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史诗的努力与可能性

2016-05-14 20:12傅书华
雨花·下半月 2016年5期
关键词:蒋氏大人物政权

傅书华

当一个大时代的历史风云虽然在时空上成为过去,但在价值形态上仍然对当今现实发生着深刻影响之时,对这一历史风云的书写与阅读就成了今天文坛与公众的热点与急需。时空上的成为过去,使这一书写与阅读有了将其置入史性的可能;在价值形态上对当今所发生的深刻影响,使这一书写与阅读有了迫切的现实意义,这也就是1990年代之后,对中国公众精神生成发生重大影响的,不再是文学而是史学的重要成因。史学对文学的重要影响,表现在文学研究上,就是对史料的重视而不再如1980年代那样,是重视对文学观念的变革。表现在文学创作上,则是公众对文学界对历史的非虚构书写的兴趣,远远大于虚构性的纯文学。但是,在这一发展过程中,在经过了一个时段对史料发掘与再现的重视之后,史识的深刻性正在成为这发展过程中的瓶颈,并与对史实的再现既相互制约又相辅相成。在这其中,对国共之争的历史作史诗性书写,尤为热点中的热点,急需中的急需,瓶颈中的瓶颈。所谓的“民国热”,无论对其持何种态度,都足以作为这一热点、急需与瓶颈的一个实证。

我在这里所要研讨的李骏虎的长篇纪实文学《中国战场之共赴国难》,即是将其作为一个如何书写一个大时代的历史风云的史诗的个例,而不是把它仅仅作为一部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之中国战场的文学再现的作品,且试图通过这一研讨,看看这样的史诗性书写,作者们已经作到了哪些努力,还有着如何的发展的可能性,以及其还有着哪些暂时无法摆脱的时代局限性。

如果想成为一部纪录一个大时代历史风云的史诗性作品,对那一大时代的主要的历史事件时代矛盾无疑应该有着直接的比较宏观的正面的把握与再现,并因此成为史诗性作品的主要构架。虽然近百年来中国社会风云激荡,发生着中国几千年来所未有的历史大变局,但遗憾的是,表现这一历史大变局的史诗性作品却难得一见。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通过一场战役的胜负来表现战争全局,通过一个村子的变化来表现中国乡村社会的变革。近些年来,在影视界,有了《大决战》《长征》《解放》这样试图达到史诗性的努力,但这还是远远不够的,且其中亦问题多多。

《共赴国难》无疑是有着史诗性追求的。作者以抗战爆发前夕红军东征山西作为小说的切入点与主要线索:红军东征山西,其意义在于既求自身发展又以此来引领抗日的时代潮流,从而导致了国内外各种矛盾的转化,小说以此为叙写中心,试图有“点”有“面”,把其时的主要的历史事件时代矛盾给以整体性的宏观的正面性的揭示,这一揭示,是围绕着南京蒋氏政权、中国共产党、民国地方实力派这三支当时国内最为主要的政治力量而给以展开的:

南京蒋氏政权。自鸦片战争之后,超稳定的传统老中国的社会结构趋于崩溃,中国社会的根本性的历史转型开始形成,历经洋务运动的技术革命、戊戌变法及辛亥革命的政治革命、五四运动的思想革命及这之后的军事革命,以南京蒋氏政权的成立为标志,中国资本经济社会在全国范围内基本成型,并在这之后,有了十年的发展期。但也在这同时,资本经济社会的内在矛盾日益尖锐:贫富悬殊、官吏腐败、阶级压迫、全民性的价值观念的动荡等等。作为解决这一矛盾的对抗力量,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工农革命,成为南京蒋氏政权的本质性的死敌,《共赴国难》中,南京蒋氏政权对退居西北的工农红军不遗余力的围剿,盖出于此。但是,作为对1929年全球性资本经济危机、崩溃的对应性反映,德意日的法西斯怪胎应运而生,中华民族面临着被日本法西斯由东北、华北进而渐次吞并亡国灭种的危险,中日民族矛盾遂上升为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也是南京蒋氏政权所面临的主要矛盾,这一主要矛盾影响着南京蒋氏政权不得不调整与国内外各种政治力量的关系。首先是与中国共产党及苏联的关系,那就是在西安事变之前,已经被迫不得不谋求与中国共产党有所联合一致对日,且谋求苏联对此的支持,谋求苏联对日本的制约,《共赴国难》对此通过蒋氏委派陈立夫、宋子文与中国共产党及苏联进行沟通,作了真切的反映。南京蒋氏政权与民国时代各地方实力派及国民党内各实力派之间的关系,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这其中,既有各地方实力派及国民党内实力派对抗南京蒋氏政权专制独裁的一面,也有南京蒋氏政权统一国力以求对抗外侵的一面,更深层次的,则关涉中国作何种政体的建设。《共赴国难》写了南京蒋氏政权与张学良、杨虎城、阎锡山、宋哲元等地方实力派及宋子文、宋庆龄、冯玉祥等国民党内实力派之间关系在中日矛盾面前的冲突、转化与矛盾,从而使对中国国内主要的时代矛盾的把握更为完整。南京蒋氏政权与国内外各种政治力量之间关系的调整、变化程度,相应地受制约于南京蒋氏政权与日本关系的变化程度,所以,对南京蒋氏政权与日本关系变化的准确揭示,是非常重要的,在这方面,《共赴国难》也多有可称道之处,诸如南京蒋氏政权与日方围绕广田三原则而展开的谈判过程,日本大使有吉明辞职所标明的日本国内对华政策的矛盾及相应带来的南京蒋氏政权对国内外各种政治力量态度的微妙变化等等。

中国共产党。中国共产党与南京蒋氏政权在面对中国资本经济内在危机时的对抗性矛盾其来有自,且如何实践这种对抗,自党的一大以来,或右倾,或盲动,或教条,或结合中国实际,亦多有分歧。如何面对中日矛盾、国共矛盾、与地方实力派之间的矛盾,成为中国共产党其时的主要问题。《共赴国难》围绕着其时最为迫切的生存问题、如何面对上述三种矛盾及党内统一三个方面,对此作了比较清晰的再现:首先,在遭受惨重损失退居西北一隅之后,如何保存并发展自身,成为最为迫切的现实问题。以抗日为标帜,东征相对富庶的山西,在筹款、扩红中,解决自身的生存危机,并以此导致中日矛盾、南京蒋氏政权与地方实力派矛盾的变化,无疑是在其时历史情境下,中国共产党的最佳选择,且成为当时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历史事件,《共赴国难》正因之而对此作了详尽描写。其次,《共赴国难》揭示了中国共产党在实践中,如何逐步调整着与南京蒋氏政权的矛盾,由反蒋抗日到逼蒋抗日的过程,揭示了中国共产党与东北军、西北军、阎锡山矛盾的转化。再次,《共赴国难》也以一定篇幅,写了中国共产党内部当时所面临的主要矛盾,这就是与当时红军内部最大的实力派张国焘的矛盾,处理了与中央红军得以落脚的陕甘苏区的关系,以刘少奇为代表的共产党在白区工作的重新布局等等。

民国实力派。民国时代的地方实力派、国民党内的各种实力派、社会上的各种政治上的实力派,是民国时代重要的历史存在,特别是地方实力派,其政治属性与历史作用,至今仍未得到应有的重视,亦是国内学界研究的薄弱环节。《共赴国难》通过对东北军、西北军、阎锡山的描写,对此作了比较生动的体现,譬如在陕西发生的东北军、西北军与南京蒋氏政权在陕西力量的一系列冲突,特别是对阎锡山所领导的山西区域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方面的描写,对揭示地方实力派的存在形态,比较深入。譬如,作品通过东征红军、通过陕西的杨虎城的眼睛,多次写了山西的富庶,山西在经济治理上的成功。诸如红军眼中山西民居的气派、生活的相对自足、晋军枪支弹药的充裕以及治理陕西的杨虎城的自愧不如等等。《共赴国难》对国民党内各种实力派及民国时代社会上的各种政治上的实力派也有相应的描写,譬如对宋氏家族,对救国会,对一二九运动及其领导者等等。

如此的结构布局,就对其时时代各种主要的历史事件、时代性矛盾作了整体性全景性的宏观展示,使作品具有了史诗性的可能,虽然作品对此的揭示,还更多地局限在表层而未能进入到内在的肌理,譬如,南京蒋氏政权、中国共产党、国民党内部实力派与民国实力派存在的历史性及其时代内涵怎样在具象中得以体现?譬如,作为地方实力派山西的治理形态如何在各方力量的打击下渐趋崩溃?如此等等。

在史诗性追求的文学叙事中,与直接宏观整体再现一大时代历史事件时代矛盾相对应的,是作品中的主要人物不再是“小人物”,而是激荡时代风云的“大人物”。《共赴国难》即以代表当时中国各种政治力量的高层的政治人物作为自己的描写对象。诸如毛泽东、张闻天、周恩来、彭德怀、林彪、蒋介石、张学良、杨虎城、阎锡山等等,时代的风云变幻,正是在这些“大人物”身上,有着最为直接的形象的体现。相较《史记》中的刘邦、项羽、韩信,相较《三国演义》中的刘关张、诸葛亮、曹操、孙权、周瑜,相较处于几千年未有的中国社会大变局的民国时代的历史风云人物,中国新文学对此是应该感到惭愧的。因之,能够直接以这些“大人物”作为小说的主要人物,这本身就是颇值称道的。在这方面,创作的实践与探索刚刚展开,不仅仅是《共赴国难》即以目前文学界影视界所出现的具有史诗性追求的作品,在“大人物”的塑造方面,也还不够成功。这其中,有史料不够充分的问题,有史识的不足,有时代的局限,也有作者在理解这些“大人物”之时与“大人物”之间的距离等等。但尽管有诸多困难,我们毕竟要在创作实践与探索中,一步步向成功走近,因之,主要谈谈这方面有待改进之处,或许是不无益处的。

第一,不要把“大人物”作为既定的政治观念的符号。“大人物”之所以成为“大人物”,就是因为在他们身上具体体现了、代表了构成社会结构历史动态的某些要素,就这一意义而言,不管是张三,还是李四,他们迟早是必然要出现的。在他们身上,有着体现这些要素的历史的规定性,这不是他们本人人为就能形成就能左右的。因之,对他们的所作所为,我们可以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给以作价值的评判,但在作品中,让他们之所以如此所作所为时,作者应该给他们以“自我辩护权”,写出他们自认为所以所作所为的合理性,要体现这些“大人物”之所以如此所作所为的历史性逻辑性。在这方面《共赴国难》较之以前的许多有史诗性追求的作品,有着许多显著的进步。譬如,相较许多有史诗性追求的作品中,那些面临巨大战役或重大政治性的决策选择,是在我党领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随声附和中完成的肤浅描写,《共赴国难》写了如何面对东征在毛泽东、彭德怀、林彪之间的冲突。其实,这样的冲突,在重大战役或政治决策中,是非常正常的,是经常发生的。譬如《共赴国难》也写了中央红军与陕北红军在承担战役任务与待遇上的差异性,写了陕北红军程子华对此的不满,也比较客观地写了蒋介石面对日本进逼时的考量等等。但这些,却还是远远不够的。

第二,不要把“大人物”的政治行为、言谈,作简单的道德评判。中华民族是一个以道德伦理作为价值本位的民族,以善为美,这样的文化传统,导致我们的作者们,容易把政治上的选择与道德上的是非特别是个人品德的优劣划等号。其实,“大人物”的言谈、行为,更多地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特定的政治利益上的需求。政治有政治的规则,有时与个人性的日常生活中的道德标准相一致,有时,则未必一致。譬如,在政治场合,即使是在同一政治力量内部,有时是实话实说,坦承相见,有时,则未必。或者说,政治规则与个人性日常生活中的道德标准,这是相互关联却又各有其特定要求的两个范畴的内容。把个人性的日常生活的道德标准与复杂的政治斗争规则政治运作策略作简单的等同,是把政治风云简单化肤浅化了。

第三,与前两点相应的,《共赴国难》以及目下许多有史诗性追求的作品中,对“大人物”的性格,更多地还是局限在表层描写上,不能进入到“大人物”性格的核心深处。譬如,在《共赴国难》中,作者写毛泽东开张闻天刘英的玩笑,写林彪在毛泽东面前的拘谨,写毛泽东在对林彪有意见时,对林彪来访不讲礼节让林彪难堪中所体现的对林彪独有的特有的喜爱与亲近,写彭德怀处理事情的严厉与火爆等等。这些,固然也可以称得上是一般意义上的生动,但这仅仅局限于人物性格的表层,或者说,还只能算作是对人物“脾气”的表层描写,远远谈不到进入到人物的性格层面,更谈不到进入到人物的性格深处。对阎锡山、张学良、杨虎城、蒋介石等人的描写,也大致如此。

要而言之,《共赴国难》及目下许多有史诗性追求的作品,对各种“大人物”的描写,还未能脱“教科书”范型,还是在“教科书”的范围内,给各种“大人物”定性,然后在此基础上,辅之以各种表层的生动的细节。

自茅盾以《子夜》开创了以理念对时代矛盾的理解作为作品的情节骨架,以相应的阶级定性作为人物性格核心,以含义丰富的细节构成作品意蕴的丰富性这一追求“史诗性”的小说范式后,这一小说范式对中国新文学那些追求“史诗性”的长篇小说的创作,就产生了重大的持之久远的影响,作为1942—1976年间的工农兵文学长篇小说里程碑的《创业史》是这样,作为新时期长篇小说里程碑之作的《白鹿原》也是这样,只是《白鹿原》将阶级论置换成了家族文化论。这一小说范式,由于其情节是以某一理念作为本体构成,所以,其情节往往乏善可陈,倒是其含义丰富的细节,构成了作品艺术上的永久魅力,而这细节的魅力,来自于生活中的真实存在,来自于作者长期深入生活对生活、人世的熟悉与深刻体察。

《共赴国难》这类有史诗性追求的作品,从表面上看,似乎其情节也是以理念性的对时代矛盾的理解作为支撑,其实不然。你固然可以说,《共赴国难》其对其时时代矛盾的理解,其对南京蒋氏政权、中国共产党、民国实力派的理解是理念性的,但构成其情节实质的,却不是这些理念,而是历史上那些实在具体的历史事件。这些历史事件是超越了各种理念的意蕴丰富的真实存在。正如《子夜》《创业史》《白鹿原》中那些真实存在的细节,给后人以超越了各种理念的无穷的再理解的可能与感受上的丰富性,《共赴国难》这类有史诗性追求的作品,其构成情节的那些真实存在的历史事件,也给了后人以超越了各种理念的无穷的再理解的可能与感受上的丰富性。在作品艺术魅力的本体性构成与作品艺术魅力的功能性、效用性上,《共赴国难》这类有史诗性追求的作品的情节与《子夜》《创业史》《白鹿原》这类作品的细节,是非常相似的。如果说,《子夜》《创业史》《白鹿原》中的细节,来自于作者长期深入生活后对生活、人世的熟悉与深刻理解,那么,《共赴国难》这类有史诗性追求的作品中的情节,则来自于作者埋头于史料的对史料的熟悉与深刻理解。即以《共赴国难》为例,我们看到,在这部长篇作品中,史料从大到小,是令人吃惊的丰富。譬如,毛泽东、彭德怀、林彪对红军东征的意见分歧,蒋介石派陈立夫、宋子文设法与苏联与中共的接洽,一二九运动的发生,红军东征各个战役的具体进行、战斗结果,张学良派兵查抄国民党省党部事件,《活路》事件,杨虎城的身世及他对红军的两点误会原因,红色牧师董健吾,国民党的理论家叶青,阎锡山及与其部僚的关系,等等等等,可以说,数不胜数。一部《共赴国难》就是由这些意蕴无穷的历史事件、场景构成的。

相映成趣的,如果说《子夜》《创业史》《白鹿原》的情节,由于缺乏作者自身的生命感受,是为作者的单一理念所局限因而是苍白的,而作者的单一理念是作者丧失了自己的独立思考而流同于时代理念的话,那么,《共赴国难》这类有史诗性追求的作品中的细节,则由于缺乏作者对历史事件中的人、事的生命感受,或者说,不能把自己的生命感受进入到自己所写的历史事件中的人与事之中,因而这些细节是作者单一理念局限下的形象化体现,失之苍白,而作者处理这些细节的单一理念,同样是作者丧失了自己的独立思考而流同于时代理念的结果。

《子夜》《创业史》是面对现实或者说是书写现实时对史诗性的追求,《共赴国难》等是面对历史或者说是书写历史时对史诗性的追求,对这二者之间的优劣差异所长所短进行比较,是一个颇有兴味的话题。

无论从作品的结构布局,还是从人物配置及描写等方面来作考察,我们都可以看到《共赴国难》对《三国演义》的悉心学习。《史记》《三国演义》可以说,是中国古代最为成功的史诗性作品。它们对历史的再现,对历史“大人物”的描写,已经载入史册,成为公认的典范。《史记》虽为历史,但实在是对历史的文学叙事,你很难说其中的许多情节、场面、细节,就是毫无出入的真实的历史存在,《三国演义》则更是公认的对“三国历史”的“演义”。在这个层面、意义上说,我们不宜苛求《共赴国难》所写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众多的历史史实、情节、场面,是否有着与历史的真实存在的出入之处。举个小小的例子,单单一个刘志丹牺牲的场面,在众多的现在的文字记叙中,在都可以称为当事人的回忆中,就有着不尽相同的叙述。以叙写历史为载体的史诗性作品的艺术魅力,不应局限在这里,而要看其是否通过历史事件,通过历史中真实存在的“大人物”,写出了一个时代的精神,一个时代的风采,一个时代的人生。这其中,司马迁式的“发愤”“直书”,罗贯中式的在“惯看秋月春风”之后的“笑谈”境界,都是必不可少的。有志于“史诗”写作的作者们,努力呵,希望着中国的新文学园地,有一天,也会响起那呼应《史记》《三国演义》的历史的回声,以无愧于现代中国曾经有过的大时代。

(作者单位:山西大学商务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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