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台少年

2016-05-14 18:44禹风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6年5期
关键词:炮台营长大鹏

禹风

老芒果树张开墨绿树冠罩住三栋小楼,墙被枝叶放肆阻挡,只勉强露出几块暗红方砖,窗户尽陷于绿。院子里,燃烧的毛面黄纸一张张负痛般蹿向天空,烧黑翻卷的纸屁股断续泄出白烟……渔村老人又在拜老爷,他们每个人都自己选老爷,可以是一个传说中强有力的古人,也可能只是一个路头公……浴火黄纸驾风飞驶,有一刹那绕住了芒果树,造成树开群花的幻景,远看却是楼失了火,火苗溢出树梢。

渔村在海湾边,前望平静海水,后倚古炮台。海湾里热闹着渔船,那种黑乎乎舷边绑很多泡沫塑料的小船,船上有一个、顶多两个老头,少有年轻人,女人上船自古是忌讳。老渔夫的脸晒成了泥陶,肩上搭着褪色毛巾。渔船的蚁堆附近竟有军方的舰艇泊在浅水,舰艇镶满圆圆的铁碟子,据说属于空军编制。村后面的古炮台,曾是大清海防,所有铁炮均已朽烂,用糯米搅合石粉垒砌的炮台却坚固如新。站在大炮台上,树林、村子、海湾、渔船队、舰艇、远处的云和闪烁的波涛如画展开眼里。

十七岁少年张挺进傻站在炮台上,风撩起他额发,他眺望海湾,却什么也没看见。他这个年龄,只能看见自己,看见皮肤周围的东西,看见家里和邻居家的怪事,看不见远处。张挺进也不是从正门进的炮台,正门是团部办公室,加了岗哨。海军的这个陆战队团被分配在炮台驻扎,漫漫的荒废岁月后,炮台从朽烂和污秽中被拖出来、擦干净,重新和军人在一起。营级以上军官和家属住进了围绕炮台石墙搭的军用铁皮宿舍,房间的里侧直接靠在炮台墙上,外侧是炮台的护城河,从窗户伸出手,就能把线甩进清澈的河水,钓起柳条鱼。

张挺进有点惆怅,有点难过,因为妈妈偷偷在哭,爸爸的部队要开拔,去南海和芭蕉国人抢小岛。张挺进很担心他爸爸会被芭蕉国人打死,如果发生那样的事,就糟了!

上层炮台就在宿舍房顶旁,和房顶齐平,挺进和上来时相反,脚勾石墙沿,身子像白天的蝙蝠那样柔软地挂下去,手攀住自家的波纹瓦檐,荡了一圈,伸直腿,刺进窗户,身子掉到小小行军床上,整个人弹起来,落下去,躺安稳了。

他的房间小得像个笼子,一张行军床就把房间占满,连书包都只能放在外面父母睡的大房里,其实这房间是爸用炮台院子里一棵长歪掉的小樟树刨削敲钉隔出来的。墙壁还有股樟木味儿,闻一下可以提神,一直闻,喉咙长刺啦!

他斜躺在床上,眼珠凸出的牛眼睛瞪着天花上漏水留下的浅黄水迹,这水迹像一条趴开腿的蜥蜴,也像两枝写意的百合。挺进的招风耳朵被枕头托着,脑袋像被这阴湿的房子洇出了两朵蘑菇。突然,他一个打挺坐起来,天线般的招风耳甚至转动了一下,他听见了那个声音!他脸一下子绯红了,转身前扑,悄没声息地趴到对着炮台廊道的小窗户上,他把窗帘拉拉拢,遮住自己的鼻子嘴巴,只露出一只正午的猫眼睛,瞪着走来的人。

走路过来的两个女人背着光,跃入眼帘的首先是被阳光勾勒出的身影,矮胖像梨子的影儿是村里孩子鱼头的外婆,说是在团部打杂,天天唠唠叨叨在河边散步;像条水蛇的那个影子粘在鱼头外婆边上,似乎不该在陆战队大院出现,本来属于文工团,那是马雄军的老婆。她的嗓音像一种沙沙的甜水,像妈妈放在石臼里捣碎的番石榴渣渣,张挺进受不了。他张望了一下父母的动静,不由得拿手捂住了自己慢慢翘立起来的裤头……

张挺进每天去学校上学,这个学校是特地为石炮台的部队子弟办的,村子里也送几个机灵点的孩子来蹭课。那天他和村里孩子大鹏、鱼头吃完午饭去爬竹竿,三个人三下两下就和猴子一样爬到竹竿顶上,大鹏和鱼头哧溜滑了下去,张挺进却在半途出事了,他紧紧抱住褐黄色的粗竹竿,几乎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只蛤蟆,他抽搐着,慌乱地觉得自己要死过去了,尖端那个地方正在竹竿的摩擦下翻腾,一种从未有过的舒服痛苦交织的感觉让他要昏了,他抱紧竹竿,意识到自己快放弃什么了,放弃吧放弃吧,放弃是狂喜的事。

从竹竿上慢慢凋谢下来,挺进对不解地看着他的大鹏和鱼头傲慢地仰起下巴:“我发育了!”

“嗯???”

“不懂?”他轻蔑地看着他们,低头偷瞥一眼潮湿了的裆部,“不懂就算了!”

外屋爆裂一声呜咽,那是妈妈在告别爸爸。团政委和团政委老婆的告别是最先进行的出征仪式,然后才慢慢轮到其他人。爸爸正对妈妈起誓:“我一定好好儿的,活着回来见你!”

挺进的门被推开了,他已经端端正正对着门立定,爸爸看了他一眼:“托你办的事情记住啦?”

“记住啦。”少年恭恭敬敬回答。

全副戎装的军官伸手在儿子的乱发里用力抚弄了一下,转过身,又转回来:“海岛上有很多海螺,给你带几颗好看的!”

孩子突然扯住父亲的袖口,脸红了起来,呼吸也浑浊了:“爸爸,你要小心!子弹可不长眼睛!”

妈妈在边上听见这句,又抽噎起来。军官露出一丝柔软的眼色:“放心!爸是常胜将军!”他从领口里扯出一只小小的玉知了,挂在儿子颈上。

军官走了,背着出征的行李。妈妈收拾着空荡荡的房间,失去了语言能力。张挺进决定去看看别的人家如何说再见,他关上门,轻悄悄地,像一只壁虎,又从窗户翻到炮台上头去了。

此刻,从炮台上俯看下去,军营热闹了。

这个团,任何热闹场合都少不了马雄军,马雄军不是团长,可他是一面旗!这话不是随便话,是舰队司令本人阅兵式结束到陆战队视察时说的。马雄军身高一米八五,熊肩蛇腰,腰里扎根牛皮武装带,剑眉向额旁四十五度飞起,一对丹凤眼好比吕布再世,看谁都一道剑光。阅兵式上马雄军高举陆战队队旗,“咣咣咣”合着五百名壮汉的正步,在麻雀般飞起的黄色沙尘里如古代战车的辕马冲到检阅台前,他头刷地向主席台扭去,射出一道辣光,红底蓝星星的队旗在他手里猎猎作响,换个方向飘扬。司令当场被雄军的眼光刺了,踉跄一下,猛然鼓起掌来……

在少年张挺进眼里,马雄军是青春榜样,他的威武之中还带着风流体态,让他着迷,然而,真正让马雄军成为挺进心里一面旗的,归根结底还是他老婆朱丽。

部队不可避免要开拔了,去海岛,去前线,去和芭蕉国人面对面!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个道理谁都懂,没异议。可是,两国相争不是邻里纠纷,说动手就会动手,子弹不长眼睛,男人们、父亲们这一去,完全有可能一去不回!

古炮台是圆的,圆的中间是青草萋萋的大操场,张挺进趴着石墙往下看,老老少少都跑出来了。起先是叽叽喳喳有点兴奋有点做给别人看的热闹,渐渐送儿子的老婆子、送老公的小媳妇就起了哭腔,人群刹那间安静下来,女人的呜咽像空气中飘的炒辣椒烟气,把人睫毛一下子打湿了。紧接着,有奇异的雾气出现在操场上,这雾是海面上飞过来的,带着海的咸味和腥气,一下子让女人眼前的战士模糊起来,他们飘飘欲仙得让人害怕,这难道会是好兆头?女人们下意识地抓住儿子和老公的手臂肩膀,发起抖来,大悲之声眼看嚎啕出来。

“婆婆妈妈给我站开!”霹雳一声喊,海雾里马雄军马营长甩开老婆朱丽白藕般绕在他脖子上的长臂,猛然跳到军旗台上:“你们都是军官家属!陆战队军官谁哭谁给我滚!”

张挺进的政委老爸从炮台大门口走出来,手里拽着牛皮腰带,步伐稳稳的,赛过平常天气里出来散步。

人群鸦雀无声,女人大多数低了头,无声吞咽柔情;军官们自觉站起队,向右看齐,脸上带了悲壮的霜色,有了杀气。张政委看看天鹅一样站在人堆里的朱丽,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跳上军旗台,拍拍马营长的宽肩膀,马雄军默默跳下旗台,站到队列里。

“做好出发准备!国家用我们,是我们军人的荣幸!”政委不动声色地吐出这句感慨。他看看四周,看看仿佛被抢夺了的女人们,加了一句:“家属回营房吧,我答应你们,人是我带出去的,我会把人都好好带回来!”

少年张挺进在炮台上红了脸,很不舒服地忸怩了一下:爸爸说大话了。这是去打仗!子弹不杀人?

一声真实而凄厉的呜咽忽然从女人堆里排空飞起,这是朱丽,她一边扭腰摆臀跑回营房,一边回眸飞溅出不可思议的晶莹泪珠:“你要回来呀!雄军!”

马营长白皙的面孔涨得通红,他低下头,咬住了刚才被朱丽搂得直立起来的军衣领子。

在张挺进的记忆里,部队就是这样和女人分开的。四周是潮水般退开的女人,仿佛红潮消逝,留下一排站得直直的绿色水草,父亲是水草边的一条鱼。马雄军是水草那随波漂荡的叶尖,这个健美的陆战队军官,就这样英姿勃勃留在了张挺进心里。

暮色沉下来的时候,军官们走出古炮台,去附近的兵营领上各自的兵员,第二天拂晓上了舰艇。

没有了男人的炮台,成了少年乐园。

张挺进翻开妈妈的针线包,拿出她扎鞋底的大针,他从父亲留下的工具箱里翻出铁锤子,竭力把大针打成一个鱼钩。针弯了,没形成一个完美的钩,倒成了回形针一样的一个U字,他认真想了想,把拾来的一颗黄澄澄的子弹壳穿在“鱼钩”后面的细绳上。大鹏和鱼头从村子后的菜地里给他挖来一石碗红蚯蚓,他们三个悄悄从教室的矮窗户翻出来,回头看看打瞌睡的语文老师,一溜烟跑进了炮台。

一个接着一个,在张挺进的卧室窗框上引体向上,如尺蠖青虫弯曲弹跳,他们上了炮台,斜斜靠在朽烂的老炮筒子上,点上挺进衣兜里翻来的烟屁股。少年们笑了,瞄着天上的飞云,挥臂向护城河平静如镜子的水里甩出子弹壳,绳子拉直亮晶晶的弹壳,鱼钩漂亮地刺进了水面,看得见蚯蚓在浅水里舞动暗红曲线,随后,一切复归平静,水草合拢来。鱼竿在三个少年手里传递,端得直直的。

天真蓝哪!阳光毫无遮拦地落在少年的额头,那额头是光洁的。远处海湾里的海水泛起细白浪,黑色的渔船在波浪里沉浮,如漂浮的朽木。

“挺进,你爸他们该开战了吧?”大鹏瓮声瓮气地问他。

张挺进没有做声,他绷着脸,不理睬大鹏。

“挺进,芭蕉国人个子小,不经打,不用担心。”鱼头怯生生拍他马屁。

张挺进没有表情,他眼前忽然出现了马雄军的影子,马营长高大风流,一个人能揪住两个芭蕉国兵。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想念父亲,却想念马雄军。

鱼竿忽地一沉,钓线绷直了,张挺进顺势往斜刺里提线,一条银闪闪的淡水鳊鱼扭动着,划出变幻的弧线。鱼头欢呼着扑上去。

张挺进的招风耳朵忽然像上了钩的鳊鱼一样扭动起来,脸涨得通红,他把钓竿往大鹏手里一塞,泥鳅钻豆腐一样钻进了自家窗户。挺进偷偷撩起窗帘一角,往小路上看,朱丽过来了,她挽着菜篮子,高高身材,白藕一般手臂,和人打着招呼。那腰身,那屁股腿,挺进没法管住自己的手,手伸到了裆里,那里又拱成了一座山。

星期天,三个少年不顾家长禁令,顺着防波堤溜进了海湾,蹚水上渔船。大鹏的舅舅在渔船上补网,墨绿色的渔网浸透死鱼腥臭,臭味扑过来,像往人喉咙里塞死老鼠。少年们手脚拍着淡绿色的海水,看舅舅鱼箱里的墨鱼,鱼已经死了,软软地叠成一堆光滑的白馒头。大鹏舅舅忽然龇起黑色坏牙,笑得露出了发炎的猩红牙肉。他抓一只死墨鱼,把鱼的裙边用力攥住,墨鱼拱起来成了一个柔软的白色肉球,舅舅皲裂而笨拙的手指在肉球上抚摸着,眼睛发光看着防波堤。少年们顺他目光望去,朱丽正沿防波堤走来,她的身体在阳光里弹跳着,有远处烟气上升那种透明的动感,两只大大的墨鱼在她胸口衬衫里挣扎。挺进觉得血涌上了头顶,疼痛又沸腾,一种令人难受的欢乐张开血盆大口,将他吞咽下去。他的眼光直了,如两根棒子刺向朱丽,就在朱丽向海湾里啐了一口时,挺进羞愧得受不了,一头扎进冰凉海水,海水淹没挺进,如同淹没一支烧红的烟头,发出“噗嗤”一声。

开拔的舰队音讯杳无,海军家属渐渐习惯了这种空白时刻,男人都出去了,在茫茫的海上,不是去打渔,是去打仗。从来,出去的舰队就是飞走的雁阵,想也是白想。他们回来的时候同样悄无声息,如一阵风带来,大雁降落在古老炮台,满地雁声,浑身海水和烟草的气味,男人归巢,把女人按倒在干净的白床单花床单上,他们像大雁一样咕咕呻吟着,海浪和孤独从他们的毛孔里涌出来,好几天才能分泌完结。大雁在天上飞的时候,炮台的女人们习惯了在空白里漂浮,每天在菜市场、饭锅和孩子的嬉闹声里咀嚼空白,吞咽空白,用大腿使劲儿夹住空白,哭着咬着用拳头击打空白,然后挺着一张空白而正经的面孔走出家门。没有孩子的女人呢?她们的空白有时候变成蒙到脸上的白枕头,你不狂喊着挣扎,那枕头就能把你闷死……

朱丽就是一个没孩子的女人,一个没有孩子、长得还很风骚的女人。

很多男人,不单是军营里剩下的家属老头,也有周围渔村血气方刚、尝腥不怕死的年轻渔民,都想偷窥一下晚上的朱丽,偷窥她如何在空空的营房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没有马营长的长夜。

想归想,没人能真正偷窥到朱丽。朱丽小心翼翼地看守着马营长的面子。马雄军是万军中的美男子,他的骄傲是这个陆战队的脸面,不但朱丽自己,所有军人遗留在这个古炮台的婆婆妈妈都替马营长看着门。

天网恢恢,不漏也疏,有一双偷窥的眼睛在夜色中迂回流窜,躲过了重重戒心,出现在朱丽做梦也想不到的高度,热切而痛楚地亲近她的色相。这就是飞檐走壁的少年张挺进。

海湾的夜色是潮湿的,染着芒果扎喉咙的浓香,这股香味从村子周围高大浓密的芒果树林里飘来,如一大幅暗黄色薄纱,罩住人的一呼一吸。烤梭鱼的焦香味偶尔刺破芒果香的纱,让人的鼻翼舒服地悸动一歇,又无奈地醉翻在霸道的甜香里。月亮曾经镰刀那样挂在黑色天幕上,可是云层湿漉漉凝结成稀烂的蛋糊糊,把月色化成了一片磨砂玻璃背后的油灯影儿。炮台里军属都吃过了夜饭,到炮台中心的圆形操场上抡过大蒲扇,打听过舰队的去向,部队依然不知所踪,男人们照旧下落不明。女人一个个无精打采回了营房,打水洗澡,准备睡觉。张挺进帮妈妈到水房打了三热水瓶开水,自己稀里哗啦在门外自来水台上用凉水冲了澡,钻进了小房间。他等着,在不开灯的小屋里等待自己的焦灼。

马营长家的灯光依稀可以看到,马家和挺进家隔着三栋小铁皮营房,因为营房都顺着炮台的圆墙搭建,所以张挺进透过铁皮房顶间破烂的空隙,张望不到朱丽的夜晚。他在自己被汗水濡湿的行军床上躺下,手脚摊成大字。又闷又热的小屋里,粗重的呼吸如芒果树上落下来乱撞的水果蝙蝠,在天花板上碰来碰去。少年张挺进觉得自己是个小偷,偷窃的快感让他无比舒畅刺激,这黏稠无聊的日子总算有了一丁点儿滋味。他听见妈妈在倒热水,他一骨碌坐起来,像个绷紧的弹簧飞弹到小窗口,一看见邻家晕黄的灯火,他就像头撞石炮台,晕眩得飞转。他打开朝向护城河的窗,仔细谛听了一下正在暗沉下去的人声,发育得像大人了的粗臂膀拉住窗框,一个引体向上,头便上了屋顶,长腿顺上来,做了个没人能看清的托马斯前旋分解动作,上屋顶,又跃上炮台,头一歪,熟练地避开生锈的铁炮筒子。他脱下凉鞋,放在炮筒子底下,他变成一只可怕的夜蜘蛛,一晃一荡三起两纵就到了马营长家的屋顶上。

波纹瓦在光脚丫下打滑,还带些日里阳光的温热。张挺进听不见远处湾里的涛声,听不见风吹芒果树的哗哗声,满耳朵是怦怦的心跳,心仿佛在嗓子眼里引体向上,也要像他一样跑出来干点什么。芒果蜇咬人的香味这会儿却有了镇定作用,他努力嗅着有咸味的水果香,蹲着等待自己。

可是,有一种声音从朱丽的房间里传上来,这声音战胜了清凉的空气和无边的夜色,点燃少年张挺进。他的眼帘现出大片红晕,他颤抖着,让出汗的脚丫子勾住铁皮屋檐,真的像只猥琐的夜蝙蝠那样把自己倒挂下去,头颅探向朱丽的窗户。

天气虽然热,朱丽的窗户却紧紧关着,窗帘拉得严丝合缝。黄晕的灯光透出来,把窗帘上那一排排红色的草莓映得鲜嫩欲滴。听着帘子里女人拨动水的声音,帘子上隐约一个变形的暗色身材,那么近在眼前远在天边,那么赤裸裸光洁顺溜却毫无细节,张挺进觉得自己又开始有了渐渐死去的那种快感。他感到了自己最坚硬的疯狂,差一点被朱丽猛然推开的窗户打到。在用力屈体回到屋顶的弧线中,他的眼睛掠过朱丽叶中飞花般清丽的身影,她穿得很少,皮肤和脸庞洁白中透粉红,就是一只海流里自在舒展的墨鱼呢!

挺进屏息在铁皮房檐上,不但为了不被人生擒活捉,更为了享受那令他全身酥软的一刻:打开的浴室里飘出浓浓的香皂味儿,还有朱丽头发的暖香,还有、还有某种让他坚硬到爆裂开的特别的气息,虽然不是香味儿,却让挺进实在受不住……

舰队如海上的幽灵船,铁牛入海,一只信鸽也没飞回炮台。炮台的男人们一旦率领陆战队士兵南下,变得宁静寂寥的海湾就仿佛不再是军事基地,只是渔业小镇了。

大鹏和鱼头在铁皮屋下护城河边仰头喊挺进:“挺进,去看大鱼!”

一对像极了荷包花的肿眼泡慢吞吞从朱红色窗框里探出来,又被阳光刺得倏然缩了回去,好一会儿挺进捂着眉毛探出头:“看啥?”

“鲸鲨!逮到了鲸鲨!”大鹏抖动着下巴,两眼放光。

六只脚丫噼啪打在炮台的光石板路上,少年们扭动腰胯,使出吃奶的力气,飞跑出去,脸上是扭歪的嘴角。

那条巨大的黑色带银斑的鱼搁浅在海湾的浅水里,海水映着夕阳的金,像浮着油星的鱼汤,托住大鱼。

鱼一动不动,仿若一尊海礁,呆滞的鱼眼凝成一团冻胶,看不出任何表情。三个少年直蹚进水里,绕开正在鱼嘴边取鱼钩的大鹏舅舅,立定成三根桩子。

挺进见鱼还活着,巨大的鱼鳃像极了老太婆哭泣的没牙的嘴,一瘪一张,海水在鳃边喷起一圈细雾。大鹏摸着鱼身上碗口大的银斑,抬起头看不见鱼背。挺进对两个少年说:“它放弃了。懂吗?”

三个渔民开始乐呵呵动刀分割还喘着气的鲸鲨,鱼不会抽搐,刀如割无生命的肉块,流出无活力的血,鱼血红豆沙那样落下来,一团团溅起海水,漾成无数金红色的蝌蚪。可是挺进听见了鱼微细的呻吟,这声音是一条直线,如同鬼魅在暮色中的哭喊,似有还无,饱含着紧迫的张力和绝望的叹息。

少年们面对屠杀慢慢往岸边退却,海水不再是海水,是和水混成一团的火焰。

夜色浑成,炮台飞传起一个消息:舰队从南海送回了一名伤员,头部中弹,正在军区医院治疗。

一个头部中弹的信使?男人们在哪里?发生了什么?家属骚动起来,女人们站在灯火暗淡的炮台门口,商量着要连夜去军区医院探望伤员。最后,她们的激情服从了习惯,团政委的老婆上了小吉普,代表全体军官家属去探望伤员,探听舰队的消息。

“你妈去了军区,今晚你到我家吃晚饭!”朱丽从三姑六嫂堆里浮现,她拍拍挺进肩膀:“回去洗个澡,就过来!”

白天那条大鱼毫无生气的肉身在挺进眼前不肯离去,在死亡面前,鱼完全匮乏挣扎的冲动,这事实还刺激着挺进脆弱的心肠。

拧开房前的水龙头,挺进让凉水冲刷自己发热的前额、肩膀和小腹,这水在他全身漾起一嘟嘟透明水花,他觉得金红色的海水不但围绕那条垂死的大鱼,也拍打着自己。

“妈的!我还没有活过哪!”挺进嚎了一声,关掉水龙,进屋换上干净衣裤。

“姨。”一路闻着朱丽炒菜的香气,他站到她大开的门前。

“进来,吃饭。”女人干脆利落,那身段在门口一闪,挺进一挺,脑子全糊涂了。

觉得自己就是那条待宰的鱼,少年进了朱丽门,在朱丽窗边的方桌旁坐下。朱丽已经布好了桌,白纱桌布上压着透明方玻璃,有肉有鱼有通菜,红黄绿,两碗白米饭,一钵苦刺汤。

“吃吧。”朱丽解开围兜,坐到挺进对面。挺进嗯一声,把头趴在碗上,不看朱丽。

朱丽没说什么,夹几筷子菜到他碗里,自己也吃起来。挺进抬头瞭一眼,正碰上朱丽明媚的眼睛笑着看他。

“挺进,”朱丽用倒过来的筷子头捅捅他手背,“给姨问问你雄军叔的消息!”

“唔。”挺进答应了一声。

“跟你爸带个信,你雄军叔是个傻子,让你爸看顾他些!”朱丽有了一丝哭音,饭碗放了下来。

“唔。”挺进又答应一声,想起马雄军的样子,鼻子仿佛闻到马营长身上那股浓烈的烟草味儿,他顿时没了吃东西的胃口,胃被草塞住了。

朱丽利索地收拾着碗筷,她换了笑脸:“挺进,别忙走,陪姨喝盏茶!”

朱丽的功夫茶盘洁净无垢,朱红色的手拉壶小巧玲珑,热水在煤炉上烧滚了,拿铜吊子提过来,暖壶暖杯,洗茶泡茶,一股乌龙香蒸了挺进一脸。

“挺进,跟你妈说,我可没什么盼的,只盼你雄军叔赶紧回来,和我一起喝茶吃饭呢!”朱丽脸上溢出一阵妩媚,红了半颊。

挺进看朱丽,她浑身是侵入少年人骨髓的媚惑,哪能看得下去?挺进是那大鱼,虽然不动,满肚皮热血。乌龙的香气让他有点轻飘飘,仿佛自己是从厚厚鱼皮里逃逸出来的大鱼灵魂,不甘就这么死下去。

“姨!”挺进颤声。

“嗯?”朱丽漫不经心地应着。

“姨,你、你一个人住这屋子,不害怕?”

朱丽瞄了他一眼:“挺进,这茶香吧?不能多喝,也会醉的!醒醒,早点回家睡去!”

挺进心头一黑,到了嘴巴边上的勇力如一阵茶水,热气散了。他低着脸难受得皱了鼻子,要哭的光景,渐渐挺过来,就抬头,一边站起来一边对朱丽说:“谢谢姨,我回家了。”

“好。”朱丽俏生生立起,“我给你包几个鸡蛋当早饭。”她把温热的蛋放挺进手里,伸手在挺进的乱发窝上揉了几揉:“半大不小的臭小子啦!长得比芭蕉还快!”

挺进出门走进护城河的黑夜,朱丽哐当关严了门。

那玉手的温存在头顶飞舞,挺进心里一荡,朱丽火焰般的容色和滚烫的吐气还在他眼膜鼻梢,怎么放得开?挺进疾疾打开家门,寻找飞檐走壁的黑色衣靠。他的心狂跳,仿佛内脏在自焚,朱丽会不会马上去浴室呢?

挺进把布包着的鸡蛋往桌上一放,布躺下去,灯下鸡蛋间有一丝翠色,他定睛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气,父亲临出发送他的玉知了躺在椭圆的红鸡蛋中间。那必是壁虎倒挂窥视朱丽的时候从颈子上滑落的!

挺进一屁股坐到行军床上,如水泻地。

前线送下了更多伤员,对于舰队,他们众口一词:“一切都好。”

笑容很少从伤员脸上绽开,他们灰色的嘴唇牢牢抿成一线。

“一切都好”如同一句口令,让提着的心得到一种宽慰,人总能向前行走了。到目前为止,家属所习惯所依赖的一切终究没有变化,担心是种诅咒,不要担心未来,担心也没有用。

家属们渐渐习惯了没男人也没有男人音讯的生活。报纸上有模糊的消息,报告着海军舰队经过激烈战斗,在南边的蓝色大海上夺回一座又一座神圣地属于我们祖先的小岛。报上说:正义之师,绝不开第一枪!

挺进参加了学校组织的向伤员献花的活动,他和大鹏鱼头爬上海湾最高的凤凰树,把一匝匝火红的凤凰花扔向树下的女生,金红色在空气中流淌,他嗅到一丝丝血腥味。

伤员们躺在床上,睁着空洞的眼睛看孩子们手里的红花,他们露出苦涩干瘪的笑容,手无力地接过花束,没拿到鼻尖闻一闻就随手让花落在床单上、枕头间和截断的残肢旁,一个士兵以一种重症肌无力的慵懒说:“我们是近距离正面中弹的,就好像《红灯记》里提着灯的李玉和当面吃了枪子儿!”

挺进在白色的医院里看见了朱丽,她向每一个伤员打听马营长,每个伤员都抖擞起精神向她敬礼:“马营长是条汉子,嫂子不担心!”

挺进长大得很快,他已经不再荒唐地倒吊在朱丽的窗户外做夜蝙蝠。他从夜的窗户引体向上,像一条尺蠖卷到屋顶炮台上去,他倚在古炮上吹口哨,让口哨为涛声镶上花边。很多时候,他悄悄跳上朱丽屋顶,在渐渐变凉的瓦片上将自己摊成一个大字,通宵就在朱丽上面守候她轻柔的呼吸。他觉得这能让他滚烫的身体和心脏安宁下来,保证芭蕉国打来的炮弹不会碰伤朱丽,也不会有夜贼在他面前钻进朱丽的窗户……

朱丽、朱丽,像朵越开越大、越开越媚、越开越香的白色姜花,遮蔽挺进的心,缀在挺进的瞳仁上。

白天,挺进无精打采地上课,无精打采地回家。远远看见朱丽,他转身就跑,跑到榕树多须的树窝子里,靠在树干上喘气,等她远去。

挺进日甚一日的倦容招供了一切,他的败露水到渠成。这个清晨,他像一条软虫从窗檐上垂下来,睡眼惺忪正要躺到行军床上去,房门角落里一个大睁圆眼哆嗦着灰色嘴唇的女人把他吓得跳了起来:“妈!”

女人一个重重的耳刮子打在挺进脸上:“你、你也学会了从这窗户里钻出去?”挺进吓坏了,不是怕打,此刻他眼里看见的是一个纯粹的疯婆子,不是他熟悉的妈!

坏消息就是这时候传来的,这消息本身是蜜蜂那黄黄带黑条纹的身体,朱丽凄厉的哭声成了蜂子透明的翅膀:马雄军壮烈牺牲了!

军报贴到了炮台正门,头版下方赫然登载着英雄的事迹:《马营长夺岛牺牲记》。马雄军带领一个排的战士,乘坐橡皮艇登陆被十个芭蕉国军霸占的鸿旺礁,在短兵相接中中弹牺牲。

“……然而,五星红旗又插上了我们的海礁!孤悬海中的巨岩回到了母亲怀抱!……”

朱丽凄厉的哭喊仿若海岸上军舰鸟的尖叫:“张政委你还人呀!你说过好好把雄军带回来的!”挺进蜷缩在小房间里热泪盈眶,妈妈瘦成了一个人骷髅,头发蓬松,软在椅子上,母子两个,饭都不吃。

马营长遇难的消息,刺激了军区医院里的伤兵,他们不知怎么从医院溜了出来,走过很长的路,苦着脸来到炮台营地。

伤兵们直接找去了马营长家,一个个噗通跪倒在刚设的灵位前,灵位上马营长精神抖擞的照片仿佛催泪弹,兵们立刻怀念起营长的义气。

“马营长,你苦啊!好事轮不到,死你第一个呀!”眼泪鼻涕。

“大哥啊,你大汉一个,不值得呀!”鼻涕眼泪。

朱丽珠泪横飞,哭哑了陪着。左邻右舍的姑婆都跑出来劝,本来还好好的也都哭了一场。哭过原可以休了,没想到一个锯掉腿的伤兵哭凶了两手拍腿,一拍拍了空,悲从中来:“马营长啊,阴魂不远啊,都是那个狗娘养的政委害了你啊!”

朱丽倏地抬起脸,抹掉眼泪,直愣愣看这哭叫的伤兵:“你说啥?”

挺进十八岁生日,大家都在为马雄军戴黑纱,妈妈悄悄到军区供销社买了盒香草蛋糕,就是黄黄蛋糕下托底一个油纸小灯罩那种高级糕点,还买了切成椭圆片的红肠,娘儿俩关起门庆祝一下。

挺进端着热面条,看妈这一年老了好多,她的面色是灰白的,眼角有擦不尽的潮湿,鱼尾纹都潮得黏糊糊。爸去了打仗,妈没了魂魄。

“挺进,你都十八了!该懂事了。记得爸临走,托你办的事儿吗?”妈无力地笑一笑,好似阴郁的冬日阳光从厚厚云层里偶尔掉落。

“记着呢!”挺进说,放下了面碗。“爸让我保护你。不过,妈,芭蕉国人打不过来,暂时你是安全的。”

“妈没觉得安全,妈害怕!”女人突然瑟缩了,捂住脸摇着满头乱发,乱发里添了横横竖竖的银丝,“妈一个人,一点力气都没有!”

挺进站起来,伸手搂住妈瘦瘦的肩膀:“妈?你怎么啦?有我在,你可以靠我啦!”

“真的吗?”挺进妈抬起泪眼,笑了,“你男子汉大丈夫了?”

隐隐约约地,窗外传来朱丽持久并向纵深流淌的哭声,自打马雄军死讯传回,朱丽夜夜啼月,白天成了军区最让上峰头疼的女人。她不相信马雄军死了,她死要见尸活要见人,硬吵着要上舰队,到前线去认尸。

挺进和妈吃完饭,挺进妈长长叹了口气,摸摸索索从床底拖出个军用挎包。翻开挎包,掏出一包红糖、一瓶葵花子油和一罐上海产的麦乳精:“挺进,走,陪妈去看看朱丽。”

朱丽的呜咽好比寒夜里的冷雨,一路听一路起鸡皮疙瘩,挺进有点害怕看见哭泣的女神,挺进妈在路口停下脚步,问挺进:“我们去,还是不去?”

原来妈也害怕!挺进甩一甩头:“我们还是代爸去看看马营长家!”

娘儿俩站在朱丽门口,一吊昏黄的门灯把他俩的影子投在地上,虚虚摇摇的。朱丽好半天才来应门,她打开门,真把挺进和挺进妈吓了一跳。朱丽一身白,哭肿了眼睛,两只定定的眼珠在厚厚的肿眼泡里冷冷打量挺进妈。

“朱丽……”挺进妈开了口,哆嗦着嘴唇说不下去,手伸一伸,把装着红糖、油和麦乳精的袋子递过去。

“不要。”朱丽后退一步,关门。

“姨!”挺进着急,伸手推住了门,“姨!你别再伤心了!别哭坏了身子!”

朱丽冷笑一声,忽然像被挺进的真心烫了:“挺进,你真心关心姨,就给你爸捎个信,让他把雄军还给我!”

挺进噎住,才刚刚长明显的喉结上下滚动,憋了一眼泪:“马营长英雄豪杰,我想念他!”

朱丽也噎住了,挺进妈放下挎包:“朱丽,你自己保重!”

才下了门口台阶,背后朱丽忽然笑起来,笑得妖异,挺进妈后颈子的细毛都立了起来:“哈哈哈,你家男人逼雄军去送死的时候,也让他多保重吗?”

门砰一声关了,麦乳精罐头从台阶上滚下来,发出沉重的铛铛声。挺进妈软在挺进臂弯里,挺进万箭攒心。

谣言越传越像真的。

这谣言原来是一枚粗海蛎子,不知被多少人柔软温热的舌头打磨过了,成了只自圆其说的玳瑁壳。

伤兵在马家吊唁,对朱丽说张政委害了马营长,不过是说政委总让马雄军当尖兵,当尖兵当多了,瓦罐不离井上破!

朱丽对这种话像对着一个沾了鼻涕的玻璃罐子,怕拿不准。马雄军是谁大家都知道,不让当尖兵都不行的料。能怪政委?

魔鬼是第一个咬着人耳朵说话的那个人,魔鬼比伤兵会说话,魔鬼是这么说的:“政委扣下了马营长尖兵排的子弹,马营长他们是端着空枪去夺岛的。”

每只从散发口臭的嘴唇间聆听秘密的耳朵都像被人捅破了处女膜而非耳膜,带着惊惶和屈辱挣脱开来:“你、你、你,说这话可要负责任!”

然后,膜破了就是破了,一般而言,一旦破了,人就认识了自己且原谅了自己,原谅自己最典型的方式就是也去传魔鬼的话。一张新的嘴巴,又凑在一张猝不及防的耳朵上:“张政委铲除异己,借刀杀人!”

朱丽的耳朵旁终于也凑过来一张颤抖且兴奋的嘴,朱丽瞳孔在这对嘴唇的上下翕动中放大到没有知觉的程度,黑色幻成灰色,然后慢慢醒回来的时候,瞳孔里都掉冰碴。

朱丽上挺进家门,是看好挺进走出炮台不在家的,她找的是政委老婆,不是小孩子。

挺进妈身体沉重,已病休在家两星期了。她晚上睡不着,不但睡不着,而且怕黑,黑暗中她看见不干不净的东西;开着灯睡觉,她又看见不三不四的东西在灯芯上爬上爬下。她能听见它们的喊叫声和抠抓声,听着这种声音,她汗如雨下,心跳虚浮,手足冰冷,口气恶臭。

挺进替妈妈去军区医院抓中药,他没看见朱丽在窗户角落凝视他的眼睛,他最好不要看见她的眼色,这眼色已无可挽回,对一往情深的少年,这眼神是致命的。

挺进走到炮台外面公交车站上,一拍脑袋,月票忘记在家里了。他在海风和阳光里往回溜达,抬起头闭着眼睛晒他的凸起的前额。少年的日子多么彷徨啊,心好比一块嚼过了吐出去的泡泡糖,牢牢粘在什么地方,一拉就是一条越来越细有弹性的白丝,总拉不断,不能得自由。他从炮台的石楼梯上了炮台,眺望着蓝色海湾,从古炮旁挂下身子,悄无声息落到自己行军床上。

妈妈房间里有客人,他一下就听出是朱丽。挺进没有一骨碌跳起来按住自己的裤裆,他已经长大,是男子汉了,青色的细胡须已经毛茸茸覆盖了他的人中。他对朱丽,冲动和激情仿佛发酵过了,有了某种酒意。他躺在床上,静静把朱丽的声音像珠子般一颗颗含进嘴里,让嘴慢慢鼓成一个气球。

“孩子不在,就我们俩,你有话直说吧。”挺进妈有气无力,听得出中气虚亏。

“你男人对雄军下了毒手!”朱丽的声音抖得厉害,竟比挺进妈更虚弱。

挺进妈没吭气。

“他太狠毒了!”朱丽嘶哑的喘气像雨林里的蛇吐着舌芯。

挺进妈沉默着,挺进的心往下直沉,室内发霉的空气弥漫着一种预感,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莫说这是谣言,即便是真的,也要怪你这骚货!”挺进妈的口气突然强硬,森然凛冽,挺进几乎辨别不出这是妈的声音,刹那间还以为房里有第三个人,一个身板刚硬的老太婆。

朱丽没有马上回嘴,与其说出现一刹那的沉默,不如说一刹那的僵持。僵持过后,朱丽声音镶上了一丝胆怯:“雄军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你要怎样?”挺进妈的声音占了绝对上风,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

“我?”朱丽惶惑得发出哭音,“我?我一个孤女子、寡妇,我能怎样?”

“知道就好!”挺进妈放开了喉咙,“别再闹了,没你好果子!乖乖等着舰队回来,给你男人评功授奖,当好你的烈属!哪怕你裤带松,到那时候也由不得你啦!”

朱丽发出一连串奇怪的喉音,听上去既羞耻又愤怒,她尖利的嗓子终于压不住飙了出来:“你以为雄军死了我就好欺负了?欺负我们还不够?你等着!”

哐当砸门的声音,朱丽凌乱的脚步,倏然只剩下挺进妈一声接不上一声的喘息。挺进一动不敢动,僵尸床头。

舰队返航了。

海军陆战队付出伤亡十八人的代价,夺回了被芭蕉国兵占领的所有珊瑚礁,张政委硬气的脸登在军报头版,代表这一支小小的坚强的驻扎古炮台的部队。军报社论说,如果百年前有这样的雄军威师,西方列强哪里打得开我们的海防?

据报,几天之后,张政委就会带着凯旋之师回到驻地,驻地家属家家挂灯笼扎彩球,只有朱丽的房子冷冷清清。朱丽不知去了哪里,春天已经来了,房前台阶上生发了新绿。

少年挺进和大鹏鱼头上炮台钓鱼,挺进的眼神在春风里流浪,是断了线的风筝。他烦躁不安,推搡着大鹏,让鱼头不停地换钓钩上的红蚯蚓。

“大鹏,求求你,我要死了!”挺进戏谑地对莫名其妙的大鹏重复着这句话,这句话让挺进的胸膛找到窄窄的一条通路。

“我要闷死啦!我要憋死啦!我要苦死啦!”他张开手臂,对着海湾的风,呼喊。

鱼头笑了:“炸柳条鱼吃?我爸有啤酒!”

大鹏恍然大悟地点头,对鱼头说:“这是恋爱,挺进肯定在恋爱!”

“你懂个屁!”挺进吼大鹏,“爱?还是恨?”

鱼线一个劲往下扎,绷紧,从来没有看到过护城河里有这么多的小鲤鱼,银色鳞片反射着阳光,排队来咬钩。鱼被赤裸裸地从河水里拖出来,像奸夫淫妇被光光地从被窝里拉起来。鱼头高兴地喔哟着,大鹏的手狂舞,和手里滑溜的小鱼跳探戈。挺进想念一个比他年长的女人,想得呕心沥血,只要能再次面对面和她喝一盏茶,嗅一嗅她如兰的口气,死也甘心。

爸爸就要回来了,挺进心里却没有高兴。不知道为什么,他更希望看见马雄军马营长带着队伍出现在面前。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穿着马营长的军服,挎着马营长的手枪,雄赳赳走在一大群人头前。挺进在梦里的行军中很快活,还让身后的人一起大唱军歌:“好钢要经烈火烧,响鼓还需重锤敲……”前面来了迎接的人,朱丽像一朵金色的向日葵,绽开阳光般明艳的笑容向他扑来,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然后,她的丰润的嘴唇就封住了挺进薄薄的干裂的细唇,那股幽兰般的口气在梦里让挺进达到了幸福的顶点。

醒来,挺进发现自己高高挺立,短裤破了。

冷酷现实是,爸爸还没有回来朱丽却失踪了。

挺进送走大鹏和鱼头,回家嚼了点冷饭,妈妈住进了军区医院,每天只许在傍晚去探望。挺进在幽暗的室内,嗅着潮气,听见春天绿叶里群鸟啁啾,他必须行动!“行动”这两个字使他兴奋,让他觉得心里的绿叶也拼命长出来了。他一个鲤鱼打挺,脚不沾地冲出了房门。

草丛还是湿的,年代古旧的石板路打滑。挺进小心翼翼看着路,也用眼角观察四方,早中午时分,营地的家属正准备午餐,家家烟囱冒细烟,平时骨碌碌转的眼睛现在都瞪着锅灶。挺进慢慢走近马营长家,马家悄无人声,房门上挂着把巴掌大的旧锁。

挺进慢慢走进屋子和树木之间的阴影,马家的屋子和挺进家一样,背后都直接利用了炮台的石墙,所以也有炮台经年累月的潮湿从石墙沁到屋里去。挺进扇动鼻翼,分辨着潮气里朱丽留下的气息,可任他浮想联翩,却只有一股浓烈的霉味儿。挺进抬头看侧墙上四方的通气窗,里面是马家的厨房,他突然又有了新奇的冲动,为啥不当一回贼?刹那间,挺进的心像蒸馒头的热雾,抖动得发烫。他钻进树丛,把能找到的石块都叠在墙根下,他像一只金鸡独立的水鸟站立上去,轻而易举地拨开了关不严的气窗,头冲里钻了进去,一个软翻,落在地上。

厨房没有饭菜的气味,所有锅碗瓢盆都干干的,女主人离开已经不是一两天了。挺进心一抖,好一阵难受,这难受以前没尝过,仿佛身体里好好长着的什么东西掉了,他愣愣地扶着灶台站了一刻,迈腿进了房间。

上次来吃晚饭,他什么也没看,只看了朱丽。现在这空间里没有朱丽,就显得十分空荡和平庸。挺进坐过的饭桌,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红漆方桌,用来隔开饭桌和一张床的灰色布幔现在收拢在墙边,桌子和床其实挨得很近。床上放两只白枕头,叠着草绿色的军被,唯一和挺进家不同的是,朱丽选了白底黄色细花的床单。

挺进没见过如此女性化的床单,他远远望着不敢近前,忽地嗅到一丝极轻极微的香气,他狐疑地扬起鼻子,想弄清楚这让他晕眩的气味从哪里来。他终于把脸俯到枕头上、床单上,那里散发出清洁的药皂的气息。挺进闭上眼睛,等待着那丝不可企及的香味,慢慢挪动他的脚步,当确实的香气浓郁起来,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衣柜前。

衣柜的竖镜里,一个瘦长而神经质的男孩,满头坚硬的黑发像个锅盖,脸上泛起暗红色斑,手指向前无奈地伸展着,明亮的黑眼珠羞涩却偏执,衣领没翻好,衬衣上是星星点点的污渍。挺进看见自己的长裤奇怪地吊着,其原因显而易见,他不知不觉又搭了帐篷。

他猛地拉开衣柜,让玻璃镜子转到一边去,他的眼睛落在一叠粉红色的衣服上,这是朱丽的内衣。他倒退一步,令他神魂颠倒的香味,从朱丽的内衣里溅射到他脸上、颈上和鼻翼上,像一把柔软的鱼钩,扯住了他五脏六腑。挺进认识到自己是一条咬了饵的鱼,他伸手把衣柜门推上,往后腾腾倒退了几步。

他转过身去,想透一口气,却发现自己站在了浴室门口,春光正映亮窗帘上的红草莓,一下子把他又拉回了倒挂蝙蝠偷窥朱丽沐浴的夜晚。挺进挺不住了,那种在大庭广众之间要放弃一切的感觉大潮般涌上来,他不顾一切地再次拉开衣柜,把脸埋进朱丽的粉色内衣,在一团旋转和浑浊的急促喘息中,挺进哭泣起来。他的手按住自己,一边任由放弃的快感占据丘脑,一边在心里感受黑暗而新奇的哀痛。

门外传来转动锁匙的声音,挺进下意识地往厨房跑,却发现门已经被推开了。他就地伏倒,急切间无所适从,像一只大蜥蜴,手忙脚乱地钻到了床底下。

不是朱丽,这脚步声稳重而有力,是一个男人!这男人关上门,在屋子里慢慢地转悠,挺进看见他脚上的皮鞋,一双擦得铮亮的军官皮鞋。皮鞋来回走着,最后走到床边,一个转身,坐在了朱丽的床上。

挺进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马营长回来了!马营长没有死!或者,马营长死了,可是他又回来了?!

如果是一个幽灵,挺进相信他会马上嗅出床底下的生人气,自己钻在他寡妻床下,万万没脸面见死去的马营长!挺进羞愧无地,宁愿马上钻出床底,跪在马雄军魂魄面前,恳求他原谅。

门锁“咔嗒”一声,又有人进门来,这“咔嗒”声阻止了挺进的傻念头,他灵敏的内心意识到这是朱丽,那股细微的幽香又活生生飘荡在空气中。

皮鞋动起来,挺进知道马营长和朱丽正在对视,马上,朱丽想必就会跑过来和马雄军拥抱在一起!他等待着他们的拥抱,也等待着他们快快忘记周围的一切,让他能从任何地方悄悄溜出房间。挺进觉得在马雄军面前自己只是一个屁孩子,连仰望朱丽的资格也没有。

朱丽没有激动,她慢慢向皮鞋走过来,她的靴子上布满红色的南国泥土,仿佛在大路和田野上跋涉了许久。两双鞋大头对尖头立定了,“啪”一声响,朱丽给了马营长一个耳光:“畜生!”

马营长没躲闪,脸上挨了重重一下,他的沉默换来了朱丽新的一记耳光,这一记耳光更重更狠,一滴血珠明明白白落在皮鞋上,又溅起来,不知所终。朱丽捶着马营长厚实的胸脯,哭嚎起来。

原来幽灵不可以讲话,挺进默默听着朱丽的哭泣,觉得悲从中来,死去原来就是不能再讲话了!挺进了解马雄军幽灵的苦楚,对着朱丽这样的女人,肚子里有话不能倒出来,那种憋屈挺进尝过。

朱丽哭泣着:“为什么让雄军去送死?这都是我的罪孽!因为我,雄军才死了!”

“不是!”幽灵开口说话了,“跟你没关系!跟我也没关系!”

那声音虽然有些变了,嘶哑、痛楚、犹疑、失去自信,不过挺进还是听得心惊肉跳,这幽灵是他爸爸,不是马营长!

他终于忍不住撩起床脚的床单,偷偷瞥向父亲和朱丽。

张政委正心疼地抚摸朱丽的脸蛋,抹开她一涌一涌的泪水,朱丽一只手抵住政委贴近她的胸膛,一只手还在机械地捶着政委的肩膀。

“我没有谋害我的兵!”张政委颓然放开了朱丽,张开手掌撑住自己宽广的额头,“雄军是英雄,他英勇战死了!”

“你让他拿着空枪去冲锋!不要再骗我了!”朱丽歇斯底里叫喊了起来。

“没有!”张政委嘶哑地抵挡了一声,不再说话。他向门外走去,“朱丽,就把一切账都算在我头上吧!我该死!我应该死在海上,让弟兄们回来!”

“会有报应的!”朱丽抬起泪眼,无助地看着政委。

挺进看见父亲的一滴泪珠落在地上,他穿着奇怪的披风和军用斗篷,他把自己裹起来,要走出门去,可他还是回过头来对朱丽说:“要恨就恨我一个人!”

趁朱丽走进浴室,挺进偷偷从前门溜了出去。父亲已经走没了影子,挺进跑回家,家里空空静静,父亲没来过。挺进打开门前的水龙头,凉凉的自来水浇湿了脑袋,他摇头甩甩水,往军区医院走。他想徒步穿过市镇和农地,只有辽阔的自然才能让他镇定下来,他一片白纸的心实在容纳不了那么多意外,喉咙像被东西卡住了。

镇上有一群年轻的渔民在打架,他们吼叫的嗓子差点震聋挺进,他迷迷糊糊看他们一眼,就疾疾过去了;田野里开满了星星点点的蒲公英,挺进踩在黄色的花朵上面,满心的恍惚。军区医院的门岗持枪直立,如塑像般一动不动,白手套贴着裤缝,眼神凝结成了熟鸡蛋的蛋黄。挺进从他面前走过,他也没吭一声。

挺进顺着空荡无人的石头甬道走向妈妈的单人病房,医生和护士吃饭去了,现在是一天中医院最宁静的时刻,吃过午饭的病人开始午睡,大半个中国的人都开始了午睡。

不过,显而易见,妈妈没有午睡。挺进推开门缝,看见了爸爸的军用斗篷,政委背对着门,宽大的后背遮住挺进的视线。挺进僵立在门口,听见妈妈虚弱的声音:“谣言传得人人都当成了真事。你要说明真相,否则我们没法在部队待了!”

爸爸低着头,没有做声,手里大概拿着自己的军帽,一头浓密的短发。

“雄军怎么死的?”妈妈放低声音问。

“带队夺岛,让芭蕉国人近距离射杀了。”爸爸回答。

“他带了枪和子弹没?”妈妈听起来要哭了。

“当然带了!”爸爸回答。

“那你没有责任?”声音放松下来,喜出望外。

“我有责任。我当然有责任!”爸爸的声音充满怒气,“我自己的兵死了,我能没有责任?”

“但你不是故意让雄军去送死呀!”妈妈吁出一大口气。

“唉!”爸爸长叹一声,“跟让他去送死也差不多!”

“啥???”

“不开第一枪!”爸爸反腿把门推紧,挺进把耳朵凑到门板上。

“芭蕉国人也不打第一枪。他们守在岛上,我们在船上。怎么夺得回岛礁?雄军就走上岛去拔芭蕉国国旗……”爸爸说到这里,一定看着妈妈的眼睛。他又沉默了。

挺进又推开了门缝,爸爸低着头抽泣,妈妈泪流满面:“你不能解释吗?你不能告诉家属吗?”

挺进倒退着离开病房,春天突然不是可爱而是可憎的了,那种初生的热量让挺进有恶心想呕吐的感觉,翻飞的雨燕讨厌地在头顶发出尖利的鸣叫,不怀好意。挺进没办法忍受朱丽说爸爸的口气,他对自己念叨:“马营长不是爸害的!”他踉踉跄跄走着,没有辨别方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等他从惶惶的大汗里清醒过来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快走到海湾了,炮台黑黑的外廓已经在望。

“得让她知道!”挺进觉得勇气像个小人儿从身体里跳出来,仰头看着自己,“男子汉必须行动!”

这少年,并没意识到厄运已站到了他背后,厄运熊掌般的手在抚摸他黝黑的脖子了。

大鹏和鱼头气喘吁吁地在炮台里狼奔豕突,大鹏黑脸上焦灼出红牡丹般的大块晕斑,他对鱼头招手:“快,快,快!挺进在哪里呀?”

鱼头眼尖,看见了正要从古炮边吊下身子钻窗户的挺进:“挺进,救命!”

挺进呆呆看着趴到他脚下喘气吐口水的小伙伴,现在真不是时候,他有急如星火的事!

“挺进,大事不好啦!”大鹏抬起头,两道眼泪从他眼眶挂了下来。

“马、马营长的老婆要杀你爸报仇!你们快躲躲!”

“你怎么知道?”挺进把腿收起来绷直了,瞪着大鹏。

鱼头喘过气来,替大鹏说:“大鹏他舅舅知道。”

“马营长的老婆这几天在镇上到处找有血槽的匕首和杀猪刀,可她没有批条,谁也不敢卖给她。马营长的事大家也听说了,都怕她干傻事。后来,后来她就找了大鹏他舅!”

大鹏羞红了脸,低下头。

“大鹏他舅有渔业社公用的鱼刀,带血槽的。他当然不会傻到把公家的鱼刀拿给这女人,不过刀他是有的。马营长老婆就上了他的渔船,跟他要鱼刀用。”鱼头说着不说了。

“后来呢?”挺进问。

“后来,后来,她就有刀了。”鱼头说。

“嗯?”挺进发出喉音。

“挺进,别怪我舅!他是个光棍,想女人都想疯了!马营长的老婆是个大骚包!”大鹏急了。

挺进飞起一脚,把大鹏踢了个跟斗:“滚!别到处乱嚼舌头!”他青了脸,像只发脾气的公猴子,一下子跳下炮台,悠进了自己窗户。

房里空静依旧,熟悉的湿气扑面而来。挺进叹了口气,蜷缩床头抱住了脑袋。

好半天,他走进大房间,蹲下身子,从妈妈床下拖出那只军用挎包,挎包里还有瓶不贴标签的茅台酒,这是直供部队的,爸爸休假就喝。挺进打开酒瓶,醇香扑鼻,他抱着瓶子抽抽嗒嗒哭了起来,捏住鼻子往喉咙里灌,泪水在脸上流,酒浆往喉咙里沉。他扔了空瓶,瓶子在地上哒哒地跳……

爸爸随时会回来炮台,他还会去找朱丽的!到那时候,一切都完了!挺进睁大眼睛,看见一团粉红的雾气,这粉红是朱丽内衣的粉红,渐渐雾气深为朱红,又滴滴答答落下来,变成一摊鲜血。这血,既是爸爸的,也必将是朱丽的!

挺进狂嚎一声,从行军床上跳了起来:“男子汉,要行动!”他大声把这句心里的话喊出来,弄得满房间都是“行动”、“行动”的回声。他从头颈上解下那只玉知了,放在床头,纵身上了屋顶,上了炮台。大鹏和鱼头已经走了,他抚摸似乎有点飘动起来的锈蚀古炮,朝汪洋的大海狠狠望了一眼,回转身,跃上了朱丽家的屋顶。

屋顶此刻洒了一抹春阳,淡淡的却很明媚,仿佛照亮了地狱的入口。少年挺进没站稳,一下子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息,大白天的,朱丽就开始了沐浴,水声送出温热的蒸气,挺进的鼻腔成了气体的朱丽旋舞的舞厅。

失重的心在少年胸腔里轻佻地跳动,他终于天旋地转俯倒下去,成为一只白天公开的壁虎,荡向朱丽的窗口。那里,并非黑夜,没有灯影中娇媚的草莓,窗户大开着,他恐惧地看见了身体雪白雪白如酥糖般的朱丽,朱丽向挺进微笑着,伸手揽住了少年倒挂的脑袋,她身后放皂盒的地方现在放着一把锋利带血槽的鱼刀,鱼刀被香皂洗得干干净净,犹如朱丽沐浴后裸体的一部分。

倒挂着飞进朱丽的窗户,挺进第一次看见女人彻底敞开的身体,牛奶般涌来的白色,丘峦起伏的曲线,和白天的两粒草莓。他的唇飞向朱丽的红唇,朱丽忽然张开嘴,让挺进猛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梦寐以求的吻。

“挺进,你晚上白天偷看姨洗澡,你真的喜欢姨?”朱丽平静柔和地问他,甚至露出了一丝羞涩的微笑。

挺进倒挂着,憋得脸都紫了,喝下去的茅台涌向喉头,他手忙脚乱拉住浴帘杆子,把身体悠了进来,杆子“啪”地断了,浴帘落下来,给朱丽披了件袍子。

挺进看着朱丽湿漉漉的黑发,那黑发一绺绺贴在她变得粉红的额头上,朱丽的眼波是狐媚的,甚至失去了年龄,就像挺进班里一个小女生,羞涩而亢奋。

挺进滑脱朱丽湿漉漉的臂膀,急忙走进她的房间。朱丽裹着白浴巾走出来,她头上也用白毛巾裹住了头发,像个《一千零一夜》里的阿拉伯宫廷贵妇,她冷冷扫了挺进一眼:“你想干什么?偷东西还是……”好在她说不下去,挺进已经把头塞进了裤裆,蹲在房间地上。

他抬起头,晕眩地望着朱丽:“姨,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女人!”

朱丽一瞪眼,忍不住笑了:“这辈子?你才活了多久?”

才说完,朱丽眼神一变,瞳孔吃惊地放大成桂圆,她看见挺进像个大男人一般从地上站起来,凝视她,完完全全显得跟他爸一般沉着和老成,这种气度她从没在马雄军那儿见过!

挺进沉静地看着朱丽,眼里满是新鲜的痛楚,这又是朱丽没在他爹身上见过的,挺进说:“我这一辈子也许就只能活十几年,所以,姨,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女人!”

“哦?”

“姨,我爸不是杀马营长的凶手!真的不是!请你相信!”挺进伸出双手。

朱丽的脸倏然拉长,她恍然大悟:“你是小说客?”

挺进惨然笑起来,露出两侧尖利的小虎牙:“姨,我有那么天真吗?你家男人死了,我家男人要是都活着,这公平吗?”

朱丽说不出话。

“别提我爸,他累了,老了,伤心了,还得照顾我妈。姨,我也是张家的男人,我愿意给马营长抵命!”

朱丽抿住了嘴。

挺进就走上前来:“姨,你别怕,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不怕死,我死了就解了你的恨,我真心愿意的。”

他的泪水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只恨,只恨,我再也见不到姨了,再也闻不到你的香了,我好恨,白白来世上一趟!”

朱丽的眼睛张得滚圆,像个第一次碰见魔术师的少女。挺进一个箭步,从她藏在浴巾底下的手里夺过干净得发光的鱼刀,两手握住,高高举起来,像日本武士那样朝自己的胸口要刺下去。

“慢!”朱丽尖叫。

鱼刀已划破了衣服和皮肤,挺进胸口树脂般溢出鲜血,朱丽拉开他握刀的手,撩起他衣服,俯下脸去,吮住了伤口。

她抬起脸,看看挺进,又俯下脸吮他流出的血,血有酒香。她站直了,面对面看挺进,她的嘴角被血糊满,她闭上眼,拉开了身上的浴巾:“挺进,不能白做一世男人!”

挺进挺立起来,死的决心让这初次的雄伟有无与伦比的勇力,他仿佛看到所有束缚他青春活力的桎梏都在春天里熔化。他抱起柔软温热的女体,酒在胸膛里熊熊燃烧,把他炙成木炭,他感到朱丽在引导他,他只剩下一个意识,那就是挺进、挺进……

朱丽低吟浅唱,挺进大汗淋漓,像搁浅的鲸鲨无法再清醒。朱丽的手,悄悄摸到鱼刀,她握紧鱼刀,举起一次又一次,却都在自己更大声的放弃里软下来,后来,再也摸不到那鱼刀……

政委离开军区医院的时候紧紧拥抱了他的妻子,在女人的心里这是个不祥之兆,很简单,他对她从来没这样子浓烈过。她觉得自己的病一定好不了了。她已经度过了一个个单独却热闹非凡的夜晚,在她的单人病房里,黑暗一旦降临,那些诡异地笑着的脸便像向日葵的花盘围绕住她,她们叫喊着喘息着呻吟着,向她伸出留着长指甲的灰手,不让她入眠。每个清晨她都从淋漓大汗中睁开眼睛,被褥已经湿透,她瘦成一只濑尿虾,无力地躺在自己的汁液里,口干舌燥,毫无胃口,喉咙像吃了成坨的废铁,涌出一股股腥臊的铁锈味。

挺进违反了医院的禁令,一大早推开她的病室,他无言地站立在母亲的病榻前,俯视那满头大汗的凋零的身体。他没有流泪,女人却觉得儿子在哀哭,好像送葬仪式提前在母子之间举行,挺进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只有悲悯的眼神,没有眼泪。

女人伸出手来想拉住儿子,可是儿子却噗通跪了下来,他散发着油腻气味的头发埋在女人臂弯里,他的肩膀颤动起来,病室外头树上的晨鸟扑打着翅膀,向远处飞去……

这像一个天亮后遗留的梦,女人再次伸出手去抚摸儿子宽宽的肩膀,却摸了个空,挺进一转身,像进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这个白天比以前的那些都空白,空白得让病中的女人觉得像在舔一张毛糙的白纸,太阳亮晃晃地从房间的角落攀爬到墙壁上,穿军裤的护士进来送药送饭,紧紧闭着嘴巴,好像不是伺候活人。女人没有开口,和小护士她已经没有什么话要说,她几乎想念黑夜里那些不三不四的脏东西,那些让她呼吸加快心脏急跳的坏坏的脸,对着她们她可以怒骂可以用手指戳,可以喊叫让她们滚开,留下她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出汗,汗出完就好了,可以爽利起来。

傍晚的时候,朱丽走了进来,她如此地干净,尖尖的白衬衣领子翻在粉红毛衣外面,头上盘着一个油亮的髻。她把一篮子红色苹果放在床头柜上,默默地看着床上的人,没有说话,也没有特别的笑容。

挺进妈示意朱丽掩上门,门关上了,气氛不同了,好像两个女人躲进一个私密的蚌壳,再不说话就憋气了。

“我恐怕好不了了,”挺进妈眼角泪水瀑布一样淌出来,她只剩下哀伤的力气,“没有人再挡在中间了,小马走了,我也要走了。”

朱丽嘴角翘了起来,不过她没有笑,她也放松了身体,叹息说:“当年你可不是今天这样!把我像个包袱一样扔给马雄军,那全是你一个人办的好事!”

“都过去了,都快结束了!都要还给你了!”挺进妈闭上了眼睛,灰色的脸颊像吃掉了蚌肉的空蚌壳,一点光泽都没有。

“你没有想到,”朱丽一脸害羞的俏模样,她摆出完美的小女人模样,等床上的人睁开虚弱的眼皮,她等到了,于是她对那狐疑的眼神说,“问题是挺进!”

“挺进?”病人亢奋起来,脸颊上露出两团红斑,呼呼地喘着气,空气中漫开她腐臭的内热。

“问题是挺进!昨天他从我窗户里跳了进来,他……”朱丽用两只修长美丽的手掩住自己高挺的乳房,俏生生看着挺进妈。

“臭骚货!你不要脸!”病人歇斯底里喊叫起来,“你报复我吧!不要害孩子!”

朱丽扭动水蛇般腰肢,高高扬起白皙润红的鹅蛋脸,她颀长的身影背转过去,然后在夕阳里又回过脸来:“恭喜你,你有个好儿子,他愿意为了你们去死!”

病人发出了用尽力气的呜咽声,这声音飞不起来,就在脏兮兮的被子上滚动。朱丽向暮色中的病人投去最后一瞥,她打开门走了出来,轻轻对自己说:“你刚刚要死而已,我早就死过了……”

她进炮台的时候,发现木棉花谢了,深红的花瓣落了一地,飘到护城河里的花瓣成了一叶叶黑色的小舟。挺进靠在木棉树干上忧郁地望着她,她走近少年,一股热辣的少男气味莽撞地冲进她的鼻翼,她脸红了,如春水般的眼波像酒浆一样黏稠……

政委儿子留下遗书游海自溺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军区。

首先,军区从死者生前好友大鹏手里追缴了那封敏感的遗书,大鹏被下了封口令,不得透露遗书的内容。

没多久,烈士马营长的遗孀被军区选送省会城市,安排更光荣的工作。

政委几乎没能再到炮台露面,他自从带队出征,就从古炮台一去不复返了,从这点上来说,炮台居民觉得马营长和政委始终都在一起做着好兄弟。政委夫人不久之后在军区医院病逝,没有举行可以让炮台居民参加和瞻仰的追悼会,政委一家从此淡出了炮台的历史。

七十年代剩下的部分和随之而来的八十年代慢悠悠无比平静地洗刷了海湾里的古炮台,擦去了任何苦痛烦恼的痕迹。没有夜行少年翻高纵低的古炮台变得索然无味,炮台里也不再有朱丽那样的女人,所有新落户的家属都来自北方农村,有着滚圆的腰肢和婴儿肥的脸庞,让男人血压稳定、走路轻松、呼吸和缓。炮台渐渐在和平和慵懒中回归成一道石墙和一排简陋漏雨的铁皮平房。故事离去了,人事又无聊,失去了任何落诸笔墨的价值。

海湾里飞出的凤凰是农家少年大鹏,大鹏看过挺进的遗书,变得越来越沉默。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大鹏爆发了,考上了东南大学新闻系。他在乡亲的锣鼓中北上,乡民们为他膜拜太阳公的黄纸在海风中猎猎作响,小飞艇般在芒果树下进行空战,形成小的火团……一切都过去了,少年的故事在拜老爷的古习俗里开始,又在拜老爷的呛人烟雾中褪尽真实的色彩。

很多很多年以后,有了小孙儿的大鹏带着几个新闻系的老同学回海湾来看古炮台,古炮台早就成为旅游景点,焕然一新。十八尊漆光水滑的铁铸大炮按照大清遗图的原址安放到炮台上,底下的陆战队铁皮房早就拆除干净,炮台周围地区成了寸土寸金的市中心,一栋栋房价昂贵的公寓拔地而起,构成新的天际线。这让炮台有点尴尬,铁铸大炮的炮筒无法直接指向海湾,天天低沉地威胁着漂亮的新公寓。为了辟邪,公寓阳台上都纷纷摆出关公大刀像和青龙庙大老爷像,怒视炮台以示对抗,挽救公寓的风水。

护城河依然围着炮台汩汩流淌,大鹏雅兴顿起,拉着老同学到炮台下钓猫鱼,钓着钓着,陈旧的封口令失去了魔力,大鹏开始背诵在心里刻下的那篇遗书:

爸爸,妈妈:

马营长是我的偶像,他死我伤心。

我还没长大,长大了本来也想当一个兵,但我现在害怕了,成了懦夫,不想死得那样没意思!

妈妈,我也对你说两句,希望你养好病,不为我伤心。朱丽姨是苦人,你别和她生气,都过好后半辈子。

再见了,爸爸,妈妈,还有我爱的……所有人!大鹏和鱼头,再见!

再见!见到马营长,他会高兴,因为我和他在一起了,我们俩都死得没意思,轻如鸿毛,倒可以互相可怜!

挺进

大鹏讲着故事,鱼频频咬钩,大鹏把鱼一条条从钩子上摘下来,又扔回护城河里去。这个故事,蒙着一层抹不干净的灰色,其实不属于炮台外面的世界。

选自《山花》2016年第1期

原刊责编 李 晁

本刊责编 曹军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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