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艳 李浩
郭艳:上个世纪80年代先锋文学对于后来中国当代文学写作的影响非常巨大,怎么评价都不为过。从先锋文学开始,中国文学写作真正开始凸显作家的主体性。在中国古典和现代传统中,作家有个体性和个人风格,但是很难突破中西方传统诗学范畴,80年代先锋小说解构了政治及文学主流意识形态对创作的束缚,与此同时又的确难以维系。这个访谈不是探讨先锋文学本身,而是重点探讨70后写作自身与先锋文学在小说观念、技术、文本意识等方面的承继关系。你认为70后写作与80年代先锋文学在小说技术上是否存在明显承继关系?请具体谈谈对自己写作的影响。
李浩:是的,我同意你的判断:“上个世纪80年代先锋文学对于后来中国当代文学写作的影响非常巨大,怎么评价都不为过。”它影响70后作家的,绝不仅是小说技艺,也绝非仅是突破藩篱,更重要的可能是创作理念、人文情怀和更为宽阔开放的心态,它们可能并不那么显性,但却是本质的。在经历了先锋文学的影响后,70后的写作尽管有着巨大的差别,有着不同的写作取向,但那种延接和渗入却是普遍的存在。就我自己而言,单从技艺上说,80年代先锋小说的影响是相对明显的,我不讳言,我的写作是在先锋小说之上的“生出”,我首先从他们那里获得了技艺。我应用过意识流的方式,应用过魔幻、黑色幽默、碎片的方式,当然也应用过时空的多重转换、故事从发展的三分之一处的小高潮开始进入等等手法。经过一段时间(甚至不短的时间)的模仿期,我开始将这些技艺融化成我的,我也开始给这种种的方式注入新质。在最初的写作中,我有些刻意地模仿过余华,在技艺上,我感觉抓住了他的语感特点:一两句貌似平静的叙述之后马上加入一个新奇的、有惊艳感的比喻,并且让文字生出湿漉漉的诗性来。我用四五年的时间完成了它,让它变成我的习惯,然后又不得不通过模仿另外一些作家(譬如杜拉斯、尤瑟纳尔、博尔赫斯)将这一方式改掉。说实话改掉的时候更为痛苦,你发现它已经和你生长在一起了,你去掉它等于用小刀挖自己的肉。马笑泉说过一句话,他说80年代的先锋文学是我们的长兄,不过我们很快就越过长兄向“父亲”们学习——这也是我们的普遍状况。我们在一个时期之后很快就越过或绕开影响过我们的长兄,开始大量地阅读西方文本,并从中吸收滋养。如果谈先锋文学,我更愿意把那些具有先锋意识和探索精神的西方文本也算在其中。在这点上作家和批评家可能理解不同,对作家们而言,他们的吸收并不是单一向度,也非线性,间有交插、互渗、修正和弥补,其中也会经历不断的排异——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谈论80年代先锋文学的时候会不知不觉地谈到昆德拉、博尔赫斯、劳伦斯和马尔克斯,对70后的写作者来说,它们(中国的先锋文学和西方现代经典)几乎是同时渗入,难分彼此。请原谅作家们的不严谨。
至于先锋小说的影响,除了技艺,我想对我来说还有:自我意识的凸显,对不完成美学的理解和应用,深思和追问在文本中的介入,文学审美。甚至可以说,它们塑造了我这个人。我对人生人世的理解,对人性的理解,对社会的理解,很大程度来自于文学,我承认它给我的远比哲学、社会学、政治和经济学带给我的多得多。好的文学,是一种有魅力、有思考和有远见的知识。
郭艳:80年代先锋文学秉承打破公认规范与传统的理念,在语言和形式方面进行文本实验。十多年之后,先锋作家又集体转向写实主义。目睹这样的文学转向,作为后来者,70后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在70后实力派作家中,形式风格创新与照亮现实有效叙事之间的纠结是否一种普遍现象?你在文本中是如何处理这个问题的?
李浩:我想我会尽可能地言说自己内心的认知,尽可能不出现一句因为种种考量而言不由衷的谎言。我不代表70后,我只说我是如何看待这些的。我觉得,80年代的先锋写作是一些具有超凡才能的聪明人玩的。那时我们的政治氛围也倡导改革、创新、探索,鼓励弄潮儿,他们的出现适应着时代潮流,他们懂得、猜度,让自己适度地保持处在“风口浪尖”——之后集体转向,当然也是一种时代暗合,因为时代骤然改变了面目,商业的、经济的浪潮形成了另一股强力,部分地还有政治机会的考量。随世俯仰,这是我从阿袁小说里学来的一个词,我觉得真是精确、准确。他们的集体转向恰恰显现了他们的世俗图谋,我以为他们可能不是骨子里的先锋派,他们没有一意孤行的决绝,也不想成为真正的“孤独的个人”。请原谅我的部分尖刻。说实话我也部分地认同他们在炫目的技艺操作之后转向向沉实、丰富的现实学习,这也是我在学习他们之后希望自己能够延展的部分,但他们的方式绝不是出于艺术的适度调整。这种调整是时代性的,假如80年代继续,他们的写作不会是这个样子。当年他们宣称的某些口号(有些口号也是借来的)可能更是一种标新的、吸引的策略,他们其中的许多人并没真正想坚持实施。真正的艺术需要决绝、冒险,甚至灾变——这是我个人偏执的理解,我也还真不准备修正。我是不是恶意猜度他人了?我希望自己是,那样我会有更多的温暖。
形式风格创新和照亮现实有效叙事之间……它们一直纠结。有时它们的矛盾会让我感觉无可调合,我觉得这是一种普遍的现象,不只是中国的70后纠结,西方的70后、拉美的70后也纠结。它们之间的矛盾、张力有一种永恒性,没有一个人能够一劳永逸地解决它,你在这篇文字里解决了它,在另一篇、下一篇,这个问题又会出现,它要你再一次调整……技艺在我看来不只是技术性的,它其实连着本质,连着写作者对世界、对艺术的认知,连着内容之骨。纳博科夫说过一句片面深刻的话,他说“深刻的思想不过是一腔废话,而风格和结构才是作品的精华”,而一向以思考力、思想性著称的米兰·昆德拉也这样说过,文学应当写下只有文学能够言说的那些“知识”,假如你的思想能够用一本薄薄的社会学小册子表述完成甚至更好,那么你的写作就是无效的——他们其实是在强调文学的文学性,强调它富含的技艺魅力,强调那种只有在文学中才能够生出的会心。我在强调了风格、结构和艺术魅力感之后还想再强调思考的、理想的、梦想的、智慧的部分,这点在文学中也绝不可或缺。我曾在一则访谈中谈到,我希望自己写下的是“智慧之书”,当然这只是希望,是我努力的目标。形式风格创新和照亮现实有效叙事之间……它一直纠缠着我,一直让我反复平衡,不断试错。在40岁之前,如果我想到一篇小说,我会先从故事结构和技艺上完成考虑,我会先考虑它是不是新颖别致,有没有良好的技术运用;而在40岁之后,我想到一篇小说,会先从表达的有效性上考虑:我说的问题是不是非说不可的问题,它有没有从别人的习焉不察中获得新的发现,它是不是更准确地标明了我的人生态度……40岁之前,我如果感觉它在技艺上小有突破就会想办法写下它;40岁之后,我更多地会考虑在对人(至少是中国人)的认知上有没有新的提供,我说的它是不是凸显了我在这段时间里的思考。
在这里我也想多说几句:在奥尔罕·帕幕克获得诺奖之前,我似乎没有意识到我要讲有差异性的地域故事,我没有想过(至少是仔细地想过)如何运用东方的陌生化生存体验为我的写作增加独特性和异质性,并由它提供一种更有差异感的生存体验、人生意趣和精神向度,而通过对奥尔罕·帕幕克(同时还有奈保尔、鲁西迪)的阅读使我意识到了它的重要,地域性提供的可不只是陌生和猎奇,我也应由它完成我的缪思的独特表情。也就在那个时期,我阅读了萨义德——他的诸多观点我依然不能认同,但他的启示却是巨大的。莫言的《檀香刑》《四十一炮》,我觉得他的“倒退”可怜而可笑,及至《生死疲劳》,我突然意识到莫言的想要——被高估的《檀香刑》和《四十一炮》其实是莫言探寻中的试错的作品,他却在这类试错的作品中寻到了可能。我要在他们的启示中完成我的写作,并保证与他们完全不同。我希望自己在西方是种异质,在东方也同样是——这当然更是有难度的。但我愿意为之努力,穷尽一生。但先锋文学的那种普遍的转向写实不在这一序列中。
还有纠缠的,对我而言,除了“照亮现实”的向度,我希望我能抓住更为永恒的东西,它不受现实之困囿,在之前的时代它存在着,而在之后的时代,种种现实问题得到解决之后它还坚固地存在着。它不是显性的,不自动上前,是那些幽暗处的细微,我要将它们放置在显微镜下。鲁迅的《阿Q正传》、卡夫卡的《变形记》所做的,更是这些。所以,在我的写作中,现实多数时候不在,而现实感,我则愿意强调。这是我的个人兴趣,也是我区别中国其他作家的路径之一。所以我可以吸收,但绝不进行媚俗性的调整。
郭艳:对你影响最大的80年代先锋文学作家是谁?如果有,请谈谈他对你的具体影响,对他的经典文本进行个案分析。如果没有,请谈谈自己写作技术准备是如何完成的?
李浩:前面提到了余华。其实对我影响更大的是诗人们,北岛、杨炼、于坚、洛夫、余光中、欧阳江河……北岛给我的,一是重量感,一是语词,一是氛围。我记得我在初读他时的严重不适,它溢出我的旧审美,是我不能容纳的。我要感谢八十年代的那个氛围,它“逼迫”我不得不调整,在一两次的不适之后还会再……等我喜欢上他和他们,有了豁然开朗感,也为自己之前浅薄的、狭窄的旧审美感觉羞愧。是他和他们培养了我的审美趣味,尤其是后来的、不断有着拓展的审美趣味,我也得承认,之前感觉很好的作品在我喜欢上他和他们之后,发现它们原来……审美在不断拓展,对好作品的认识也在不断调整。我曾很长一段时间读不下卡夫卡,很长一段时间读不下马尔克斯,很长一段时间对君特·格拉斯不屑,如果不是他得了诺奖,我可能会永远地和他失之交臂。我曾拿着一支红笔,在《铁皮鼓》上勾去我以为的废话,我发现红色占有几乎一半……等我读出它的好来了,回头再看那些红笔的“删除”是多么可笑,它严重地破坏了喧哗性的语感,也破坏了丰富性。现在,我甚至觉得,君特·格拉斯应当是为未来文学花园里培育了新树种,就像巴尔扎克开启的那样,卡夫卡开启的那样,胡安·鲁尔福开启的那样……杨炼的《诺日朗》,现在想起来我还被那种压倒性的雄浑力量所折服,他和北岛建构的世界是那样地不同!一时间,我甚至在追随北岛还是杨炼之间左右摇摆,疼痛异常。我个人的技术训练,一部分是从古典诗歌中得到的,一部分来自于我学习美术的经历,它的影响也不可小觑。还有就是在模仿中得到的,包括对国外文学的模仿。
我从诗歌转向小说写作,首先得益于作家鬼子的提醒,他说我要学习讲故事,要学会拆小说。我承认我从中极为获益。李敬泽说,我的小说在可发可不发之间,有一个点我没有找好……我用半年的时间,想小说的点是什么,从我喜欢的小说里找那个点。我模仿过余华,模仿过博尔赫斯、福克纳、马尔克斯……我模仿过一切我读过的作家,包括一些并不有名的作家们,我愿意不断地从别人那里拿来。即使现在也依然如此。这个过程还在进行中。如果我说这一过程完成了,那将意味我的艺术生命已经死掉。我不甘心。
郭艳:先锋文学源自西方现代派文学,从《拉鲁斯词典》先头部队说,到文学艺术的创新说,先锋文学发端于一群自我意识强烈的艺术家对于“不断创新”的追求。“创新”不断变化和现代性时间观念是同质的,现代就是对于传统的颠覆,先锋更是具化到对于被禁忌的、遭受忽略题材的引进和提倡,从而达到解构传统、突出变异的目的。70后创作对于先锋文学这一现代派的内核是否有着自觉的认知?在写作中有无表现?如果有,请举例一二。
李浩:创新在我的理解中是从“传统”中的探出、延展而不是颠覆,在我这里它并不以“弑父”为目的。我承认在我的生长中,那个在别人那里可能坚固的、确立性的“现实主义”传统并不那样强烈地存在。我最初学习古诗,读《三侠五义》《山海经》《无头骑士》,读金庸、梁羽生,学习绘画,后来直接读80年代先锋文学和外国文学,我非自主地绕过了那座大山。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的传统是中国古典诗歌、金庸、先锋文学、世界文学的脉系……我吸收着现代主义的解构力量,但它的力量感可能更多是针对传统里坚固、强硬的东西,譬如上帝、唯一真理、权力、种种虚假的道貌岸然……但在所谓解构的过程中,我警惕了宗教之固但维护着宗教感,我警惕着唯一真理但希望自己能够不断地追求真理,我反感道貌岸然并不意味我认同无赖,或多或少,我还希望自己修身克己,能够有一个道德的相对高标……
让自己的写作新颖别致、陌生,甚至有横空出世的突变感,是我所致力的。我曾数次重复记下一个漂亮的短语:所谓文学史,本质上应是文学的可能史。写作,有效的写作必须提供新可能,否则它就是跟在文学之后的文学,跟在哲学和社会学之后的文学,从出生的那刻起它实质上已经死亡。在本质上,我可能更看中“思想的前行”,看中那种和现代精神所相匹配的种种理念与认知,看中它对人(尤其是个人)的不断追问,看中它在“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上的反复、深入的纠缠。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先锋者,仅把力量下在技术创新上——当然,作为匠人得懂得技艺,这是先决的条件而不是目标,目标应当是没有答案的人类救赎。从这点上,作家大约是那个和上帝博弈的人,或者是另一个。我觉得许多70后作家,像徐则臣、弋舟、黄孝阳、李约热、阿丁、黄土路、卫慧、盛可以、张惠雯,他们在对现代主义的精神认知上是有着非常自觉的意识;而像张楚、于晓威、东君、陈集益、田耳,他们在文本技艺的钻研上可能更用力些,但这并不意味他们因此匮乏。即使像乔叶、鲁敏、王十月,较为传统化的写作中,某些现代性的因子也存在着——现代技艺本身也携带些许现代意识,它会悄然渗入。
不过在自觉认知上,我们还不够,普遍地不够。包括对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的普遍尊重,包括人物的平等意识,包括对人性、制度、权力的追问和反诘……我们做得还不够。
郭艳:80年代先锋文学完成了形式上的革新,但是鉴于历史和现实等多方面的因素,它无法完成西方现代派文学对个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然、个人与自我之间畸形异化关系的多样认知,从而无法真正触及现代社会的精神创伤及其所反映的时代情绪。从这个角度上来说,80年代先锋文学作家个性膨胀,但是作家作为国族表达者的现代主体意识依然阙如,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是空心的。请问你是如何看待个体自我与他者及其整体世界的关系?请以自己的小说文本创作来具体阐释一下。
李浩:我基本认可你的这段表述,只是对你所说的80年代先锋文学的“完成”多少有所保留,我觉得更确切的词可能是“尝试”——它做出了诸多的尝试,甚至重心在此,但多数是提供了有意味的“原点”,然而并不是完成状态。
80年代的文学革新有些苍促,但其意义重大,我也看中他们在“中国化”上的种种努力,别忽略这些,他们致力写下的还是中国故事!余华、莫言、王小波、格非、苏童……如果不是他们开始用源于西方的艺术形式讲述“中国故事”,我想我和我的同龄人即使读到大量国外文本,怕也达不到我们现有的水准——尽管我们的水准还是很低的。他们是先锋,在这个意义上讲。你谈到的问题,说实话在2005年左右我意识到他们存在这样的问题的时候甚至暗暗窃喜:他们未能完成,我还有空间。我要做的,就是想办法在他们未能完成的点上做出努力。我是一个后觉者,是一个笨人,我很怕他们“堵塞”我的路。说实话一直都怕。好在他们后来转向。现在我害怕那些在80年代末停笔的人,我是说他们不再发表作品,但很可能还在写作,我不知道他们走到怎样的高处了。我希望他们在,又希望他们不在。
我忘了是哪位作家说的,她说只有当一个写作者不再迷恋对自我的书写的时候,他才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作家,我想这句话大约也是你想要表达的意思。在现代意义上讲,社会生活对个人的侵入、影响是巨大的,它也构成“自我”的部分,报纸、刊物、微信、电视以及种种资讯已经进入你的微生活,甚至是覆盖性的,个人越来越无法成为独立个体,你作为世界总人口的分子之一无时不被可称为“共同体”的命运所左右,所淹没。那种凌空性的写作多少属于“少年写作”或“青年写作”,80年代确是带有移植的新,它来不及生出更强的、更有和土地纠缠的根。“从这个角度上来说,80年代先锋文学作家个性膨胀,但是作家作为国族表达者的现代主体意识依然阙如,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是空心的。”这句话没错,如果80年代有30年的长度,那些作家应该也会更深地扎入,他们一定会做出属于艺术自身的调整。莫言是做得非常不错的一位。但我赞赏的,绝不是他“大踏步后退”表面上的那些。
在现代社会,不会有一个纯然的和他者割裂的“自我”,小说至少应在某些文字中表达的就是这个自我和他者、社会、权力、世界的关系之谜,它较之纯粹的艺术创新可能更让我们着迷。我很少谈我的写作,我更愿意谈我心仪的大作家们——如果非要说,我就谈一点我在写作中的“个人禁忌”:我的小说中少有外貌描写。取消外貌描写,其实是我的故意,我试图以此标明我说的是一类人,是我和“我们”,是我们所喜所厌的,而不单单是“这个人”。我无意追踪某个人的戏剧化行为,它不是我所想要的,我追踪的是在这个人身上“我们”所共有的存在,这个人经历我们所共有的疑难……当然,每一篇优秀的文字都必须必然有作者血液的涌流,他也必须将“自我”放置进去——这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譬如,在我的小说《那支长枪》中,我写下一个个别的、反反复复闹着自杀的人,他貌似是一个他者,但本质上是我,我试图通过对他的观察、审视,完成我对自我的审视和追问:当一个人的所有欲求和呈现方式都被削弱甚至剥夺,那他靠什么完成自己?他存在么?他依靠什么获得尊严感?在一种普遍的漠视中,他又能如何自处?生存中的死亡,作为一个醉心的写作者,我把能够呈现看得很重,我希望我能“与众不同”,然而在漫长的时期里我看不到自我呈现的可能,一种反反复复的疾病又追上了我。我是一个不受重视的小职员,我是一个没有才能的写作者,我是一个得不到关心的病人,我是一个被死亡意识纠缠得疲惫的中年男人,当然我也是我的父亲和姥爷,是人类里的大多数。于是,我写下了它。我愿意通过“这一个个人”刻画在我们命运的DNA中共性的部分,它不是时代性的,也不只是中国的。我认为它是整个人类的问题,似乎在之后的时代里也得不到本质上的解决。《消失在镜子后面的妻子》,我用夸张和荒诞的方式写下,整天打扫着卫生的妻子突然在镜子后面消失了,从此我的生活有了改变,然而我却一切按部就班,仿佛这一事件并没有真切发生……《消失在镜子后面的妻子》属于“概念先行”,它的起点是计划中的一篇论文,《蠕虫化倾向和零度写作》——它的核心部分,我在小说中借用电视里的访谈略有涉及。蠕虫化是荣格对乔伊斯小说的针对性评价,后来我评论韩东《知青变形记》的时候引用过这一片断——我发现,我们时下的写作多采取客观零度,这几乎是种共识,它在技术成功的同时其实也掩盖了我们可能的问题,而它又是那样尖锐而普遍:我们普遍缺乏情感投入,爱无力也恨无力,我们自身的温度不够当然也无法照亮故事里的人物,我们善于计较计算,按照合理的、最有效果的配方来完成构建,却不为故事中的人和物连通血管。所以我们能看到的是喧哗着行动着的人,却也是没有内心的人,他们和我们一样冷漠地对待这个世界和他者,即使在那些号称现实主义的作品中也多是如此。在作品中、生活中,我们回避着真和真问题,漠然,无心,自私,麻木,缺乏责任和对具体事物的感受,因而我们的文学也是如此,因而我们的社会生活也是如此……我们渐渐进入了蠕虫家族,变成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不,在对待自己上,似乎那种漠然和冷也早早就侵入了进来,我们可能真的“连自己也不爱”。它写下的是奇异的“故事”,但本质上我要说的是群体,是社会,是我和我们,是民族普遍性。你读过我的《邮差》,写“我”充当死神信使的那篇小说。我要说的也是我在时下日常中的体会:在日常中,我不得不如此,我不得不说谎,我不得不对某些不平视而不见,当然偶尔我也不得不小小作恶,不得不充当这个信使。在这一生中,我们出于种种(包括怯懦、虚荣、妒忌、盲从、欲望、自我保护)的原因而时有做错,甚至是对他者的“加害”,甚至是落井下石助纣为虐——“你要我怎样?我还能怎样?”我们时常如此辩解,而情况有时也是,我们只得如此,在经历痛苦和挣扎之后,我们还是如此行事。在面对这些“不得不”的时候,我们也时常用不思忖来麻木自己。不是么?我们在网络上读到多少灾难和不公啊,我们的表达是什么?我们犬儒着,可怕而可怜地犬儒着——在这个小说里,我更多地是说我们的犬儒状态,尽管我们也明白,任何人类的死亡和遭受也是我们自身的部分死亡,那块压过别人的石头也会压到我们自己,但我们故意不察不看,有时甚至……哈,我可以说我的每一篇小说在30岁之后都有强烈的“问题意识”,它都在言说我和我们的生存处境,言说我在的生活和它的可能。说自己太多好么?
郭艳: 80年代先锋文学严肃郑重地提出了“怎么写”的问题,当下写作的难题似乎更在于“写什么”,“怎么写”和“写什么”其实是一体的。请以自己的一个短篇来谈谈70后作家是如何处理这个问题的。
李浩:你是对的,“怎么写”和“写什么”互为表里,是一体的,我不相信谁能掌握将之截然分开的解剖学。《好兵帅克》在昆德拉眼里是人类最后一部伟大的通俗小说,是否最后不好说,但如果我们取消那种充盈在其中的夸张、戏谬和反讽,把“怎么写”换成另一种方式,它还有无那样的效果?杜拉斯的《情人》《抵挡太平洋的大坝》,如果你忽略它的“怎么写”,那它的意味就会全无,它就会变成一个没有多少故事性的情爱故事。再极端一些,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如果我们专注于“写什么”而忽略掉它的“怎么写”——无非是一个花心老男人勾搭少女的通俗故事,应刊在《花花公子》上……随类赋形,“写什么”会影响并深刻影响到“怎么写”,而“怎么写”也会为作家选择他要书写的内容,部分地决定“写什么”。还以自我为例?
那我谈一下我的《一只叫芭比的狗》。它是由生活里的发现开始:当时我在《北京文学》工作,一天早上在等公交车的时候看到一只大约患有脑瘫的小狗,肮脏的、丑陋的、控制不住自己的腿的狗,它跑着,却时时被自己不协调的四条腿绊倒,所有在等公交的人都飞快转过眼光,它实在太难看了。当时我并不以为它会对我有用,直到一周后,我回沧州路上,想起我弟弟和邻居家的哥哥利用他家的母狗引诱公狗,然后将公狗们杀掉吃肉——我决定让它们结合在一起,变成一篇小说。“写什么”——我承认我愿意让概念先行,如果这个“写什么”不能让我感觉兴奋,我可能不会去写。所以有了这些还是不够。我想到所谓的无私的爱,父亲对孩子,孩子对父母,对家人和亲戚——如果他不美不善,如果他病着瘫在床上,那种爱一定会变得越来越稀薄,但责任会掩盖住它……决定写“宠爱”不断衰竭的过程,将它放置在显微镜下……如果推向极致的话,就不能谈人,可以将它交给“一只叫芭比的狗”来完成……经过一系列复杂而有趣的变动,故事的大体走向有了。这时我更确切地想,它应当是个东方故事,我要努力用好“计白当黑”的国画手法,用一种淡然、有意味的简笔勾勒其故事骨骼,而将属于肉质的部分留白给阅读者想象、填充……所以我给我的文字留出了空行,它很有用。说实话我当时自信满满,感觉自己找到了“异质”,找到了可以对西方现代手法提供反哺的方式……之后我用近似的手法写了《蜜蜂,蜜蜂》,写了《父亲,猫和老鼠》,写了《到彼岸去》。
我还要说随类赋形,我在《镜子里的父亲》中就没采取这样的方式,因为这种技艺有短板:它的载力不够,在负载太过庞大的重物的时候就会塌陷,它的应用适合故事性不强但意味悠远、经得住反复品啜的短篇。它也搭建不起太过复杂的结构。需要申明,我在运用这一技艺方式的时候也注意注入现代性,以及和其它技艺相结合:在《蜜蜂,蜜蜂》中,我用自己的方式使用了碎片拼贴,加入了“科学性解释”的碎片,借以“破”一下故事的流向让它更有粘性的阻力;在《父亲,猫和老鼠》中,我则尝试叙述重复,在重复的叠加中加深,让它生出回旋感,这是我从诗歌的方式中借来的。事实上,对“怎么写”和“写什么”的考量制衡,是在写作的过程中不断调整的,它一直存在着,从第一个字开始,到最后一个字结束。“写什么”与“怎么写”之间不存在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法。
郭艳:中国社会的急剧转型,造成了现代与传统的断裂,同时又形成了观念上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在中国社会的并行不悖。在这样芜杂的价值体系中,何为“先锋”和“创新”已经变成了一个急需辨析的问题,请你谈谈自己的看法。
李浩:这是难度、困局,但也是丰富的可能。我珍视它们的撕裂,也珍视可能的调合,这种互渗(无论是优是劣,是顺淘汰还是逆淘汰)其实为我们的言说提供了更大的可能,只是我们在把握它的时候多少显得贮备不足。我们应对的知识实在少得可怜,我最怕的是,我们以为是自己的发现,以为是自己的发明,其实并不新,是被发明之后的再次发明——只是因为我们视野的狭窄而不知。我最怕是这一结果。
在时下的语境中,“创新”确实显得可疑,它甚至被置换了内涵而变成了它的反义,“先锋”也是。一方面,我们对这两个词的认知显得过浅;一方面,它们的被误用又深刻地影响着我们——具体到文学中,许多人对“先锋”的理解仅停留在技术手段上,并不涉及人的现代性、思考的现代性和延展性尝试,某些标榜具有先锋意识的作品也仅是跟在发明之后的发明,对“先锋”的诟病也多由此而展开。“创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已变成利益者变相自肥的规则调整,而在文学上,它偶尔也会用来指鹿为马,把没有叙事规则、结构不完整不均衡的作品贴上“创新”的标识,而置真正意味的创新于不顾。在我的新书《变形魔术师》的后记里我谈到“先锋”,我说“我固执地认定先锋性是文学得以存在的首要理由之一——我所说的先锋性并不仅是写作技法,我更看中思考的前行,‘对未有的补充,以及让沉默发出回声的能力。做出发现、提出问题是重要的,帮助我们获得艺术上的新知是重要的,即使采用的是最为传统的样式;而如果仅有固定化的‘先锋技艺,不提供新质和发现,那它和先锋性就不存在必然的关联,我以为”。“我们阅读任何一篇文字都希望是一场全新的探索之旅。”而中国人的创新能力实在是过于匮乏,我们本质上对一切未知的幽暗都有恐惧。我们走到灯光的暗处都会恐吓自己,别说更为遥远、幽深的黑暗中了。我愿意多提创新,即使如此,我们迈出的可能也只是可怜的一小步,一小小步。我愿意将它当成首先是自我警告。
郭艳:如果说80年代先锋文学坚持艺术超乎一切之上,注重对于现代社会人的异化和内心抽象神秘经验的揭示,在小说技术上广泛采用暗示、隐喻、象征、联想、意象、通感、意识流动等手法,由此形成多层次结构文本。对于当下的写作来说,如何将先锋的小说技术和作家现代主体认知交融互补,在现代小说文本中呈现出更为深广的人类意识和人文情怀?请谈谈你的看法。
李浩:我认同你的看法,你的看法也是我的看法。我在努力中,不断试错地调整中,但方向是通向更为深广的人类意识和人文情怀。诗人奥登谈到,“在任何创造性的艺术家的作品背后,都有三个主要的愿望:制造某种东西的愿望,感知某种东西的愿望(在理性的外部世界里,或是在感觉的内部世界里),还有跟别人交流这些感知的愿望。”我承认,它存在着,相对坚固地存在着,在我的写作中,在我的探寻中,在我的未完成中。
但小说艺术要容纳这些,同时它又允许充分的个人性,个人的偏执、傲慢甚至魔鬼的一面都可以成就伟大,相对于托尔斯泰的伟大传统,我可能更欣赏源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另一传统——他让我们理解众声喧哗的偏谬,同时也让我们认识贮含其中的合理性,我们无法选择只站在某一边;他让我们认识到那些个人,那些不一样的个人,从而让那些不一样获得我们的理解和宽容,理解不一样的他人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啊,它是小说最本质和可贵的发明,我想我们也要守护好它。“参差多态是人类幸福的本源”,或许如此,在艺术创造中,或许如此。
不给文学规定唯一路径,但我们得承认文学有它不同的格,达至高标是一切文学应致力的方向,无论是先锋性的、现实性的、传统的,或者其他什么的。奥尼尔说:“不和上帝发生关系的戏剧是无趣的戏剧。”我认同其中片面而深刻的合理性,但不准备将它售于任何的写作。杜拉斯、纳博科夫、门罗,他们的存在于文学亦是有效的,我从他们那里也受益甚多,虽然我不会将他们请进我的神龛里。
责任编辑 朱亚南
郭艳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后,现为鲁迅文学院副研究员、青年评论家。
李浩:河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