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的应许之地

2016-05-14 21:49顾超
雨花·下半月 2016年5期
关键词:陆焉严歌苓知识分子

顾超

严歌苓的长篇小说《陆犯焉识》,被张艺谋改编成电影《归来》后,曾经火过一阵。电影好坏如何另当别论,但好的小说是在时光的沉淀后留得下来的,值得过几年再拿出来读一读。

陆焉识是中国文人、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有着现在网络上特别怀念的浓郁“民国风”:学识渊博,博古通今,风流倜傥,不懂政治却总自觉不自觉地掺和政治或被政治裹挟。还有特别重要的一点:“没用场”,其实就是想单纯凭自己的才华本事在社会上博取知识分子的尊严和体面。在经历了新旧社会种种残酷的命运波折之后,在横跨青少年时流连的美国、上海和后半生的流放地西北大荒漠之后,在无数回忆和“盲写”中,陆焉识最终领悟到自己一生挚爱的是原先被“恩娘”勉强安排娶进门的妻子婉喻。他在特赦后与失忆的婉喻生活了一段时间直至她去世,最后带着婉喻的骨灰离开了子女,可能又回到了到处是自由的大荒漠。

之前的文学批评,除了对婉喻最终失忆的安排有讽刺是“琼瑶式的结局”之外,对于严歌苓高妙的小说和叙事技巧没有太大争议。小说具有饱满的层次感,并且很好地“用自己的方式,讲自己的故事”,这一点基本是得到公认的。文无定法,但严歌苓的小说具有很高的辨识度,仅仅从技巧上分析即是一佳作。一部小说讲好了故事就好比一个人有了好的筋骨,但要看他是不是生气贯注,形神具足,就必须看文字背后的立意和底蕴了。针对《陆犯焉识》的境界、思想深度和价值的判断,有一定的争议,而这恰恰是小说的灵魂所在。有评论在开头就不客气地称“去国经年的现代写作者……面对故国人物,往往会流露出不经意的傲慢”。并最终得出了一个诛心之论:“严歌苓强调的两个核心秘密———爱情和自由,拥有同样的结局,都是作者抽象出来的虚拟普世标准。”我虽然完全不赞同这种泛意识形态化一抹黑的提法,但公允地讲,此论倒是揭示出了《陆犯焉识》全书的其中一个核心问题:爱情与自由,代表了知识分子对个体的理想。除此,小说还有另一个核心问题,是知识分子对社会的理想:理性与法治。严歌苓似乎只是不经意地点了两笔,其光芒却足以闪耀得让人眩晕,而通篇的历史脉络也都是循着这个终极目标在进进出出地探索。奇怪的是,很多评论家视而不见,因此我就不谈小说的技巧,单就知识分子的两种理想谈谈《陆犯焉识》的思想价值。

爱情与自由

爱情与自由是书名中“犯”的由来,也是全书通过陆焉识不停苦苦追寻的首要问题。恐怕从恩娘当家,婉喻进门那一刻起,陆焉识就成了爱情的犯人了。在被流放到大荒漠成为自由的犯人“老几”之前,他可以去美国在望达的怀里躲避,他可以去重庆跟念痕鬼混,甚至在重庆坐牢也是一种逃离,虽然他还是定期让情妇给妻子寄信报平安。那时候,没有爱情,所以没有自由。然而随着自由被完全剥夺,陆焉识对自由和爱情的理解几乎是同步演化的,他似乎在用自己的生命印证裴多菲的诗,只不过把爱情和自由的顺序颠倒了过来:“若为爱情故,二者皆可抛。”他对前半生的反刍,终于在失去所有肉身的自由和精神的尊严之后,懂得了人生中最宝贵的爱情。试问,一个知识分子,才华横溢,并不热衷于政治,只想着在自己的学术天地里耕耘,却经历了波诡云谲,追惟酷甚的社会和命运动荡,他还会想着家国天下,舍身成仁吗?当他获得了肉身的自由之后,他的灵魂,他的人格乃至全部生命力,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安放可以寄托呢?他最后连教几个小孩英文的权利都被自己儿子给剥夺了,还要指望他像现在的“公知”们一样发发微博玩玩微信吗?所以,严歌苓的秘密,并非“虚拟普世标准”,而是刚进入哈维尔的后极权时代下无可奈何的知识分子最后一块尚未失去的私人领地。《创世纪》中亚伯拉罕受命离开他的居住地,耶和华显现,向亚伯拉罕应许赐迦南一带土地予他。现实中的犹太人流离失散虽九死而未灭,便有这一份对应许之地的信仰和眷恋。中国真正的知识分子,被上个世纪沉重的历史磨灭了棱角和风骨之后,终于迎来了一个开放开明的新时期。然而在快餐文化的影响下,爱情变得随意,自由变得廉价,因此知识分子这种纯粹的个人理想更加显得难能可贵。

理性与法治

《陆犯焉识》这本书,我当时是跟王蒙的《中国天机》一起比照着读的,一个是虚构,一个是史实,但都用文学的手法展现了作者的历史观。严歌苓擅长用女性的视角描写女性,但这次写一个男人,同样精彩,同时也捎带承载了一些她的社会理念。旧上海是小资的,美国是浮华的,旧重庆是一个大的走私贸易市场,那新中国是什么样的呢?陆焉识一句书生气的话说过两次:“新的政府至少会少一点特务,多一点理性和法律。”一次是对缺乏理性的革命者朋友大卫·韦说的,另一次是在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加长刑期后“咆哮法庭”。两句话在书中只是一闪而过,却对陆焉识的命运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也可能正因为严歌苓的这种犀利,被人评为“不经意的傲慢”。我们看过巴金的《随想录》,听到王蒙说“携笔四顾心茫然”,也理解钱锺书的“饮水差知等暖寒”,但陆焉识以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去拍案而起而最终悲嗟浩叹的,正是我们社会当年最缺乏的东西。如今,改革开放已近四十年,那些尖锐对立的词汇:敌我、阶级、专政等等,似乎已经离我们渐渐远去。总书记说,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中国社会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小说对社会对人性的批判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严歌苓强调知识分子的首先觉醒和逐渐异化,并非站在外国的立场上傲慢地俯视中国的丑态,而是用一种21世纪的已然回归理性和常识的中国人的眼光,重新审视历史,重新解读一代知识分子的内心在沉默破碎以后如何不羁地跳动。冷静与幽默并行的叙述使凝重的历史具有了鲜活的立体感。在历史的纵深处、人性的最底端走一个来回,并不会增加对逐渐淡漠的过往的仇恨和诅咒,而是召唤出对现在的庆幸和未来的向往。

有必要强调的是,中国的居委会大妈与乔治奥威尔的“思想警察”是不同的,虽然她们也曾经当过监听者和传播者。美国长大的孩子看到陆焉识的儿子在家庭宴会上当面训斥其女儿“闭嘴”是一件大事情,这在中国却实在稀松平常。类似种种,并非全是理性、法治、文明的问题,更多的是一种文化现象,因而不是本书的主旨。时代进步了,大妈们的爱好也从基层政治工作改成了跳广场舞,最多举报一下明星吸毒。如果严歌苓不再怀念陆焉识而是絮絮地讲述上海女人之间的家长里短,也就意味着中国的知识分子们基本完成他们的社会理想,找到了归宿。

(作者单位:中国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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