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婚礼和两场葬礼

2016-05-14 22:46草白
山花 2016年5期
关键词:小舅大舅葬礼

草白

1

那年冬天最冷的午后,父亲的自行车停在楼下等我。我们要去参加小舅的婚礼。我的母亲早在三天前就去了那里帮忙。此刻,他们大概已经忙得热火朝天了。我想象着那屋里的场景,桌上摆满吃的东西,炉灶里炖着肉,蒸笼屉子里全是各式糕点,食物的香味四处逃窜,相拥相撞在一起。我很想催父亲骑快一点,又有点害怕自己忽然出现在那种场合里。她们肯定会拿各种食物往我手里塞,我的口袋很快就会装满各种好吃的,那些热情的妇女,被邀来帮忙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可她们对我那么好,甚至有点讨好我,要是平常时间,在外面碰到我,肯定不会对我那么好。我有点害怕这样的好,它们随时可能消失。

除了拜年,八岁的我很少去外婆家。外婆家很远,在镇子的另一头。外婆的孙子、孙女很多,她对我们每个人都很好,这让我猜不准她最喜欢谁。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每个大人都有偏爱,可外婆似乎没有,不知道她是真的没有,还是隐藏得深。我常常不理解外婆,不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想来想去,还是因为我见她太少的缘故。

我坐到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下坡的时候,风钻进脖子里,这才觉得冷。出门的时候,父亲就说这两天可能要下雪,让我多穿一点。我提前穿上了过年的新衣服,新棉鞋,感到比过年还要兴奋。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婚礼。在母亲的家族里,很多婚礼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完成了。外婆的另两个儿子,我的大舅和二舅,都是在下雪天结婚。大雪纷飞,使得前来参加婚礼的亲戚们被滞留三天三夜,他们吃喝玩乐,赌博谈笑,好不快活。或许,这次也会下雪。想到雪,我有点兴奋。我喜欢下雪。下雪的好处实在太多了,第一个好处就是没人管,不用上学。我的脸颊在父亲的棉袄后背上摩挲着取暖。我的鼻子肯定冻得通红,我感到那里有一丝儿疼痛感。父亲的自行车开始偏离大道,驶到一条小路上。那是一条布满碎石的小路,我的屁股被震得生疼,感到自己随时可能从那上面翻滚下来。为了不让自己掉下来,我紧抓着父亲的衣服不放。车子驶过大樟树,晒谷场,碾房,远远地听见一阵喧闹声。不等车子停稳,我挣扎着从上面跳下来。他们在劈柴,空地上的干柴堆得很高,粘稠的木头的汁液流淌在地上,被冻住了。天气太冷了,干柴的表面蒙上一层白花花的水气。好像那些柴也感到冷了,迫不及待地想要投身于灼烫的炉火之中,将自己燃尽。

那些用力劈柴的人,他们在我背后大声说着什么,好像在和我父亲说话。他们不断抬高的嗓门让我想起一个新学的成语,这让我感到兴奋,全身热乎乎的。

外婆家很大,有许多房间,有专门的兔子房,杂物间,储藏室。人住的地方干干净净,物住的地方混沌昏暗。还有许多房间没有人住,不是从来没有人住,而是那些曾经住过的人,现在都死了。房间们也都老了,墙壁黑乎乎的,地板踩上去咯吱作响,窗户很小,蒙尘之后,更显得暗黑无边。那里适合老鼠一家繁殖生息,还有蜘蛛们,据说它们每天都要更换一张网,真是太勤快了。

那样的房间我很少进去。

这天,我进入的是一个最大的房间,一些模糊的微笑的面孔,叽叽喳喳的声音,陌生而友好的妇女,是一个家庭要干一件大事惯有的场景。我敢肯定全村一半以上的妇女都在这屋子里了。她们行走的身影,忽然扬起的谈话声,手里抓握着的劳动工具,让这里显得无比拥挤。我寻找母亲和外婆的身影,隆冬阴暗的屋子,许多张密集而酷似的脸庞,簇拥着来到我的面前,让我难以辨认。一个下巴长痣的女人认出了我,她招呼我,将冒着热气的食物硬塞到我手里,我感到手心被烫了一下。她的声音酷似我的姨母,我想从她脸上进一步辨出姨母的神情,可没有成功。我很快就被另一个女人领到一间更加昏暗的偏房里。在那里,我见到了母亲,外婆,还有两位姨母。她们分散地坐在床沿和椅凳上,高高低低,似乎在商量什么事。看到我进来,最小的姨母抬了抬头,说了声,你来了。我的母亲没有说话,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有点不开心。我的外婆缩在角落里,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慢慢地,我听明白了,她们在说我的二舅妈。

几天前,二舅妈和外婆发生争吵,认为外婆偏心小舅,将婚礼弄得这样铺张,还给新娘子买全所有金器,想当年,她什么也没有。她要外婆拿出钱来,分她一点。二舅来了,苦苦相劝。愤怒的二舅妈根本不听,干脆躺在外婆的屋子里装死。看热闹的村人闻讯而来。二舅妈仍躺在地上,就像一个真正的死人那样一动不动。二舅站在边上,脸上淌汗,连连搓手,无计可施。有人说干脆在她身上浇一瓢粪水,看她是真死还是装死。

听到这里,我笑出声来。外婆却哭了。

姨母们纷纷安慰外婆,说大好日子不许哭的,外婆慢慢从腋下取出手绢,拭了泪。

有一阵子,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说话。很久了,外面人声喧哗,她们却躲在这阴暗的屋子里。或坐或站,或静默,或偶尔出声。这里的空气与外面的很不同,外面是热的,浮动着的,这里则是凉的,笃定的,无限往下沉的。我坐着昏昏欲睡。期间有一两个人探头探脑地进来请示婚礼方面的事务,得了回答后慢慢退出去。

她们在说小舅,说他好吃懒做,不知给他娶了老婆后会不会有所变化,希望他能好好过日子,不要再让外婆操心。她们一直说着小舅,似乎那是她们永不衰竭、永远无法放下的热情。泥水匠小舅,三十岁了,帮人造屋砌墙,前半天还歪着脑袋站在脚手架上砌砖,后半天却撂下拌好的水泥、石灰不见了,主人最后在赌博场上找到他。有一次,被债主追着到处躲,在我家楼上藏了三天。

这样的事情一件件,在各人的脑海中翻滚,可她们并不完全相信这些事情的存在,特别是在这一个特殊的日子里。他要结婚了,他会变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们以共同的沉默和善心来捍卫这个可能并不会出现的事实。

大人的世界竟然有那么多烦恼,一个人都要结婚了,还让人说长道短。二舅妈竟然做出这种事情来。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不可能变好了。结婚不能改变,什么都不能改变。我的脚趾头麻麻的,有点疼。我狠狠地跺了跺脚,想要站起来走开。就在这时,外面响起连续的炮仗声。这声音太响,太突然,好像要把房屋震碎,将一切连根拔起。她们纷纷站立起来,摸索着向房间的出口走去。房间与房间相连,昏暗与昏暗相连,我很快就迷路了。我看到一束亮光,走到那亮光所在的地方,只见一把靠窗竖着的枪。灰尘呛人的气味被我吃进嘴里。我试图举起那把枪,却不堪其重,几次放下。我费力地将那枪举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来到的是一个被废弃的房间。空气似乎是死的,地板踩着咯吱作响,床板上结了蛛网。整个房间到处都是蛛网。我的脸上也被缠上了蛛丝,丝丝缕缕的异样感,好像被什么东西罩住了。

裸露的床板上躺着尘灰,很厚很厚的灰,只要有人走近,它们就会被震动得飞起来。好似那些死去的时间马上要借尸还魂活过来。我远远地看着那张床,似乎看到上面有人躺过的痕迹。我母亲和我姨母们日渐发育的身体,永远被埋在这尘灰底下。

后来,当我走到屋外,发现下雪了。一开始,它们只是试探性地扯着碎棉花星子,过了一会儿,越下越大。这盼望已久的大雪,并没有让我感到兴奋。我还想着那屋里的事情,想着外婆的神情,一点也兴奋不起来。我和一群小孩站在一起。我们在等新娘子来。送亲的队伍已经抵达村口的樟树下,马上就要进村了。点炮仗的男人叼着一支烟,一脸坏笑地望着那条被雪弄得湿漉的小路。村里所有的新娘都从这条路上走来,都要经过鞭炮的狂轰滥炸,那些胆小的被吓哭过,哭哭啼啼地逃走,又扭扭捏捏地回来。雪花发了疯似的,寂静无声地飘落,飘落,似乎要将来路覆盖,掩埋,却毫无作为。

这时候,我看见小舅,他穿着西服,打着格子领带,头顶着几片雪花,瑟瑟发抖地从茅厕那边走来。刚才,他是去上厕所了吗?他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去上厕所。他的新娘就要到了,他是紧张了吗?

小舅看到我了,好像又没有。他从我身边一晃过去了,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他没有走向迎接新娘的道路,而是躲进旁边的屋檐下。我听到他的嘀咕声。他好像在说,这天真冷啊!

那天余下的时间里,我的耳边一直响着这句话,这天真冷啊!

雪下得更大了,那么多那么大的雪,却不能被我攥在手心里,也不能被我留下,多么遗憾!

晚上,我躺在覆盖着雪的外婆的屋子里,想着新娘子那只被喜蛋染红了的手。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她和小舅亲吻一只苹果,都亲到嘴了,人们哈哈大笑。我也笑了。

2

我的表哥死了。最先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是母亲。她撑着一把黑伞来学校告诉我。那天没有下雨,可她撑着伞。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尽管有阳光,很好的阳光,可我的母亲不是一个讲究的人,她不可能在出太阳的时候还打伞。况且那是冬天的太阳。

那是一个中午,我正在寝室里吃饭。我的母亲进来了。她手里拿着那把长长的黑伞,不是折叠伞。它的颜色让我感到突兀。我们家好像没有这样一把黑伞。母亲迟疑着将伞柄勾在桌子上,确定它不会掉在地上,才向我走来。她挨着我坐下。我们坐在我在那个寝室位于下铺的床上。我停下嘴里嚼了一半的米饭,望着她。

她说,你的大表哥死了,就在今天早晨,我来告诉你这件事,马上要走。后天,你爸爸会来接你,去参加葬礼,反正是星期六,你不用请假。母亲说那些话的时候,并没有任何悲伤,而是想着我要不要请假的事。

我望着那大半盒米饭,感到再也无法将剩余的扒进嘴里。

母亲望了我一眼,迟疑地说,你好好吃饭,我走了,你爸爸会来接你。

那个周五的下午,放学了,寝室里的人都走光了,我在逐渐变暗的屋子里等父亲来。天很冷,底楼的窗户明显漏风。往常喧闹的场所忽然安静下来,有一种不敢辨认的荒凉。我坐在床上,将脚裹在棉被里取暖,想着即将到来的表哥的葬礼。我从来没有参加过葬礼。我们家的人都还活着,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还活得好好的。他们没有死。可现在,我的表哥死了。他才二十八岁,还没有结婚。他永远也不可能结婚了。

想到这里,我还是不能想象死亡对我表哥到底意味着什么,对我大舅家意味着什么,对我外公外婆意味着什么。我只是感到好奇,为什么有人会死,死得那么突然。死应该让人感到悲伤。可我没有哭,我哭不出来,那些眼泪根本就不存在。我忽然对自己无法哭泣的事实感到害怕,我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一个如此狠心的人。

我开始想象一个人躺在一张木板上。在他脚边,有一盏吃酥油的灯正被点燃。那个人不吃不喝,一动不动。那个人就是我表哥。也有可能,那个人并不是我表哥,他只拥有我表哥的肉体,真正的表哥已经远行。可是,表哥会去哪里呢?

想来想去,对表哥的死,我只有好奇,而没有悲伤。

我已经不能再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了。我十六岁了,感到自己有点重,上坡的时候,感到父亲明显在喘气。我没有问他要不要下来走,尽管很想这样做。当车子终于骑到下坡路上,我和父亲都喘出一口气。我默默打量着父亲的后背,想着或许他正在出汗。我忽然感到自己有点悲伤,为父亲,也为自己。本来,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待在家里,吃着热腾腾的晚饭,手脚都暖哄哄的。

天快黑了,冬天的傍晚总是黑得很快。外婆的村庄就在前面了。远远地,我闻到了空气中纸钱燃烧的气味,还有隐隐的诵经声。或许,还有突然响起的不规则的狗吠声。我忽然感到害怕,对表哥死亡的确认正从这一刻开始。他可能真的死了。所有迹象都在表明,这个村子有人正在死去,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表哥。他们领我去见表哥最后一面。我见到了表哥。其实,我看到的只是那个存放尸体的冰柜,它在轰轰作响。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冬天他们还要将表哥放在冰柜里,是因为死人再也不用害怕寒冷了吗?表哥的样子我没有看清楚,可在我脑海里,却比看到的还要清楚。

表哥的摩托车开到轿车的肚子底下。临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真难受。他们说表哥的胳膊一直是蜷缩着的,折断了才放进冰柜里。我看到那只丑陋的散发出死亡气息的冰柜,也就等于看到了表哥,折断了胳膊的表哥正躺在里面。

在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外婆的村庄里,另一种恶毒的咒语也随之蔓延。他们无耻地认定是外公外婆的存在折损了表哥的阳寿。我对这样的言论感到愤怒,同时也觉得悲哀。他们肯定是被伤心冲昏了头脑,才会如此愚蠢。姨母们更是愤恨不已,将言论的传播者认定为心怀叵测的舅妈们,而对她们的手足兄弟则表现出了应有的宽容和同情。

悲痛的舅舅舅妈为了尽可能挽留他们的独子在人世的时间,将整个葬礼搞得漫长而繁琐。唱经的道士坐了一屋子,敲锣打鼓的乐手排成长队,职业哭灵人三五成群,你方唱罢我登场。从清晨到午后,哭哭啼啼,没完没了。我们饥肠辘辘,耐性尽失,又勉力维持,感到再也无法从中获得任何关于悲伤的情绪。

我死去的表哥已经被转移到一具黑色棺材里,我似乎看到他侧身皱眉的模样,他想避开这些喧嚣,可棺材太小,肉身被生生地嵌着,连翻身都不可能。

墓地归来的人围坐等食。像完成一件艰难之事般,他们疲惫的表情里透着轻松,膨胀暴突的饥饿感抵消了原本就不多的一点悲伤情绪。他们浮着脸,在低头与抬头之间快速切换,东张西望,努力克制着什么。酒鬼们或许已偷偷地查看过是否有酒可喝。几个性子略显活泼的妇女则低声议论着什么。

就在这时,我的大舅摇晃着身子,从门口进来,一屁股坐到餐桌前。他叫我帮他去取副筷子。筷子取来,大舅开始吃饭。满满一碗饭,他就着菜,不多久就扒光了。期间,我听到表哥的名字被大舅数次提及,好像葬礼根本就没有发生,一切都没有发生。与那个名字所对应的肉体还在这世上欢蹦乱跳地活着。

大舅吃了三碗米饭,死者的名字就着饭菜, 一次次地被他吞下。

当父亲和别的亲人,顺着大舅的语境,也试探着提及那个名字,试图接受那个名字给他们带来的新鲜而别扭的感觉,并希望能对此感到适应,却发现事情远没有想的那么简单。那个名字因其所对应肉身的死亡,其实也归于死去的行列。因为本能,人们只想远离死者,远离他的名字和物品,离得越远越好。

大舅成了悲伤的人,他坐在自己的悲伤里,他的悲伤程度与对那个名字的提及次数成了正比。一个悲伤的人就是一个孤独的人。他的世界与别人没有任何关系。

葬礼之后,一切物品、陈设各归原位,尘埃与纸屑被清扫干净,桌椅板凳送还各家。我的外婆也坐回黑暗的房间里。当我无意中推开屋门看到她时,她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慌张,试图从侧身的位置上站立起来,可她没能站立起来,只是抱歉地望着我,眼神里含着祈求,似乎叫我别告诉别人她在这儿。

我是来和外婆告别的,我要回去上学了,我叫她保重身体,多吃饭。还没等我说话,外婆忽然一把抓着我的手,她的手很凉,好像要将我拖拽到水里去。她仰头望着我,身体仍坐在低处的椅凳上。我的手被她紧紧地抓握着,我等着她和我说点什么,哪怕像大舅那样将表哥的名字含在嘴里不放,或者痛哭流涕一番,我都能接受。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紧紧地拽着我的手,起先只是一只手,后来两只手一起合拢着来抓,将我的手夹在中间。屋子里很凉,风从我的裤腿里钻进去,又从脖子里钻出来。整个人都灌满了风。

祖屋要拆迁了,高速公路经过这里,外婆说。

嗯,我点点头,早就知道这事了。

下次你再来这里,这些房子都不在了,你外婆也不在了。外婆说。

不会的,外婆,你不要想那么多。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显然那些恶毒的咒语影响了她的心情。

我走出很远,外婆仍站在门口,看着我。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外婆是喜欢我的。或许,她最喜欢的人就是我。

葬礼之后第三天,开始下雪,纷纷扬扬的大雪。我想象雪落在外婆的屋顶上,将外婆的屋子裹住,将通往外婆家的小路覆盖,将外婆门前的树都变成雪树。这个世上就没有人能找到外公外婆了,连死神也找不到他们。

我的外公外婆就可以永远活着了。

3

我坐在外婆的新屋里。这屋子是个平房,几年前高速过境拆了老屋新造的,离村庄的中心有点远,离田野却近。门窗上的油漆涂抹得厚薄不均,木头纹理坑洼不平,墙壁上的劣质石灰一旦触碰到,便纷纷往下掉。一开始,他们便认定这房子的主人住不久,才会造得如此粗劣。

此刻,除了外婆和我,他们都去了墓地。外婆老了,自然不能亲自送行,而我则因为生肖与亡者相冲,也不准去。

三天前,我的外公弃世了。消息传来的那个清晨,我还在睡梦之中,母亲来到我的房间,告诉我这件事,她说自己要先过去,等我睡醒了再来。我听从她的建议继续睡,可没有睡着。对外公的离世,我们早就作好了心理准备。他瘫了三年,这三年中数次病危。

我和外婆坐在屋子里,听着外面几个帮忙操办丧事的村人在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不时有器物发出的撞击声传来。他们很忙,可能在准备午饭吧,所有从墓地归来的人都是要大吃大喝的。

屋里只有两张床,其中一张的床板已经被拆卸,竖在门前空地上。地上桌子上胡乱摊放着外公生前用过的衣物,药品,还有一些不知派过什么用场的东西,显得形迹可疑。一个人死后,他生前的贴身物品宛如也死了一般,充满着污秽气,让人不想去触碰一下。人们通常会将这些东西烧掉。

外婆和我在河边焚烧外公的遗物,风很大,不辨方向,胡乱地吹,为了让那些物品更迅速更容易地化为灰烬,外婆还带了一瓶菜籽油。我将菜油倒在外公的衣服上,感到自己正做着一件荒诞透顶的事,就在前天,这衣服还穿在它的主人身上,现在主人离开了,这衣服就要被烧掉,说是为了让主人更方便地带走它,其实我知道是因为人们不想再看见它了。

我和外婆站在冬天几近枯竭的河边,望着那堆即将出现的灰烬发呆,那些断续出现的烟雾掠过我们的身体,散成烟迹,消散在不远处。因为有风和菜籽油的帮忙,灰烬出现的速度很快,比我想象的要快,由此我想到外婆在焚烧遗物上是有经验的。几年前,我二舅的儿子也死了,同样是车祸。

现在,终于轮到外公了。对外公的离世,谁也没有感到过分悲伤。外婆松了口气,整个家族的人都松了口气。有爷爷去那边的世界照应,两个孙子该不会寂寞了。

我们从冬天的河滩边慢慢往回走,外婆的脚步显得迟缓,好像有什么东西拖着她,使得她疲惫而恍惚。我则想着那堆灰烬,无论什么红的绿的东西只要成为灰烬,都是一样的。

外婆将空了的菜油瓶递给我,转身走到水渠边,冬日水渠的水很冷,水流稀少而缓慢,她下蹲着吃力地将那些水从低处撩起,颤栗着将双手打湿,揉搓着,寒冷刺激到她了,让她的身体缩了又缩,比原先小了好几寸。

我站在不远处的田埂上看着她,等着她走近,我要挽着她的胳膊,将她搀扶回家。她已经向我走来了,她的脚步很小,显得琐碎。我似乎看到雪花向她飘来,它们先是覆盖她的头发,胳膊,然后是全身,她慢慢地成了一个白色的人。过去三天里,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我的姨母们叫她别乱走,她就乖乖地在屋子里坐着,坐在外公那张已被拆卸的床板边上,看着别人进进出出。

她晚年生活的画面在我脑海里缓缓展开。轮流住到三个舅舅家,如自闭症患者一般长久地躲在阁楼上,整日抽烟,越来越老,老得不能下楼,一日三餐端到床前吃,直到患了什么病,也不需要再治,某一天咽气了,敲锣打鼓,抬到山坳里埋了。遗物浇上菜籽油,能烧得更利索些,烧完后,她的一生也就真正完了。

对这个过程的想象并没有让我变得更加难受,我已经很少难受,越来越不知道自己的心变成什么样了。此刻,我只想领她回家,一个老人刚刚焚烧完老伴的遗物,她的身体很轻,悲伤让她变得很轻,一阵风就能将她刮倒。

外婆蜷着身体,低下头,对逆风行走感到吃力。我不得不放慢脚步等她。那座石拱桥就在前方,桥洞下有张飘荡的猫皮,一只猫而已,我嘀咕着,将目光移开去,我去拉外婆的手,她的手瞬间变得很冷,好像要结冰了。我走到桥上,桥及桥下的虚空忽然将我托起,要把我送入一个飘荡的世界里。

远远地,我看见送葬的队伍悄无声息地过来,近了,我看见乐队解散,抬棺人不见了,走在最前面的是我的小姨夫,他捧着外公的牌位,面无表情地向一个并不存在的地方走去。那酷似梦游者的表情似乎在说,他并不知道自己行走在一场葬礼的尾声里,他的悲伤还没有得到有效释放,这一切就结束了。在他身后,有人摘了白帽,有人将系在腰身上的麻绳解开,有人蹲在树底下抽烟,有人在讲电话。

外婆拉着我的手向他们走去,她要与他们汇合,向他们请教这场葬礼中她所不知的部分,那让人难忘的部分。

我看见了大舅和大舅妈,他们好似在争论什么,一路不停地说话,大舅的白帽已摘下,在双手之间交替拿着。二舅低着头,形色匆忙。与此同时,我在妇女中间看见了二舅妈。我甚至看见她脸上谨慎的、笃定的、一闪而逝的笑容。她和那群妇女在送葬回来的路上似乎找到了让人兴奋的话题。我们并没有看见小舅和小舅妈,或许他们早就回到村子里去了。

队伍也离开大路,向着村庄的方向走去。

外婆仍向着那路的尽头张望着,渴盼着遇上另一支队伍,一支真正悲伤的队伍。只见一群老年人踱步而来,有人坐在三轮车上,有人柱着拐杖,他们互相搀扶着,每挪动一步都要付出所剩无几的体力。

“他们是老人协会的,也来送人。”外婆颤声告诉我。

这群送人的老者,随时都有可能被人送走,可他们还是来了,又慢慢地走远了。过了很久,那条路上都没有人来,送葬者大概都回去了,他们将外公抬进墓地里埋了,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就回家去了。

我们仍站在路口。

这时,一个穿白色丧服,戴白色帽子,穿白色体操鞋的女人出现了。她脱离队伍,独自一人,那么悲伤。她的悲伤如此显眼。好像她是这场葬礼中唯一感到悲伤的人,是所有悲伤的结晶体。

下雪了吗?那是个雪人吗?外婆一下子抓住我的手。

不,那不是雪人,是我妈!

此刻,我母亲正一路嚎啕而来,她的哭声惊醒了我,让我想起三年前父亲的葬礼,她也一身缟素,如此大哭。

外婆向着那白色的人儿走去,她的嘴里发出呼喊,似乎要将那个人的悲伤完完全全地吞进肚子里,与自己的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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