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可菲
导语:最美好的时光,愿意豁出一切去爱的年纪,已经渐行渐远,再也不会回来。
1
陈曦说过,女孩子的保质期很短,十六岁到十八岁,三年而已,他的历任女朋友都是从十六岁开始交往,到十八岁结束。
我十六岁那天,母亲刚开始她第二段婚姻,而我则跷掉第二节晚自习,钻进学校外面的美甲店化妆。
我脱掉校服,换上裙子和高跟鞋。镜子里面的我粉太厚,嘴唇太红,过多的睫毛膏让一双眼睛看上去毛花花的。
我把书包提在手上,看起来不那么学生气。经过柜台的时候,老板芸姐越过她的IPAD看我,显然我的巨变比电视上的宫斗剧还可怕。
小华你原来这么艳,像极了你妈年轻的样子。
别提那个女人。我扔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芸姐耸肩。认命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我懒得跟她多说,径直冲出美甲店。显然我的化妆很没有品味,一路上被两个猥琐男搭讪要介绍兼职……
其他同学还在晚自习,跟数理化死磕,我却去了沸点酒吧。
这种地方本来不可能出现在我的十六岁。但我不想回那个有母亲却陌生的家。
在沸点门口我被拦下来,服务生要看我的身份证,对我忘记带的谎言不予接受,客气的微笑着,却坚持拒绝我入内。
这时有人经过,注意到我们的纠缠,看我一眼。
第一眼就告诉我,他不是普通的男人,不同于我在学校里见过的任何一个小男生,跟我花天酒地的爸不同,也跟那个沉默寡言的继父不同。
他是危险的人物,因为太过美丽,近乎妖艳。
——尽管用这两个词来形容男人并不合适,但我当时却想不到别的。
他的脸部轮廓很立体,侧面看上去就像雕塑——要到好几年之后,我才能用专业知识,一一指认出那些性感的曲线:眉骨、颧骨、牙槽骨、下颌骨。
他穿黑色背心,下面是烟灰色牛仔裤,裸露在外的肌肤匀称结实,看人的眼神仿佛藏着钩子。
我忽然对自己的冲动后悔起来,也许我还没有准备好进去这种危险的场所。我想要退却,擦掉那些廉价化妆品,换回校服,坐在教室里背单词。
还没等我退却,就被他拉住胳膊,对服务生点头,我的朋友,他说。
服务生露出一个洞悉一切的微笑,没有阻拦。
我被拉进这个陌生的酒吧,骤然暗下来的光线让我花了好几秒去适应。当我回过神来,已经和那个男人并排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
他熟练的为自己点了一杯威士忌,又问我喝什么?
血腥玛丽。
给她来杯橙汁,他无视了我的话对酒保说,又朝我挑挑眉毛,第一次来?高一还是初三?
酒保给我冲了杯雀巢。
我壮着胆子说,今天我18岁生日,身份证办了但还没到时间去拿。
他哈哈大笑,十八是个好数字,我喜欢。你叫什么名字?
罗小华。你呢?
他还没回答,就有人过来找他说什么。他放下杯子,转身离去。再次出现,已经在酒吧中央的小舞台,他换了一身舞服,在七彩霓虹下褶褶生光,好像黑夜的王者。他身边有四五个穿着惹火的辣妹,细腰长腿,皮衣金属,脸上带着一股狠劲。
他们踩着激烈的节奏起舞,小酒吧迅速升温。原本围在吧台的客人都忍不住朝舞台涌去,人人高举手臂,一边摇头一边扭动。
他是跳舞的?我看着那几个女舞者对他做出挑逗的动作,忍不住问酒保。
你才知道?他就是传说中的陈曦啊。在这里驻台好几年了,三任女朋友都从十六岁到十八岁,被他看上的女人没有逃得掉的。酒保给我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我当然不知道。我从前只知道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爸妈吵得最厉害那阵,我还傻傻的以为只要考到第一名,就能让他们开心。
早知道考第一也没用,我就不会错失这样的风景了。
他们连跳了三支舞,酒保贴心的为我续了一杯橙汁。这时陈曦忽然拿麦克风说,今天有人过生日,我们请寿星上来跳舞吧。
被他蛊惑的人们大笑着拍手,四处寻找所谓的寿星。
酒保给我一个鼓励的眼神,我囧得无地自容。
开什么玩笑我哪会跳舞啊。我只会第八套广播体操。
陈曦走到我面前,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朝我伸手。
我拼命摇头,所有伪装都被拆破,瞬间变回那个只懂读书的中学生。
陈曦不打算放过我,开始拖我上台。周围的人一阵起哄。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死命抱住屁股下面的高脚凳。
我想起第一天上幼儿园,爸妈将我交给老师,转身要走,我就像生离死别那么痛苦,扑上去抱住他们大腿,死也不肯放手。他们又好气又好笑的拍我脑袋,安慰我,说只要几个小时,他们就会来接我回家。
脑海中的画面又变了,父亲和他的年轻情人钻进小车,绝尘而去,就这么轻松的离开家,不带一丝留恋。
再用力都抓不住的,是吗?
忽然我感觉飘了起来。陈曦劝不动我,居然将我连同凳子一起搬离地面,不由分说的带上舞台。
舞曲再度响起,这次是混音版本的生日快乐,我在舞台中央呆呆的坐着,陈曦和辣妹们在我身边群魔乱舞,霓虹灯在他们脸上打出七彩的光点,我终于哭出来。
没等那首歌放完,我就跳下凳子,落荒而逃,去了好友家过夜。
2
第二天我才发现,书包忘在了沸点。
万幸好友有两套校服,我穿了她备用的那套去学校,坐在教室里愁肠百结,昨天跷课,今天又没带课本,我迟早得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代价。
早自习下了,门口的同学暧昧的说,罗小华,接客。
我看着那个大大咧咧拎着我书包的人,吃惊得合不拢嘴。
我没想到居然是陈曦亲自来送回书包,他大大咧咧的倚着门,毫无负担的冲我笑。黑背心换成竖条纹的银色衬衫,该死的风情无限,他的出现好比深海鱼雷,炸醒了好多还在犯困的同学。
我红着脸拿回书包,嗫嚅一声谢谢。
他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考一百分我请客。然后笑笑的离开。
那天我成为话题中心,真讽刺,我还是头一次因为名次以外的东西受到关注。
课间,学习委员走过来,敲我的桌子。
昨天你缺席自习课,我没扣你操行分,不过这种事,可一而不可再。他眼镜后的目光仿佛在隐忍什么。
我忽然生出挑衅的念头。有一就有二,今天我也要请假。
为什么?他微微皱眉。
找我爸要生活费。我大言不惭的说,《情深深雨蒙蒙》看过吧?拖油瓶找渣男要生活费可不容易,分分钟受辱挂彩的。
他有所触动。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家里——
没关系,那不是你的错。我大力拍他肩膀,过度的热情让他脸红。
他落荒而逃的样子就像昨天我在沸点酒吧。
我已然想开,父母离婚这种事,与其用来心酸,还不如为自己找点福利。
3
我去沸点,又被拦下来了。服务生还是昨天那个,丝毫不动容。
让我进去,我是陈曦的朋友。我死皮赖脸的说。
服务生朝里面看一眼,就是陈曦特意吩咐,不让你进去的。
晚场的客人陆续进店,顶着调色盘的我活像个小丑。他凭什么?他是这里老板么?
陈曦为你好,你还没成年,他让你回去念书。
我简直要气炸了,忽然又听见母亲叫我,扭头一看,她居然出现在马路对面。天知道她怎么找来的,我在心里迅速过了一遍可能告密的人。
难道是陈曦还书包的举动太明显,出卖了我?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越过服务生拦阻,一头冲进沸点。书包先让同学拿到她家,所以不会重蹈覆辙。
陈曦刚跳完一支舞,走下来喝东西。我凑过去,无视他旁边几个纠缠的辣妹。
我说现在全世界都当我是你女朋友,我可不想担这虚名。
他正在喝酒,差点呛住,挑高眉头表示不以为然。
我将他的杯子夺下来,屏住呼吸灌了一大口,火辣的感觉迅速从喉咙蔓延下去,我说听着陈曦,我知道你刚分手,我才十六岁,而且我长得不丑。
陈曦不看我,却看向酒保,酒保陪笑,倒了一杯橙汁给我。
我不要橙汁,给我血腥玛丽。
陈曦转向我,慢吞吞的说,我知道你十六岁,你不丑,但我从来不找三好生当女朋友。喝完这一杯,我送你出去。
我想他难道有这么八卦?随即想到,昨天的书包里刚好放了一张奖状。
我怎么会把那种可笑的奖状在书包里呢。
他没有否认。
这时门口有些骚动,我妈竟追进来了,在人群中艰难的搜寻我的踪影。
我抓住陈曦的手,我说我可以不当你女朋友,但你要帮我,我不想被我妈发现。
陈曦皱了皱眉头,你搞什么?跟父母吵架,离家出走?
我只能厚着脸皮瞎掰,她要把我关在家里,但我继父对我有不轨企图,那个死老头偷看我洗澡,还搞夜袭。
陈曦犀利的看我一眼,为了增加说服力,我下意识的挺胸。
我妈越走越近,我急得从凳子上跳下来,惊慌失措。
陈曦忽然抓住我的手,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等到停下来,我们已经身处酒吧后面的小厨房。门上挂了员工通道的牌子,所以我妈不可能闯进来。
我摇着他的手,我说谢谢你陈曦,不然你就好人做到底吧。
他的手又大又温暖,我的心跳得快了一些。
4
陈曦租的房子又小又乱,地上堆满了衣服,角落里散发着方便面的气味。
我下意识帮他收拾,陈曦止住我的动作,不耐烦的说,听着,那边有沙发,我只收留你一晚。
我壮着胆子,抓住他的手。我说你肯定喜欢我,不然不会帮我,也不会带我回家。
脑残剧看多了吧你。
我心一横,将他的手往我身上放。
她们有的,我也有。
陈曦愣了一下,触电般的甩开我,你神经哦,怪我多事。
他将我拉离他身边,乖乖呆到明天去上学,然后我们各走各路。
还没等我抗议,他就转身出了门,把门反锁,不管我怎么敲都不开。
我想他一定是喜欢我,害怕跟我共处一室,会做出冲动的事情来。
虽然这个房间充满了男人味,但比家里那个粉红馨香的卧室美好很多。我用不怎么热的水洗了个澡,找件他的衬衫当睡衣,就爬上床睡下。
不知半夜几点,我听到有人敲门,吓了一跳,第一个念头是陈曦的债主上门。因为在沸点听酒保说过,陈曦有过一段不良岁月,跟社会分子接触很多。
我在床上瑟瑟发抖,真情实感的害怕起来。我想我这花朵般的生命难道就要断送在一帮杀人不眨眼的流氓手中?我用被子把耳朵捂住,以为这样就可以隔绝任何可能的危险。
敲门没停,我在考虑要不要打110,听到陈曦的声音,“小华开门,是我。”
我从猫眼看到变形的他。
打开门,他有气无力的跌进来。我胆战心惊的扶住他,往楼下望了望,你刚逃脱一场追杀吗?
他看我一眼,表情有些痛苦。东西忘了拿。
我目瞪口呆的看他翻箱倒柜找什么。
该死!他狠狠的踢了一脚抽屉。
你要什么?
都怪你缠住我,回来路上忘了买药。
我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个舞台上的王者居然还有不为人知的病痛。我去帮你买,什么药?
他本来不同意,但是病痛让他无法坚持,只好找块纸头写下药名,很长一串术语,怕我找不到路,还画了从这里到药店的地图。
我从没在这个时间点单独出去过,但看他额头上的冷汗,我毅然穿好衣服下楼。药店已经关门了,我拍着铁栏杆叫了很久,才有一个老头睡眼惺忪的打开小窗口,看了药名,回去翻找半天,将陈曦写的药拿给我。
是啊,小华,学医太花时间,吃力不讨好,母亲若有所指的看了父亲一眼,还是填金融吧,将来找工作,你爸的关系也能用上。
我还是不为所动,把所有空格都填成医学类。东西南北都无所谓,如果考不上临床,大不了就学法医吧,天天跟尸体打交道也行。
天知道我以前连恐怖片都不敢看,特意选在陈曦有空的时间,拉了他坐在小小的沙发上,将声音关到只剩一格,一旦有什么诡异的画面出现,赶紧用他的大手挡在眼前。
原来,恐惧也是要讲资格的。
三模我彻底砸了。比第一模低了快一百分,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大多数同学都稳中有升。
那几天我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连老师都不敢找我谈心。还是学习委员看不下去,将我拉出教室。
你怎么了小华,以为演偶像剧啊?值不值得把前途砸在那个混混身上?
他不是混混,他才不是呢。我知道自己是在迁怒,但我也没有别的发泄途径。
学习委员沉默一会,忽然说,你想见他是吧,不见他活不了是吧?好,我帮你。
我吃惊的看他。
他换了一家酒吧驻台。你家里打点了很多,所以不会让你知道。学习委员带我来到操场某处围墙,从这里出去比较隐蔽,我可以帮你掩护。
月色下的他,从没有过的伟岸。我顾不得多谢,立刻翻出了围墙。
想不到我也有这么一天。
我顺利的找到了学习委员说的地方。感谢这个城市有那么多的酒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我看到陈曦,也知道他看到了我,但我失去了上前的勇气。他身边有个水蛇腰美女,而此刻的我素面朝天,穿着朴素黯淡的校服,一张脸多半也因为高考压力而苍白浮肿。
看到我,陈曦俯身下去,在美女唇边印了一下,美女紧紧搂住他,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分开他们。
我转身跑出那家酒吧,忽然想起,哦,今天我正好十八岁。
两周年。
我好想改志愿。
8
五年后。
带习老师是附属医院的内科主任,他说等会儿让你见识一个病例,难得的机会,要专心听诊哦,对于心脏杂音这部分很有帮助。
我十分期待。
顶住父母压力,考上这所医学院,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我适应得不错,也渐渐培养出真正的兴趣。心血管系统症状是内科诊疗重点,马虎不得。书上讲心脏杂音,收缩期舒张期,生理性病理性,奔马律吹风样,虽然考试时我都能一字不错的背下来,但始终停留在文字上,难以掌握确实。现在的医患环境不乐观,就算有车马费,也很少有病人愿意让我们这些笨手笨脚的实习生动手。
我敲开19-24病床的房门,走向我要实习的病人。
病人穿格子条纹服背对我,正跟他旁边的病友聊天。
不知他们刚刚聊了什么,他的病友一脸同情,你也真狠心,就为了让那个女孩死心,回去好好学习,刻意找人演戏……
我走过去打开病历本,你好,陈先生——
我看到熟悉的名字,心中一怔。
病人转过身看我,他跟我记忆中一样美丽,却又有些变化,比如,双颊不正常的红晕,再比如,病号服下异常消瘦的身体。
医生,你好。
他手上的IPAD定格在Michael Jackson的舞台照,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看呢?当初演戏让我死心的时候,他又在想什么呢?
我将目光拉回病历,看着那个“重度心功能不全”的参考诊断,我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稳,请问您的年龄?
29,他忽然问,医生你几岁?
我?23。
哦,他空洞的笑起来,原来你都这么老了。
我说不出话,一大滴眼泪砸下来,晕开了病历本上未干的墨渍。
最美好的时光,愿意豁出一切去爱的年纪,已经渐行渐远,再也不会回来。
责编: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