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达明
窗外,十六的月亮黄裱纸似的贴在半天上,仿佛风一紧就会把它吹到台湾海峡里。天喘着大气睡过去了。
床上,曹大昂见贾小梅一身起起伏伏的好肉放在眼前,身子于是有了比较简单原始的想法,双手不由自主地在贾小梅的身上游走开来。不想贾小梅一把给扒拉开了,扭转身缩成一条气呼呼的虾米:“都怨你!猪哥。总是看片子,播种那次也看。你看你看,这么小就这样,到长大还有多少年啊,怎么办?糟糕,小猪哥了。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你糟蹋了多少个女孩子?!”
曹大昂的身子一下就没了想法:“你瞎说什么呀?”
傍晚刚放下饭碗,幼儿园的小曾老师打电话来了,说,儿子强强把同桌的婷婷“那个”了。贾小梅没反应过来“那个”是什么意思,问了老半天,老师急了:“那个就是男的对女的那个啊!”老师说,人家家长告上来了,要你们负全部责任!
强强上的是幼儿园小班,同桌的是个胖胖的小女孩,叫婷婷,一张脸笑起来向日葵似的,找不到眼睛。今天婷婷回到家突然说,两腿中间那个地方疼,疼,很疼。她爷爷奶奶大惊失色:“谁干的?!”
当然是强强。怎么干的?!婷婷抹出一脸盘的眼泪:“脚,用脚,用脚踢。”
这还得了!婷婷爷爷抓起电话开始大骂,骂得电话另一头的小曾老师扛不住了,眼泪汗水一齐瀑布似的往下淌。
用脚?这样也可以?曹大昂差点笑出声来。
曹大昂不当回事,贾小梅却把它看作一座山,扛上了肩膀,因为太使劲,眉头都卷在了一起。贾小梅抓过强强就审,可强强死活就是听不懂。看着妈妈的脸大山一般压下来,强强吓得大了眼睛躲到曹大昂背后,揪紧了他的背心放开嗓门嚎:“妈,妈呀!爸呀!妈呀!”贾小梅一看不对劲,只好把他扯进怀里求他不要哭。强强不哭了,改抽泣,一边抽一边吞吃眼泪,抽着抽着累了,睡过去了。这时,月亮黄着脸打楼房的角落探出脸来。
曹大昂他们小夫妻俩没有足够的资金去外面的广阔天地体验生活的美好,只好努力开发自身资源,逮着机会就互相往对方的身体里使劲,特别是出月亮的日子,毕竟互相需要的性是一件快乐的事。可是好不容易瞅着强强在旁边的小床上睡酥了,贾小梅竟然不配合,还说出这种话来。曹大昂一口痰堵上了嗓门眼,只好深吸一口气把后背送给了贾小梅的后背。多大点的事啊。
第二天天一亮贾小梅就赶到郊外的工业区去上班了,临走前她抓住曹大昂的肩膀,好像想说什么,使了一会儿劲,又把话咽进胃里去了。她的马尾巴端端正正地扎在脑后,有点干,曹大昂看了眼睛发酸,不自觉的有点心慌。她刚走不久,窗外起了风,风冲到对面那家新开张的叫“听风的歌”的KTV门口,开始发脾气。“听风的歌”昨天刚拉上的横幅被一把扯下来,竖着在风中打转,周围紧密地团结着星星点点的废纸废薄膜袋,也疯了似的转。窗玻璃激动了,呼呼喝喝地要夺框而去。刮龙卷风呢。提着心等了老半天,窗玻璃终于平静下来了。曹大昂赶紧送强强去上学。
一打开门眼睛就难过了,到处灰蒙蒙的,眼光根本走不出去。拦住眼光的不是雾,是灰尘。灰尘和雾是很不同的。雾是透明的,阳光扎得透,日头一大,就散了,眼前又亮了。灰尘,灰尘它要急死你,软硬不吃,像各级有关部门。周围都是在建房地产。这个城市就是一个疯狂的大工地。不知道盖这么多的房子要卖给谁?曹大昂喜欢房子,但他知道自己不吃不喝也得等下辈子才买得起一套两居室。
公交车太挤了,差点把身上的所有外设器官都挤掉了。座位当然是没有的,连大肚子的孕妇都踮着脚尖把自己挂在了吊环上。所有的年轻人都野生动物似的。比年轻人更生猛的是那些要上公园锻炼的老头老太,六十上下,叉着腿坐在座位上,表情和屁股差不多,满脸都是凛然霸气,时时刻刻准备要教训人。路上,两个民工模样的提着工具想挤上来,结果老头老太和年轻人们齐齐发作。那两位都是守本分的人,立刻识相地把手脚收了回去,很好地维护了车内空气的清洁和社会的和谐。因为要护着强强,曹大昂还没挤出车门就把腰闪了。
小曾老师等在校门口,踮着脚尖望,脖子抻得像在跳小天鹅。
“快点快点。”小曾老师扯过强强的小手就走,根本没发现强强整整喊了两遍:“老师好!”
强强的脚有点拌蒜,曹大昂看了有些不快,但一时也不敢说什么,只好弓着腰踩着小曾老师的脚印走进园长办公室里。
办公室里,两个老人夹着一个孩子坐在那里。背后是一张中国地图,和墙一样宽大,围了一圈向日葵,上面有标题——“孩子是祖国的未来”。孩子肥嘟嘟的,脸比向日葵还圆,是婷婷。婷婷把凉鞋扒下来抓在手里玩。
老人一男一女,男的满头白苍苍,一张柿饼脸,胡子一根也没有,肉嘟嘟的,正呼呼直喘,像一只气坏了的青蛙。曹大昂认得,是婷婷的爷爷。老太太和他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如果不是着装有所不同,你会以为他俩是同卵双胞胎。日子的手脚真有能耐啊,几十年下来,两个肯定完全不同的人竟然能生生揉成一般模样。这应该是婷婷的奶奶,人家正拿着手帕在脸上抹,鼻涕眼泪一把抓,不时地还使劲下咽一口鼻水。曹大昂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爹妈,也长得一模一样,不过都瘦干干的,像两棵蛀空了的老苦楝,长在土楼门口的菜园里,密密麻麻的皱纹间,汗珠闪闪烁烁。曹大昂感觉压力像一只受惊的猴子,噌噌噌蹿上了自己的后背。他全身发热,额头上脖项上,汗珠子迅速膨大起来,内疚感潮水般淹到了胸口,腰弯的角度更大了。
见到强强,婷婷两脚一踢快活地叫起来:“强强!我要和你玩!”
光着脚就要蹿到地上来。老太太急忙丢了手帕死死摁住了她。
老头小眼睛里火苗噼噼剥剥,虎起身,大踏步冲上来,朝强强的脑袋扬起大巴掌。那巴掌的五根指头揸得开开的,好像要和杀父仇人同归于尽。
曹大昂一看不对,赶紧探手将强强塞到自己身后,顺手把快甩到自己腰上的大巴掌挡了开去。
老头转了一圈,晃了两三晃,停住了,小眼睛眨巴眨巴,眼睛里的火苗摇摇曳曳,好像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老太太见形势不利,扑上来抠住小曾老师的手腕:“我们吃大亏了!孩子长大了怎么办?!你要为我们做主!我们是女孩子啊,那个很重要啊。我们以后怎么做人啊!”回头怒视着曹大昂:“你要还我们清白!清白你懂吗?清白!”
曹大昂本来弓着腰,见老太太的口水喷洒过来,赶忙埋下头去,仿佛是一颗晒蔫巴了的老芥菜。
老太太的话刚掉到地面上,老头醒过神了,两腿叉开左手叉腰右手食指在曹大昂鼻子前跳跳:“你知道我们婷婷是什么人吗?她爸她妈都在国外为国家创造外汇!我们是城里人,我们是国家的人!哪像你们外地人、乡下人、外工仔!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瘦嘎嘎的,竟敢对我们动手动脚……”
曹大昂一听,火大了。曹大昂是客家人。他的老家在大山背后小溪边的土楼里,土楼黑黢黢的,土楼的天空不是方的,就是圆的。贾小梅也是客家人,她的家在大山背后的背后,要走到公路上,得翻过几座山的肩膀。曹大昂是他们土楼的第一个大学生。曹大昂是个有单位的人。可是如今的城市眼睛只认背景,背景就是肥头大耳大腹便便正气凛然。曹大昂的身后是一座又破又旧的土楼。他是个只有背影的人,他的背影又瘦又小,和他的个子一样。他来城里也有不少年头了,却一直找不着主人的感觉,就是把户口本揣在怀里也找不着主人的感觉。这城里到处都是陌生人。可是,曹大昂知道,婷婷的爸妈在国外,是劳务输出,那他们在外国人的眼里是什么?客人?外劳?或者外工仔?!
曹大昂发火了,猛然从内疚的潮水里拔出身子,胸口一胀,声音肿成一根大棒当头劈过去:“你说什么?有种你把‘外工仔三个字再说一遍!”
“咔啪”一声,腰竟然直了,不疼了,两只手掌攥成了钵头。
眼看就要擦枪走火,小曾老师一使劲从老太太的掌心里夺出手来,闪入曹大昂和老头之间,双臂护雏的母鸡一般张开,胸部在曹大昂的眼前起起伏伏:“有话好好说,不要激动。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吵架的。”
小曾老师的身子比小母鸡还饱满,曹大昂不好意思了,眼睛别到强强的头上去,拳头松开了。强强正紧紧抓住曹大昂的裤腿,泪汪汪的,嘴角耷拉着,眼看着又要抽搭开了。
婷婷一直坐在椅子上玩凉鞋。
小曾老师说,别急别急,我们还原一下现场就清楚了,过来强强,不怕,过来……
强强一过去,婷婷就把他的手抓在掌心里,再也不肯松开。两个小人儿肩并肩挤在一起,婷婷还腾出一只手帮强强擦眼泪,把强强擦成了大花脸。老头不爽,探手想把他们扒拉开,小曾老师赶忙拦住了。
小曾老师说,强强,你昨天怎么踢婷婷的?再踢一遍给老师看看。
强强把屁股往婷婷身边紧了紧,右脚尖轻轻碰了碰婷婷的左脚踝。婷婷“咯咯咯”笑起来,眼睛都笑没了。
原来如此!
老头长长吐出了一口气,体积明显缩小了不少。
婷婷给了强强一只凉鞋,两人一人一只套在手上,跳下地来,拉着手开始跳圈圈:“两只老虎,两只老虎……”
老太太捡起手帕折叠好。老头手脚没地放,上前一把将两个小人扯开了。
小曾老师变了脸色,一手牵起一个小人儿:“没事了,我们上课去了,各位家长请回吧。”
曹大昂看看老头——他应该说声“对不起”吧。老头别过脸钻研墙上的中国地图。曹大昂急着要上班,抬脚要走。
老太太喝了一声:“慢着!”
她说,不行,孩子是靠不住的,必须检查,要验证。为什么?我昨晚掰开婷婷的两腿看了,鸡鸡都红了,要是那个膜破了怎么办?我们是女孩子啊,要是膜破了我们长大怎么做人啊,我们要怎么跟她的父母交代啊,她爸妈在国外做牛做马为国家创造外汇你们却在背后搞破坏。你们要还我们清白啊……
检查就检查,曹大昂认了。去哪里好?老太太说,检查当然要上市医院。市医院在市政府对面,医疗设备最先进了,市政府的领导们不时地也要去住一住的,信得过。老头不住地点头。
市医院在城的西边,背靠着高大的仕高山。领导们住院时都喜欢登登仕高山,第一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促进一下身体健康,第二可以顺便烧烧香,为全市各项事业的蓬勃发展祈祈福。火葬场也在城的西边。路途的确有点远,坐公交要转几趟车,而且这个时候公交车都挤得肥肥的,像吃撑了的大胖子。老头老太已经气饱了,当然不可以再上公交车去受窝囊气。那怎么去?曹大昂问。老太不理他,抢过婷婷手里的凉鞋蹲在地上,抓起婷婷肥嘟嘟的脚使劲塞。婷婷的脚黑得像烧火棍。老头盯着街上来来去去的出租车,嘴角一吊鼻孔冷冷哼了一声:“你用屁股想也知道。”
曹大昂有点火,摸摸口袋,咬咬牙,把一口热烘烘的空气咽下去,好好,打的,当然打的。
去市医院和火葬场都要经过解放西路,解放西路是这座城市的主干道。
解放西路堵车。解放西路正在开膛破肚,不知是哪个单位又在进行施工。这座城市的道路经常开膛破肚,有时是电信铺光纤,有时是电力公司埋电缆,有时是自来水公司修管道,有时是市政府为民办实事搞雨污分流,反正一年半载的总有人要把路面挖开来看一看,鼓捣鼓捣。曹大昂想,要是路面装上拉链就好了。
出租车夹在车流当中学习蜗牛,曹大昂眼睛没地放,转到窗外去,他看到了两行挂满了景观灯的芒果树,头重脚轻,阴沉着脸。芒果树的后面,是装饰得油头粉面的楼房。芒果树排着队向火葬场方向远去,曹大昂的脑子开始跑野马。
曹大昂当年来到城里时还是满怀憧憬的,当时大学生还是比较稀罕,不像现在,比街上的狗还多。那时单位领导重视大学生,安排在对外部门,天天接电话。只是曹大昂小时候常常饿肚子,个子没长开,胸部扁平,说话声音轻飘飘的,每回他举起电话开始展现语言的文明程度,人家就不耐烦了,冷冰冰把他的话掐断了:“叫你们领导讲话!” 曹大昂想不通,生闷气。有次气久了缺氧,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吸饱了,放到大肠上,放踏实了。没想到声带一下松下来,感觉自己成了一口大钟。正好电话进来,干脆,用胸膛说话。嗳,奇怪了,声音像低音炮了,相当的傲慢,像领导,虽然底气有些不足:“你找谁?!”对方一下就客气起来,就像病人见了医生,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
从此,他每次接电话都用胸膛音,话就两句,不是“你找谁?”就是“你是谁?”简单明了,很不客气。每逢这时,他都觉得自己的体积也膨大了许多。
美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有天早上他刚端起茶缸含了一口,电话响了,茶水太烫,好不容易才吞下去,食道差点烫熟了,眼泪都攀出眼眶了。他哈哈哈喘了好几口气,总算把气管捋顺了,挺起肚子深吸一口气让声音打横膈膜那里缓缓地升上来,肿成一根不客气的大棒:“你是谁?!”
对方“啪!”的一声把电话拍了。他刚又把嘴唇贴上茶缸,半掩着的门“砰”的一声被踹开了:“我是陈光大!”
陈光大是公司的董事长,一颗脑袋既光又大。陈光大矗立在曹大昂的面前,比龙椅上的皇帝还要威猛。陈光大叫他去看管仓库,陈光大说,你的声音好,可以把仓库里的老鼠全吓跑。
曹大昂难过极了——自己的脸刚刚要把城市的冷屁股贴热了,却被一把狠狠揪开了。他再也不肯坐船,更不敢坐过山车,那种强烈的无法把握自己的感觉让人太难受了。他多么地渴望融入这个城市,他多么地希望过得稍微好一点。老家是回不去了,那里没有任何一块土地是自己的,当年自己揣着重点大学的毕业证书还以为那是张阿拉伯飞毯呢。
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什么是城市呢?书上说,城市是熟悉的广告牌,熟悉的房子,熟悉的橱窗,熟悉的不知有多少岁的行道树。城市是糕点店热腾腾的香味、诱起情欲的酒味和油烟味,是熙熙攘攘的行人和塞满眼眶的海报。城市是热烈的阳光,是欢声笑语,是树枝被台风吹折后青涩的气味。城市是幻想是无穷无尽的甜蜜的忧伤。城市是让你感到亲如骨肉的地方。
可是,这个地方根本没有这些东西。它日新月异,一天一个模样,只有灰尘和噪声,每天一模一样。整座城市就像一列狂奔的高速列车,没有司机,不知道目的地,不断有人被甩出车外摔得血肉模糊,自己就一直被挤在门边,因为拼命抠住了门框,才没被甩下去。人生的目的不应该仅仅是为了赴死啊。曹大昂想,幸好我是客家人,再贫瘠的土地我也能扎下根来,这可是强强生长的地方啊——
婷婷身上有股浓烈的酸臭味。连女司机都抽着鼻子卷着眉头回头瞪了曹大昂好几眼,像生了气的司马懿:“怎么这么臭?”婷婷多少天没洗澡了?婷婷不住地扭着身子:“我要上学,我要强强。我要上学,我要强强。”
她奶奶不高兴了,抽了她大腿一巴掌。婷婷不乐意了,放声大哭,哭得一声长一声短。
医院里比街上还挤,像过年前搞促销活动的大超市,望不到边的人头。虽然空调出风口绑的小布条抽风似的抖,汗水还是泉眼一般渗出来了。老头老太不说话了,嘴巴大了一会,闭起来,紧紧跟在曹大昂的身后,老太一手紧紧抓住婷婷的手臂,一手偷偷捏住了曹大昂的衣角。老头抓住婷婷的另一条手臂,碎着步子挤在后面,眼睛死死盯着曹大昂的后脑勺,像刚睁眼的小狗盯着它妈的奶子。
好不容易抢着位置让他们三位坐好了,赶紧去排队挂号。站得腿软,挂上了,窗口里递出一张卡来,说,预交三百元钱。曹大昂摸不着头脑:“还没开药呢为什么先交钱?”窗口很耐心:“我们电脑化办公,为患者着想,免得等下交钱再排一次队,这是改革。用不完下次还可以再生病啊。”
曹大昂一看钱包,胖胖的,都是十块一块的,还有几个硬币。仔细算一算,不多不少,七十七元七角。刚才出租车的钱当然是他付的。曹大昂一直没有多少钱,家里父母不要自己送米送菜,但老人有病,花点医药费总是必要的,贾小梅的家里也没什么要求,但是一个残疾的弟弟你总得帮点忙吧。
曹大昂赶紧软着舌头找老头:“阿伯,我钱不够,您身上有吗?”
老头瞪起眼:“我们是受害者!”
曹大昂难受了:“能不能您老先垫着,明天孩子上学时我还给您?”
老头老太一齐扭过脸,眼睛翻到天花板上,那里有一只蟑螂正在研究人生的下一步该怎么走。
曹大昂一跺脚:“身份证你捏着!我去去就回!”
医院隔壁有家新华都超市。曹大昂口袋里有四张一百元的新华都购物券,那是单位春节发的过节福利,一直舍不得花。曹大昂他们家不远也有家新华都,里面有套碎花连衣裙,标价四百九十九元,小梅看到了,眼睛直愣愣,快走到商场门口了,又拐回去,拿起来在身上比划来比划去。他当时一咬牙就想买了,小梅却按住了他的手,说,等打折吧,我工友说了,再过一个月五一劳动节,新华都的服装促销统一打八折,到时候,四百元的购物券刚刚好。
新华都超市的音响正唱着《好日子》。有个秃顶中年男人懒洋洋地斜倚在自动投币饮料机上,光脚趿拉着皮鞋,右脚“嗒嗒嗒”地敲着拍子,好像好日子是一脚一脚用皮鞋尖敲出来的。
曹大昂掏出购物券,中年男人眼睛一亮,把右脚从好日子里夺出来:“换现金,六折。二百四。”
曹大昂当然不同意。太心疼了。好说歹说,六点五折,两百六十元,成交。
因为用嘴巴抢回了二十元,曹大昂颇有成就感,走到超市门口,眼前一亮——有一人背了一身的风车迎着风走。那些风车都是彩色的,一转,色彩水一般流动开来,像清晨的向日葵,笑了。曹大昂想起婷婷那张肥嘟嘟的圆脸,笑起来找不着眼睛,咯咯响:“强强!我要和你玩!”心里一暖,顺手买了一只。
给婷婷做检查的是个刚踩到更年期门槛的女医生,两嘴边的法令纹刀刻一般,目光锐不可挡,动作麻利异常。
处女膜当然还在,但是,阴道发炎了。医生卷着眉头,啧啧啧,味这么重,太不讲卫生了,回去买瓶妇炎洁喷喷,要天天洗澡,特别是下身。
老头老太不解:“为什么要天天洗澡?”
医生剜了老头一眼:“刚从乡下来的是不?!城里人哪有不天天洗澡的。”
老头腰塌下来,像被挖掘机吃了一口的老房子,脸红成了煮透的大头虾。他脸一红,头发更白了,雪崩一般塌在肉墩墩的头上。老太太吞不下去,想和医生理论,被老头一把攥住了。
曹大昂发现自己突然很同情老头老太两口子。
在医院的大门口,曹大昂向老头伸出手去:“我要赶去上班,不能陪你们回去了。再见。”
老头一声不吭,漠然地伸出胖胖的手,他的手硬邦邦的,手指都没动一下。
婷婷摇着风车说:“叔叔,再见!我找强强去啰!”
老头拉起婷婷就走,老太太碎着脚贴了上去。风车在婷婷手上转啊转,色彩流动。
望着老头老太的背影,曹大昂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他举起右手一拍脑门,恍然大悟——我们没做错什么啊,我们才是清白的,凭什么被他们折腾了老半天。
不行,他们得跟我说声对不起。
撒开双脚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