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晋
清明,是冷暖空气交融的和谐状态。古人云,地不知寒人要暖,然而对地表温度的界定总是无法离开人的感觉。地在更多的时候宛如人的皮肤,所谓塞外胡风朔气,无不与人肌肤的反映息息相关。人深知出自动物属性的窒息感一定与天气有关,与温度有关。
在这样的心境里,那些不可轻易或轻松抵达的地域一定是寒冷的,比如黄泉。当然,黄泉的寒冷主要源于无比强烈的孤独感,我们亲爱的人撒手西去,我们忘不了那种清冷的感觉。李商隐怀念他的妻子时说,“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是一个典型的以自身况遇体察亡人之境的例子。不仅如此,在某次应和时,他忍不住写下“愁霖腹疾俱难遣,万里西风夜正长”的句子。那是秋天,“愁霖”秋雨连绵,寒气隐隐,思心迢迢,西风一下子铺满了大地,似乎将诗人的内心世界放大了。腹中的怀念转化为隐隐的时令之痛,于是,一个人的痛苦变的恒永,有了人类的代言之意。某年春天,我漫游到杭州西泠桥南,那里是秋瑾的墓地,有一尊汉白玉全身塑像。我忽然想起她那句绝笔“秋风秋雨愁煞人”。在一种死寂的季节里,回望茫茫九脉,感受鉴湖高处沉沉阴霾,除了难以排遣的痛苦和悲哀以外,从高空扑下的寒冷成为她闭口不语的主要原因。
有时候,即使在一个相对温暖的环境中,那些横贯时间的事物依旧会带给你颤栗。西泠接往断桥的路上,在我与诗人李郁葱闲聊的某个瞬间,我抽身去看路旁的一块立碑。依稀记得那是1993年7月,天气湿热,连树荫都漫散着强烈的白光。碑文确定,脚下是苏小小墓。湖面的反光使人睁不开眼,脑中的天色却转暗了。花砖路退了下去,拱起的是大片的钱塘淤泥。“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诗鬼李贺华丽的文字中,掩饰不了的失落——时间使多少美人遭遇了旷古的孤独!后来,用词诡异的李贺已经茫然得无法自知,他写下:“西陵下,风吹雨。”
风和雨不可避免地被拥挤到这样的语境中。虽然如此,我们仍难以感受穷尽风和雨的意味,继而像秋水一样望穿它们。“冷”与“翠”的结合的确是包含鬼气的,它们很轻易地抹去了“烛”仅有的温暖。欣赏这样的词语是需要勇气和代价的,诗人徐志摩将曾经客居的佛罗伦萨命名为“翡冷翠”,1999年我去看他,那是在海宁硖石镇的西山山麓。同去的还有诗人韩高琦以及张敏华夫妇。徐志摩的墓园不算很大,幽静,与他一生较为浮躁的心形成反差。墓前有书形石碑,刻了他的两首诗,一首是《再别康桥》,谁也能猜到的;另一首则自状了他的死生:“我是天上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一场失事对他来说称得上是偶然,不过命运选择了他(此时,我想起了昌耀)——在空中追逐着伽利略的某一颗圆球的难道不是命运?他们两两相对。
命运啊,当我这个年龄……
厄运如此密集地分布到优秀者中间。1985年7月,我拜谒了杭州的岳飞墓。1989年秋天,我拜谒了少保于谦墓。1991年的某一天,沿着南山路从南屏向六和塔方向去,路左看到一个小园,没有任何文字说明。我打算离开时发现了蒿莱中隐约的神道,接着看清了相对的翁仲石马。走在神道上,唯有脚下茅草倒伏的声音,园中再无一人。坟丘前的碑文告诉我,这里是张苍水墓。曾任明兵部尚书、翰林院学士的张苍水,清军入关后誓不投降,转战浙闽长达19年,被人出卖,从容就义。清康雍时,墓名为“王先生墓”,即使为他撰写墓志铭的黄宗羲前来凭吊,也寻觅多时。埋没以又一种方式出现了。黄宗羲临别时感慨道:“萍梗还来酹晚鸦”。“萍”大抵指人生的一种状态,也就是活者的存在;“梗”无疑拟代着余生。再来拜祭,却言“酹晚鸦”,内心的酸楚略见一斑。更为酸楚的是文种。这位越王勾践的辅臣,忠心耿耿,但在复国之后被人猜忌,伏剑自杀。他的结局早早就被范蠡预言,“散发弄扁舟”的范大夫说,勾践这个人啊,可以与他共患难,却不能同安乐。文种怎么会相信呢?1993年,从宁波到绍兴,第一站就是越王台。高高的越王台草木皆兵,雄壮宏伟,文种墓偏于一隅,像是为昔日的事件勒铭。我默然对着这位憨厚的人,他被他自己的人事原则毁掉了。交错而出的花纹在青铜上展开乡土的阡陌,颈血宛如携带了红泥土的河水,他目睹河水在半空中的深深坠失。那里苔绿浓郁,树荫蔽日,适合一个被辜负的人掩住他的面目。
被辜负的还有唐婉。在绍兴,沈园是一处安静的地方。碑石铺就的小巷沿河仄转,暑热使人昏昏欲睡——事实上,我在沈园的某个榭腰上睡了一觉。下午的园子空荡荡的,几乎和陆游当年来时一样。湖水是一种固态,萍是萍的绿,草是草的绿,影子是影子的绿。鸟声,虫声,或者还有环佩声——我的长篇小说《宋词的覆灭》就是在这里构思的,最初它被叫作《沈氏珠帘》。林忆莲唱道“这城市有你想要的那么黑”,同样,这园子有你想要的颓废。不必提那几句《钗头凤》,在传播中,它们早已变了味。什么是错?错在哪里?错能够涵盖一切、表达一切吗?所以,唐婉的墓地在兰亭,曲水中流动着王右军的鹅,带着风雅吟哦的唇印,酒杯在春水和秋水里欹斜,悲剧里也会有一丝明媚。
还有琴操。琴操墓在临安的玲珑山上,离寺院不远。我去过三次,分别在1994、1997和1999年。第一次去是一个微雨的天气,诗人俞海特地买了临安的大粽子。在寺院周游良久,便向山中林密处闲走,见一个矮丘正卧。转到前面,只见三个大字:琴操墓。回想当时,我似乎显得很是木然。这种感觉在苏小小墓那里仿佛有过,但又有一些不同。在1996年创作长篇小说《玄奘》时,在记录者鉴因追思高僧时,在玉华寺的弟子们的哀痛之余,我借用了此时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两个字:因果。正如苏东坡在西湖上与琴操的对话里所藏的禅机。如果我记得不错,郁达夫是爱慕琴操的。民国某年,他与林语堂、潘光旦一起游玲珑山,曾经显露了几分的深情。当时墓小草深,三人沉默。后来林语堂这样安排,潘光旦去修冯小青之墓,自己去修李香君墓,而眼前的琴操墓则交给郁达夫。修与不修亦为因果,不过,面对一抔泥土,魂魄只隔秋草,几百年的光阴都如水气般蒸发,颦笑也化成了垂立者掌心的汗冷,脚下的苔土波动着,一只棹桨湿淋淋地便提到了眼前。1997年再去的时候,我写了中篇小说《南方的嘴唇》。
同样作了尼姑的还有小白菜。那一年与诗人李郁葱去余杭古镇,买了一些当地的山核桃吃,一路便进了一座小山。山名安乐,幽深,少人。下山时见一座六面体的宝塔,读旁边的文字,得知宝塔即是小白菜墓。这个哀怨之美惊动了慈禧的女子,用佛家方式完成了生命。这既是因果,却也是徐志摩式的偶然。隔了一条路,对面仍有一座丘陵,杨乃武的墓地在那儿。
安乐不知是否古名,现在想来,真的很贴切。这是大悲苦之后的大欢喜。
作了和尚的鲁智深,墓在六和塔下。作了行者的武松,墓地在西湖苏堤一带。修的要比琴操墓好。毕竟人是喧闹中人,地是喧闹之地。热闹人僻静地的恐怕是牛皋墓了。1993年某个清晨,一个人翻越栖霞岭。岭上遍植修竹,一路用雨伞敲响——没有“人语响”,倒像“钟磬音”。半山腰有一洞,牛皋墓在焉。有没有藤萝已经记不清了,但幽暗是有的。那里下去后大概便是岳坟了。
一些人死去后喜欢枕着一条江水,就像他们活着时夜夜枕着的戈戟。比如太史慈。直到今天,我仍然忘不了他与孙策交手,从马上打到地下,犹相抱着翻来滚去的少年意气。1985年去镇江,先到的北固山,北固亭,感怀了辛弃疾的悲壮和刘备的战略婚姻后,便去了太史慈墓。印象中那里很是僻静,草木萧疏,有如他与孙策单挑时带来的13位观战者。哦,他被张辽手下射死时正是我今年的年龄,41岁。即使心高气傲的周瑜,也承认这位有着剑客气质的人。
气质可以道尽长眠在镇江的那些人,像郭璞。郭璞的墓在金山,风水极好。郭璞的游仙诗很是有名,他创造的标图法解读《尔雅》的手段开了一代风气,但令他声名大振的是他那惊神泣鬼的风水术。据说晋家皇帝曾经因为他的准确预言,而将法令修改了。那法令如今看来让人心驰:不许埋葬龙角。少年时无法理解郭璞,在他的墓前也没有多大的内心波澜。现在想想,那墓里留着一枚龙角也未可知,或者是一片龙鳞。毕竟郭璞对于我们来说,犹如鳞爪。
镇江三山里还有焦山,那里留着王羲之的《瘗鹤铭》,国宝。只是所埋葬的对象不再是人。但是人与鹤感情很深,以至于把梅花当作娇妻,把鹤当成自己的儿子,日日带它们出游者,唯有林和靖。林和靖的墓在杭州孤山,与他经营的放鹤亭融为一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这是他的名句。如果不了解梅花、不了解鹤,这些句子岂非像不远处西湖的碧波,朦胧有感却始终不能完整地捧在指间。第一次去林和靖墓是1985年,从镇江离开,一路行来。我记得曾经有人将孤山的刻字用身体遮挡了一半,留出一个大大的“孤”字,令人心怀大乱。遥想林逋当年,隔断人间的感情,甘愿作一个孤独的物语者,莫不是一种巨大的偿还?
然而即便如此,一时和一世又有什么区别呢?
1985年夏暮去苏州,在虎丘试剑石的一侧见到了真娘墓。在唐人眼里,这是一个像苏小小的女子。当年名重长安,有才情,有颜色,唯独没有命运的青睐。安史之乱把一个这样的人送给了姑苏,从此城中不再有宁寂之夜。不幸往往由翩翩公子带来,某个男人爱上了她,而她却不忘留在长安的婚约。她被他热烈的爱,或者说是被盲目之火驱动着的爱,吓着了。于是,悬梁自尽。白居易写道:“真娘墓,虎丘道。不识真娘镜中面,惟见真娘墓头草。霜摧桃李风折柳,真娘死时犹少年。脂肤荑手不牢固,世间尤物难留连。难留连,易销歇。塞北花,江南雪。”诗的末端逼人落泪,有点像他的那首“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的恍惚。据说原本茉莉是没有香味的,自从在真娘墓上栽了它,香便有了。
古人相信死去的美人不腐,有些时候她们会缭绕着稀薄的香气在空际往来,有时她们干脆化了原身,直接飞升而去。比如薛涛,比如杨贵妃。1990年春暮,我在成都找到薛涛当年的居住地,名字很好,叫作枇杷巷。那里有售卖薛涛笺的,上面带着浓浓的浣花溪水的色泽。校书井记得好像封存了,一地的细碎花瓣,乳黄色。据说这一带落雨成珠,拣拾珠子连缀,遂成珠帘。望江楼东边锦江之畔有薛涛墓,满目的翠竹,恍如跳着大唐的乐舞。我在那里写了一首诗:“千年得一友,校书门前苔。冷香空册去,幽语破竹来……”
香的意象是这样强烈,致使由嗅觉扩大到视觉,直入肌理。最早杨贵妃的墓土常常被人挖取,妇人相信用那些土敷面能够让自己美丽起来。2006年7月,我去陕西考察唐朝的一些建筑格局,为将写的两部长篇小说作准备。杨贵妃墓是几天后去的,墓园布局规整,十分静谧。唐人记载这墓里只有唐明皇送给她的一只香囊,人已尸解,入了仙籍。白居易的《长恨歌》和洪昇的《长生殿》都描述了杨贵妃的海上生活。“海岛冰轮初转腾”,华丽,优美,天上人间的指间折返,旋律中词的间歇被浓浓的醉意摇曳出了形姿,这是梅兰芳先生的贵妃。2006年初春,从香山的一侧骑马而下,远处看到的地方是梅兰芳先生的墓地。暝色齐着最高的松枝,建筑物开始了模糊,同样,时代也模糊起来。
唐明皇的陵墓没有去,这是犹豫之后作出的决定。长安皇家三大内今天也不见踪影,包括长长的宫中夹道。后来去了乾陵,武则天和唐高宗在兹。晚年的唐明皇回忆起祖母牵着自己的小手走过那些昏暗的殿廊,他在浸泡温泉时也忘不了那种奇异的温暖。然而他亲手杀掉了她的女儿、他的姑姑太平公主。武则天也不免这样,在乾陵周围葬着另外几个被她赐死的儿女,如章怀太子和安乐公主。我走上乾陵的神道时,阳光最为毒辣,即使是高大的无字碑都很少投下阴影。站在六十一藩臣像那里远望乾陵,身边的世界顿时一分为二。
对陵内世界的猜测吸引着人内心的最暗处。当陵墓被打开,一切都被清理干净,真实驱逐了人们的想象,即使如此,一种莫名的恐惧还是会到来。
十三陵前后去过两次,1995年和2004年。后来追想,地下建筑工程的浩大感是导致人产生恐惧的根本原因。空间意味着潜伏。摩肩继踵的游人把这里变成了商场,事实就是这样,临近午后或者游人稀少的时候,很少有人走下那愈下愈深的台阶。打开的陵墓就是黄泉被照亮的那一段。比如定陵,用来比喻和体察那种无底无边的空寂,那空荡足够了。再巨大的棺椁与空间相比都显示出它们的渺小——熟悉会越离越远,尘世会像橡皮一样被轻轻擦掉。
空间缩小,感觉又好一些。2001年4月去广州南越王陵,一直下到裸露着泥土的穴坑内。除了一些人殉遗留下来的骨殖,穴坑看上去有如小时候习惯了的菜窖。这是空间缩小的结果。消除恐惧的还有佛法,如果法门寺的地宫算得上佛的安葬地的话,在地宫里,我丝毫没有陌生感,以及无来由的畏怖。
但是陵墓适宜作地上观,传统而言,地下阴气重,伤脉,伤运。人文角度考虑,隔绝是一种尊重。何况在地面,陵墓不是单独的存在,与花草亭台一起,它们成为不可或缺的构成。所以,在地上,墓游是一种快乐,它突出了你追思的力量,和内心的道德分量。有很多帝王的陵墓我都是这样游历的,比如吴越王钱镠墓。镠,精纯色美的黄金。历史上,这块金子确实散发出他迷人的光芒。他在东南治水是有功的,传说他修建防海石塘,引箭射杀水中鱼龙。俗语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湖熟,天下足”,几乎都是钱镠之绩。1999年,我去临安拜谒了钱镠墓。墓地修得非常好,墓后有山丘,松风劲吹。
1990年在成都时,抽空去了刘备墓。墓在武侯祠内,为一个圆包。不太大,松柏茁生,负势竞上。环之行走一圈,算作扫祭。作了一首诗,《谒刘备惠陵》:“雨催陈叶春又发,青苔半上汉王家。因过啼鹃思蜀帝,为驻高陵羡落花。斑竹垂剑听风雨,老蕉捧疏话桑麻。登临向晚哭三顾,屐痕寂寂日西斜。”2005年7月去九寨路过成都,又一次去刘备墓。比起十多年前,这里已大不相同,从外貌上体现出了文化遗存的价值。有一个较为窄小的墓道,石人石马,相对安静。
这些可以算是规模较小的帝王墓地。更大的或最大的应该就是秦始皇陵了,整整一座山。世界之外,就是山之外。大到无法仰望。在兵马俑和华清池之间有秦始皇陵的路标,不过这样的路标多半体现了象征主义的魅力。大片《神话》猜测了一个气势磅礴的皇陵内部,它占据了三个维度,展示出世界秩序惊人的美。目睹这样的气象,灵魂都窒息了。
一些往游的墓地是早早就知道的,去那里更多的只是表达一种崇敬之情,像南京的雨花台、广州的黄花冈、伶仃洋上的虎门、郑州的二七纪念塔等等。一些几乎从出生地开始都去过一遍,如孙中山先生,中山市的故居、南京的中山陵、北京的碧云寺;再如鲁迅先生,绍兴的百草园、三味书屋、咸亨酒店、上海的虹口等。一些并不是墓,却可以像在墓前一样追思,比如扬州的鉴真纪念堂,它与在日本的唐招提寺遥相呼应,一始一终;还有扬州的平山堂,六一老人欧阳修所建,那里有祭他的祠。1993年去绍兴,买了一份地图寻找青藤书屋,白墙青瓦的夹巷里人声寂寂。书屋被一条锁子关牢,从门缝内觑入,只看到一片的湿白以及绿苔的反光。忍不住想起,朋友来访,徐文长以股抵门,大叫文长不在。轻轻在外面勾紧了两门,似乎看到画家得意回屋的样子。苏州的曲园有俞樾的故居,记得在读《德清俞氏》一书时,曾被两张相似的照片深深打动。一张是年老的俞樾和年幼的孙子俞平伯,一张是年老的俞平伯和年幼的孙子俞丙然。这两张仿佛可以重叠的照片隙缝中有80年的光阴。
还有一些像夜里海上的浮光。2000年2月,在上海,一日傍晚出行,路灯映照中看见黄道婆墓。脑中浮升了范曾给她画的像,素绢裹头,朴实地微笑着。灯光在暗红的墙面投下了经纬。2006年冬天,在北京大学,高台上有横碑一座,是埃德加·斯诺墓。那里靠近未名湖,原来是花神庙的遗址。今年应该是他逝世35周年。哦,也是冬天,这一年的2月,从北大三角地路过,看见王选院士的灵堂。在我每夜的工作中,时时刻刻都与这位“当代毕昇”的发明打着交道。记得1987年从事报纸编辑工作时,排版印刷离不开铅字、铅条、铅皮、油墨和钢板,报纸付印后,两手都是黑泥。激光照排改变了这一切。
并不是远离,并不是在远离中窖藏出了诗意,墓地只是别处的生活。我想起那句有名的墓志铭:
“我曾经像你一样。你必将和我一样。”
如果我们不去靠近墓地,死亡会不会永远找不到我们?
我想起我的姥爷。时间不算太久,也是3月。他走的时候是一个静悄悄的夜晚。在他的小屋里,他仰面躺着,呼吸急促,我的舅舅陪着他。隔着一堵墙,我盘腿坐在小床上,低低地,莫名其妙地念着这些句子:
揭谛,揭谛,婆罗揭谛,婆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后来我想,那时一定是他要走的时辰。他的头在我的怀里,在我一遍遍的呼唤中,他的眼睛深深闭着,宛如天门。我的两颊仍然能够感觉到从他脸上的毛孔内微微逸出的热气。我相信他在看着我,他像一条射线一样进入了一个点,进入了无明。几天前,他就是这样看着我,茫然,隐隐怀着一丝向死的羞愧。我看到他的面肌急剧地塌陷下去,黑色透过颧骨散发开来。我知道,我们彼此都看不见了。
一个八十多岁的老者,他的皮肤有如婴儿。他一生恬淡。自适。
我忘不了早晨在朦胧的睡意里,依稀听到他拉出的京胡声。声音是被捂着的,极细,极低,仿佛幻觉。他的起居很有规律,晚上八九点钟睡下,凌晨三四点钟起来,扭亮小屋的台灯,读书,写文章。文章大多与传统道德有关,与这座城市的点点滴滴有关。他的京胡是他自己做的,他用的书桌是他自己做的,我们少年时拥有的带抽屉带暗锁的盒子是他做的。他的隶书写得很好,从容且飘逸。我上夜班,回去后写东西,总记着他无声地穿好衣服,轻轻开门出来,朝着我微笑。他帮我搜集整理我发表了的作品,有时坐在我旁边,默默看着我写下一行行文字。那一次夜半,我看完一场足球赛,换台换出纪念梅兰芳先生诞辰百年的京剧晚会。我叫醒了他,于是,我们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低,两人拉了小板凳,几乎让荧屏的光照亮了全身。我和他悄声谈梅兰芳,《贵妃醉酒》《天女散花》《宇宙锋》《战金山》《铡美案》,他尽管抑制着兴奋,但我发现了使他快乐的最好方法。给他的骨灰下葬时,我买了一些京剧光盘和磁带,放在他的枕边。
姥爷的墓地有着极好的风水。我们封穴、填穴、栽树,安魂炮在我们身后不绝地响着。那一方墓地不大,比起年轻时他的家族所拥有的院落,小得太多。记忆是容易缩水的。我的母亲经常给我们回忆她小的时候家里的后花园,他们叫它后摆院。母亲用鲁迅先生的百草园来比喻它。现在我大概弄清了它的格局,在正房的后面,直长的样子,遍生诸草,有一口井,有一扇后门。母亲一天里快乐的时光在这里,痛苦的时光也在这里。每当天黑,那一扇后门的关闭任务是属于她和她的姐姐的。那时的黑夜比现在黑,她说,通向后门的路何其漫长。于是,我总会看见,一对花衣花裤的小女孩,合打着一盏灯笼,挤挤挨挨,战战兢兢,被一团光雾包围着向前去。事物不断地被映亮,随着她们的想象,身后的未知逐渐成为一个巨大的集合,她们喘不过气来。有一次,风突然吹灭了灯笼,大门发出可怕的吱呀声。她们扔了灯笼,抱头跑回家中。
你姥爷真狠。母亲总是这样回忆,他手里的板子把我们的掌心都打肿了,命令我们重新去关门。
……现在,无数次的,手伸出来——你再打一打啊!再打一打!
那一夜,我为他守灵。烛火摇曳,焚香在明亮的空际聚起云雾。三点多的时候,我似乎又看到他从小屋里出来,朝我微笑。是的,我丝毫没有他已经离开我们的感觉。然后,我铺开纸,提笔写下这首《留别吟》:
灵失魄,天目合。冥有知,人空落。
一朝清风催驾起,云烟不辨世间陌。
才食蓬岛接仙果,又被月宫缠丝络。
轻身浮过几重天,却随青鸟扶摇去。
续缘不度三百年,位列莲台九十座。
忽然见诸罗帐里,字象无痕影寂寞。
烛白流涩香灰短,不知幽魂卧呜呃。
亲戚余悲儿孙挽,霹雳一声滂沱泪。
或云识记寸草心,欲报无期阎牟错。
且将腹哀强作欢,胡琴挹尘谁与握?
幽冥。有时候在古老的墓地前肃立,总会想到这样一个词。我相信那里不是我们看到的样子,它们的长度、宽度以及高度,都与我们感知的疆界无关。被暴露的陵墓是这样,从不被惊动的陵墓也是这样。千年的和几个小时的,不会有什么区别。当最后一捧黄土撒下,地下的生活随之开始,正如马王堆那幅著名的帛画所描绘的,我们的肉眼无法从烟云中捕捉到这一切。
然而神秘不时会出现。
祖母去世的时候,我回到了老家。老家离太原不远,村子植被缺乏,到处都是黄土。祖母的棺木停在院子里,正对着院门搭有灵棚,临时扯了一条电线,接了一只灯泡。祖母也是高寿,我瞻仰了她的遗容,修饰得非常好,仿佛熟睡。她的脸似乎比生时瘦了一些,但皱纹也少了。依照俗例,棺木要停放几天后才能下葬。村人嘱咐我们,夜里12点千万不能出屋,那是灵魂游走的时刻,祖母要和生前的一切作告别。暮色降临得很快,乡村的夜晚非常黑。我和弟弟送走了四处住着的亲戚,回到屋里。旷野的宁静无休止地延伸着,我们迟迟难以入睡。挂钟敲响12点时,外面突然起了风,胡旋着从窗台上掠过,然后是玻璃的颤抖。我的全身一阵阵地发麻,有种想不起来的熟悉弄凉了我的脸。我看见原本长明的灯泡一闪一闪,左右飘荡,弱光甚至照射到了院子的各个角落。我悄悄贴近了屋门,在门帘的拍打中向外面窥探。院子是昏暗的,也是空荡的,什么也没有。但我真实地感受到了一种呼吸,就在帘子的后面。我心里说,是您吗?风立刻停了。
佛教里有一种可以获取前世经验的宿命智。我总会从心底产生出莫名的畏惧,但一切却又不被清晰地表达出来。下葬的日子是一个极重的阴天,这是提前选定的日子。早逝多年的祖父被惊动了,他的棺木连同周围发暗的土壤暴露在天光里。他们预定了一个阴天!这场合葬影响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我试着去感觉身边的那些偶然,有时它们显露出一丝痕迹,有时让我确信这是一场安排。就像她成为我的祖母一样。
另一位被我称作奶奶的,与我并没有血缘关系。当年在关东的时候,她与她的丈夫对我的父亲很好,父亲称他们舅舅和舅妈。他的舅妈十分干练,总能够把禁止在关东流通的纸币带进去。父亲曾经多次为我讲述她抱着他闯过日本兵关卡的事情。解放后他们住在天津,在新货场大街盘了一个门脸儿卖日杂。我幼年在他们膝下度过,他们对我十分溺爱,经常给我买烤鸭吃。我至今记得她的样子,她习惯坐在炕上吸烟,黄昏时分,从她嘴里吐出的烟雾使我们家早早有了夜色。病重的时候,她想回东北老家。父亲背着她上了火车,一路回到吉林。1990年10月,我从绥芬河离开,坐火车半夜到了敦化。第二天一早,姑姑一家找了车,我们一起去给她上坟。路很远,天气晴和。她的坟修得比较齐整,是他们的合墓。对这位爷爷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只记着他在夏天露着的脊背,我喜欢趴在那里。他比她走得早。那天我们为他们祭奠,当我烧纸时,纸灰盘旋上升,越上越高。我被这奇异惊呆了。当时四野无风。姑姑说,你千里迢迢来看他们,她欢喜呢。这不会是别的,我坚信。一次与姑姑聊天,她说起某一年她去天津,到新货场的旧居去看她留下的女孩。夜间出来打水,忽然看见她躲在墙的夹角阴影处,很不安的样子。姑姑好像问她怎么来的,是不是跟她一起来的,等等,但她始终不发一言。
这些不太适合用灵异一词来概括。
2005年秋天开始,我与山西电视台、山西人民出版社以及尖草坪区文联的朋友们拍摄以傅山生活为主题的电视片。我们几乎走访了北郊西山傅山活动过的所有地方。2006年初夏的一天,我们上到以干旱著称的马头水乡,那里的农田某处,据说藏有傅山的墓。我们随着一辆送水上山的车找到了墓地。墓地在一处环型土台上,坟包范围较大,长满了植被。土台上不生庄稼,只生有一种草,叫作荆芥,是中药材。奇特的是,方圆数百里的土地,仅仅在这处土台上生长着荆芥。而我们知道,傅山的医学很是高深。墓地的右侧有一个盗洞,不知何年所为。墓没有碑铭,我们采访了这块田地的主人,是一位80多岁的老者。他说他们家祖上就给傅山看坟,直到今天。采访结束后,我们在村子里买了一些香烛、点心和黄纸,还有一瓶白酒,准备祭奠一番。当香烛点燃,黄纸烧起来,白酒在坟头浇洒时,异事发生了。晴朗的天空突然便暗,大雨倾盆,一下子将我们全身淋透。为了保护机器,我们一路滑跌进到车中。大雨足足下了二十多分钟。事后,不少人认为,这可以算一场奇迹了。
突如其来的大雨印证了墓地的归属,也让我们明白了幽冥。
清明前回想起这些。
古人相信,清明时节能够使人的灵窍看到那些无形中的事物,清明是地暖的标志,而地暖会产生交流的欲望。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