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千华
我在八桂大地进行田野考察的时候,有一个新的发现:原本在岭北及中原地区以“耕读传家”思想为主体的乡绅一族,在广西境内曾经普遍存在过,著名的有桂北阳朔高田镇的朗梓古村、桂中江南区的扬美古村、桂南灵山的大芦村等。那些四处散落、各种风格的乡绅古院落更是比比皆是,仅以南宁为例,我走访过的乡绅故居就有:江南区江西镇安平村坛坡屯古屋、邕宁区百济乡桥学村的屯里坡古屋、武鸣区双桥镇八桥村的大伍屯古屋等,令人遗憾的是,这些古老的乡绅旧宅即将湮没荒野。我们不应该遗弃它们。在我看来,“乡绅耕读文化”是岭南多元文化中不可或缺、甚至是浓墨重彩的篇章。时过境迁,尽管山野乡绅已走进历史,但此地乡民村老至今仍秉承着先人们务农读书、修德积善的乡绅传统。坐落在桂中南平原上的乡绅古宅“蔡氏庄园”,即是其中典型的代表。
为详细了解岭南乡绅耕读文化,我曾去蔡氏庄园数次:从心圩江桥出发,向东穿过邕宁区,沿南梧高速经过长塘镇、伶俐镇、六景镇、甘棠镇、露圩镇,最后进入桂中南平原上的古辣镇。这是一种奇特的体验,那些优美的地名让我如沐春风,我总在想着,给这一路圩镇起名的人,一定是个诗人。广西境内的地质地貌主要以喀斯特峰丛峰林为主,当我在高耸的石丛间迂回穿行,突然进入古辣镇境内时,一片平整开阔、稻浪滚滚的水田映入我的眼帘,那真是一种豁然开朗的天地风光,只一瞬间,便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了。
蔡氏庄园,位于宾阳县古辣镇蔡村,是一组具有鲜明岭南乡村风格的明清古民居。在古辣镇陈强镇长的陪同下,我进入庄园参观。镇长告诉我,据目前所掌握的资料,蔡家在清朝、民国之际是一个十分显赫的家族。雍正、乾隆年间的蔡天泽曾就读国学,成为蔡家第一个太学生。其孙蔡士瞻秉承家训刻苦读书,被赐五品奉政大夫。蔡士瞻子蔡光宗、蔡光烈均为太学生,亦赐奉政大夫。蔡光烈曾被封为“文林郎”,官至知县。蔡村目前有五百多户人家,皆蔡姓,言传祖上自明代从山东迁至宾阳。
整个蔡氏庄园被一片片稻田包围。所有建筑在新中国成立后被瓜分,供百余户贫下中农居住,每户一间。可想而知,宅内原有物件早已人非物非。直到2005年5月,这里被征作旅游景点开发,村民才陆续搬离老宅院。虽因村民居住改造、损毁不少房屋,但庄园整个布局还能看出原有基本结构,后又进行一定规模修葺,蔡氏庄园这才恢复了原有建筑风格,与周围大片稻田共同构成了清新如画的乡村田园风光。
在我们印象中,大凡庄园、古宅、大院等建筑都给人以“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印象,但蔡氏庄园却没有这样的感觉。这里虽无“杨柳堆烟”的风景,可整个村子一年四季都沐浴在浓郁的稻花香里,还有比这更让人暖心的地方吗?
我首先看到的是蔡氏书院。当一座简易、破败的书院出现在我眼前时,我肃然伫立。一般来说,大户人家对于书院的建造,毫不吝啬,以显示对知识的尊重、对教育的重视,然而蔡氏书院却显得如此简朴。疑惑之际,陈镇长告诉我,这是蔡氏家族的传统,勤俭持家,拒绝奢华,所以,蔡氏庄园建筑整体上不以浮华取胜,而是以朴素实用为主。除了俭朴的原因之外,蔡氏族人做事一向低调,因为周围都是平原,一望平川,如果过分张扬奢华,则易招来盗匪。更重要的是,这里是教育家族子孙的地方,告诫他们从小崇尚节俭、老实为人。
书院与向明门并列,由大讲堂、小讲堂、拜堂三座主体建筑组成。大讲堂是书院的主课堂,墙体以黄泥、石灰加塘泥等三合土夯筑。书院不大,南房供着孔子像,北房布置着一张讲台,几排条桌和板凳。周围房子曾毁于战火,独书院幸免于难,成为整个蔡村最古老的建筑。历代蔡氏子弟都曾在这里做功课,至今还能看到学生的“受戒处”。当年,如有子弟不认真读书,或心有不专者,则会受到惩戒:先生把学生带到受戒处,用戒尺鞭打手心,以作惩罚。
这样一处并不张扬也不甚起眼的地方,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蔡光烈的儿子蔡凌霄以乡试第四名(相当于省考第四)中举,步入仕途,先后任广东定安、澄海、英德、揭阳等县知县。虽政绩不俗,却因看透官场的腐败与肮脏,最后告老还乡。回村后,蔡凌霄捐500元大洋,周济村里贫困人家。另购买各类书本2000余册,推荐给蔡家子弟阅读。
这就是中国农村的乡绅。从此可以看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中原文化中的乡绅耕读思想早已在岭南大地上开花结果。乡绅的由来,基本上由两个部分组成。一是在外为官多年,晚年荣归故里者,或者厌倦仕途弃官隐居者;还有就是多年科考落第,最终放弃仕途继承祖传家业者。需要说明的是,科考落榜,也是饱读诗书之人,满腹经纶的他们并不比及第者差多少,可能更优秀的大有人在。他们成了中国乡村中最优秀的一个阶层:具有极高的文化素养,并拥有大量的土地。所以,乡绅基本上是以农村为活动中心;乡绅阶层的主要思想,就是四个字——耕读传家。
晴耕雨读,几乎成了乡绅们的最高理想。晴天关心地里的庄稼,雨季闭门读书。当然,关心庄稼并非要他亲自下地。乡绅拥有大片土地,他可以雇用村里的农民种地,或者把土地分成若干块,租给无土地的农民耕种,按时节收取地租。农民交完地租之后,尚有盈余,则归自己所有。这种生产方式,把地主和农民的切身利益联系在一起,农民无需监督,会自觉勤恳播种,希望丰收。而乡绅呢,当然更希望风调雨顺,自己的地租才有着落,这是双赢。
恶霸地主有吗?当然也有。毕竟是极少数。试想,如果遇到天灾,粮食歉收,你就是把租地的农民打死,还是收不到地租啊。所以,这时候最能显示出乡绅耕读思想中最朴素的人文情怀,他们读书明理,除了免租之外,对贫困农民还会布施一些粮食,让他们能活下去,土地才有希望。这样的人,是中国乡绅中的贵族。
虽然现在已无法知道蔡氏庄园的主人是否是这样的贵族,但是,当我行走在庄园的古老宅院里,那些院门与房门上,都贴有大量的对联,诸如“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二字箴言,惟勤惟俭,两条正路,日读日耕”“日月两轮天地眼,诗书万卷圣贤心”等等,此类联语随处可见,其核心思想无非是“耕读传家”四字。乡绅们饱读诗书,读四书五经,读“孔孟之道”,读“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说这样的乡绅能恶到哪儿去?
乡绅这一阶层在农村占有大量的土地,这是长期以来多种社会力量相互影响而取得的一种平衡,这种平衡让封建社会延续了两千多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乡绅阶层是中国社会稳定的基石。据史料记载,蔡氏族人在整个桂中南地区名望极高,除了耕读传家的祖训之外,更多体现在作为乡绅对于农村底层社会的责任与担当。救济鳏寡老人、助教兴学、救灾赈灾、兴修水利、调解纠纷,甚至舞龙灯、唱大戏等,蔡家人都能热心相助,极积捐资。
蔡氏庄园最初的选址目的很明确:耕和读。庄园周围是一片平整的良田,由于桂中南盆地气候温和,水源充足,这里一年可以种三季水稻。据陈镇长介绍,古辣镇的地形属于低丘平原,位于大明山以东方向,根据时令,小暑、大暑季节,早稻成熟;秋分时,中稻成熟;霜降时,晚稻开始收割。一年三季稻,加上大明山上流下来的山泉水灌溉,整个古辣镇就成了桂中南平原上的鱼米之乡。联曰:出村稻影兼瓠影,入室书香并墨香。庄园外侧,是蔡村一马平川的蔡村万亩稻田,这里的香米,与桑蚕、莲藕等,已成为远近闻名的“古辣三宝”。
蔡氏耕读家风并没有因为时代变迁而改变。即使在土地改革之后,蔡氏后人还在坚守着自己的耕读传统。其中最典型的代表,是宾阳作家蔡呈书老师,他是蔡氏庄园第十六代传人,宾阳中学高级语文教师。他曾深情回忆起童年时代蔡氏庄园的生活场景:“从记事起,就知道天蒙蒙亮时是村庄内最忙碌的时候,每天的太阳都是被女人们挑水倒进水缸的哗哗声和池塘边的捣衣声惊醒的;在早晨的袅袅炊烟中,男人们则忙着喂猪喂牛,忙着挑起粪箕捡拾猪粪牛粪。忙完了这些活,大家才吃早饭,然后到田野开始每天的耕种,这时村子才会安静下来。我的乡亲们都是这样日未出而作日已入而未息地终年劳作不辍。”
蔡氏庄园的古建筑群,均为三进式青砖瓦房,占地约5000平方米,共有大小房屋180余间。主体建筑均分为正厅、二厅、三厅。正厅为最高,二厅、三厅依次略低,体现乡绅在宗族里至高无上的尊崇地位。其中大夫第是蔡氏庄园中的重点建筑,前后四进。太平天国年间,曾遇战乱,老宅被毁。宣统年间,蔡氏后人置新宅,为蔡府新第,三进院落。为抵抗匪患,院落四角建有瞭望楼,用于观察与射击。
庄园最后一个厅堂里,置木牌一块,录有蔡村有史以来考学成功的名单,学成之后,离家外出工作者近百人。蔡氏庄园的耕读史,正是中国整个农村乡绅文化的真实写照。身居乡野,但他们并没有忘记作为读书人对于国家的责任:修身齐家平天下,安定的国家才能继续他们的乡绅梦。一旦登科及第,他们会远离故土,在外施展抱负为朝廷效力,晚年则告老还乡继续耕读持家,成为一乡之望。他们的人生际遇与仕途风雨都将成为后学的楷模。就这样,一批又一批的仕子在最后回归故里,成为乡绅,换来的是一批又一批后学才俊走出乡土。这样的轮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乡绅成为中国文化在广袤的乡村世界里传承的中坚力量。
现在的农村里还有乡绅吗?整个乡绅文化早已断裂。中国乡村凋敝之后,乡绅不见了,“土豪”却越来越多。有个奇怪的现象是,无论乡村里是否有“土豪”,越来越多的打工者离开农村,打工也好读书也好,多数人再也不回来了。他们对农村再无留恋。
但是,在古辣镇考察蔡氏庄园,我却看到了另一种山川日月的乡野气象。陈镇长带着我来到一望无际的万亩稻田。走在田埂上,他告诉我,这片土地叫“不丈垌”,所产稻米皆由山泉浇灌,不是糯米,却有奇特的糯米香。我问陈镇长,有年轻人回乡发展吗?他说,如今的古辣镇,庄园耕读,水竹相映。桑蚕化丝,稻谷飘香。人世间有这般温暖的天地风光,没有人不想来的。
离开古辣镇的时候,我看到许多农人正在稻田里忙碌。一时间,感觉天地如此广宽,满眼都是丰盈。终于,蔡氏庄园在我眼里渐行渐远,只见稻浪千重,浩荡无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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