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质数

2016-05-14 17:02孟盛
南风 2016年4期
关键词:班级老师

孟盛

导语:原来这就是烟的味道。就和自由一样,太难闻了。

1

陆俊飞的数学不到六十。

陆俊飞是数学课代表。

重要的事说三遍?不,一遍就能轰动全校:明格中学高二(3)班的数学课代表陆俊飞在第三周数学解析函数单元测验中得了59分!

这则消息就像是武侠小说的化骨绵绵掌,瞬间将三班的平均分打出内伤。陆俊飞是谁?他是全国奥林匹克数学班成员,从初中起便蝉联我市双脑速读冠军,今年更是获得青年组微积分大赛第一名(除了他,其余都是重点大学研究生)。就是这样一个天才人物,竟然数学不及格?

连博学的数学马老师都无法解释这则奇怪现象,但对我们来说更像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欣喜、狂躁,甚至有点小庆幸。毕竟当我们拿着面目可憎的考卷向家长签字时,能理直气壮地说:“我只比陆俊飞少了三分!”

陆俊飞拿着考卷,如同往常得一百分的神色,平静地走过喧闹的人群。似乎他对这个成绩并不吃惊。

“拽什么?”宋伟嘟囔一下,陆俊飞只余光一瞥,宋伟立即捂住嘴巴。多说一句,宋伟数学成绩总排在陆俊飞之后,是“千年老二”,这次夺回第一。

所有人都在讨论成绩,有两人渐渐脱离了热烈的气氛。一个是“我”,和陆俊飞一样,我对成绩漠不关心。与其相反,我很少排进班级前三十五名(总人数三十九)。

学渣如我。

另一个是冯梦婷,转校生。陆俊飞走出教室后,她悄悄跟出去。

2

我所在的学校是普通中学中的普通中学,小部分人会考入名校,继续享受他们的学习人生。大部分人会上个二本普通院校。剩余的人考个大专或者继续复读。这也没有什么,我的父母希望我能去大城市打工,将来有钱可以回乡盖座房。所以,他们并不希望我考上大学,读大学还要交四年学费呢。在这一点上,我和父母的想法颇为一致。

早早放弃学业的我,在学校开始贩卖零食。明格中学地处郊区,学校规定在读学生必须住宿。住宿生活就是被监管生活。所以,方便面,香肠,薯片都是紧缺物资。我的妈妈是开杂货店的,每次返乡,她不会说作业都带好了吗?而是会问红双喜放进去了吧?

贩卖零食相当顺利,嘴馋的男女同学、患有烟瘾的老师都是我的顾客。但凡事都有个底线,班级前十的学霸无论出多高价钱,我都不会卖零食给他们!不是我不近人情,我怕的是学校派来的“卧底”,用句行话,我怕他们是“那边的人”。

所以,陆俊飞最初找我时,我是拒绝的。

几天前,我正和隔壁班患有饥饿肉食症的二胖交易,他需要芝士蛋糕、五瓶可乐、一个汉堡,大号薯条。我要的很简单,等值的七十五块钱。

我正数着二胖给的一堆硬币,等在一旁的二胖突然张大嘴巴,指向我身后,然后,用他小半生以来最快的速度带着零食逃跑了。

等我回过头,迎面而来的陆俊飞已将掉在地上的硬币捡起放入我手中。

“谢谢!”自古学渣不惹学霸,我想趁机开溜。

后面传来一声冷静地问候:“有烟吗?”

“有,但我不卖!”

“我不是那边的人,你放心!”陆俊飞绕到我的前面,一米八的大个拦住了我的去路。

“兄弟,我有钱!待价而沽,这是小贩的规矩!”

“我的货不卖班级前十!这也是规矩!”

3

陆俊飞和冯梦婷第一次相遇的地点是二楼厕所。

那天,月黑风不高。

冯梦婷穿着黑色重金属皮衣,头戴男士方巾,踏着油墨味的皮鞋走入女厕。她可能是没看清吧。冯梦婷事后说。

但,在当时引起了连锁反应。素来冷酷的陆俊飞看到前面有一个“男生”走入厕所,他也没多想,跟着进去,而接下去其他女生看到陆俊飞走入,也没多想,放心地进入另一边。

随即男厕爆发出激烈地尖叫声,有男声也有女声,大家的表情都像是看了好莱坞惊险片。

反而,在另一端女厕。冯梦婷与陆俊飞的对话出奇得平静。

冯梦婷问:“走错了?”

陆俊飞:“嗯!走错了。”

可能有些朋友会问,我为什么会清楚知道这些?

我!也是连锁反应中的一位受害者好吗!

4

冯梦婷是我高中贩卖生涯的最大主顾,没有之一。她最大优点是从不还价。比如一包薯片超市价是六块五,我收她十块。她拿出二十说不用找了,就当是跑路费吧。

她掏钱的神情极为真诚,而不像得了甩手病的暴发户,深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很多钱似的。冯梦婷的手很细巧,偶尔会涂一层淡淡的玫瑰粉指甲油,交钱时,她会两手拿住纸币的两端身体往前倾,微笑地说谢谢。

当然,最令我欣赏冯梦婷的还是她稳定的成绩,班级三十七,不多不少,在我身后一位。我们都是班级的底层,大都抱着“无所谓的心态”。

不过话又说回来,拿了她那么多的“跑路费”,我于心不忍。

我说:“老冯,这样吧!你晚自习尽管睡觉,老师来了我叫醒你。”

虽然,我们的学校是普通中学,但我们校领导有一颗不普通的心。每天下午四点半放学,五点半准时上晚自习,七点半结束。在这两个小时内,冯梦婷和我便趴在课桌上睡觉。不知道她的想法是否和我一致?我一直认为在别人埋头写作业的时候,自己低头睡觉是一件极为享受的事情。这个想法多少有点变态吧!

可是,自修偷懒被值班老师抓到要扣分,班级就评不到优秀了。班主任马老师规定,谁要是敢偷懒,继续从七点半留到九点半。

九点半我也是睡觉!冯梦婷说得很自然,颇有女侠风范。但是,我劝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冯梦婷双手作揖:“兄台有劳了!”

5

一连几天,我和冯梦婷的配合十分成功。我曾打趣的说,我们这个组合叫“天黑,请闭眼”。冯梦婷点点头,然后闭上眼。

但,似乎天下所有在学校偷懒睡觉的学生最后总无法拥有一个完整的梦。破坏冯梦婷美梦的人正是陆俊飞。

这天,马老师临时开会,将值班任务交给他的课代表陆俊飞。大家觉得陆俊飞再如何冷酷,毕竟是自己的同学。于是,大家对待自习变得漫不经心。吃零食的、睡觉的、迟到的、缺席的都有。只有冯梦婷做到了老师在与不在一个样,埋头睡。

因为没有老师,我放松警惕,专心看着小说《白夜行》。直到陆俊飞站到冯梦婷身边,“啪”地一声捶桌面。我才从东野圭吾的世界里逃出来。

多年以后,陆俊飞告诉我,手捶桌子的那一下,很疼。

当时,硝烟弥漫。

陆俊飞说:“同学,自习不能睡觉。”

可能冯梦婷刚醒,脑子稀里糊涂,说了一声哦,又睡了下去。

“你还没睡够吗?”陆俊飞抓住冯梦婷的手腕,想将她拉起身。

“你拽什么?”这次,说这句话的人不是冯梦婷,而是我。

陆俊飞并未理睬,将冯梦婷带出教室。

“睡醒再回教室。”陆俊飞说。

大家的嘴巴都成一个O型。原本吵闹的教室瞬间安静。

之后,传来了一小撮的议论声。

“陆俊飞是不是男生?竟然找女生出气?”

“成绩好有什么用?他就是一个小人。”

“也许他是故意这样做,想耍耍威风!”

慢慢的,我的耳边已听不见任何声音,胸中的怒气快要爆发。突然,我站起身。同学们都看向我。我也对自己突然起身感到意外。

与此同时,陆俊飞和冯梦婷又回到了教室。

冯梦婷继续睡觉,陆俊飞仍在讲台上看着他的《高等数学》。一切都像没有发生。

我不知道他们在外面到底说了什么?但是,我注意到冯梦婷的左手不停抚摸左踝,一块乌青若隐若现。我承认,有一瞬间,我真想冲到讲台狠揍陆俊飞。

6

按理说,陆俊飞和冯梦婷应该变为死对头。但,他们从此形影不离。

冯梦婷渴了,陆俊飞为她倒水。冯梦婷累了,陆俊飞为她捶背。只要有冯梦婷的地方,就一定会出现陆俊飞,而冯梦婷和我说话的时间慢慢变少了。她不需要我为她站岗,因为她有他。贩卖是我和她唯一的联系。

一天,陆俊飞叫住我,他将59分的成绩单放到我面前,讲,双份鸡翅、双份酱鸭腿,双份眼药水,双份可乐。

我知道这“双份”的内涵。

我已经不是前十了。你应该卖东西给我了。陆俊飞说。

抱歉,你要的东西我只有单份,没有双份。

那就单份吧。

交易过程中,我和陆俊飞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但我们都知道彼此的秘密。他知道我的货物不可能只有单份,也许通过冯梦婷,他甚至知道我的货源和运输渠道。

我知道他考59分的真实目的。

学校规定这学期凡是数学不及格的同学晚自习结束全部留下来补课到9点。冯梦婷和我当然榜上有名。

陆俊飞为了能和冯梦婷多呆一会儿。蛮拼的。

其实,我也挺佩服陆俊飞的。高中数学除填空、选择外,大部分考题按解题步骤给分,换句话说,不是谁都可以刚刚好拿59分的。

除非你是高手中的高手。

望着冯梦婷、陆俊飞愉快地吃着我的单份零食,我的心渐渐发酸。但冯梦婷很享受这个过程,她的笑容我过去很少见到。

7

与陆俊飞交易的第二天,我的贩卖生涯就结束了。经人举报。

我和教务处主任耗了三个小时,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老男人说:“别卖了。”

如果不进行贩卖,我的家庭收入将会少了三分之一。这对于靠打工来凑学费的我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如果有人再捅到上面去,你肯定会被开除!”老男人熟稔地从我口袋里摸出一盒大熊猫,拆开包装,抽出一根烟,细细嗅了一下。

我掏出打火机为他点火:“不卖也可以,你告诉我是谁举报的?”

老男人轻轻吐出一个烟圈:“不能。”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陆俊飞的!”

老男人掐掉烟头,向四周望了望,关上了门窗。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陆俊飞对他们而言是多么的重要。他是他们的招牌,是他们重要的教学成果。

“难道以陆俊飞的能力会只考59分吗?”

“说下去!”

“他正在谈恋爱呢!”

老男人听我诉说的前因后果,时不时皱紧眉头。

他挥了挥手,示意我退出去。

走到门口,他说:“举报你的人不是陆俊飞。”

8

后来,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有点像八点档的偶像剧。不知道谁在黑板上写了“冯梦婷喜欢陆俊飞”。陆俊飞的母亲得知此事来学校闹,说他的儿子是北大的命,谁都害不得。强烈要求换班。马老师听到自己的“教学成果”要出走,哭得梨花带雨,恳求她陆俊飞一定不能走。

陆俊飞依然是那个酷酷的陆俊飞。任凭母亲如何闹腾,手上拿着《高等数学》,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换一种解法,就会有两种不同答案了。”

第二件事的发生,让马老师、教导主任都松了一口气。冯梦婷转学了,据说是她姨妈悄悄办了退学手续。我问遍了所有和她交往的朋友、同学,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有人说,冯梦婷有一个很有权势的父亲,她被调到全国最好的大学。

有人说,冯梦婷有一个破产的父亲,她为了还债去南方大城市打工。

传说有很多,大都经不起推敲。

今年的明格中学发生了太多怪事,转校生以最快的速度被转走,学霸取得了考试生涯最低的成绩,还有我,一个学生小贩不做买卖了。

我将食物一袋袋装进箱子,准备托运回母亲的小店。陆俊飞帮我搬到底楼。我们搬运过程很快,像是要把所有力量都发泄出来。

日上竿头,我们靠在箱子旁边,大口喘气。

“有烟吗?放心,满十八岁了。”

“有!”

我递了一包中华。

陆俊飞抽了几口,不停咳嗽,随即将烟扔进窨井盖。

“原来这就是烟的味道。就和自由一样,太难闻了。”

陆俊飞看向远方,说:“你是不是认为冯梦婷只是一个漂亮的傻姑娘?其实,她患有有色素性视网膜炎,视力逐渐减退。那天晚自习,我拉她出教室,她在走廊上不断的跌倒。她说,在黑夜里她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她不想让别人知道!”

我想再抽根烟,夹烟的那只手不停打颤,烟不断掉落又不断被我捡起。

老冯啊,老冯啊!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会走错厕所,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从来不要找钱,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一到晚自习就睡觉。你真的是一个傻姑娘!

“黑板上的字也是冯梦婷写的。”陆俊飞叹了一口气,“她怕影响我学习。”

陆俊飞将掉落的烟放入我的嘴里,替我点上。

9

得知我不做买卖后,影响最大的是二胖。他瘦了一圈。

“二胖,对不起!我不能再卖给你食物了。”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上课偷吃食物被教导主任发现,他要找我妈妈,我和他谈了一个条件,把你供出来,就可以不用找妈妈了。”

“那找你妈妈去吧!”

我给了他结结实实的一拳。但不严重,够他休息三天。

其实,教导主任找过我,说每月给他三包烟,我依然可以进行地下交易。但,我拒绝了。也没有什么原因,我只是希望高中最后一次的贩卖能停留在冯梦婷、陆俊飞身上。

我欠他们的。

10

生活总是充满悬疑和未知,但我和陆俊飞就像一条永无交集的平行线。他始终满分,占据第一。我常年班级三十五名开外,是主动放弃或被放弃的第一批无药可救的高考生。陆俊飞没有再和我说过话,我也一样。但我们的目光会时不时聚集到冯梦婷曾经坐过的那个座位,然后迅速避开。

一年后,我们高中毕业。

陆俊飞考上北大,我如愿进入一家工厂,在流水线给一个模具套保护盖。

但我们都没找到她。

责编: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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