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长菊
罗秋雁下了汽车,刚走上通往石窝村的山路就拨通了秦梅的电话:“老同学,我已到山口,马上要进村了。”
“你真来了?你咋不听劝啊?”电话那端响起了秦梅惊讶的叫声。
秦梅是罗秋雁的大学同学,最要好的姐妹。本来,她毕业后在城里找好了工作,可住在老家石窝村的母亲突患重病,瘫痪卧床,她不得不辞职回乡。早先,罗秋雁曾问过她,石窝村有啥土特产,秦梅苦涩地笑笑,连想都没想便给出了答案:穷。还有一样,蝴蝶。
真是想啥来啥,此时,还真有几只斑斓炫目的蝴蝶翩翩飞来。从小到大,罗秋雁一直对蝴蝶情有独钟,只一眼便认出它们是金裳凤蝶的一个亚种,非常名贵、少见。凤蝶围着她飞来绕去,就这样,蝶随人舞,走出了大约二三里地。
只是拐了个急弯儿,脚下的山路突然变成了羊肠子,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窄得难以下脚,稍不留神就会失足滚下坡去。更叫罗秋雁犯愁的是,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群山羊,一只只脏得如同刚从煤堆里钻出来似的。那个脸膛黝黑的放羊老头,不停地挥动鞭子甩响儿。
金裳凤蝶受了惊吓,扑扇着翅膀飞进了山洼。罗秋雁生怕被羊角抵着,惴惴地说道:“大叔,能让它们让让道吗?”“行啊。”黑脸老头答应得很痛快,扯起嗓子开了腔,“喂,都靠边站,放乖点,给城里姑娘让个道儿。”
喊是喊了,可羊哪听得懂,照旧争抢着往前挤。眼瞅头羊晃动着一双长角已奔到跟前,罗秋雁索性闭上眼睛。
听到“咩咩”的叫声远了,罗秋雁慢慢睁开了眼。哪承想,黑脸老头正在眼前一眼不眨地盯着她,像一尊吓人的瘟神。罗秋雁本能地后退了半步。
“你是去石窝村吧?你知道石窝村有多少户人家吗?”黑脸老头问。
罗秋雁稍加犹豫,说:“大概是二百一十七户,五百八十六人。”
“是二百一十六户,五百八十五人,独门独户的老李头前天没了。”黑脸老头打断罗秋雁,揶揄道,“姑娘,你不觉得这些数字像锥子?”锥子?啥意思?罗秋雁听得一头雾水。黑脸老头口气陡沉:“你最好踩着这根羊肠子走上二十趟,想清楚了该干啥再进村!”
两年前,罗秋雁参加公务员考试,顺利考进县农业局,现为市场与经济信息科副主任科员。前不久,上头选调年轻干部下乡挂职锻炼,罗秋雁也在其中。说来也巧,她要去的点儿正是石窝村。
启程前,罗秋雁没少做功课,得知村子地处偏远,四面环山,因出山进山只有脚下这条羊肠小道,自难引来致富项目,百姓的日子过得本就够困窘的了,可前任村主任还涉嫌侵吞财政救济,差点被一根筋的副主任赵厚根折腾进了监狱。眼下,村委会已名存实亡,只剩赵厚根和妇女主任在强撑着。秦梅说,妇女主任叫陈翠花,牙尖嘴利会说话,下个月就要进行村委班子换届选举,她和赵厚根都憋足了劲,变着法子要竞选村主任。
对了,领导还特意交代,说石窝村多次发生贿选闹剧,有的送烟送酒,有的请吃请喝,最逗的是有个候选人给村民送鞋,全是一撇的,等投完票再给另一撇。对此不正之风,一定要坚决杜绝。心下想着,罗秋雁兜兜转转走下了山岭。前脚刚进村,就见两条大笨狗龇牙咧嘴地扑来,一黄一黑,围着她弓腰吠叫。与此同时,一个中年女人也快步跟到,嗓门大得像敲鼓:“该死的狗东西,再瞎叫唤,我杀了你吃肉!”
嘿,那两条狗还真怕了,夹着尾巴缩进了柴垛。中年女人一把握住罗秋雁的手,音量丝毫没减:“您是罗秋雁罗书记吧?我叫陈翠花,是这村的妇女主任。走,去我家,也住我家。”
“陈姐,我想去村委会。”罗秋雁说。陈翠花拉着她:“不急不急,听说你要来,我把小笨鸡都炖上了。”
盛情难却,那就进去坐一会儿吧。可是,在迈进门的那刻,罗秋雁隐隐觉出了一丝不对劲。一排瓦房,一共四间,非常宽敞,可偌大的屋子里缺少男人味儿。
“罗书记真心细。除了过年,平时这院里就三个女人,我、婆婆和闺女春芽,男人出山打工去了。对了,还有条看家狗,也是母的。”说着,陈翠花认了真,“我跟乡亲们发过誓,只要我当上村长,就种树,把石窝村变成一座大果园,让男人们都回家伺候果树,伺候女人。”
说话的当儿,老同学秦梅匆匆赶来了。罗秋雁婉言谢绝陈翠花的好意,去了秦梅家。路上,秦梅说,村里的人家都跟陈翠花家的境况差不多,她家也一样,为了赚钱给她妈妈治病,她父亲已两年没回家了,连过年都不回。罗秋雁听得心酸,忙把话头岔到了来时碰到的黑脸老头身上。“他就是副主任赵厚根。”秦梅说,“他和陈翠花一样,都在跟你演戏呢。”
“演戏?”罗秋雁颇觉纳闷。
秦梅点点头:“他在道上拦你,让你体验没路的苦处,就是想修路呗。上届主任太贪,没修成,他盼着你能支持他。陈翠花让你吃住在她家,一是做给街坊邻居看,她和罗书记熟着呢,到时该投谁的票,别心里没数;二是让你体验没男人的苦处,好支持她当村长,种果树。可这些想法,太不现实。”
罗秋雁稍加寻思,问:“石窝村就你一个大学生,你就没想过当村长?”
“我?”秦梅苦笑了一下,“村里有二百多户人家,一多半姓赵,一少半姓李,也就是陈翠花男人的本家。姓秦的只有我们一家,还是外来户。”
说着,秦梅带罗秋雁走进家门。抬眼望去,罗秋燕不由得眼前一亮。太美了!种在门前的那棵石榴树上,居然落满了五彩斑斓的蝴蝶!
一转眼,半个月过去了。这些天,罗秋雁也没闲着,几乎天天去山里转悠,采花扑蝶,还回过两趟县城。赵厚根暗中盯着她,一个劲地摇头:难怪人家不忙正经事儿,年纪轻轻的城里小姑娘,又是挂职来的,最多待两年就回去了,哪会把心思用在这穷地方!要想竞选成功,还得靠自己。但让他想不到的是,就在他盯梢罗秋雁的时候,陈翠花也偷偷瞄着他呢。
这天早晨,罗秋雁将水杯装进背包又要进山坳,陈翠花兴冲冲跑了来:“罗书记,出事了,哈哈,出事了!”陈翠花说赵厚根卖掉了两头山羊,买回三十多只便宜的电水壶,要送给那些摇摆不定的人家拉选票。这叫啥?贿选,是歪门邪道,理当取消选举资格!
“你有证据吗?”罗秋雁问。“当然有,我拍了视频呢。他也看见我了,当场就蔫了。”陈翠花乐不可支地亮出了手机。
赵厚根那么爱面子,不会想不开吧?罗秋雁感觉不妙,急忙去了赵厚根家。当她推开门时,赵厚根正闷头喝酒,一声接一声地叹气。“赵叔,你有心事?”罗秋雁问。“我心里苦啊。”赵厚根一仰脖又干了一盅,“我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十几口子人。可你看看,这家里一年到头就我自己。没好田,没好路,没赚钱的营生,儿女们都走了。罗书记,还记得我问你的话吧?二百一十六户,五百八十五人,平均一户都没三口人,全是老的老,小的小。这数字就是锥子,扎心啊。我想当村长,想修路、招商,就是让儿女们都回家啊。”
敢情,他的心思和陈翠花一样,让亲人回家。沉默中,忽听院外响起了秦梅的慌叫声:“不好了,狗咬人了!”
这回,真出事了。陈翠花只顾着到处白话赵厚根的贿选丑闻,说得有鼻子有眼:只给了壶身,扣下了壶盖儿,不选我你就烧不了水,却忘了照看四岁的女儿春芽。春芽啃着根鸡腿刚出院,一只大狗就扑了上去。听说,那只大狗是老李头养的,老李头去世半个多月,狗就成了流浪狗,饿得两眼瓦蓝,瞅啥都像肉。
村卫生所没有狂犬疫苗,必须马上送镇医院。罗秋雁抱起春芽就往岭上跑,秦梅、赵厚根和陈翠花跟着她轮换抱孩子。赵厚根说:“要是有路,有车……”
“我不和你争了,你就当村长,修路吧。”陈翠花哇哇大哭,“谢谢你不记我的仇,还帮忙救我闺女。”
“秦梅说在咱石窝村,修路和种树眼下都行不通。”罗秋雁气喘吁吁地接茬。是啊,种了树,结了果,咋运出去?总不能用人背吧?那就修路呗。说得简单,没个百八十万,咋修?村集体的账上还欠着一屁股债呢。赵厚根你说没钱也修,带着老老少少修,那得修到猴年马月去!罗秋雁抱着春芽一爬上羊肠道,就累得瘫坐在地上,再也挪不动半步了,嘴里还说着:“想致富,让亲人回来,我有个法子。等回村,咱们再合计。”
秦梅忙接过春芽,继续跑。等跑到山口拦了车,赵厚根和秦梅才发现罗秋雁没了影。此时,村里的几个乡亲突然瞅见山洼里聚集起一大团蝴蝶,五颜六色,翩翩飞舞,煞是好看。纳闷之中,大伙儿纷纷赶去瞧究竟。
呀,蝴蝶堆里竟躺着个女人!昏迷在蝴蝶堆里的女人,就是罗秋雁。看着秦梅三人抱着春芽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远,她紧喘几口气,站起来想再追,可踩在脚下的石块突然松动了,罗秋雁站立不稳,一下滚下了山坳,昏了过去。万万没想到,上百只蝴蝶竟聚拢成群,引来了众人。
蝴蝶救命,这也太神奇了!一时间,村民们众说纷纭。赵厚根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遇上这等事:“罗书记,那些蝴蝶没和你说啥吧?”
“说了。它们说,让秦梅当村长。”罗秋雁半是打趣半认真地回道。
很快,石窝村村委换届选举的日子到了。赵厚根被取消资格,陈翠花主动退出,最终高票当选村长的是秦梅。
那天,在罗秋雁来石窝村的路上,她身上的花蜜香水味引来了金裳凤蝶。那可是非常名贵的品种。跟着秦梅回家,她又看到石榴树上落满了五彩斑斓的蝴蝶,那是秦梅闲暇时制作的标本,挂到树上的。罗秋雁当即起了养殖蝴蝶、制作工艺品的念头。她在网上关注过,这是个新行业,前景非常不错,像色泽华丽的金裳凤蝶,一只标本就能卖到数十元。
随后,她去山里转悠,惊喜地发现此地的蝴蝶品种特别多:红带袖蝶、宽尾凤蝶、斑缘豆粉蝶……要知道,这些美艳动人的蝴蝶从破茧出生到死亡,大多数仅有一两周的生命。留住美丽的技能,秦梅就会,且运输轻便。
至于摔下山坡“招蜂惹蝶”,原委很简单:初到石窝村,事务乱糟糟,罗秋雁着急上火,便秘的老毛病又犯了。秦梅就送了她一大罐纯花粉蜂蜜,让她天天兑水喝。滚下山坡后,装在背包里的水杯磕碎了,蜜香随风飘散,于是引来了蝴蝶。
不过,恰是这次险遇成全了石窝村。选举落槌,罗秋雁带领全村的老弱妇孺搭建温室,抓毛毛虫,联系销路。忙得最欢的,当属赵厚根和陈翠花,他们仿佛看到那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山道正在变宽,家人们正结伴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