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夕阳说话

盖文静

夕阳已经西斜，池塘里的水微微皱起，倒映着晚霞的颜色，暮意如纱般降下，万籁俱寂。我将脸庞迎着夕阳，听任晚风带着夕阳的微语滑过耳畔。

它说，你可曾听过“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那是遥远的从前了，一个驱车登古原的墨客，望苍茫大地，见夕阳晚霞，心不生悲，只因夕阳美好而轻轻抱怨一句“时光易逝胜景不常”。它羞红了脸躲起来时，不经意间瞥到他眉间皱起的纵横沟壑。他心有所系，“向晚意不适”，却仍能心光不灭落日不暗，它不解。它说，它见过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凭栏独饮而恍若谪仙的诗人，“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它说，它见过千里黄沙，长河白草，沉郁哀愁的诗人一见军营铁骑，顿时目光炯炯一改往昔伤怀之相，击柱长啸：“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气势之宏大如江河湖海携浪奔腾而来，境界之高远如晴空一鹤长鸣直冲云霄。

它说，它不懂这景中为何会含有这许多欣喜与壮大。

它说，你可曾听过“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那是一个叫孔尚任的茕茕书生，就着邺水朱华的鲜艳，在夕阳的暮色中，和着清酒浓泪写下的，清雅悲伤至极。它说，它见过黄昏倚楼高歌的文人，宣纸飞扬中写下“见了些夕阳古道，衰柳长堤”，让它将身边的晚霞紧攥着，揉了个通红，活像那闺阁小姐襟袖上的红泪斑斑，许久不散。地上的文人见了这般光景，离愁别意更甚。它不解。

它说，它不懂这同样的夕阳，一致的它，为何又会有这许多愁怨含在其中。

它说，后来它才懂了一点。其实，情由心生，心中快然无忧，景自眉目含笑；心中愁云密布，景自泣泪不止。

它说，你可曾听过“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阳”？一位掌管偌大的故宫博物院的院长，站在有光有阴，光而不耀，阴而不沉的夕阳斜晖里，看着五千多把钥匙被一一领走。他默默看着斜阳良久，突然想起母亲，他说：“那一年，母亲去世三天之后，我的孙女出世了，那是怎样的一种人生况味啊！”然后他拄着拐杖缓缓归去，身影被斜阳拉得高高大大，悲欣交集。斜阳中温暖的日落黄，可以抚慰在悲痛中浸泡过的微微哭泣的心，带来新的欢欣。

它说，你可曾听过“落日是黑暗的开始”？可落日，亦是光明的前奏。那让倨傲的李白在其墓碑前号哭不止的谢安，入山归隐时世人皆笑他是日落西山廉颇老矣，可后来的淝水一战，他指挥东晋军马打得前秦苻坚大帝草木皆兵，自此不敢染指中原半分。“谢公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李白的诗氤氲妩媚之至，却半分不错。日落西山，是为了日出东山。黄昏时满院瑟瑟而余温犹存，黑夜才不会太难熬，日出时才会更加温暖。

它说，你可曾听见海子的歌声？他悠远的声音从缥缈的地方传来：“只有我一个听得见平原上的水，诗歌中的冰。”我已是双膝如木，静听夕阳，可有一个人从某个角落里走过来，问：“你在做什么？”

他听不到，而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