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国
很难想象这条古道竟然承载了如此渊深的历史重量。
梅关旧称秦关。据说秦始皇统一中国后,着力做了两件事情:一是在北方构筑长城以防御匈奴;二是在南方开关道,大力开发岭南。“岭”是五岭的统称,即大庾岭、骑田岭、萌渚岭、都庞岭、越城岭。在秦朝之前,五岭之南的广东、广西皆属南蛮之地,是列为疆外之域的。梅关就修建在大庾岭东面,时为公元前213年,算下来,距今竟有2200多年了。梅关古道应该是中国疆域上最古老的一条山道了。
我们一进入这条古道,就感觉到脚下的这条路径不会是两千多年前的那条路径了。虽然石板光滑,两旁杂树蓊郁,满眼古意,但道路平整,阶梯井然,随处可见的青苔也不显苍黑,不免稍感失望。细一想就觉得这是有点天真了。经历了几千年的变迁,山河都很难说依旧,一条道路当然是有变化的。梅关古道,光有记载的就经历了几次大的修葺拓展。
比如说张九龄。张九龄是本地人,官至中书令,是唐代有名的贤相。但我所知道的张九龄,首先是一个诗人。上大学时就读过他的诗,“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感遇》)感觉生机勃勃,情致深婉,十分震动。后来在我供职的花城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唐诗三百首》,收录的第一首诗就是他的《感遇》。到了南雄,站在梅关古道的小径上,才知道张九龄是位关心民间疾苦有着古道热肠的实干家。那时已经是公元716年(唐开元四年),张九龄告假还乡,侍奉老母,亲身感受和看到老百姓翻山越岭的艰难,“岭东路废,人苦峻极”“以载则曾不容轨,以运则负之以背”,艰辛无比。于是上奏唐玄宗,请求重新凿山路,变天堑为坦途。张九龄对这件工作十分认真(我想他就是一个对自己工作认真的人),亲自考察地形,亲自指挥和监督施工。他放弃了原来的老路,另辟一条山口低、易通行的新路。这里山势险要、岩头峻急,工程全靠人工肩挑手凿,其难度是超乎想象的,但他硬是带着工程人员和当地的父老乡亲凿出了一条新路。新路的格局同老路完全不同了,宽可丈余,坡缓路平,两旁遍植林木,人可走,马车牛车也可并行,一头直通中原腹地,一头接住浈江码头,顺浈江南去,即达广州,完全打通了广东同中原的交往。当年秦始皇开辟大庾路,纯是出于政治目的,为的是征伐南越,统一中国;而此次张九龄开路,更多的是经济意义上的,它加强了岭南岭北的贸易往来,促进了经济繁荣,改善了老百姓的生活。通道即成,南来北往的商旅络绎于途,道旁酒肆林立,茶坊无数,梅关古道一时繁荣无比。当地人铭记张九龄的恩泽,一辈一辈地传诵下来,留下许多掌故。他们不一定能知道张九龄的诗文,但都记得他造福乡梓的功德。
这样的人是值得纪念的。
后来又有两个人是让人们时时念起的。蔡抗、蔡挺,是两兄弟。那已经到了北宋,时为1063年,距张九龄凿路已过去三百多年。两兄弟各自在梅关左近做官,一个是广南东路转运使,一个任江西提刑,南北相邻。既为兄弟,自然时有往来,于是一个主意就在茶余酒后议定了,两人分别修缮各自所辖境内的路段,补种松、梅。自古至今,筑路修桥就是最为人们称道的积德善举。当地民众对蔡氏兄弟的善行十分感念,吟诗诵知:“峤岭(即大庾岭)古来称绝徼,梯山从此识通津。”著文记之:“庾岭险绝闻天下。蔡子直(抗)为广东宪,其弟子政(挺)为江西宪,相与协议,以砖铺其道,自下而上,自上而下,南北三十里,若行堂宇间。每数里置亭以憩客。左右通渠,流泉涓涓不绝。白梅夹道,行者忘其劳。予尝至岭上,仰视青天如一线。然既过岭,即青松夹道,以达南雄州。”后人亦多有称颂:“古松夹道,形如虬龙”“郁郁凌云气,岩岩耸壑材”“不风能避雨,即雨亦衔杯”。这哪里还是古道,完全是当今高速路两旁的景象。据说,发展交通同美化环境同步,是现代交通的一个重要观念,从这里可以看到渊源。
时代是发展的,任何事物都会有兴盛和衰落,公路、铁路、航运,各种发达的交通形式纷纷取代了古道的功能,如今的梅关古道早已废弃不用。但它的历史犹存,文化价值还在。在国富民强之后,政府适时地拨出专款把梅关古道修复成了旅游区,供游人消闲凭吊。
我们从南雄县城出发,车行不过二十分钟,就到了梅关古道的进山处,甫一下车,前头的惊呼就一声一声不断。眼前浓郁的绿色让人们顿时兴奋起来。
那绿是太绿了。漫山遍野地、铺天地地、兜头盖脸地,直逼人面。驻目细看,那绿又不完全一律,是有变化的。浓绿,黛绿,翠绿,浅绿,粉绿,间或也会显出一点一丛白色或鹅黄色,却又把绿色渲染得更强烈了。这里的空气也被绿化了,是潮湿又轻软的,混合着泥土味,只略作停留,一身的骨肉就松软下来,有种净化了的感觉,被吸收摄着赶紧往上走。
穿过书有“古驿道”三个大字的牌坊,脚下是岩石和鹅卵石混合铺就的道路,宽约五米,阶矶井然,规整而干净,感觉不像乡间岭上,是在广州的大公园里漫步,十分惬意。古道蜿蜒,两旁密密匝匝地长满梅花和松树,绿色的植被将泥地遮盖得严严实实。天光漏下树缝,将我们的影子淡淡地投映在路上,若有若无,令人恍惚。
我们很快到了“夫人庙”。庙颇精巧,略显颓圮。庙为张九龄夫人戚宜芬而修。乍听之下,不免疑惑:莫非张九龄也兴夫荣妻贵那一套?听了介绍,才知是多心了。原来这里面还有一个壮烈的故事。据说,张九龄修筑梅岭古道时,白天开凿出来的岩石,到晚上就又弥合了。一连五十天,天天如此。张九龄在梅山顶上设坛祈祷,有神人给他指点迷津:“此乃山神管辖的地盘,需用孕妇的血液滴到上面,方能破岩。”张九龄的夫人戚宜芬知道事情原委后,正好有孕在身,立时有了主意,当日半夜时分,独自持剑上山,自刎,以血祭天。自此,工程进展异常顺利,再无阻碍。这个故事,当然神话的成分很多,但人们都相信了这是真实发生过的,自发地修庙供祀。中国人对历史上为国家为人民有过贡献的人总是非常地景仰和虔诚。从庙里转一圈出来,默诵着立柱上的一副庙联:“夫布慈云天上佛,人施法雨海中仙。”心中忻然。再抬头吟诵门口立柱上的联语:“风度永存神灵在,精诚所至石能开。”很是信服。
我们在“东坡树”下小作逗留。“东坡树”在六祖寺对面,是一颗巨大的枫树,枝干挺拔,直耸云天,虽已古老,仍然枝繁叶茂。无论在典籍或民间,苏东坡留下的故事传说非常多。典籍上记载的无非是苏东坡先生的行踪和诗文,民间传说的大多是他遭谪贬时的轶闻。这里的传说便是其中一则。据说是东坡先生被贬时路经大庾岭,在这棵枫树下的小摊上买了碗水酒止渴。卖酒的老者宽慰落难的大学士,说:“苏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总有一天能够遇赦北归的。”苏东坡心生感慨,当即赋诗一首《赠岭上老人》:“鹤骨霜染心已灰,青松合抱手亲栽。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谁知事情还真给岭上老人说中了。六年后,六十五岁的苏东坡遇赦北归,庾岭上又遇到卖水酒的老人,一时感慨万端,再又吟诗一首:“梅花开尽杂花开,过尽行人君不来。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细雨熟黄梅。”(《赠岭上梅》)
青枫树下,已经没有了卖水酒的摊担,只在旁边搭了一个敞棚,有老者坐在石磨前,缓缓地磨着豆浆。雪白的浆汁从石磨四周滚涌而下,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旁边,还有一个烟摊子。
梅花诗碑林值得一看,尽可盘桓。古道两旁,皆为旧物复原,只此一处是新增加的。碑林所刻诗文,都是古今名家所作,诗文好,书法亦佳。如《重修岭路记》,记述的是张九龄凿通大庾岭以来,梅关古道上的变迁和繁荣景象。又如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元帅陈毅的《梅岭三章》。1936年,陈毅遇险,潜伏在梅岭的莽林中三十多天,身临险境,全无惧怕,十分从容,居然还有心情写下《梅岭三章》藏于棉衣内层,以留后世。陈毅是我十分喜欢的元帅之一。他是元帅,也是诗人,他的正气让人景仰。我一直珍藏着一本四十多年前得到的《陈毅诗选》,淡蓝封面,纸质粗糙,但数次迁移和搬家,许多旧书舍弃了,那本《陈毅诗选》却一直放在书柜的顶里面。他的诗我不一定很喜欢,然而爱屋及乌,因为喜欢他这个人,也就想读他的诗。
陈毅躲在这荒山中二十多天,四面都有敌人重兵围困,我很想知道他是靠什么充饥,又是如何摆脱险境的。我的担心显然多余。还是岭上老人给苏东坡说的那句话(也是古已有之的老话):吉人自有天相。他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完全可以用意志、信仰、阳光、清风、草根野果裹腹。
再上一程,眼前豁然开朗,微微抬头,就看到不远处的梅关了。一瀑光亮,从关口处直泻下来,一派亮堂。梅关果然气势不凡,两旁山岩突兀,怪树丛杂,关口那边就是江西境域,一条石板路垂直而下,远处,山影晰然,烟雾渺冥,关口的风很大,很清冽,一会自东而来,一会自西而来,时有变化,在上面只站了一刻,就感觉身心皆被洗涤一净,有种清空的松快,尘虑尽消。
头顶上,梅关顶端的横石上刻有五个大字:岭南第一关。上面满布岁月的尘埃。
同行的人都分散开去,拍照,喝茶,抽烟,大呼小叫。我独自扶向路下山。独行的感觉又自不一般。一路又看了看状元树,看了六祖庙,看了六祖慧能的放钵石、衣钵亭、卓锡泉,看了送子泉,看了雁来亭,在北伐军出师处的石碑下面小坐片刻。我不知道汤显祖的《牡丹亭》故事是否确定就发生在这里,也无法揣测冯梦龙《三言二拍》中的《陈巡检梅岭失妻记》,讲述的那个藏妖洞是否就在附近,但我知道古典文学名著给一代又一代读书人的滋养陶冶是永在的。
一群一群的游人在眼前络绎来往,我觉得这些人真会挑选地方。在当今如此喧嚣的社会中,暂时放下俗物,远离那些烦人又恼人烦嚣喧闹尔虞尔诈钱欲熏心的名利场,到这里放缓脚步走一走,等等灵魂,听听心跳,一定对放松身心,启悟心智是大有裨益的。
晚宿南雄迎宾馆,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