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颜
014
经过前期四脚朝天的准备,终于到了车展这天。
总公司那边这次算是花了大手笔,提前三个月就在P市所有主流媒体上提前预告,甚至车展上将要请到的顶级模特也每天在微博上发声表示非常期待。搞得网友们纷纷舔屏,表示就算搭地铁也要来国博一睹风采。
在铺天盖地的广告宣传下,当天早上八点半我们到现场布置时,就被现场早已积蓄的人流震惊了。
十名模特儿已经盛装以待,她们纷纷换上了华丽而性感的晚礼服,踩着纤细的恨天高在舞台的左下方边聊天边分吃一枚冰淇淋。
说是吃,其实她们是在分别和它拍照。
我怔怔地看着她们,就像看到了活的《星你》里面活生生的千颂伊,高挑美好的身材其实都是依靠对自己虐待苦苦保持的。
“我去,她们不冷吗。”席一朵凑过来尖叫一声,“这一个个的都是老寒腿预备队员呐。”
她边说边裹紧了自己的小西装,顺便摸了摸我身上这件,“早知道我也跟曹总说自己没有职业装了,让曹总也借一件3000的西装给我穿!”
我立刻作势要脱下来,“你现在就可以跟你换的呀。”
席一朵愤怒地看我一眼,袁媛笑呵呵地走上来打量我一番,得出的结论居然是“没想到曹总还有这么瘦的时候。”
“一朵你就别自不量力了,万一你的胸把扣子崩掉了,一个月的午餐就没了。”
席一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时候景区派过来的两位现场地推人员也到了,是两个93年的妹子。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前期在QQ和微信上已经对接过很多次,所以对上名字以后,很快就熟稔起来。我给她们一一介绍了我们这边的工作人员,但说到袁经理时,她笑着补充了一句,“陆设计才是今天的活动负责人,你们有任何人问题一定要第一时间跟她反应。”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周围所有人都能刚刚听到。
到了展位,两个姑娘就开始利落地摆放上各种宣传单。席一朵上前去抚摸着这些出自于她笔下的宣传文字,郑重爱怜地就像在抚摸曾经花了大价钱买下来却已经过时,只能送到流浪猫狗救助站当过冬棉被一样(……)。
虽然模特们九点钟已经开始热场,但真正高潮是在十点半。国博大量涌入了仿佛得知这里有现金红包拣的游客们,他们围着T台,新款能源汽车,旋转,跳跃,欢呼,几乎每个角落都挤满了人,除了,我们的展位。
庄公文化园和巨大的人形展板孤零零地站在我们旁边,看着人流对两个发传单的姑娘冷漠挥手,我感觉自己脸上就一个大写的尴尬。
席一朵在隔壁跟一个汽车侃得热火朝天,袁媛从一个小时前就在打电话,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两个小姑娘只好来问我,怎么办。
我心里呵呵一声,没人对你们的景区有兴趣,我能怎么办。世界上最难的是就强迫一个人喜欢你啊。
当然,我肯定不能这么直接地敲碎她们脆弱的玻璃心。只好再三跑去跟主办方协调,让主持人再多念叨几次。
然而直到中午十二点半,两个姑娘连一张100元的代金券都没能送出去。
为了表示安慰和鼓励,我给她两的工作餐多叫了两份鸡腿。(为此席一朵差点把曹总借我的小西装撕成碎片)
午饭过后,莫名开始刮妖风。
上午聚集起来的人气也散了一半。两点左右为广场舞热身的大爷大妈们都提前出来逛了逛,偶尔有两三个经过我们这里,两个姑娘也不太热情,毕竟他们连手机都没有,更别说扫二维码发朋友圈领现金券了。
这样的局面一直维持到一家三口朝我们走过来。
那个妈妈似乎对他们的景区还算有兴趣,尤其是在得知这些代金券可以叠加使用之后,满脸上洋溢着占到便宜的小幸福。
她问两个小姑娘,假如她带上三个家庭共八个人一起去温泉酒店是否能够打对折。
两个小姑娘也很聪明,说假如她能给写一篇不少于1000字的游记,和若干供他们做软文的照片,并且在游玩过程中分享地址和照片在朋友圈就可以考虑。
结果这位妈妈一一答应这些条件后,就热火朝天地给其他人打电话呼唤他们来扫码,两位小姑娘则把他们主管的电话号码递给我,哀求我去联系看看,是不是能把他们赞助给主办方的十个抽奖名额换三个出来,或者暗中操作一下,反正给谁都一样,这边八个人也算个小团购了,打完折还能赚一点,何乐不为。
可我有点犹豫,毕竟抽奖名额已经给到主办方,相当于用这些赞助才得到这个免费展位,这么一来,主办方的利益就……
可是小姑娘已经把电话拨通了放在我耳边,一边冲我眨眼,一边殷勤地跟那位妈妈讲,“这是我们陆主管,她打个电话肯定就能搞定,你们放心好了。”
我骑虎难下,只好接起来。起初这位负责营销的肖总监并不是很乐意,但在我指出他们这次给出的活动力度确实太小,且限期太短,不利于宣传效果时,他才斟酌着松了口,说他和主办方联系,抽掉三个名额,给到这边的三个家庭。到时候酒店也可以打个8折。
我挂掉电话便立刻向他们宣布喜讯。简直比自己开的闲置网店做成第一笔三位数的大生意还开心。
但我没想到的是,被这位妈妈陆陆续续喊来的朋友里,竟然有两个熟悉的面孔,他们分别是我的亲姐姐和亲姐夫。
当然,我们没有彼此相认。
就在他们都在扫码,并填写个人资料时,其中一个小姑娘突然接到刚刚肖总监打来的电话。
刚刚跟我承诺的优惠,全部作废。
我整个人简直就是一个大写的懵逼。我按耐住怒火问长发姑娘,那你自己去跟客户解释。
她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刚刚是你去跟她们承诺的,要去你去。”
我只好走到后台去问袁媛,这事怎么办。
她推了推眼镜,与其说她给了我一个答案,不如说扇过来一个耳光,她说,“陆西盈,你好像才是今天活动,未来整个项目的负责人吧。这点事都搞不定吗?”
她带着新买的近视眼镜,镜框和镜片都偏桃红色,这让人整个人看起来气质有些奇怪,仿佛过气的名媛或者教导主任还是什么。但淡淡粉红光辉的映衬下,显得她双眼随时随地都像是要哭出来,非常楚楚动人。
我突然觉得我不认识她了。
已经不是那个对我说,“你走吧,有什么事我来担着”的人。
或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把我放在职场上对立面。而我却以为,她依然是护短的主管。
我给那位妈妈道歉时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她一脸生气地嘲讽我,“我刚刚可是受了你的蛊惑才把这群朋友都叫来的。现在你让我下不来台,光道歉就行了?”
我忍着强烈的屈辱感问她,“那你想要怎样?”
她却摆出一副泼妇架势,“说好的事情就要算数,我不管你们领导为什么要变卦,既然你承诺了,就必须给我们!”
她用手地指着我的脸,“要不然,就别怪我们今天要砸场子。”
这时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直发姑娘突然站出来,“这位大婶,谁给你许愿的你找谁,这个人又不是我们景区的,你找我们麻烦就是你不对了。”
席一朵终于安奈不住,冲上来推了她一把,“说什么呢你,刚刚是谁非让西盈给你们总监打电话说情的,你们总监出尔反尔凭什么让西盈背黑锅?”
我拽了拽她,示意她这个时候忍一忍。不要再火上浇油。可是真正往我泼油的是我亲姐姐。
她走到我面前,看似跟那个妈妈说话,其实目光一直与我对视着,她笑着说,“都别吵了,这是我妹妹,亲的。”
自从我爸妈和她相认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承认我是她妹妹。风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但我还是清清楚楚从她目光里看见了不屑、冷淡,还有一点幸灾乐祸。
她大概跟这伙人提起过我,那位妈妈马上就笑开了,“哎哟,南悉,原来你就是南喜失散多年的亲妹妹,长得可没你好看啊。”
席一朵再次挣开我的手,冲了上去,一副要单挑的样子,“你是不是瞎?!”
结果,并没有单挑。
我们是群P,哦不,群殴。
这是我记忆中第二次打架。
第一次是在北京。我收到关桥发来的告别短信,他要跟教导主任的千金一起飞往遥远的大洋彼岸。我没哭,只是把手机砸了。我跟许峦峰说,我要喝酒。
于是他带我去酒吧,结果喝高了以后碰到三个人对我吹口哨的男人,许峦峰二话没说就冲上去跟他们打成一团,嘴上却囔着,“关桥,你这个人渣!”
就是这句话一下子点燃了我心中战斗的小宇宙,我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跟他们打成一团。
结果许峦峰挂了不少彩,我挨了一拳就晕过去。
有了上次的教训,许峦峰特地给我办了张P市健身会所的VIP,电话督促我每周至少去呆两小时。
虽然我看起来跟林黛玉似的,但跟女生动起手来总不会吃亏。
我已经记不清怎么把那个年轻的妈妈推到在地了,因为整个混乱过程里,我唯一强烈的意识只有至少不能让爸妈知道我跟南悉动了手,所以一直有意避开她。
她大概也没想真的跟我动手,不过眼看自己这边就要吃亏,一怒之下,掏出小刀直接把我们展位的海报全划花了。
没多久保安过来扯开我们。曹总也不失时机地赶到了。她铁青着一张脸,深深地剐了我一眼,我也分不清她究竟是因为我惹了事而愤怒,还是为我身上她这件昂贵的西装被糟蹋得脏乱不堪而心痛。
总之,她迅速采取了应急措施。就是让袁媛顶替我完成接下来一天半的活动,并让我回公司闭门思过。
后来就算我已经不在这间公司,也大概永远不会再看见曹衣衣这个人。但只要想到这件事,就会一阵刺痛,恨不得扬手扇自己两个耳光。
我想,这应该是我职业生涯里做过最愚蠢、最自以为是的事情。
而除此之外,深深刺痛我自尊心的,还有曹总的那句,这件衣服,你不用还了。
以及,她话音刚落。我耳边就传来尖锐的来自我亲生姐姐的,讥讽的轻笑声。
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的会场。
我没有回公司,而是让席一朵帮我请了假,然后回家洗了大约一个多小时的热水澡。可是这种像扎进皮肤里吸血的蚂蝗般的羞耻感无论如何也洗不掉。
我有很多事情想不清楚,不明白对方的出尔反尔,也不懂那两个看似年轻无邪的姑娘怎么就能把一切推得一干二净。
但是唯一笃定的是,如果是袁媛,她一定不会让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
她一定会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管发生任何事,她都会始终优雅地微笑着,哪怕对方迎头扔过来一个臭鸡蛋,她也会递过去一张纸巾,问客户需不需要再来一颗。
在这方面她跟曹总就像开在同一条枝蔓上的双生花,坚信客户永远都是对的。就算客户错了,认错的也应该是我们。
这就是我在禾邑学习到最重要的法则。
总得来说,就是忘记尊严。
就像那句话,要想成功一是不要脸,二是坚持,三是坚持不要脸。
夜幕像窗帘一样被扯下来。很多白日的羞耻和不堪都逐渐被掩盖过去,世界好像回到婴儿的状态。我裹着浴巾坐在客厅里,握着手机给谁打个电话说点什么,这时妈妈的电话打了进来,这是我第一次不敢接她的电话。我已经承受不起再一次的抛弃。
被伙伴抛弃,被家人抛弃,被爱人抛弃,被工作抛弃。
我把手机死死地捂在抱枕下面,铃声很快奄奄一息,然后彻底停止。
眼泪终于沉默地落下来。
015
接下来的两天对我来说太漫长了。
然而最漫长的是活动结束后所谓的“庆功宴”。其实根本没什么功劳可以值得庆祝,不过是在第二天景区那边的肖总监正好来P市总部开会,曹总打算借此机会让我当面给肖总监道个歉。
我盯着曹衣衣看了很久,她疑惑而跳跃的眼神在镜片上翻出白光,用冰冷的口吻表达她极度不满,“陆西盈,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定定地问她,“我做错了什么?”
曹衣衣像看外星人那样睁大眼睛,“你还没明白吗,就因为你没做错什么,我才让你道歉,这样对方才会觉得我们大度并且专业。这事确实是他们那边出尔反尔,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重点是我们需要这个客户,你明白吗。”她说完忍不住举起手揉了揉太阳穴,就好像一个金牌老师的招牌也教不好一个天资有限的智障儿。
那种羞耻感又像野草一样再次缠绕上来。在我窒息之前,艰难地挪出了后台,现在我要做的是立刻打辆车赶到P市最负盛名的小吃街,点一桌口味不重样的小龙虾。
晚上七点的雪休街就跟脑梗发作的病人一样,车辆如同凝固的血液横七竖八地堵成一团。
我看似悠闲地坐在二楼最靠近落地窗的桌子旁边,眼看着服务员利落地上菜:全味虾球、麻辣虾球、油焖大虾、清蒸虾、蟹脚面、凉皮、卤鸡爪,统统双份。
说不清为什么,看见这些食物安安静静低眉顺眼地摆在我眼前时,我感觉整个人莫名被治愈了一些。在我得知他们还在堵在会场那边艰难地朝这里移动时,我毫不犹豫地把每道菜都尝了一遍。
并且,在心里排练了一百遍这个逼迫的,言不由衷的,道歉。
等到我终于能够笑眯眯地对那个比我还要小两岁的总监说出抱歉的时候,却得知他和曹总还在茶楼里跟人谈事,即便是其他人都已经到齐,谁也不敢动筷子。
对我来说,气氛挺尴尬的。特别是昨天我们在会场上演了一场群殴以后,我感觉自己就算是化了再精致的妆在他们面前也是脏的。
才一天半的时间,那两个姑娘就跟袁媛姐姐长妹妹短,简直比亲姐妹还亲。周朝则被袁媛派去买饮料,很快扛回一大箱啤酒和两瓶跟他手臂差不多粗的饮料。
等了差不多半小时,双方的“领导人”才姗姗来迟。曹衣衣走楼朝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快加套餐具。
我还来不及反应,就看见了她背后的沈瑞。
毫不夸张地说,当时我唯一的反应并不是转过身去找餐具,而是看看窗户把手是不是打得开——是的,我已经在寻找逃生通道了。
经过一番客气后,大家纷纷落座。
曹衣衣频频举杯,整个场面温馨又和谐。沈瑞仿佛不认识我似的,并没有跟我有丝毫目光交汇。曹衣衣大概是碍于沈瑞在场,并没有主动提起道歉的事情。
直到——他们聊天时肖总监忽然蹦出一句,“小陆,听说昨天那群闹事的客户里有一个是你姐姐?”
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十分不舍地把已经咬开了壳的小龙虾吐出来,尽量让自己轻松地朝他点点头。顺便看清了他的模样,一个典型工科男模样。满脸的痘印暴露了他过早蓬勃的荷尔蒙,并能看出他是在结婚生子以后很快得到治愈。之前就听说过,他虽然很年轻,但已经是标准奶爸。
这时,他扬了扬肥厚的单眼皮,微笑着对我说:“其实你要是直接开口说是你亲戚想要,我肯定会帮忙的。也不会弄得后来大家都尴尬。”
我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口腔里残留的辣椒汁就被吸进了气管里。我感觉整个脑子就像是一个正在爆炒辣椒籽的容器。我不能控制咳得肝肠寸断。像坏掉的水龙头一样不断涌出眼泪。
我极力克制着想说没事,但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好摆摆手示意我去下洗手间。
打开水龙头涮了无数次口,但还是没有用。不过好在已经没人看着,我盯着镜子自己狼狈丑陋的样子终于俯下身去大哭起来。
窗外的薄暮就像是古代赐死嫔妃的三尺白绫,整个城市在这轻薄暮色的束缚下看起来快要断气了。
我从没这么实实在在地体会过“委屈”两个字,也从没这么
觉得东北妞那句“有事别吵吵,直接动手”是一件多么粗暴的真理。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呆了多久,剧烈的辣和被扼制住咽喉的窒息感才逐渐平息下来。席一朵“奉命”给我打了一通电话,我才想起上面还有一场饭局等着我。
我刚一出门就看见了站在女厕所门口的沈瑞。
他手上拿着一包刚从屈臣氏里买来的轻松熊纸巾,还有一小瓶益达口香糖。他深邃的目光里有清晰的担忧和关切,而这种温暖潮湿的眼神,我已经有很久很久都没有看见过了。
我奋力挤出了一个微笑,要不,你再带我私奔一次吧。
就在他毫不犹豫抓住我手腕往外走的时候,我停了下来。
我们一前一后地回到了楼上的包厢里。
这顿饭很快就吃到尾声。没有人再追问我的姐姐的事,也没有人再提起我,好像我从刚刚就已经不复存在。
回去的路上席一朵跟我讲起一件她刚到禾邑工作时的往事,她说有一天下午快到下班时间时,曹总匆匆忙忙地跟她说自己要去约见一个客户,可能会现场传资料回来给她做,让她等一等晚点做完再下班。那时的她刚刚离婚,从工作五年的画报社跳槽过来,根本不敢随意得罪老板,所以连电话都不敢给曹总打一个。
直到十一点半,曹总才回到办公室取东西,看见席一朵还诧异地问了一句,“你还没回家吗?”
席一朵目瞪口呆,但丝毫没有发作。她说,“相反我当时心里还挺开心的,觉得还好,总算没啥事可以安心地回家了。”
其实我们并不是没有尊严,也并不是不懂得分辨对错。只是在职场里,我们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谁都想像《穿Prada的女魔头》一样趾高气昂,享受专门的电梯和用撅撅嘴唇就能掀起一场风暴。
可是我们只是职场这个金字塔最底层的小蚂蚁。是这个复杂社会里的初等生。
而另一些看似站在金字塔略高一层的人,比如袁媛。她面对客户时永远自然得体,仿佛没有作为一个敏感女性的喜怒哀乐。她会想方设法满足上司或者客户提出的一切要求,有时候我和席一朵甚至会很邪恶地想,假如那天被教授轻狂的她会怎样。是不是也能口若悬河地跟他从床上用品聊到最下饭的是色情片。
她把肖峰送回酒店之后,疲惫地回到车子上坐了好一会。才让紧绷的身体和头脑松弛下来。她打开手机通话记录,往下拨,一直拨了几个回合,才找到最后一次跟她老公的通话记录。
是在一周前。
她按住他的名字,拨了出去。铃声响过三轮,那边才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这么早就睡觉了吗?”袁媛本能地有些抱歉打扰他休息,她拿开手机看了看时间,发现确实只是九点而已。这跟他老公平时的生物钟并不相符。
那边像是困倦极了,隔了好几秒才回答他一声“嗯,没事我先挂了。”
袁媛还来不及说晚安,那边已经收了线。她本来酝酿了很多话跟他讲,包括这几天公司发生的一些变故,甚至她还打算跟他撒撒娇,以弥补她们长期分居的孤独。
但是她喉咙还是热的,手机已经凉了。
她打开微信,又找一个在加拿大的朋友定了几箱奶粉。然后又忍不住给她老公发了一条微信,“老公,我好想你。这个周末我去找你好吗。咱们好好过一会二人世界。”
尽管知道不会有回应,她还是心满意足地靠在驾驶座上微笑起来。如果她此刻掏出化妆镜看一看,会发现自己比平时面对客户时的笑容要真诚美好无数倍。
当然,在她发现自己美丽的同时,她也会发现,就在她刚刚送肖峰回去的酒店里,旋转门里刚好走出两个人。一个满脸满足的男人和一个大半夜还戴着墨镜的女人。
他们一前一后,仿佛并不相识。
但假如观察得仔细一些,就会发现门里面对他们两说“谢谢光临”的侍应目光中,夹杂着一丝习以为常,但又非常不屑的蔑视。
P市的夜晚非常美妙。它既有大都市的霓虹万丈,也有旧民居的万家灯火。尤其在我租房子地段看得各位清楚。这边是耸立高楼,隔壁则是一大片干净破旧的小高层,墙壁已经被楼下一排烧烤摊熏得看不见原色,仿佛整个走道里都能闻到烟熏火燎的年代味。好几年前就传言说要拆,但始终雷声大雨点小。没什么动静。
我现在住的小区就是曾经从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圈里拆出来的还建房。自从南悉被我爸妈上电视给找了回来,我就沦为了丧家犬,哦不,备受嫌弃的亲闺女。
这间房子写的是我奶奶的名字,照理说我应该把租金都给奶奶,可是她老人家现在在疗养院里,一会开开心心地给我糖吃,一会又把糖果全都收回去,以为是我是我爸(她老记得我爸小时候吃太多糖而烂牙的往事,就想着把糖果都留给她唯一记得的外孙女,也就是我……)(嗯,总觉得哪里不对……)。
掐指一算离南悉回到我家也已经有七年零五个月。有时候回想起来觉得上帝好像待我不薄,收回了男友同时给了我一个从天而降的姐姐。
这几年我不怎么在家,但也知道我爸妈把她宠上天,一副把自己老命全给她还嫌不够的样子。
她成天不工作睡到日上三竿,我妈不仅从不说她,还把早餐午饭都送到床边,就差给她倒洗脚水,或者像照顾植物人一样给她擦洗身子。
我爸偶尔会偷偷给我电话,问我钱够不够用,还说工资不够花的话就不要再给他们打房租。
每次听见电话那头压低了的声音里还伴着厕所的淋浴声,我就会忍不住心怀怨恨。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在对姐姐心怀愧疚的同时,认为我应该充满跟他们一样的情绪。仿佛这些年我所享受的父母之爱有一半都是从她那里夺来的。
这些年除了过年过节或者周末有必要的话,我会回去吃顿饭,维持这个已经畸形的家庭幸福假象,其他时间他们从未踏足过这个房子一步。
可是就在这天晚上,我跟席一朵分手后打车到家楼下,远远就看见家里的灯居然亮着。
独居久了,再迟钝也会学会警觉。我站在楼下抬头仰望着,瞬间就打开了全身的防御系统。我想让物业的人陪我一起上去,但是又担心万一只是我忘记关灯,而物业人员又一时起了歹意……或者,我应该打个110,但很快就自我否决。
我左思右想,甚至脑补了小偷关上灯抱着我昂贵的苹果走下楼被我逮个正着的场景。
最后,我掏出手机通讯录,鬼使神差地拨通了沈瑞的电话。
说不清为什么,我笃定他会来。
没有任何缘由,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信任感,在这个夜晚格外强烈。我看着他的车子猛地刹在我面前时,居然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在我需要的时候,你二话不说地赶来,这就是任何承诺都无法取代的郑重。
他陪着我上了电梯,甚至把我护在身后,轻轻地敲了门。
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一点都不紧张了,从进电梯的那一刻,我整个人已经放松下来,好像我们两不是上去抓盗贼,只是一起回家而已。
然而,大门被平缓地打开了。
里面的人露着大光明,一边啃苹果,一边朝我微笑,“妹,妹夫,你两终于回来了。”
这下轮到我怒了,我拨开沈瑞一把推了过去。“你来我家干什么!”
她沉默地后退一步,好像在等什么,直到我听见一句熟悉的声音,“西盈,我是不是太久没管教你,居然学会跟姐姐动手了!”
我朝里面一看,才发现我爸妈都在。妈妈冷着脸让南悉先坐下,爸爸这时也注意到我身边还有一个人,于是也客气地招呼他,“这位是西盈的朋友吧,是喝杯茶还是饮料?”
沈瑞正说着不用,我妈再次开口了,“今天我们要开家庭会议,不相干的人还是先离开一下比较好。”
我要是沈瑞听见这句话肯定会扭头就走,但是他没有。他依然很从容地站在原地,没有理会我妈妈,而是转过头来问我,“西盈,需要我留下吗。”
我点了点头。
我妈狐疑地看我两一眼,清了清喉咙便进入正题。
原来南悉婚后一直还住在我爸妈家。因为我爸妈全款给他两买的房子建到一半,开发商跑路了。爸妈的房子离南悉老公上班的地方太远,所以,他们打起我住的这间房的心思。
“那我住哪?”我问。
我爸连忙说,“当然是回家住,你妈把你原来的房间都收拾出来了,今天我们就能帮忙给你搬一半东西回去。”
灯光下他们三个人脸上的表情出奇地相似,原来他们都已经计划好了,这次来不是跟我商量,而是通知我。
“那要是我不愿意呢。”我感觉到自己微微颤抖起来,也许沈瑞也感觉到了,他默默地牵住了我的手。
在我妈妈长达20多年的印象里,我乖巧,顺从,听话,安静,很少反驳她的决定。所以在我表达反对意见时,她眉头迅速地拧到了一起,像没听清似得,“你再说一遍?”
“就算是房子不租了,你们也要至少给我几天时间搬家吧。现在已经晚上九点钟,你们打算让我去哪?”我眼睛已经湿了,但咬牙忍着不让液体落下来。
“不是说了吗回家住!”我妈吼起来。
我也毫不示弱地回敬她,“我也说了,我不愿意!”
我妈气得左顾右看,我知道她在寻找揍我的工具。这不是她第一次揍我,印象中我被她揍得最狠的一次,是我贪玩走丢了两个小时。她找到我时发现我正一个人在玩滑梯,她当时就脱掉皮靴狠狠打我。
现在她脚上只有拖鞋,她不会在外人面前脱鞋子,所以她在寻找别的什么工具。很快,她发现一枚衣架,顺手就打上来。
我已经准备好承受了,但被沈瑞拦住了。
我妈再泼辣也不会跟客人动手,她挥舞着衣架警告我,“你不想回家住也可以,”她瞟了一眼沈瑞,“现在你翅膀硬了,我说话都不管用了,既然如此,我也懒得管你。下周一你姐姐姐夫会住进来。你自己看着办。”
我爸不落忍,也上来劝他,“要不再想想别的办法。都是亲生的闺女,你干嘛非要逼她呢?”
妈妈眼睛里闪过一丝愧疚,然而很快取而代之的就是决绝。她摆摆手,表示谁也都不用说了,她已经决定了。
没人知道,那个瞬间她想到的并不是跟我之间的母女之情,而是南悉回到家之后跟她的深谈中,问她的那句话。
南悉说,假如你真的像你说的那么爱我,那么疼我,那么想念我,那么痛苦,你怎么会又生了一个呢。
《加菲猫》里有一段是讲,加菲和欧迪无意中走失了,被卖到了宠物店。加菲很痛苦,担心主人会思念它成疾。但一个清晨,主人走进了宠物店,意外看见加菲,于是再次把它买了回去。明明是皆大欢喜的结局,观众却因为加菲站在落日里说的那句,“我永远不会问主人,为什么那天他会走进宠物店”而泪流满面。
南悉并没有加菲这样的隐忍天赋,她把生活最沉重的真相抛给妈妈,她无法承受,只能迁怒于我。
他们走后,沈瑞陪我坐了很久,我不说话,他也没有说。
眼泪终于如释重负地流下来,我只是突然很想就这样一直静止到地老天荒。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