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口与锦心

2016-05-14 06:34赵敬鹏
扬子江评论 2016年4期
关键词:王安忆刺绣图像

赵敬鹏

《文心雕龙》从“驺奭之群言雕龙”中觅得灵感,进而以雕刻龙纹比附文学这一“语言艺术”的创作,换句话说,文学家的工作即以“绣口”处理“锦心”般的文思。而按照海德格尔的“世界图像时代”理论,“锦心”实际上是作家对世界图像的把握,或者说世界呈现于作家心脑中不可见的内视图像(亦即康德所谓的“心象”),“绣口”通过语言对上述图像进行造型描述的过程中表达出意义,这同时也是符号学关于“语-图”关系的一般规定。a如果用“绣口”与“锦心”这组范畴指称王安忆的《天香》,则再合适不过了,因为她着重刻写了园林建筑、书法绘画以及刺绣等图像,其中的“语-图”关系非常值得关注。

一、“造园”与“位置记忆法”的契合

按照常理,研究小说的稳妥办法固然是分析人物b,然而,《天香》最明显的创新之处却不应被忽略,即整部作品都是在对多种类型的图像进行造型描述,从申家的“造园”到小绸、希昭所熟知的书法绘画,以及最为核心的刺绣等。我们不妨首先来看《天香》涉及园林的“语-图”关系。

《天香》的第一卷第一节,即开篇便是申儒世、申明世兄弟视察造园的新地,紧接着便是大张旗鼓地亲自去聘请技艺高超的白木匠,总之是做足了建设新家园的准备。第二节的叙事时间却已经是“三年后”,因此,所有关于“天香园”的建造过程,都隐藏在了漫长的行文中。王安忆在谈论《天香》时,曾经批评道:“我们现在看小说都太着急了,包括我自己,总想马上知道下面是什么。”c所以,为了拒绝这种创作和阅读上的“着急”,作者并没有一口气描绘出天香园,而是将申家天香园的整体图像分割开来,逐一展开叙说。先是在申明世省亲并且准备进京上任的当口,天香园设宴招待上海的各界宾客,这是小说对园林的第一次正面描绘,然而,作者仅旨在简单触及园林的核心部位:碧漪堂。随后的一节又重复了一遍碧漪堂及其周围,这应当是作者有意树立读者对于天香园的方位感。此后,作者便开始以碧漪堂为固定的圆点,向东南、向东北再折向西北,最终转向西南——大致按照逆时针的顺序写就天香园。

我们在阅读第一卷之后才能悉知园子的大体:第一卷第四节揭示了莲池以及桃林位于东南角;镇海出家的莲庵位于东北角;第八节写出柯海的墨厂位于园子的西北角;而位于园子西南角的绣阁,也就是白鹤楼,伴随着女眷们“绣意”渐浓而出现在第十一节;居于天香园中间的则是碧漪堂,它北靠积翠岗、南临莲池。当然,王安忆在此间又另辟一些笔墨,兼顾到申家的宅邸,例如柯海的小院、楠木楼,等等。而在小说第二卷的后半段,作者安排申明世的亲家、也就是柯海的岳父闵师傅,“恰巧”也是以逆时针、“绕园子一周”的方式完整交待出天香园的全貌。如果仔细分析这一规律,我们就会发现作者的匠心独运——按照“位置记忆法”来讲故事。

“位置记忆法”源于古希腊诗人西摩尼得斯(Simonides of Creos),实际上这种记忆法的规律并不复杂,首先就是将具体事物的图像存储在脑海中“一系列的场景或者位置”;其次,最为关键的是“排列有序”,即“那些场景位置的顺序就会维系事物的顺序,通过事物的图像标示出事物本身”。无论后人如何演绎,诸如托马斯·阿奎那所归纳的象征、顺序、执著、重复等“四条记忆规则”之类,都没有跳出或者超越西摩尼得斯的源初定义。d由此观照《天香》,王安忆正是在依次锚定碧漪堂、莲池、莲庵、墨厂以及白鹤楼方位的基础上,然后再以设置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对时过境迁的天香园作出客观“游园”。而每一处地理位置都有明确的人物与连续的事件:碧漪堂与莲池曾发生了申明世设宴邀请“城里城外各路贤达”的历史,这是天香园曾经辉煌的象征;莲庵记载着镇海丧妻后出家修行的过程;墨厂则是柯海游学回家后的产物,虽然是远方的“新花样”,但更是因为纳妾,而发自内心对发妻小绸的道歉或者另一种方式的爱情表达;至于白鹤楼,则是引出全书“故事核”的处所,因为这里见证着从闵女儿、镇海媳妇与小绸这第一代“天香园绣”开始,申家刺绣不断发展与传承、光大的过程。如果将相应的故事串联起来,第一卷的叙述脉络也就呼之欲出了,加之天香园并不像《红楼梦》的大观园那样结构精密、层次繁复,所以令人感到简洁而清晰明朗。而且,闵师傅在小说第二卷同样以逆时针的顺序,游览了一番天香园,可谓是对前文申明世设宴、镇海出家、柯海建墨厂以及女眷学习刺绣等叙事顺序的重复与强化。

从学理上讲,《天香》“造园”及其叙述对于“位置记忆法”的契合,表征了人类认识的“先验感性论”,因为“吾人由外感,表现对象为在吾人以外之事物,且一切对象绝无例外,皆在空间中表现”,而且人类只能首先在空间中认识事物的外部,其次才可以通过时间认识“物自身之相互关系”,简言之,先“空间”、后“时间”属于我们认识世界的先验法则。e就这一意义而言,《天香》第一卷只能名曰“造园”,原因很简单,文学无法直接呈现发生在园林建筑中的“故事画”,将此类图像“化静为动”也就成为了唯一可行的途径。如此看来,在以“绣口”表达园林建筑及其承载的故事影像这一“锦心”上,王安忆深谙莱辛《拉奥孔》关于“语-图”关系的论证。f

作者的用心还表现在对天香园与其他府邸园林建筑的不同写法上,至于后者,小说大多集中精力专门写上一段,而且在细节描写方面都远远超出天香园。比如说吴先生为了给希昭做媒,跑去上海四牌楼梅家弄的张老爷家,特意丈量后者庭院之逼仄局促。再如香光居士宏伟的宅第、希昭所居住的杭州城,《天香》都是一股脑地托出建筑的全貌。至于天香园之外的园林建筑细节,小说从详细的庭院尺寸到建筑物的廊柱,以及园林假山的构造,都不遗余力。在如此映照之下,我们就能够看出,王安忆无意于天香园的细节与全部,实际上只是在“造园”这一名目下,分头叙说与特定位置、特定建筑物及其相关人物的故事。因此,与其说《天香》通过语言描述“造园”,倒不如说以天香园的园林建筑进行一次类似“位置记忆法”的“图像叙事”。

二、书画的“经验式”图说

不少学者认为《天香》是一次“上海‘考古学”或者“知识‘考古学”g,因为王安忆在写作对象的选择上“避虚就实”,比如可靠的故事时间、真实存在的“顾绣”以及人物——震川先生、香光居士、张居正、海瑞、徐光启、利玛窦,等等。但无论是哪一种“考古学”,都需要秉持一种科学的态度,特别是关涉到刺绣及其所摹仿的书画图像,更应当如此。

通过文本调查,我们发现小说至少提到了《送梨帖题跋》《雅宜山图》《清明上河图》《西村赛社图》《东山图卷》《游赤壁赋图》《昼锦堂记》等具有题名的书画图像h,其中不乏申家刺绣的原创作品,另外还有璇玑图、欧阳询的书法,以及无名的花鸟图案、佛像等。那么,王安忆又是如何将这些图像通过语言呈现为语象呢?

沈老太爷为了“去希昭些闺阁气”,听取吴先生临摹柳公权书法的建议,《送梨帖题跋》的特点便是“朴而力,且又工,最为大方”。至于希昭临摹的绘画,主要是倪瓒的山水,“先是小品,然后大幅——《雅宜山图》”,但吴先生认为“宋人易摹,元人难摹;元人犹可学,独云林(倪瓒——引者注)不可学”,可是希昭偏偏喜爱倪瓒的“高古邈远”。希昭又送给蕙兰一幅临摹香光居士的《昼锦堂记》,“笔力与笔锋毕肖,且自有闺阁的清丽”。阿奎曾炫耀《西村赛社图》,称“人物牲畜,栩栩如生,顶有趣的是一名村妇,携一个乳臭未干小儿,正解开裙带上荷包,取出一枚钱买炸果子,小儿垂涎的样子十分好笑”。而蕙兰忆起希昭绣制的《游赤壁赋图》则是根据苏轼《赤壁赋》创作,“崇山峻岭之下,川流激荡中那一船人,老幼妇孺,个个形状鲜明,面目生动,有趣得很”。

我们可以发现,即便作者借阿奎与蕙兰一俗一雅之口,分别叙述两部刺绣中的绘画图像,但路数并无二致——都是简单指出画面中若干个人物及其动作;而且对于这些图像的归纳非常相似——阿奎称赞《西村赛社图》的“栩栩如生”、“顶有趣”、“十分好笑”,蕙兰眼中《游赤壁赋图》的“形状鲜明”、“面目生动”、“有趣得很”,皆是形容人物容貌、形状、动作如何生动,图像情景又是如何有趣,二者之间实际上没有任何差异。如果将《天香》对另外几幅绘画图像及其特点的表达联系起来,诸如《送梨帖题跋》的朴素、有力、大方,《昼锦堂记》笔力与笔锋如何同时带有闺阁气息等,我们都可以看出作者对书画图像的“经验式”图说。

最值得注意的是希昭所绣制的《东山图卷》,小说这样写道:“开卷甚为广大辽阔,山峦间,江水分流;松石掩映中,一座亭阁,阁中是一盘棋局;两先生从容对弈,二美姬凭栏闲望,一派怡然自得;桥那边,却有信使疾驶而来,马蹄纷飞,当是传送淝水之战的佳音。”作者使用分号,单独并依此叙述《东山图卷》的四个部分,读者依据“开卷”二字,认定第一个分句当属图卷右侧首先映入眼帘之景,因为中国传统绘画“手卷”形制的内在规定,就是自右向左观看。i如果按照这个逻辑,《东山图卷》自右向左的四部分,分别是山峦间分流的江水;一座亭阁坐落在松石之间;两位先生在亭阁中下棋,同时两位美人在一旁闲暇远望;最后一个场景则是与亭阁相联的桥对面,一位信使疾驶而来。阅读最后一个分句,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信使自画面的左侧,奔向右侧的亭阁。

真实的《东山图卷》,(图1)能够有效纠正上述误区。这幅刺绣取意于《晋书·谢安传》“东山再起”的典故,重点突出谢安重新出任朝廷要职,及其在“淝水之战”时的运筹帷幄。刺绣图像的开卷果然是场面宏大,宽阔的江水流向画面右上方的天际,巨石将江水一分为二;循着江水源头方向继续向左观看,隐藏在松石之后的一座亭阁伫立水中;仔细凝视亭阁以及其中的人物,我们还可以辨别出两位正在对弈的男人,以及两位凭栏远望的美人,面向观者的下棋人当是谢安,他正低头审视棋局做出思考状,甚至棋盘都依稀可见,而那两位美人远望的目光朝向画面的右下方,进而将观众引领到图像的最后一部分;与美人远望目光的方向相对,从图像右下方奔来的是一位骑马的信使,信使双手捧着巾帛包裹着的信函,马匹嘴巴张开,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而且它的四蹄蹬地、尾巴上翘,呈现出疾驰中的状态。

总之,我们正确观赏《东山图卷》的目光应当是类似“S”形状的轨迹,并且目光的终点落在疾驰而来的信使上。很显然的是,尽管作者也依次叙述了四个部分,却无法准确言说出图像的观看路径,以至于让人感觉信使从画面的左侧奔向正在下棋的谢安,也就导致了“经验式”图说的非严谨性。这种“经验”或者源于作者直接的观画实践,上海博物馆曾对这幅刺绣的介绍就如出一辙,“东晋名士谢安曾辞官隐居东山,后又复出为相。他在指挥与前秦皇帝苻坚的淝水之战中,运筹帷幄,一边下棋,一边静候佳音。图中描绘的正是这一情景。山体巍峨,溪水潺潺,古树苍郁,一亭峙立水中,亭内两男子悠闲对弈,两仕女凭栏眺望,石桥边一骑匆匆而来。”j惟一不同的是,《天香》先对《东山图卷》进行图说,然后再点明谢安坐等“淝水之战”的好消息。而且小说省略了很多对于图像细节的具体描绘,诸如两位美人的姿态、桥体的形状、信使的神情等,令读者接受不到观看图像的完整“经验”。整部《天香》总体给人一种感觉,即好像但凡提到了书画图像作品,都是用来点缀小说及其叙事的佐料。

退一万步讲,纵然作者只是借“顾绣”讲故事,然而,对刺绣上的书画图像仅仅作出“经验式”的图说,而不是精确、详尽的描摹,显然无法使读者领略“天香园绣”的风采与魅力。除此之外,《天香》在刺绣制作方面,还存在“概念化”的倾向,这需要我们进一步探讨。

三、刺绣制作的“概念化”

顾绣并非通俗意义上的工艺品,而是追求亦画亦绣的“画绣”境界,所以决定了其绣法、针法、画法的合一。k鉴于这是顾绣不同于一般刺绣的特点,所以作者不能置若罔闻和袖手旁观,否则,这部小说也就彻底成为了与顾绣没有任何瓜葛的“他者”叙事。然而,《天香》在顾绣的制作方面,其实难掩“概念化”的尴尬。

承前文所述,莱辛的《拉奥孔》认为文学对于图像或者物体形象的描写,要采取“化静为动”的方式。参照这个道理,我们可以发现《天香》同样是以语言描写如何制作刺绣这一动态过程,这一部分的“语-图”关系最为重要。

首先来看单纯的刺绣特点。徐蔚南的《顾绣考》曾经指出,“露香园顾绣,据称得之内院,其擘丝细过于发,而针如毫,配色则亦有秘传,故能点染成文,不特翎毛花卉,巧夺天工,而山水人物无不得逼肖活现。”l也就是说,顾绣所使用的丝线极细,配色方案更是能够使得画面气韵生动。《天香》却是这样书写的,闵女儿辟丝时,“那一根线,在旁人眼里,蛛丝一般,看都看不真切。在闵女儿眼里,却是几股合一股,拧成的绳,针尖一点,就离开了。”至于刺绣的色彩,闵女儿给柯海妹妹的嫁妆里有一幅“鸳鸯戏水”帐屏,“那羽翎尾翼,无论红黄蓝绿青紫,每一色里都有深浅叠加过渡,因此栩栩如生。”小说关于丝线之细与颜色之生动的叙说,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就丝线而言,《天香》如果仍然像《顾绣考》那样直接以“细过于发”形容纤细,那么就毫无文学性可言,作者刻意安排了观看辟丝动作的两种视角,即“旁人眼里”与“闵女儿眼里”,前者所看到的“蛛丝”恰恰是后者眼中“拧成的绳”,两厢对比便能够表达出丝线之细。但就颜色而言,《天香》仅仅铺陈“红黄蓝绿青紫”六种颜色的名称,更为“概念化”之处在于罗列“深浅”、“叠加”与“过渡”这三种颜色之间的关系,此后便给出了“栩栩如生”的总结,这种表述与《顾绣考》的话语又有何异呢?无非是多了颜色的名称及其之间的关系概念而已。可见,小说偏离了对于如何或怎样“配色”的描述,顾绣在这一方面的“巧夺天工”也就没有显现出来。

其次来看复杂的刺绣动作。《天香》多次描绘刺绣过程,例如闵女儿“一线线辟分,一针针上下,看着一片片叶,一朵朵花,浮出绫子的面”,“低着头,抿着嘴,上下走针,不一时,一小片花瓣就从绫面上突起了”。再如小绸俯身在花绷上绣活,“两只手一在上一在下,一递一送,转眼间扎出一片乱针,眼睛一晃,却是一丛蓊郁的青草”。又如蕙兰小时候坐在花棚前,“拈一枚针,上下穿行,不一时就有一朵小花呈出绫面上”;以及蕙兰偷看希昭的绣活,“一枚针引了一缕丝,上下传递,不知觉中,一截栏杆便横在美人膝前”;“一上一下,递针接针,转眼间,一片彩云,一泓流水,一朵花,一株草,显现绫面上”。m事实上,顾绣的基本针法多达数十种,诚如上文所述的《东山图卷》,“山水、亭子、树木、人物等用斜缠、接针、滚针、钉针绣出轮廓;桥体以冰纹绣绣出堆砌的石块;马鞍用锦纹绣绣出织品的质感;而大片松树的叶子采用松针绣出;鲜红的马缨则用掺针和施毛针点缀”。n很显然,绣一株草所使用的接针、滚针等技法,迥异于草地的乱针,但是小说却几乎不顾及这些微小、同时又非常关键的刺绣动作。以至于每一处绣活的刻画,都是千篇一律的“上下走针”,这种概念化的书写进而导致读者对顾绣的抽象理解,因为小说并没有努力下潜到顾绣的“技艺”层面,与顾绣相关的一切都只是作者言说的由头。

最后再来看绣法与画法的融合。诚实地说,关于艺术技法或者原理,当属学术研究的对象,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无法纳入文学的范畴,《天香》就不甘示弱。比如借香光居士与顾绣之间的故事,对“书画关系”作了一番评述,“画法其实就是书法,草隶可视为字,亦可视为画;景物中又都有字”。再如小绸颇为得意地说过:“别家针线不过是闺阁中的针指,天香园绣可是以针线比笔墨,其实,与书画同为一理。一是笔锋,一是针尖,说到究竟,就是一个‘描字。笔以墨描,针以线描,有过之而无有不及。”除此之外,作者还有更为直接的论辩,认为小绸是将诗书化进刺绣中,希昭则是以刺绣作诗书。而历史上的顾绣,之所以能够达到“画绣”的至高境界,根本原因在于韩希孟“深通六法”,因此,以刺绣临摹古画时自然比平常的工匠多了一份深刻的理解和领悟,进而在直接的刺绣图像创作时,做到了“写生如画”般的炉火纯青。可惜的是,小说有着太多类似的概念化叙述,并未能够给韩希孟的“代言体”——希昭以足够的铺垫。如果像阿潜那样结合刺绣上的图像解释绣法与画法的融合,“以断针替皴法,滚针替描,难的是水波,用的是接针绣”,那么,此类书写的概念化弊病则会大大降低。

总之,小说并没有以语言形象地叙说出刺绣制作的过程与动作,用陆机《文赋》的话说便是“文不逮意”,而这种概念化的倾向使得“画绣”湮没在了申家的“家族叙事”中。然而这并不是我们对于作家的求全责备,毕竟小说家的主要职责是做一名“讲故事的人”(本雅明语),只不过,如果概念化地呈现刺绣及其制作,读者也就无法细致获取和感知“画绣”的原型图像。

四、结语

王安忆是一位勤奋而富有才情的作家,她的小说题材范围一直在不断扩大,细细回想那些经典作品,无论是女性传奇的代表王琦瑶,还是普通的上海男人韩燕来,之所以能够至今为读者所记忆并津津乐道,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们的成功刻画。说到底,“刻画”无非也是“绣口”对人物形象、故事等“锦心”的述说,小说以语言完成了对于“世界图像”的把握。而通过分析《天香》的“语-图”关系,我们不难发现,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其实是第一卷“造园”,小说将申家天香园分割成若干小幅的图像,并同前后相续的叙事巧妙地结合起来,而且这一做法又与“位置记忆法”的原理相契合。不过,王安忆在小说的形式问题上,认为“故事本身就包含了一个讲故事的方式”,“故事是唯一的,那方式也是唯一的”,o我们姑且认为这是她对叙事独特性的强调,但是也不免心生疑惑:假如“故事”能够包含或者等同于“讲故事”,那么文学与历史的差异是否也会随之消弭?

【注释】

a沈亚丹:《“造型描述”(Ekphrasis) 的复兴之路及其当代启示》,《江海学刊》2013年第1期。

b 赵冬梅:《老城旧巷、寻常阡陌,钟灵毓秀所在——由王安忆〈天香〉的人物谈起》,《扬子江评论》2013年第2期。

c石剑峰:《王安忆接受早报专访,谈新长篇小说〈天香〉》,《东方早报》2011年2月24日。

d[英]弗朗西斯·叶芝:《记忆之术》,薛绚译,大块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版,第13-16页、第100-102页。

e[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蓝公武译,商务印书馆1960年版,第51-58页。

f莱辛基于“诗画异质”的立论,认为诗人无法描绘一幅静态的图像,只能描绘“持续的动作”,例如,“荷马要让我们看到天后尤诺的马车,他就让赫柏把车的零件一件一件地装配起来,让我们亲眼看见马车是怎样安装起来的。”又如,“荷马要让我们看阿伽门农的装束,他就让这位国王当着我们面前把全套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从绵软的内衣到披风,漂亮的短筒靴,一直到配到佩刀。衣服穿好了,他就拿起朝笏。我们从诗人描绘穿衣的动作中就看到衣服。”参见[德]莱辛:《拉奥孔》,朱光潜译,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91-99页。

g王德威:《虚构与纪实——王安忆的〈天香〉》,《扬子江评论》2011年第2期。

h 需要说明的是,即便这些看起来具有实际题名的书画,仍然带有很大的虚构成分,比如说倪瓒的《雅宜山斋图》而非《雅宜山图》。而且,除了摹仿这些历史上的书画图像,现实中的顾绣具有自己的原创作品,如小说所宣扬的《西村赛社图》,详见宓正明:《昔日露香园今安在》,《新民晚报》2012年12月10日。

i “手卷”是中国绘画的传统形制,然而,各时代具体形制不尽一致,明代以来的常见格式主要由“天头”、“引首”、“画心”、“尾纸”等四部分组成。

j上海博物馆编:《海上锦绣——顾绣珍品特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56页。

kn包燕丽、于颖:《顾绣》,苏州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00页、第32页。

l徐蔚南:《顾绣考》,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5页。

m王安忆:《天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83页、第92页、第194页、第244页、第357页、第420页。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所分析的《天香》原文均出自此书。

o王安忆:《故事和讲故事》,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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