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诗歌与刀剑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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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克里姆林宫,太多的历史、传奇、荒诞、闹剧、假面、激辩,恍然间又惶然间淡入淡出,而稍不留神,就撞到了某个人的身上。就像我在炮王和钟后之间,就听到了高尔基的慨叹,他之前,还有一个身影走过去,是普希金。那是1826年9月8日的下午——尼古拉加冕沙皇之后,召见了诗人。几年之后,这位沙皇在回忆里对诗人的第一印象不是十分的好:这个比自己小3岁的男人,脸上皱纹深刻,显露疲态,络腮胡子遮住了脸颊和下巴,像猿猴似的。他的“身上带着毒疮”——暗指梅毒。但是,他的一句问话以及诗人的回答,日后成了表现诗人自由意志以及不畏皇权的反抗精神——
“如果你12月14日在彼得堡的话,你将会做什么?”尼古拉问。他问得直接且狡猾。1825年12月14日,十二月党人在彼得堡的起义让他刚刚接近皇位就实施了一次镇压。他残酷,却不爽。
“我将会和造反者一起出现在参政院的广场上。”普希金回答。此前,他在祖辈的封地米哈伊洛夫斯克村,写诗,饮酒,追逐女人,还寂寞。
我看到太多的版本讲述这一时刻,始终不理解普希金为何如此大胆。他是多么渴望结束流亡生活,而眼前的沙皇一手自由一手枷锁,他就不担心尼古拉一怒之下把他发配西伯利亚吗?俄罗斯哲学家、历史学家维·费·沙波瓦洛夫认为,普希金那样说即是“对朋友的忠诚。普希金将友情看得非常之高并极其珍惜自己的朋友,……友情被纳入诗人坚守的诸多精神价值之中。……既然是这样,那么在最紧要、最险恶的时刻,对友情的立场就使得他根本不可能放弃友谊——这无异于背叛”。如此说来,我就有点佩服尼古拉了,面对诗人的挑衅,竟然稳得住场面。无疑,两人都有坚持与妥协,但统治者技高一筹。
两人接下来还做了什么,后面再叙,因为普希金是不愿意回忆这些的。那天,他从克里姆林宫快步走出来,知道为了“自由”自己失去了很多。我看到一个风尘仆仆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大街的尽头。
2
2015年8月20日下午,阳光好得不能再好了。碧空如洗。在圣彼得堡,我走过尼古拉一世雕像,走过伊萨基辅大教堂,走进树荫,走在红沙铺成的小路,也就走上了十二月党人广场。广场上绿草如茵,通向青铜骑士的路边草地上,好几群鸽子在啄食,一点都不怕人,远处的草坪上有好几伙人,或一个人躺着晒太阳,或两个男女相依,或三五个朋友围坐,或七八个人在忙活给一对情侣拍结婚照,恬静怡然。我想,很多游人是奔着青铜骑士来的,悄然间脚步已经走在190年前起义者的足迹上了。我在青铜骑士的雕像前小坐了一下,不是要衬托彼得的高大,而是想感受那天的马蹄声脆。有那么一个时刻,我再次想到了普希金。
普希金离十二月党人很近,尤其在“我将会和造反者一起出现在参政院的广场上”之后。实际上也很近,他的《自由颂》被十二月党人广为传颂——
去吧,快躲开我的眼睛,
你西色拉岛娇弱的皇后!
你在哪里呀,劈向沙皇的雷霆,
你高傲的自由的歌手?
如果不是这首诗,诗人也许不会遭受流放。而他的一些呼唤自由的诗篇,确实成为十二月党人心中的旗帜和呐喊。起义被镇压后,一个又一个十二月党人在接受审问时提到了普希金作品的影响。
一个说:“我到处都能听到人们满怀热情地朗诵着普希金的诗歌。这使我的自由主义思想越发强烈。”
一个说:“1825年,我首次接受了自由思想,部分来源于我所涉猎的书籍,部分是因为和自由主义分子的接触,不过最主要的思想来源乃是普希金的自由主义诗歌。”
一个说:“年轻人当中稍微有点文化的又有谁没读过普希金那些歌颂自由的著作,又有谁不为他的思想感到欢欣鼓舞呢?”
如此看来,普希金简直就是十二月党人的领袖了。但,偏偏不是。尽管他的某些愿望与十二月党人的主张一样。1812年俄法战争的胜利,唤醒了俄国人,他们开始思考国家的命运和自己的人生。1816年2月9日,六位年轻的军官成立了俄国第一个秘密团体——救国协会——9年后的十二月党人成立了:宣扬规范或废除农奴制,推翻独裁统治,建立君主立宪制。
十二月党人中很多人都是普希金的朋友,他也常常光顾他们集会的地方,但是他却从来没有参加过这个组织的任何秘密行动,也从未被邀请加入该组织。这是为什么?一个未尝谋面的朋友是学俄语的,喜欢俄罗斯文学,自然喜欢普希金,她与我探讨这个问题时,说出了一个观点:“作为诗人,他无拘无束,崇尚自由,不愿意被任何组织所束缚,即使他知道一些朋友可能是秘密团队的成员,理智上也与团队保持着距离,但不妨碍他与他们成为密友。”不得不说,这是一个良好的愿望,正如我也曾这样想过:十二月党人考虑过加入组织的危险性,故而不让普希金加入。他作为诗人对俄罗斯更有价值。显然,我们都是幼稚的。
事实上,十二月党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吸纳普希金。
伊凡·普欣是普希金在皇村的同学,也是诗人“第一个知交,珍贵的友人”,普欣有过这样的回忆:“任何最轻微的疏忽对我们的整个事业都可能是致命的。他那种活泼狂热的个性,他和他那帮不值得信赖的朋友之间的瓜葛,都使我感到害怕。可是,一个问题不知不觉地在我脑海里掠过:为什么——不看在我在内——很多其他更老的、和普希金熟识的成员都没有考虑过发展普希金加入组织呢?想必他们也一定是在顾虑我所担心的那些事情:他的思维方式是尽人皆知的,但是他不能完全取信于大家。”
而另一个成员说得更为直接:“为什么?大家都觉得这是由于他的性格、他的懦弱、他放荡的生活方式。他会立即让政府知道有秘密团体存在了。”
1825年1月11日,普欣来到米哈伊洛夫斯克村,两个朋友又一次相遇了,分外激动。夜里,两人一边饮酒一边聊天,普希金对普欣的一些秘密行为一直关注着,怀疑他参加了某个秘密组织,就说,“我不会强迫你说什么,也许你不相信我是对的。我身上的愚蠢之处和毛病太多,不值得你信任我。”普欣对此一笑而过。
普欣不知道,这个时候的普希金又与庄园管家的女儿奥尔加开始了谈情说爱,可怜的19岁女孩在离开这里后生下一个男婴,只活了60多天就死了,这是1926年9月15日。也就是说,这个孩子的父亲在1925年的很多时间里,在与他的母亲卿卿我我之后,不停地想念着另一个叫作凯恩的美人。7月至12月,他不停地给凯恩写情书,“我要发疯了,我跪倒在您的脚边”“给我写信吧,爱我吧”“您是一位安慰天使”“我要吻您那迷人的小手”……看到这些信,我替奥尔加难过,又难以忘怀《致凯恩》——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我初次看见你的倩影,
有如昙花一现的梦幻,
有如纯净之美的精灵。
……我的心儿在欢乐地激荡,
因为在那里面,重又苏醒
不只是神性的启示和灵感,
还有生命、眼泪和爱情。
十二月党人的考虑是正确的,而普希金也有自知之明。普希金做事没有耐心,总是变,就像他人一样,没有闲着的时候,总在动。1819年,他还萌生要加入轻骑兵部队,最后在奥尔洛夫少将的劝说下打了退堂鼓——
奥尔洛夫,您是对的:
我还是抛弃
我的轻骑兵之梦,
并且庄严地大声宣布:
战袍和军刀啊——全部都是虚荣!
1825年9月,亚历山大一世离开圣彼得堡,到气候适宜的亚速海上小镇塔甘罗格疗养,可是他11月19日突然驾崩。这个消息让十二月党人既惊讶又兴奋,也陷入了两难境地。如果他们要采取行动,这绝对是一个最佳时机,但是他们没有成熟的行动机会。时值俄国政局动荡,亚历山大的弟弟、波兰总督康斯坦丁作为理所当然的继承人却不想从波兰回来继位,但直到12月14日才正式做出放弃皇位的决定,而此前,国家上上下下都已经宣誓效忠于他了。这个时候,他的弟弟尼古拉决定称帝,他已经获悉存在着一个反对他的政府的阴谋活动。历史就这样选择了这一天:有人要称帝,有人要反对专制统治。这天上午,参与起义的队伍人数达到3000余人,他们聚集在元老院广场前的青铜骑士雕像旁,组成战斗方阵,拒绝向尼古拉宣誓。尼古拉一开始不想动用武力,派圣彼得堡总督米洛拉多维奇将军去谈判,结果遭到枪杀,最终,下令炮击。
3
杰弗里·霍金斯在《俄罗斯史》中拿出一节来讲述十二月党人,他对起义失败的悲剧予以了简明扼要的总结:十二月党人都是贵族和军官,……这些上流精英只占了社会的一小部分,也正是这一原因,使得他们与广大人民脱节。同时,他们在养育自己的帝国和所希望施行服务的人民(虽然是以专制方式)之间权衡比较,举棋不定,找不到一个合理的政治路线。而且当他们奋不顾身开始行动时,又对自己失去信心。既没有对目标给予足够和认真的考虑,又得不到广大民众的支持,因此十二月党人无法实现其目标。
其实,十二月党人的个别领导人临阵脱逃也是起义失败的一个原因。那天,具有北方协会绝对领导权的特鲁贝茨科伊根本就没去广场,他后来竟然跪倒在尼古拉的脚下,恳请沙皇宽恕。参加过高加索战争的雅库博维奇应该是一名干将,他倒是手持利剑赶来广场,不过突然抱怨头疼病又犯了,就撤退了。所以,当尼古拉下令炮击队伍之后,士兵纷纷败退、倒下,无法形成一个强有力的战斗集体,也就不足为怪。
几天后的夜里,在米哈伊洛夫斯克村的普希金听说圣彼得堡的流血之后,脸色惨白,整个晚上都异常沉默,一言不发。
12月17日,尼古拉任命了一个特别审讯委员会调查此次“阴谋活动”,普希金害怕委员会的调查波及自己,把他在米哈伊洛夫斯克村开始创作的自传手稿全部烧毁——这是他做得出来的。1820年4月,普希金在知道当局想要没收他的诗歌时,就立刻烧掉了手稿。普希金谨慎地对待了十二月党人的英勇,一时间变得比较“沉默”,同时呼吁各路朋友为他积极奔走,希望尼古拉开恩,结束自己的流放生活。
1826年5月11日—6月上半月,普希金在米哈伊洛夫斯克村给尼古拉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我是在2001年的夏天看到的,当时心里如结了一块冰——把普希金的一切美好形象全部封冻起来了。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把1983年买的《普希金抒情诗集》上下两册束之高阁,且让书籍冲里。诗集的“解冻”是在2015年8月,临去俄罗斯之前,我考虑要不要像把《俄罗斯的命运》《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连环画)一样,也放进行囊——最后还是没有。10月的一天,我再次看到这封信,心里依然冰冷。这封信,让尼古拉已经看清,诗人不可能成为十二月党人。所以,3个月之后,在克里姆林宫,尼古拉并不把普希金的“我将会和造反者一起出现在参政院的广场上”放在心上。
普希金在信中称呼“无上仁慈的陛下”之后,写道:
“1824年,由于我在一封信中对无神论妄加评论,不幸激怒先帝,因而被开除公职,流放乡下,并且受到总督监视。
“如今,我对皇帝陛下的宽宏大量满怀希望,并且怀着真诚的悔悟和坚定的决心,保证不再用言论同现存秩序对抗(对此我可以写出书面保证,也可以对天发誓)……”
然后,在另一张纸上,写上:
“本人保证今后不参加任何秘密团体,不管它的名称如何;兹在此声明,本人过去和现在都没有参加过任何类似的秘密团体,并且从来不知道它们的存在。”
4
8月18日下午,我来到皇村——普希金城,在林间走着的时候,尤其是在卡梅隆长廊上往下望的时候,有点替亚历山大一世感到疑惑:皇村学校怎么会变成自由与反抗的温床?那些少年就生活在龙榻一侧,开学和毕业他都去看望了那三十几个学生,时常也是格外关心,而他们当中竟然冒出一个用诗歌反对他的人,还有两位更是用刀剑挑战皇权。还好,后两位是在他死后。
我想象着1819年4月的一天,天很凉,亚历山大一世与皇村学校校长英日哈尔德在卡梅隆长廊下的那条湖岸上散步。沙皇想把普希金流放到西伯利亚,他得到密报:这个家伙让整个俄国都充斥着躁动不安的诗句。英日哈尔德自然不希望普希金被流放,尤其是流放到西伯利亚,以他对心高气傲的普希金的了解,流放等于毁了一个未来的诗人。于是他希望沙皇能用自己的仁慈和宽宏大度使得普希金回心转意。总之,沙皇要把普希金流放到西伯利亚去的消息放出来了。普希金害怕了,去求助前辈诗人卡拉姆辛,保证自己两年之内不再写反政府的诗歌。普希金仰仗着自己的诗才,使得一些人为他奔走,向沙皇求情,亚历山大一世心软了——普希金可以不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但是被派到伊凡·英佐夫将军帐下做事,实际上也是被“发配”,惩罚轻了一些而已。
再看十二月党人——1826年7月9日,在圣彼得堡法庭宣布了审判结果:在121名起义首领中,5人将被处以分尸之刑,后改为绞刑;31人处以斩刑,后改为终身流放;81人流放。普希金在皇村的同学、也是他最好的朋友普欣被判终身服苦役,后来减为20年;另一个同学丘凯尔别凯逃到华沙,却在那里被捕,判了20年苦役,后减为15年。
……生与死、饮酒与流亡、追逐女人与服苦役之间,无法准确地判定普希金到底站在了哪个位置上。但有一点是可以丈量出来的,这就是——诗人与战士之间是有着距离的。
回到1826年9月8日的那个下午,在克里姆林宫——
“如果你12月14日在彼得堡的话,你将会做什么?”尼古拉问。
“我将会和造反者一起出现在参政院的广场上。”普希金回答。
这之后,尼古拉又问道:“你的思考方式是否有所改变,是否能够保证今后改变行为,如果我将你释放的话?”
普希金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在长久的沉寂之后,普希金向尼古拉伸出了手,发誓会有所改变。
于是,尼古拉和普希金从房间里走出来,对等候在外面的大臣们说:“先生们,这是我的普希金!”
每每看到这里,欲哭无泪。为了自由或者说就是为了活着,多少人放弃了尊严,抛弃了朋友。而针对普希金,德·斯·米尔斯基说:“更为糟糕的是,他丧失了内心的自由,因为他们让他意识到,他的获赦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仁慈之举,他无论如何都永远无法对此做出偿还。”
可以说,1825年12月14日之后,普希金与十二月党人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这是诗歌与刀剑的距离,是生与死的距离。这样说,无意将十二月党人当作天秤,用来考量普希金的人品、道德、信仰和忠诚。实际上看,作为诗人的普希金,对于俄罗斯,对于世界,更有意义和价值。但是,十二月党人毕竟是一面镜子,使得普希金以及我们,都看清了自身存在的软弱与不坚定,这在平常的日子里并不显现,而在重要关头或是危急时刻,便可暴露无遗。历史,也就这样对英雄与懦夫做出了选择。
留给懦夫的刀剑,总是剩下最后一把了。
此刻,我想抓住它。
二、当春雨落在青草上,
那粒麦子……
1
8月17日,在莫斯科的特列恰科夫美术馆,我看到了佩罗夫1872年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画的像,也看到了克拉姆斯柯依1873年为托尔斯泰画的像。我很激动,与两位大师合影是必然的。因为两张照片,他们挨着——坐在了一起。我对自己这个幼稚的想法苦笑了一下。
于是,在圣彼得堡,我又望向天空的云……
2
1878年,托尔斯泰在阔别首都17年之后,重返圣彼得堡。他还是不太喜欢这个城市,好在会见了一些老朋友,进行了地产交易,也算不虚此行。11月28日这一天,托尔斯泰去听一次“神圣的人性”的讲座——本来这不值得一提,托尔斯泰对那个年轻的主讲人没有什么太多的好感,可是,听众里还坐着一位作家,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不喜欢主讲人的夸夸其谈,没有听完就走了,也就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擦肩而过。本来,两位大师是可以拥抱的,因为一个人的缘故只能抱憾终身。这个人就是哲学家、评论家斯特拉霍夫。斯特拉霍夫是两位作家的朋友。当时,托尔斯泰见到他时,嘱咐过不要向任何人介绍自己在这里,后者心里十分清楚,托尔斯泰并不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在场,否则不会那样嘱咐他的。就是说,斯特拉霍夫有意地让两位大师错过了。
3
1880年6月6日,陀思妥耶夫斯基抱病来到莫斯科。他为普希金而来。自1837年普希金去世后,俄罗斯大地还没有一座诗人的雕像。时间过去了43年,由公众捐款支付所有费用,这才为热爱自由、才华横溢,而又桀骜不驯、因决斗而死的诗人塑像——官方只能默许。这一天的上午,整个莫斯科的人似乎都汇聚在特维尔街心公园来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屠格涅夫、特列恰科夫、柴可夫斯基、鲁宾斯坦兄弟……但是,他没有找到托尔斯泰。他竟然没有来?!陀思妥耶夫斯基默默地看着普希金——诗人微微低着头,像在思考,又像在倾听,大衣披着,右手插在胸襟里,左手拿着礼帽,漫不经心地放在背后。
6月8日,在一个公开的集会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做了30分钟讲演,他说:
“普希金为我们创造了俄国美的许多别的典型,他们是一种存在,创造了诗人本身的人民精神也是一种存在,这种精神的生命力更是一种存在,这种生命力是伟大的、无穷无尽的。在普希金的身上处处可以看到对俄罗斯性格的信念,对这种性格的强大精神力量的信念,有了信念就有希望,这是对俄罗斯人的强大希望。诗人说:‘我希望光荣和善良,毫无畏惧地注视前方……普希金把这一切留给我们,作为未来仍旧在这块土地上劳作的人们的方向。没有普希金,我们就无法形成对独立的俄罗斯的如此坚强的信念,就无法形成今天我们对人民力量的自觉行为。”
看到这段演讲,我不由地想起勃洛克《致普希金之家》(写于1921年2月11日):
普希金!追随你的足迹,
我们歌唱秘密的自由!
请在艰难时刻给予援手,
帮我们赢得沉默的战斗!
陀思妥耶夫斯基继续讲演,但声音很低了,他是一个病人,他太累了。但他还得说:“普希金如果活得更长久,我们之间的误会和争执恐怕会少得多……但上帝却做了另外的安排。普希金在他正大展宏图的时候走了,他无疑把某些重大的谜团带进了棺材。我们现在正在猜解他带走的谜团。”
人们听到这充满力量、忧患的演说,激动万分,欢呼着尖叫着,沸腾了一般,很多人几乎晕厥过去。一位英国学者追忆那天时写道:“一个学生冲过重重人群,发疯地倒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脚下,失去了知觉。在集会行将结束时,上百名年轻的女人冲上了讲台——把屠格涅夫推到一旁,把一个直径达五英尺的巨大桂冠套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脖子上……”
也就是这篇私人笔记——有关专家做了正确的推测:安娜为了准备出版陀思妥耶夫斯基逝世后的全集,向斯特拉霍夫提供了丈夫档案的机会——他看到了这篇笔记。他想到了这篇笔记以后要公布于众,于是为了报复朋友,5年后给托尔斯泰写了那封信。
放眼看过去,在世界各地,在身边,“斯特拉霍夫们”大有人在:他们有才华,有能力,却常常出于妒忌、仇视,以及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别说使得两个相互欣赏的人不得相见,就是造成两个爱慕的人分开也是常有之事,甚至落井下石,背后放冷箭,踩着他人的肩头往上爬。是啊,既然有十二月党人,就有告密信;只要有普希金,就有射向诗歌与自由的子弹;只要有高尔基,就有泼向善良的脏水。由此可见,正义、良知、悲悯、同情这些品质多么珍贵——它们的对手就在暗处,伺机而动。
6
1910年10月28日,托尔斯泰离家出走,11月7日在阿斯塔波沃小火车站病逝,9日安葬在雅斯纳亚·波良纳。坟墓上没有墓碑。青草青青。
此前,1881年1月18日,陀思妥耶夫斯基病逝,1月31日安葬在圣彼得堡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的齐赫文斯基墓地。墓碑上镌刻着:“……我实在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烂了,仍旧是一粒;若是烂了,就结出许多好的籽粒来。”
两位伟大的作家生前没有见过面,画像在一个美术馆却不在一个展厅,墓地相距遥远,看起来不可能相见了。这是“青草”与“麦子”的错过。
但,显然不是这样的。
此刻,我抬头望着涅瓦大街秋日上空的云——会有飘向图拉的——在雅斯纳亚·波良纳的湖里留下影子;而当春雨落在那块青青坟塚的青草上,远在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的那粒麦子,一定感受到了湿意……
三、玫瑰花开了,
而醋栗还没有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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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8月17日的下午。小雨。莫斯科新圣女公墓。
契诃夫墓前。
我有点不知所措。
因为没想到在这里遇见的第一个“认识”的人会是契诃夫。
此前,已经把这块墓地牢牢地记住了,我还是不停地拍照——不停,是因为手在颤抖。墓碑一人多高,是白色的正面宽两面稍窄的四棱大理石柱,往上状似竹笋,盖上了一个黑铁屋顶,顶上向上竖立三根铁矛——铁矛上是三个小十字架——我没有打听出是什么寓意。墓碑上方镶嵌着一块镂刻的青铜板,上面是些花纹,中间看起来像是一个大大的俄文字母,中间的“T”里面刻着耶稣受难——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了。下面是几个简单的海浪线条。有人猜测,花纹寓意莫斯科艺术剧院的幕布,契诃夫的《海鸥》在此上演获得成功,而浪花象征着伏尔加河。墓地不大,四周用黑色铁条盘成围栏。这块墓地还安葬了两个人:最左面的是契诃夫的父亲,中间是他的妻子克尼碧尔的墓碑——几行凸起的俄罗斯文字,立在厚厚的大理石上,也是白色的,平卧地面,干净,而又安静。
地上有些潮湿,脚踩在落叶上的声音很轻,这样很好,不会打扰在此安眠的人。我看着中间的墓碑,想到了另一个女人——米奇诺娃。
2
米奇诺娃生于1870年,比契诃夫小10岁,是契诃夫的妹妹玛莎所任教中学的同事。米奇诺娃是个大美女,玛莎回忆道:“五官端端正正,灰眼睛妩媚动人,烟色头发松软光洁,两道眉毛乌黑乌黑的,看上去十分迷人。她的美貌太引人注目了,谁遇见她都会看得出神。”米奇诺娃也颇有才华,懂法文、德文和英文,还有一副好嗓子,立志当演员。
1890年3月的一天,米奇诺娃第一次去了契诃夫的家,相当有趣。玛莎和米奇诺娃一起走进家,让女友在客厅里等她一下,这之后她的弟弟正好顺着楼梯往下走,看见了米奇诺娃,他没有吱声,走进哥哥的房间,向哥哥说家里来了个漂亮的姑娘。契诃夫听了之后,站起来走出门去,穿过客厅上楼了,弟弟也跟了上去。不一会,兄弟两个又先后走下楼,然后再穿过客厅走上楼。这样来来回回好几趟,就是为了好好看一下米奇诺娃。也难怪,腼腆的米奇诺娃是用大衣的领子半遮着脸蛋的。事后,米奇诺娃对玛莎谈起第一次到她家的印象:你们家里的男人好多呀,他们一直不停地上楼下楼。
不久,契诃夫离开莫斯科前往萨哈林岛(也叫库页岛)远游,米奇诺娃去火车站送行。1891年1月9日,她向契诃夫发出了第一封信,两天之后他就回信了,愉快而幽默,针对来信“大概已经吃过五顿午饭和晚饭”,回答“已经吃了14次午饭和晚饭”。当然,作家识破了中学教师信中的试探,含蓄又夸张地说“再会了,我心灵的杀手”,落款“您的著名作家”。很快,她发来第二封信,“愿您再吃28次饭,这样您就全年不饿了”;他依然很快回信,到了5月17日,便坠入情网,呼她“金子般的、珍珠般的和天鹅般的丽卡”和“地狱般的美女”——原来,美女割弃了“著名作家”,与列维坦热恋了。
米奇诺娃的眼光十分了得,牵手就是俄罗斯19世纪著名的风景画家。列维坦与契诃夫有着男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1892年,列维坦觉得朋友的小说《跳来跳去的女人》里面的画家就是映射自己,当场与契诃夫翻脸了,三年后才重归于好。后来的《海鸥》里也有他的影子。1899年底圣诞节期间,列维坦来到契诃夫家做客。他们在书房里聊天,契诃夫在房间里慢慢走着,说是十分怀念俄罗斯中部的故乡景色,坐在壁炉前的列维坦突然让玛莎去取一张硬纸来。纸拿来了,画家裁下一块像壁炉龛那样大小的纸,贴在炉龛上,接着拿出颜料就画起来。他只用了大约半个小时就画成了:画的是田野上的草垛,背景是割草季节的月夜,远处是树林。这幅《月夜里的干草垛》从此永久地留在了那里。
米奇诺娃——这个“地狱般的美女”之所以“脚踏两只船”,也许是看出契诃夫并不急于结婚,这恋情不太靠谱。可怜的契诃夫被打乱了阵脚,连连发信给美女,姿态不能再低了:“我像一只老虎那样热爱着您,我向您求婚。”他还在一封信的末尾画上“穿心之箭”,恳请美女来家做客。单相思持续升温,到1892年的3月27日,契诃夫发出“严寒在我庭院里”的痛苦之声,也写出了所有情信中最为动情的一句:“丽卡,我热烈地爱着的,不是你。在你身上我爱着我过去的痛苦和逝去的青春。”两天之后又写了一封信,期望女神前来探望,哪怕是一次谎言,“丽卡,骗骗我们吧”,期盼之心溢于言表,更是留下了这句深刻的哲理:“欺骗要比冷漠好。”之后,再一次低三下四:“从头到脚都属于您的,全身心都属于您的,直到死都属于您的,爱你爱到忘我,爱到发狂的安东。”可见,契诃夫真的掏心窝子了。米奇诺娃可算来了,她应该是被感动了。不过,她与列维坦的浪漫史也恰好结束——巧合吗?总之,她的恋爱又有了档期。
自此,米奇诺娃完全扭转了自己身为中学老师与著名作家谈情说爱的被动。当然,她的“俄罗斯童话里‘天鹅公主的化身”之美貌无疑是一个有力的杀手锏。契诃夫自己也承认,“我永远不会成为托尔斯泰主义者,对于女人,我首先欣赏她的美貌。”很显然,他道出了很多男人的心里话——情愿倒在美女的石榴裙下。米奇诺娃机敏,有心机,时刻留意契诃夫身边的女人。当她发现还有靓女对契诃夫怀有爱慕,马上产生危机感,转而放下身段倾诉,“我非常忧伤,也非常想见到您”,还承认了此前之任性,“我当时太耍小孩子脾气了,这也让我感到痛苦”,并邀请契诃夫一起旅行。而这一边,契诃夫情势见涨,便置之不理,三个月竟不回信。好不容易回了一封,又以霍乱流行为借口婉拒了“可爱的小甜瓜”。之后,两人的书信往来中不时暗藏心机,斗着心眼儿。
总之,两人每当一方站得上风,另一方马上就放低姿态了。看,米奇诺娃一想到契诃夫又一个多月不回信了,于1892年10月8日发出火辣辣的热情:“我要燃烧生活,您来帮我快快地把它燃烧起来,因为越快越好。您曾经说过,您喜欢浪漫的女人,那么您与我在一起不会感到枯燥的……我大概就要死了,啊,您救救我吧,到我身边来吧。”两人感情又升温了。但也诚如评论家的判断,“他们之间时冷时热的关系照旧保持了下来。因为他们谁也不想跨出决定性的一步——无论是决定结合,还是决定分手。”这种“不确定性”终于导致米奇诺娃的再次“出轨”——1893年秋,她与有夫之妇的剧作家帕塔宾科热络起来——这是一个意外,契诃夫忽略了一个情节:有一段时间,米奇诺娃与帕塔宾科常常同时到梅里霍沃的别墅来做客。
梅里霍沃位于莫斯科南部,大约有75公里。1892年3月4日,契诃夫在得到两处抵押和出版商预付的版税后,在此买下了一座大房子。房子非常陈旧,经过重新粉刷,驱除了臭味和蟑螂后,成了朋友们来此聚会的中心。为此,契诃夫很开心,在给哥哥信中的签名处加上了房主的头衔。客人太多了,有的属于不速之客,为了不影响创作,他又在大房子旁边为自己盖了一个“人”字形的小木屋——我认定契诃夫墓碑上面的造型来自这里。他在小木屋完成了很多重要的作品:《第六病室》《脖子上的安娜》《带阁楼的房子》《我的一生》《套中人》《农民》,还有话剧《海鸥》。我看见一幅契诃夫1897年在乡间别墅的留影:戴着黑呢礼帽,两眼有神,一件灰色的大衣敞开了怀,显得腰身挺拔,左手插在兜里,酷极。这个时候的契诃夫是否想到了1893年那些美丽的夜晚,米奇诺娃边弹琴边唱歌,转身就对他做了“狠心的背叛者”,悍然与帕塔宾科出走巴黎,后果就是:她在异国他乡怀孕了,并遭抛弃。一时间,她崩溃了,又念旧好,请求契诃夫:“给我写信!……因为太寂寞了!”1894年9月18日,契诃夫回信表示自己身体不好,不断地咳嗽,接着写下一句非常重要的话:“很显然,我错失了健康,就像错失了您。”很明显,契诃夫看淡了两人的关系。两个月之后,米奇诺娃的女儿出生了。
1894年12月15日,米奇诺娃在巴黎向契诃夫倾诉了“寂寞,忧伤,郁闷”,以及“潮湿,阴冷,陌生”,真情吐露:“为了能够不知不觉地出现在梅里霍沃庄园,坐在您的沙发上,和您聊上十分钟,与您共进晚餐,以至于觉得整个这一年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俄国,好像一切还是原来那个样子,如果能够这样,我愿意牺牲我一半的生命!”可以说,在所有米奇诺娃写给契诃夫的信中,这一封最为真挚,感人至深。遗憾的是,这封信发生在她又与一个男人的恋情失败之后。半年很快过去,她回到莫斯科,不再怠慢,去看了契诃夫。也就在1895年5月,契诃夫开始创作《海鸥》,主人公妮娜就是以这个“跳来跳去的女人”为原型。这一年他还创作了抒情浓郁的小说《带阁楼的房子》。不久,两人修复旧恨,恋情复燃,但彼此的书信已经很少再有先前的热情、风趣、逗哏和意味深长。也许,正如契诃夫说的吧:“玫瑰花开了。而醋栗还没有成熟。”
3
那天是8月18日,下午五点多钟,我站在了圣彼得堡的亚历山大德里娜剧院前面,心情激动,不是因为这家剧院位于奥斯特洛夫斯基广场中心,也不是因为它是俄罗斯最古老的剧院之一——1832年由意大利建筑师罗西设计,以尼古拉一世皇妃的名字亚历山大德里娜命名,前苏联时期被改名为“普希金戏剧院”,现在又恢复了过来。当然,剧院建筑是气势磅礴的古典式,正面6根白色的柯林特圆柱挺拔高耸,上面是驾驭战马车辆的音乐之神阿波罗的塑像——我激动是因为我离契诃夫又近了一步。但是,我只能看着它,发怔了片刻,就离开了。往前走,前面广场的花园正中间坐落着建于1873年的叶卡捷琳娜二世的雕像,女皇高高在上,身披斗篷,手握权杖,扬着头颅,威武而高大。但她还是挡不住契诃夫的身影。我频频回望剧院,逆光中的阿波罗在蓝天的映衬下,剪影孤独。
1896年10月17日的夜晚,涅瓦河畔的契诃夫更孤独。
那一晚,《海鸥》在此首演惨遭失败。
10月12日的时候,契诃夫就预感不好,在圣彼得堡给玛莎写了一封信,劝妹妹不必动身来看话剧了:“……《海鸥》排演得很乏味。彼得堡寂寞无聊,演剧季节11月份才开始。所有的人都怒气冲冲、浅薄、虚伪……演出不会轰动,只会令人皱眉。总之,我心绪不佳。”但是,玛莎还是从莫斯科乘夜车于11月17日早上到了彼得堡。米奇诺娃16日就到了这里,《海鸥》首演,让她很激动。还有一个情况就是,在巴黎把她抛弃的那位剧作家帕塔宾科和妻子也要来剧院看戏,也可能剧作家想从戏里看出与米奇诺娃的那段恋情吧。玛莎陪着米奇诺娃逛了一整天,夜幕降临时坐在了剧院。剧院里已经坐满了观众,可是玛莎知道,这里的观众“迂腐守旧,衣饰华丽,态度冷淡,我越看心里越不安”。玛莎的回忆是可信的——第一幕开始不久,观众就不是认真看戏,后来有人竟然喝起倒彩,最后剧场里全乱了。两个女人一直熬到剧终。回到旅馆,心情沮丧,不说一句话,等着契诃夫回来吃晚饭,这是他们早上说好的。但是契诃夫没有来。其实,契诃夫看到第二幕时就躲到女演员列夫凯伊娃的化妆室,演出一结束就赶紧溜走了。他在圣彼得堡的大街上徘徊了很长时间,不知道要去哪里,直到凌晨两点多钟才跑到出版商苏沃林家里。他发誓再也不写剧本了,永远也不再写剧本了,即使再活700年。
11月14日,米奇诺娃的两岁女儿患肺炎去世。“祸不单行”也影响了两人刚刚燃起的热情,尤其是《海鸥》的惨败,在玛莎看来,给哥哥“精神上带来的苦痛就更大了,毫无疑问,他的健康状况因此而急转直下”,仅仅过去几个月,契诃夫就肺出血,住进医院。
4
一年多以后,契诃夫在信中婉拒了米奇诺娃求婚的暗示。原因之一:1898年9月9日,契诃夫到莫斯科艺术剧院去看《海鸥》彩排,与女演员克尼碧尔一见钟情;9月21日,他致米奇诺娃的信中毫不隐晦“女演员很可爱”,“如果我再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我要失去理智。年岁越大,生命的脉搏在我身上跳动得就越加有力。”其时,他才38岁。米奇诺娃预感不妙,10月11日给契诃夫写信,把柴可夫斯基的一个浪漫曲的歌词抄写在自己照片的背面:我的全部思想、感情、歌声和力量,都是属于你的!!!——但这一切,都晚了。
1898年12月17日,《海鸥》在莫斯科艺术剧院首演,大获成功。1900年1月29日,契诃夫给米奇诺娃写了最后一封信,“无论是在书信中,还是在生活中,您都是一个非常有情趣的女人。紧握您的手。”两人9年之恋到此结束。1901年5月25日,契诃夫与女演员克尼碧尔结婚。次年,米奇诺娃嫁给了莫斯科艺术剧院的导演沙宁。
不难看出,契诃夫与米奇诺娃之间不是没有感情,但9年的恋爱长跑除了审美疲劳,还交织着两人太多的猜忌、任性、不理解和意气用事。如果分摊责任,自然女方要多,尤其两次“不忠”无法在男方心里抹去阴影,而一旦心里有了可替换的对象,一定是快刀斩乱麻。当然,契诃夫也过于单纯,大多数的时间里没能掌控情感。这是他的性格所在吧。高尔基就觉得每一个来到契诃夫身边的人,“会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希望变得更单纯,更真实,更是他自己”。遗憾的是,米奇诺娃没有及早地看到这位老兄的良言,如果她再“单纯”一点,再忍耐一些,就是契诃夫身边的“海鸥”了。
米奇诺娃对契诃夫的爱情太缺少耐心了,而对荣誉又过于看重——希望契诃夫是原谅了她的。更何况,她的出现“唤起了契诃夫创作的愿望和激情”。很多契诃夫的研究者认为,除了《海鸥》中的妮娜,还有《带阁楼的房子》《牵小狗的女人》……都有这位美人的影子。即使没有,契诃夫在与米奇诺娃相恋的9年里写下了很多著名小说,却是毋庸置疑的。而这些书信无疑也是契诃夫文学的一部分吧。
米奇诺娃多次看过《海鸥》,每次都激动不已。后来,玛莎还陪着她到莫斯科艺术剧院看过一次,并把情景告诉了契诃夫:“在剧院里她哭了,可能那许许多多的往事又一幕幕地出现在她的眼前了吧……”
1904年6月8日,契诃夫与克尼碧尔一起来到德国和瑞士交界的巴登威勒疗养。夫妻俩很是恩爱,这从《契诃夫与妻子通信集》中收录的两人自1899年6月至1904年4月之间往来的851封信,可见一斑。在疗养区,夫妻度过了最后一段日子,两人一起散步,他给她讲故事,她耐心地听着。
7月2日夜里零点十五分,契诃夫突然感到呼吸困难,德国医生赶来时,病人已经知道自己病已垂危。医生后来回忆,契诃夫平静地对他说:“医生,我要死了……”后来,克尼碧尔对玛莎也说,医生来了后,丈夫用德语说:“我要死了……”然后喝了医生递给他的香槟酒,“静静地朝左侧躺下,不一会就永远沉默了……”
玛莎在回忆录里写道:他在生活和文学创作中,总喜欢简单明了。他的死也是那样平静,那样简单……
7月9日,契诃夫的灵柩到达莫斯科,送葬者人山人海,从火车站到新圣女公墓,一路上人们都是用手抬着伟大的作家。当灵柩缓缓放入墓穴之时,高尔基、夏里亚宾等契诃夫生前好友与成千上万的人一起唱起送丧歌:“永垂不朽!……”
这天下午,米奇诺娃到契诃夫家中吊唁,穿着一身黑衣裳,在窗边默默地站了大约两个小时。玛莎想与她说话,“可是她一句话也不回答……想必,她经过的往事又都回到了她的眼前吧”。
1939年2月5日,米奇诺娃在巴黎去世。
1959年5月22日,克尼碧尔在莫斯科去世。
5
那天是8月17日的下午。小雨。莫斯科新圣女公墓。
我在契诃夫墓地前,耳边总是萦绕着《海鸥》的一段台词,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一段。此刻,我想了起来——
妮娜:……我现在才知道,才懂得,在我们的事业中——不管是演戏还是写小说,重要的不是荣誉和荣耀,也不是我曾梦想过的东西。重要的是善于忍耐。……要有信仰。我有信仰,于是就不再那么痛苦,而当我一想到自己的使命,也就不再害怕生活。
海鸥,在飞。
如果你漫步到了莫斯科艺术剧院,就会看到剧院的门楣上,飞着一只永远的海鸥……
责任编辑 刘志敏
老范行军:作家。出版著作:品牌传奇《大牌密码:48个顶级名牌经营实录》;人生励志《职场道:汉字里的成功密码》;随笔《且歌且行:让灵魂跟上脚步》《且以空杯,默对繁华》《与海明威一起出海:〈老人与海〉笔记》等十余部简体、繁体版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