顿骂,今早劝妈又劝不通。看来,妈是决意要回去了。当儿子的也晓得,妈也是个犟脾气,年轻时丝毫不比冬梅差。
四
妈年轻时看上爸,就因为爸会养猪。他和邻居孟勇娃,同样是在和兴场猪市坝买的笼子猪,而且他的还要瘦些,长相毛皮都比不上孟勇娃家的光溜,但饲养几个月后,两个人圈里的猪却长势相反,他的猪愈来愈油光水滑。年轻人会伺候猪,这在改革开放后已不算显摆的手艺,村人早已把会开货车会到厂里城里挣钱看成本事,也是女娃儿找对象的首选。可是外公外婆还是老观念,认为庄稼人还是老本行,田里伺候好庄稼,家里伺候好牲畜。和兴场上相亲,外婆觉得这娃儿颈子有点偏不是主要原因,自己的女儿腿也有一点点拐,但不影响走路,正如对方的偏颈子不影响做活路。之前几次相亲男方都嫌弃她这点。都是早先就对红爷婆说过的,双方的缺陷说在明处,以免将来扯筋。主要原因是听说他没啥手艺,只会在家里伺候猪。外婆忍不住捂嘴嗤笑,但妈犟着要去看家,外婆晓得她的犟性子,不好反对,心想看了女儿就死心了。
犟着要去看还有个原因,是红爷婆讲的他的偏颈子的吸引。那可不是小儿麻痹症或其他什么不光彩的,他的偏颈子是小时太调皮,在青牛沱他大姨家耍,与几个娃儿把野地里觅食的野猪的小猪娃子抱走了。那是一头周身起麻花、只有小狗大小的猪娃子,哼哼哼的叫唤声野性十足,不是家猪可比的。叫唤声呼来了野猪妈妈。野猪可不是好惹的!山里人常说,一猪二熊三老虎,惹毛了性子后最凶狠的野兽头数野猪,他曾亲眼所见二姨家的狮子狗被野猪咬烂了半个身子,更不要说比人还护儿的母野猪。只听得山上的竹林哗啦啦响,大人说是母野猪冲下山来了。紧接着就有飓风几乎把他扑倒,他丢了野猪娃,爬上一棵山核桃树,没爬稳当,栽了下来,脑壳上血直流。赤脚医生补了疤弄了药,头上的伤好了,却成了偏颈子。
哪晓得这看家一看就看上了,家里三个大猪圈,养着十二头白猪、黑猪、花猪,猪圈如人住的屋子般干净。外公掰着指头一算,一年出栏两圈猪,二十四头,加上猪粪种田的收入,不比去厂里打工的人收入差。既然外公笑眯眯,就是表示同意了。外婆呢,总想女儿嫁个好人家,一辈子不务农。殊不知女儿的心思,她那两个要好的女同学的男人,一个进水泥厂打工得了肺结核,另一个在城里开馆子赚是赚了,却与漂亮的女服务员扯上了。她长得不算漂亮,但也不丑,从小就是实心眼儿,加上看了几年对象都磕绊,打心眼儿里就不想那不实在的生活。
后来证明妈和她父亲的实心眼儿是对的,不然哪来自己,哪来钱供自己上中学大学还考入单位参加了工作。不然哪里能认识冬梅,这个与妈一样犟脾气的冬梅。前辈的姻缘竟与后辈的姻缘出奇的一致,若不是冬梅的犟脾气,自己与她也就走不到一起。两个人大学毕业后都没有稳定的工作,冬梅在一家保险公司,自己在一家个体广告公司耗着。有啥办法呢?双方家庭都没有靠得上的关系,两个人心里都做好了打算,边混着边找稳定的工作,冬梅准备报教师岗位,自己公考基层检察院。分数都进入前三名了,无奈面试分数太低被刷下去了。两人只有复习再复习,不断总结自己失分的题目,多方研读各种公务员考试资料。对于冬梅来说,倒是有一个机遇,她在做一个中年女客户的寿险时认识的一个四十来岁的矮胖男子,胖得没有下巴的短颈项令人一下想到猪。女客户请吃饭时没意思留她的,她已走出茶楼了,女客户又撵出来把她叫住了,说帮个忙,留下来陪徐副县长吃个饭。依她的犟性子,刚才你都没开口,现在补上都是个疤。可是才签了对方一笔单子,茶座上又隐隐听到徐副县长是管教育的,抱着一丝侥幸,也就去了。
无非就是陪几杯酒,说说话应付下。其间,她冒昧地把自己想当教师的想法向徐副县长说了。可那徐副县长呢,却不说话,鼻子瓮声瓮气的,俨然似轻微的猪叫唤。徐副县长在回敬酒时居然有意无意地摸了她七分裤紧绷的臀。不仅如此,当着桌上几个人,居然轻描淡写地说,你跟了我,想进这个县的哪个学校都行。满桌的人看似没听见各自说笑着,实际上他们都立着耳朵听着的,关键是想听下文。她把酒杯啪地一声杵在桌上,拂袖而去。这个管教育的嘴角有些歪的徐副县长确实有些歪,硬是一手遮天,冬梅连考了两年硬是没被录用。那位女客户街上碰见时给她递过话,说只要打个电话或发个短信道个歉就啥事都没有了。她却昂着头一副犟到底的样子说,坚决不。直到这位徐副县长调到了另一个县,她才考进城关三小当了一名数学老师。
冬梅的犟自己早已领教过的,虽不全对,但关键时候她都犟得有理。比方当初与自己谈恋爱,就因为自己对她好,把舍不得的一只手表卖了给她买了件波司登羽绒服,让她享受了冬天从来未有过的温暖。以至后来大学毕业她父母无论如何给她施加压力,说村主任的儿子把你看上了,那可是城中村有别墅有奔驰轿车的村主任的公子哪!四乡八邻的女娃子,甚至电视台的播音员都争抢的高富帅哪!冬梅却犟着偏不,为此影响了弟弟的前程,为此也与家里搞僵了。她真是犟啊!比妈还犟,啥人进啥门啊!搞僵了就搞僵了,拉着自己就到城里打拼来了。
这些妈不是不晓得。甚至这次冬梅对她犟的主要原因是她的妈都来城里带了涵涵几年。你当奶奶的多带一年再走又怎么了?
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妈如果真的走了,就只有自己早晚接送涵涵了,也就是送到小区门口,现在幼儿园校车接送,方便又安全,也不耽误上班的。回想自己小时候在青牛沱穿山越岭上学的情景,有时候没完成作业被老师留久了,半路上天就黑了,白天几个学生娃一路走过乱糟坟不觉得,天黑了又是一个人,凉凉的风,一声声凄厉的鸟叫,一下子想起大人讲的养尸君从坟里爬出来,背皮子一阵阵发麻。八九岁的自己只有硬着头皮走过去,走过去好远了,总觉得后面有嚓嚓的脚步声,停下来又没有了。现在想起来难免一笑,那是自己吓自己,是自己的脚步声呢!涵涵明年秋天就上一年级了,完全可以自己上学了,公交车站就在小区外面,完全可以自己去。这都是冬梅娇惯的,娇惯也不全是错,现在路上车辆多,不久前,市区一位姓李的男士把车开到一百八十码,先撞翻了一辆老年车,后将楠木村贺家四口撞死,其中就有儿童。还有人贩子拐卖儿童的,这怎么叫人放心呢!这个世道,钱已经使人鬼迷心窍了。
儿子去上班了,她一个人静下来,浑浊的两眼浮出水气状,那是儿子的叹息。儿子在看电视和吃饭时的两次叹息,使她的双眼有些湿润,如水面上漂着的水皮在阳光下浮出的水气。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呢?就为了回老家挨着老伴儿,有个说话的,有个做伴儿的;就为了看见自己熟悉的,听见自己想听见的,不就是几十年来忘不了的猪娃子的影子和哼哼声么!自己就硬犟着要回去,与冬梅斗气,使儿子难堪,自己扮演的是哪一出呢!三年都过来了,儿子的家也可以说是自己的家呀,自己晚个一年半载回乡下去,晚个一年半载去听自己想听的,去看自己想看的,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又怎么了,难道会折了啥么?这样想着,她心里就有些内疚,眼里的水气就雾状般,就觉得有些对不住儿子和儿媳妇,尤其是涵涵。
然而,正在她打算如果儿子儿媳妇再劝自己就顺驴子下坡留下来的时候,事情却有了变化。晚饭时,冬梅一反清早出门时的不好看脸色,喜笑颜开地对她说,妈,这几年也真难为你了,就遂了你的愿,下周你就回去吧!我已与涵涵的外婆说好了,她周六就来。她说没有涵涵在她身边心里还欠欠的,不习惯!涵涵在桌上就举着手中的筷子,像动画片里的小猪举着粪叉高呼,外婆要来了,外婆要来了。她的心一下子凉了,但过了会儿又坦然了。
五
一坐上回乡下的公共汽车,自己就心花怒放的,虽然几年来在儿子家淤积的愁云还没有散去,怨气不时风一样跑出来,又风一样过去了,但却感到有些轻松了。
她等不及涵涵的外婆——自己的亲家母周六来就走了,也不想与之照面。没有啥好说的,儿媳妇冬梅虽然不计较她母亲的前嫌,但她计较。当初冬梅与自己的儿子进城打拼是那样的艰难,她父亲也没有去看一眼,现在两口子好过了,亲家母倒锦上添花来了。她从心底有些看不起。
周五上午她把儿子家里的地板拖了一遍,抹了桌椅的灰尘,尤其是厨房和卫生间,她擦洗得特别仔细,她要让亲家母看看自己在儿子家里是咋样料理的,像不像她以前带涵涵时屋里乱七八糟的。她承认,亲家母是比自己宠爱涵涵,想要什么都尽量满足。她听儿子讲涵涵一段时间喜欢吃果冻,亲家母就经常去街对面的果冻铺大包小包地买回来,连冬梅都觉得有些太由着娃儿了,直到涵涵吃出了肠炎进了医院方才罢手。大人们都觉得这样对涵涵不好,可是涵涵觉得外婆对他好,以至于她来了好长时间,每每涵涵的要求在她这里受阻,都会说要是外婆在就好了,惹得她心里很不是滋味,真想一走了之。可一想到是自己的孙子,怎么能与他一般见识。打扫完卫生,她在茶几上压了张便条,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走了。她走得有些迫不及待,生怕再迟一步就被什么绊住了。
公共汽车只能坐到和兴场镇,离村子也不远了,五六里路,有公交车,她不想坐,走耍样就走拢了,年轻时赶集是走路或骑自行车的,久了没有走了走着反倒新鲜。现在的村路已经不是原来的土路了,光生的水泥路走起来是没有了灰尘,更没有了“晴天一把刀雨天一包糟”的埋怨,可是野花树荫也没有了,路更窄了,田也更瘦了,瘦得连原来一望无际的菜花和稻田被七零八落的房屋、厂房和横七竖八的公路抓扯得如生癞疮的狗毛和秃顶的美人般,而乡场和县城边上的经济开发区却越来越肥胖了。以前儿子见她在城里忧心忡忡的样子,也劝过她,妈,现在城乡一体化了,乡村的田野越来越少了,乡里的年轻人都不愿在乡里住了,再苦再累都愿意去城里买房了,以后乡村人说不定也不种田了,全包给农场主种了,你们以后说不定也全到镇上或县上集中居住了。你先到城里习惯着,爸脱得了手了也可把他接来一起住。儿子说的并不是全无道理,大地震后灾后重建,镇里村里就动员过大家都把钱拿出来集中修建,国家每个户头还补助一部分,年轻人喜欢得很,可是上了些年纪的人却说,都搬到城里去住,都不想挖泥巴,都去吃工厂里生产的铁啊塑料啊汽车冰箱管道水泥农药化肥啊!儿子说有这种想法的人幼稚,是“杞人忧天”,中国乡村迟早有一天都要搬进城里住的。她说,我不管这些,也懂不起那么多大道理,我就觉得乡村里舒服,做啥都舒服。
后面响起了火三轮的声音,一听就是那种三个轮子的“望江”牌柴油三轮,它的马力和载重量不比一辆拖拉机差,却比拖拉机灵活。步子有点拐的她赶紧让到边上。火三轮近了,速度降了下来,声音也小了,可能是见她走路与正常人有点不一样的缘故。从面前开过时,双方都愣住了。这不是前几天在城里龙泉山菜市后门口卖柚子的偏颈子大爷么?对方也认出了她,你不是上一场买我柚子的城里大姐么?火三轮就刹住了,对方虽然再三叫她坐一截,她却态度坚决地直摆手,说没有几步远,一会儿就到了。乡里女人不会坐陌生人的车子的,这是多年延续的习惯。火三轮远去了,震动的风声里传来隐约的猪叫唤。这老头,不是说自己是广汉松林人吗?咋跑到我们村来,难道是走亲戚,走亲戚还载着猪娃子!
顺着弯横倒拐的村路往前走,过了条小河沟,她就望见慈竹林子里的院子了。家就在那院子里。老伴儿此时在屋里还是田里呢?自从她去了城里儿子家,接送外孙女小佳上村里的幼儿园就是他的事了。女儿有时也接,但少得很,待把小学校伙食团的事忙完,幼儿园早已放学了,何况村办幼儿园与镇小学在东西两个不同的方向,小佳与外公在一起的时间反而比与她爸爸妈妈在一起的时间多得多,自然外公就比她爸爸妈妈还亲了。这是过年回来老伴儿给她讲的,从爷孙俩亲昵的样子也看得出来,她爸爸妈妈回不回来日子都是那样过了,自己回去孙女反而怯生生的,不常回来的外婆是生疏了。
看得见那棵气柑树了。天幕下,气柑树的枝桠银钩铁画般精神着呢,宛如自己不服老的老伴儿,夜里趁小佳睡熟了,还做贼样轻脚轻手地摸过来。也难为他了,一年半载的老两口才见一回,相当于牛郎与织女银河相会呢!夕阳的余晖把高出房檐的气柑树的剪影衬得很清晰。自己这辈子与偏颈子有缘呢!老伴儿是,卖柚子的老头儿是,自家房檐边的气柑树也是。那气柑树每隔一年都要挂满圆滚滚的气柑,青青的气柑待秋后变大变黄,宛如女人家的胸脯,霜降后用竹竿打下来,左邻右舍的人尝了都说这气柑不同于黄家坝所有的气柑,掰开来的瓤子晶莹剔透,一抿一嚼,水分特多,特香甜。去年冬至,赵支书却带了个人来,老伴儿见过的,说是县政协的徐副主席,小雪时赵支书带着来过的。听人说这家的气柑特别好吃,买个来吃吃。买啥买,就算是过路的要一个也要给的,又不值钱,结在树上懒得摘,就打了几个下来,这一吃就吃出了名堂,徐副主席说自己的肠梗阻有了明显好转,不但不再便秘,高血糖也有所下降。
这不,冬至他又来了,来了就直奔猪圈边,望着枝桠上挂着的几个气柑,两眼放光。赵支书说对方想把树上的几个气柑全买下来,这次一定要收钱,再不收他就不好意思了。也就象征性收了点钱,比市场上卖的还收得便宜。走了后赵支书才说,这当官的得病都得的怪病,偏偏要吃你家的气柑才屙得出屎来,其他人家的气柑也买了,吃了等于白吃。你家这气柑真是神了。
这偏颈子气柑树还金贵了!
六
还有几个田远就走拢家了,震耳响的火三轮倒转驶来。还是先前的偏颈子老头儿,在驾驶座上向她点点头算是招呼,车厢里是几个装得鼓鼓的编织袋。火三轮开出老远,风中却没有先前的猪叫唤。难道是给谁家送猪的?心里一疑乎,她脚下的步子加快了。
老伴儿出来了,偏着颈子站在风中,扎着羊角辫的小佳出来了,眼睛巴巴地望着。女儿和女婿显然还没有回来。老伴儿说早就晓得你今天要回来,女儿中午回家说的,儿子给她打过电话,说是惹妈怄气了。管他怄气不怄气了,回来就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管那么多干啥?世上最难伺候的是人。老伴儿完全看透了她的心思,好像她在儿子儿媳妇家的磕磕绊绊他都晓得了,离开儿子家的丝丝缕缕的怨气和愁云在老伴儿温水般的话语里冰凌样化了。院子里响起了几声猪的哼哼声。老伴儿打开了话匣子,本来我是要和小佳去镇上接你的,可吴老根今下午要拉猪儿来,昨天逢场在街上说好的,他用他的两头猪换我们家树上的气柑。
是不是刚才开火三轮的那个偏颈子?
就是。
我在路上碰见了,他还叫我搭他的车呢!
你咋不搭?
我又不晓得他就是你说的吴老根。人不熟搭啥车呢?
说起来也不叫不熟,他在龙泉市场后门卖柚子,我买过他两回柚子,但没有想到他是你老根。
也是。当饲养员那阵儿,我们还没有对上象。再说,自从他成了偏颈子就很少往来,后来又迁徙到连山去了。虽不远,却隔着县,就没有往来了。你当然不认识。
以前卖不掉无人要的气柑,自从赵支书带了那啥副主席来就金贵了。上场在和兴场碰见了吴老根,多年不见,和我一样,除了偏颈子,身体像气柑树般硬朗着呢!说完嘿嘿嘿地笑。她就揪了把老伴儿的腰身,娇嗔了一声,老怪物!
炉子上砂罐咕噜响,飘着雪山大豆炖肘子的香味儿。麻将都要老搭子,到底是自己的老伴儿啊!他就晓得自己爱吃啥。自己在城里三年,儿子儿媳妇没有炖过自己喜欢吃的。也不怪他们,他们从早到晚都忙啊。
气柑树下,两头白花花的笼子猪在地下拱着,起圈的尾巴甩着,发出快乐的哼哼声。
她给小佳抓了把开心果,是走时从儿子家带回的,小佳就任她摸着头,边剥着白花花的果仁,边抬起头,眨巴着大眼珠向着她,神情已明显比先前亲近了些。
老伴儿偏着颈子,眉头皱着说,咋办呢?
可去年赵支书说了要把气柑给那副主席留着,上场碰见吴老根,问我赶场买个啥,我说猪市坝看看猪儿,婆娘想听猪叫唤。他又问我听说你家气柑出名了,卖不?我说不卖。他说咱俩从小是老根,说实际的,我用两头笼子猪换你的气柑干行得通不?我一时高兴,想到一树气柑换两头猪,当然划算,就说,换!他说一言为定,下场我就送猪儿来,拉你的气柑。
她插话道,就是这两头猪啊!
就是。
老伴儿接着先前的话茬头,我说行。
这一高兴就把赵支书的话给忘了。刚才人家开着火三轮把猪送上门,我无论如何都不好意思毁约了。老婆,你说要是赵支书带着那副主席再来,咋办呢?
有啥咋办的。她嘴上接着他的话,心里却突然想起儿子讲的儿媳妇得罪了的那个徐副县长,那个卡了冬梅三年才教成书的管教育的徐副县长。
我就把树上的气柑打给他了,装了两麻袋。气柑就换了这两头猪了。
咋不对?过去长在树上烂,不值钱。现在还能换两头猪,划得来。
有些事你也得长脑壳,吴老根为啥成偏颈子的?为啥用两头猪换你的气柑?卖不了好价钱他会把猪儿送进你的门?
嗨!都是那副主席吃出来的。可要是他过几天来买柚子,咋向人家交代呢?
有啥不好交代的,是我们家的气柑,又不是他家的。实话实说,换了猪儿了就换了猪儿了,他还能把人咋样?
这些从不把人当人的人,黑得很,他们也有求人的时候。
听说妈回来了,女儿女婿也双双回来了,买了条黑鲢,弄了些卤菜,都是软和的。上门女婿老好,喊了几声妈,没有多余的话,不是烧火,就是抹碗筷摆酒杯,不做这就做那。倒是女儿喳哇得很,哥哥打电话来我就给他毛起了,嫂子那脾性谁不晓得?手背手心都是肉,妈在家里过得开开心心的,不是看在她孙儿的份上,稀罕去你城里,人生地不熟的,鬼丁哥样。鬼丁哥是坟地里的孤鸟,意思是连个说话的也没有。她妈喜欢带就她妈带去。女儿说的她妈就是亲家母——儿媳妇的妈,涵涵的外婆了。
晚上在床上,她说真是蹊跷,这卖柚子的偏颈子老头儿居然是你的老根,以前也听你说过,但没有想到是他。
七
那个年代,养猪养鸡可是发家致富的事,谁家的猪养得多,谁家的家底自然就厚,逢年过节桌上就有油荤,走出来的人都要有气色些。他和吴老根都去镇畜牧站培训过,专门学养猪技术,可是吴老根喂的猪就是没有他喂得好。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能力有大小本是很正常的事,但被别人一说就不正常了。有一天吴老根赶集上茅房,里面两个人中的一个说,两个老根岁数相当,长得端正的还比不过偏颈子的,同是学过的,就是没有人家手里出猪。另一个说,为啥大家喊偏颈子天蓬元帅,说不定就是那猪八戒投的胎,那姓吴的再好脚好手也比不过。这显然就是在说他和吴老根了。待发现身后的吴老根,两个人吐吐舌头闭了嘴。人言可畏,嫉恨就在那一刻萌生,吴老根暗暗下狠心一定要超过老根。咋样超过?就是偷经学艺。咋样偷经学艺?只有吴老根自己清楚。老伴儿断断续续地跟她讲。先开始在猪市坝选猪还不觉得,逢场天遇见乡邻在一起摆摆龙门阵,东家长西家短再正常不过。可是猪选完,其他人都是用架子车拉回去,有的还在架子车上铺了草,生怕猪冻着了。他却不,用草绳拴了,竹条子赶着猪往家里走。在市场上时就与卖猪的先说断后不乱,猪要拉回家养半月后才付尾款。他边走边看猪的动静,精气神,包括哼哼声,拉的粪便的干稀。一路上,他总觉得远远地有个人跟着。到了家,他不是像其他人家端出撒了热气腾腾的猪食,宰碎的厚皮菜或胡豆苗子里和了比平常多的玉米面,而是把猪关在圈里,随便它嗷嗷叫也不理,饿到第二天中午,拿最差的猪草、苦蒿、老芨芨草给它吃,半月后,若猪还是活蹦乱跳的,才逐渐改善猪食,但还是不如其他农户那样,拿最好的猪食。平时吴老根装着借挑桶或簸箕筛什么的,也围着猪圈走走看看,大家都不在意。
老伴儿发现吴老根偷窥是半年之后,确切说是在老伴儿说出了一句话,一句很少有人参透的话后。那句话是:人不宜好,更不要说畜生。这句话他常挂在嘴边的,就是现在在饭桌上也有意无意说给儿女们听,先前大家还以为是说人与人之间不能太好,就像夫妻,就像亲戚朋友,太好了就要出毛病。如夫妻配齐了总要扯单。乡间把两口子都长得天仙样漂亮,屋里屋外都能干得很的叫配齐了。扯单就是要走一个,走就是死,乡间忌讳说死,说扯单或走了,嘴上图个吉利。久了才晓得他说的远不止这个意思,而是人与畜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强势生存之道。老伴儿也曾口水泡溅地问她,也是说给儿女们听的,你见过吃得好穿得好耍得好的人长寿么?见大家都不搭话,他偏着颈子说,身强体壮的人都是终日劳作不息受苦受累的人,为啥老红军都活到八九十岁?为啥辛苦人都经受得起摔打,很少病痛?就是这个道理。畜生也一样,不宜太好!太好了不但长不大,而且容易害瘟。
吴老根偷听到那句话后就从此成了偏颈子。黑黢黢的夜晚,在偷经学艺养猪技术快要大功告成的好胜心情的驱使下,吴老根钻过慈竹篱笆爬上了老根家的气柑树,那是一棵花香果香了几辈人的大气柑树,球状的青气柑挂在枝桠上散发着刺鼻的味儿。他躲在上面,借着瓦房里漏出的灯光,看见老根在猪圈边走来走去,吧嗒着叶子烟,火星儿闪忽。
拱啥子拱!
叭叭——
竹篾片的响声,显然是对方在掸拱圈的或调皮的猪。
你轻点儿,不要把猪哪里打折了。
人不宜好,更不要说猪。
老根和家人随便的对话却使气柑树上的他格外上心。如听见什么养猪诀窍般,他觉得这很少听见的拿人与猪比的话似乎潜藏着老根为啥在方圆几十里把猪养得如此之好的道理。这道理自己得回去好好琢磨好好消化。半年多来,从和兴场猪市坝看选猪、拉回家的溜猪,以及找各种借口到老根家看猪、听猪,现场感受如何养猪,由煮猪食到猪在圈里进食寝卧的整个过程,自己都有新的收获。不得不佩服,老根就是老根,就是方圆几十里的养猪能手,比方说其他人都不在乎猪圈的卫生和猪睡的圈榻,老根却很在乎,每天早晚都要打扫不说,那猪圈不光干净,还特别干燥,圈榻上铺了玉米苞壳或干草。用自己的话来说,别看是个猪圈,比有些邋遢人家的堂屋还整洁,猪怎么不巴适他为他争光添彩嘛!一想到这半年来的收获,他就有些忘乎所以,就忘记了自己是在老根家的气柑树上,啪哒一声,不小心踩断了气柑树上的干枝桠。屋里的人听见响动,以为是来偷猪的,操了钉耙往树下撵。那几年,贼娃子厉害,半夜三更翻墙掏洞把肥猪和晾晒好的叶子烟偷走的事时有发生。吴老根见老根和他爹举着钉耙出来了,也不顾树多高,一纵跳下去,却不是脚先落地,身体横着下去的,颈项在硬地上磕碰了,回去后就成了偏颈子,虽无大碍,但从此与老根一样了。
吴老根的养猪名气也从此在松林一带大增。论及养猪,人们会说起那两个偏颈子。
八
自从回到家里,一家人在一起,自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
可是,老伴儿却像有啥心事,闲下来时坐在门边上吧嗒着叶子烟,不时望着村路的拐弯处,烟缕遮掩不了胆怯的眼神,好像害怕看见拐弯处那不想看见的人影。小雪大雪,烧锅不息;小寒大寒,收拾过年。然而,时令已经走到年边上了。老伴儿站在猪圈边的气柑树下,望着猪圈顶板上的草堆自言自语着,可能不来了,去年是冬至来的,要来早来了。他长长地出了口气,心里压着的秤砣像是轻松了样。然而,腊月二十三,灶王爷的生辰那天,老伴儿刚转了油菜田回来,儿子就带着冬梅和涵涵回来了,冬梅进门就喊妈——喊得她惊丝丝的,那一脸的笑哪里有自己在城里与她疙瘩磕绊的影子。亲人就是亲人,过了就过了。儿子笑着把大包小包的东西递到女儿女婿手上。倒是涵涵还是大大咧咧的样子,小佳喊了几声哥哥他才应答了声。放寒假了,女儿和小佳都在家里了,女婿这几天这没去拉沙石,城里的建筑工地停工了,工人们回家过年了,他们这些拉沙石的司机也就歇着了。
一家人大团圆了,说着笑着亲热着,洗菜的洗菜,烧火的烧火,娃儿们在电视机前嬉闹着,心里又是一种说不出的舒坦。
一个声音却突然把这一切都打破了,仿佛平静的水面投了个石头,镜子骤然出现了裂痕样。是戴着鸭舌帽的赵支书的声音——一家人热闹哦!天蓬元帅,我给你带客人来了。天蓬元帅是老伴儿的歪名,那年头养猪时大家喊的,就是曾在天上的那个猪倌的雅号,算是高看他了。欢迎!欢迎!老伴儿说着,盯着赵支书身后的人,脸色却陡然大变。尽管这个人现在变得消瘦了些,他还是能认出他就去年来过自己家两次的徐副主席。对方说,又来给你添麻烦了,本来冬至前就要来的。徐副主席说着话,嘴唇改不了地憋着,嘴角就歪着,脸尽管消瘦但还是保持着脸型的圆胖,昔日的油水还没有完全消失殆尽。对方说,因为松林镇的吴大爷高矮送了两袋气柑来,说是在你家买的,说是与你从小打的老根,才从你家高价买的,我也就给了他高价。哪晓得吃了不对啊!人越吃越瘦,血糖还越吃越高,又准备去住院了。是,吴老根是我的老根,气柑是我家的,是他用笼子猪换的我的气柑。但我确实不敢说我家的气柑能医你的糖尿病,也不晓得这精明的吴老根卖了你的高价。赵支书,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这里还有几个气柑,是给吴老根时我留下的,就送给徐副主席再尝尝。他边说着边喊,新贵,你去把猪圈楼板上的气柑拿下来。新贵名叫周新贵,就是招上门的女婿。新贵哎哎地应答着,叮叮咚咚就把干净的饲料编织袋提了出来,袋子里装着胀鼓鼓的气柑。
她与女儿、儿媳妇冬梅听见闹热就从灶房里走了出来。先前还喜纳人的冬梅瞬间就变了,眼睛紧盯着紧挨着赵支书的那张脸,瞳孔大睁着,惊得喊出了声——徐副县长。听见喊声,对方歪着的嘴大张着。
同样都是一脸的惊恐,所不同的是,前者惊恐后是一脸怒气,后者惊恐后是一脸愧疚。
她想不到卡了儿媳妇三年才走上教师岗位的这个官就在眼前,还两次三番来吃她家的气柑。气不打一处来,她气冲冲上去,一把就夺下了老伴儿已递到赵支书手中的气柑,骂了句粗话,吃锤子,吃了屙痢!
而冬梅眼前那个曾受着众人的恭敬献媚胖得像猪一样哼哼的傲慢十足的徐副县长变成了眼前这副可怜相,真叫人有些不敢相信。
儿子和女婿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气氛一触即燃。赵支书不得不拉着徐副主席离开了现场。徐副主席走后,赵支书才说了本不该说的话,那徐副县长早已不是副县长了,也不是政协副主席,是旧友给他面子才这么喊的,几年前他就因为犯了错误被组织上免去了官帽,具体是啥错误,有人说是挪用了地震重建资金,有人说是与下属开房通奸被人拍照举报。
她后来想起儿媳妇冬梅与徐副县长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场景,都以为冬梅要大骂对方一通,骂得他狗血淋头方能出一口恶气。哪晓得冬梅反倒没有。徐副县长唉声叹气走后,冬梅眉宇间的愠怒云一样散了些,有些自责地说,妈,不管他当初对我如何,现在人家都是病人了,都求上门来了,我们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呢?她脑壳里闪过数年前在保险客户酒桌上胖官样的徐副县长,下巴和颈脖子猪样的他咋就变得这样瘦了呢,真可怜!
还没容当妈的她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话说出,冬梅已一只手提起鼓胀的气柑袋冲了出去,边跑边喊,赵支书,等等……
这又使她这个当婆婆的对儿媳妇高看了一分,想在她家带涵涵时的磕绊也是嘴上的,儿媳妇的心里好着呢!
一声猪的叫唤穿过村夜,是那种嗷嗷声,犹如一个长途跋涉的人终于伸展腰身躺倒在炕床上发出的那种呻唤,沉闷却激越,一声接一声环绕在慈竹林院落间,还有一种慷慨、一种悲壮。
她火坛子样紧挨自己的老伴儿说杀年猪了,孟勇娃家的。
你咋听得出来?
天生一人必有一路。
还有这能耐。
不是先该赵支书家啊?往年都是赵支书家带头杀的。
往年是他家,他不杀谁抢那个头。
还记得养猪不成养羊不成的孟勇娃不?
村人都看不起的孟勇娃,自从深圳打工回来,就牛气得很,变了个人似的,谁都不怕了,杀年猪也不争求谁的意见了。说来还真是怪!他凡事都胆小得很,过去大家都欺负他,现在见了他脸都笑烂了,而且见了他家的大小人都好言好语应承着,比见了赵支书还恭敬。唉,人不宜好!想当初,孟勇娃家成分不好,还偏养啥啥不出,一家人可是受够了气。可树挪死人挪活哪,他一到深圳就变了,就显出本事来,据说修了不少房子,村里人逢年过节都去他家,求他把辍学的娃儿们带出去打工,挣碗饭吃,找条出路。
她好久没有周身被火坛子箍着般的享受了。去了儿子家三年,尤其是寒冬腊月,一晚睡到天亮脚下都冷冰冰的。虽然儿子家有空调,自己却用不惯,再说那是要用电花钱呢。
又一阵嗷嗷的猪叫唤传来,比先前的还激越,穿过弯弯绕绕的乡路,弯弯绕绕的田埂,冬天的乡村因而暖融融的。一声一声的猪叫唤漫进窗棂,在她耳边萦绕着,仿佛是吹响喜庆的铜喇叭,穿过了村子,吹到了年轻时的时候。她周身兴奋起来,这几年从来未有过的兴奋。六十来岁的老娘子哎!她自言自语着,手却箍着紧贴着自己身子的老伴儿,脸上漾着新婚夜的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