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
北齐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曾写了这么一个事:“博士买驴,书卷三纸,未有驴字。”读罢让人乐不可支。问题出在哪里呢?就是申请买驴的报告上,“驴”这个关键词迟迟未能出现,使人读了,不知他要说什么。那么可以肯定的是,“书卷三纸”,扯的都是与此毫不相干的事。
为何不开门见山言说买驴一事,而要九曲回肠般地绕一大圈子?除了作风迂腐,还有文风繁缛,使简易敷衍成繁杂。
读清人朱耷的行草书,一个字可以用不长之线构成其形。而清人傅山,却要用几倍于此的线。观其行笔东拉西扯前萦后绕。说是脾性也好,习气也好,物质材料(墨汁)总是多花费了不少,指腕的动作也多了好几个回合——就好似花拳绣腿迷人眼而不一招制敌。也许朱耷去喝茶回来,傅山还在牵扯之中,令人看得眼花缭乱。尽管二人都成了书法史上的名家,有人尚简尚清明,就学朱耷;有人尚繁尚热闹,就以傅山为师。这就像有人喜欢颜延之诗的铺列锦绣雕绘满眼,有的人则痴迷谢灵运的初发芙蓉自然可爱。每一件作品都有其审美的关键词,是静净,还是简逸,还是艳丽,它是需要不时显现,引领全篇的。譬如读一幅书法,如果不知其何来,亦不知何往,无论秦汉,也无关魏晋,也就横空出世,混沌一团,无从感受,无从评说,其愈而不明使人满目茫然。
在古代的书法结构法中,一字之所立,往往在关键之一笔。譬如“中”字,这一竖立稳了,也就安若泰山。无所立,也就一字皆颓。而一幅之内,总有一些字组、字群充当了主旨、灵魂,通篇方才显出风采——就像那头驴出现了,整篇为之振兴。譬如王羲之《大道帖》,只有十个字,起始平和始转波澜微漾,看不到洪波涌起,直到了末了一个“耶”字,最后那一笔砉地如瀑飞泄,破峡而出,天地为之震动。再如颜真卿的《刘中使帖》,写到一半,便有一个大动作——“耳”字如高峰坠石势不可遏,颜真卿以全身之力为之,中锋圆劲摧枯拉朽,是按捺不住胸中狂喜啊。有趣的是,如果把这些关键字视为“驴”的话,写文章一般是偏于前放置的,而在书法作品中,不是放置中间,就是放置于后,似乎没有一起笔就出现的。总是会渐渐营造流动性,直到走到了那默契的节点,正好有一个字,它的形式特别适宜于寄兴,就借助它来发挥,奔腾而出。
如同一首诗有诗眼,一幅字也须有“字眼”方不平铺直叙。篆、隶、楷书相比于行草书而言,没有播弄恣肆鼓舞六合的气象,相对稳定有如建筑。一件楷书千百字洋洋洒洒,一字一格无所越界。世俗人看到了它的整齐不变,懂门道的人还是看到了它的动感。华质相形星汉灿烂的汉字,对于每个人而言,总是有情感在内的。具体于哪一个汉字,往往情感深浅不一、手上状态不一,表现结果不一。有的字书之不厌,下笔就见风采;有的字令人踌躇,未必喜欢写,未必能写好,就像面对四时风景物象千万,寄情也有深有浅有厚有薄。有的字在一幅之中就是关键,而有的字只能是陪衬、烘托的份。从造型上看有的挺拔轩昂,有的则短小扁平,主角配角见矣。字是有其表情的,有的舒展开张、朗畅无羁,有的敛藏收束、匍匐阴翳,以至一幅之中,各具其形,各现其情。得心应手的那些字,主导了整件作品的表情倾向。再优秀的书法家也不敢夸口能把每一个字都化为珠玑,要使其关关嘤嘤之中别有异响,就是把握住这些“字眼”,不断点缀其中,提携扶掖,鼓动驰骋,使生机萌发无休也。那么,观这一幅书法,算是行于山阴道上满目鲜活了。倘若通篇多字,无“字眼”可寻,就如同水之无折,石之无棱,平平不足以观。
日书万言,一日百函。旧时无电脑可言,人们尤其对毛笔的快手怀抱钦佩,他们都是一些谙熟文辞的遣兴者,甚至倚马功夫也可挥洒出洋洋长文。当然,不止于钦佩行文之迅疾,同时还感慨文中之“驴”的适时出现,使之迅疾中的题旨鲜明,非混沌不开也。
早年观赏武打片,还是会沉浸在人物的武技里,看他们如何打来打去烟尘滚滚。过后一思索,除了打打打之外,没有深刻的思想、情感附着,只是满足了人们粗浅的对于武打的胜负之愿望,除了打,无他。《师父》渐渐脱离了一味的打技,倾注于武林内在的挖掘,写武林中人的精神、内心、情怀及其追求、向往、愿望的差异,武技反而变成烘衬了。这样,一个武林中人除了武技之余,他的丰富性、复杂性,有血有肉地表现出来,所谓有看头,就不是单调、平面以技出现,还有技之余的许多成分,有被深度解读的可能。
以技胜而忽略其余,不唯创作者,观者也是如此,因此各行各业都有炫技、以技打天下的念头。技易于彰显,易于产生视觉效果,而技之余的把握则难。古人是全面发展的,技上去了,文化素养也上去了,于是信手自撰诗文,相得益彰。今人自撰诗文不行,于是都来抄写古人的,看谁的抄写技法高超。对古诗文未必能懂,因此抄错、漏也就时时出现了。后人视今,会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即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抄写时代,也都抄得不错。技上去了,素质却低落下来,腹无诗书,也就生出了许多的匠人。技固然不可缺少,但只唯技又十分禁锢人生,使一个人技之余的素养皆为阙如,就像《叶问》里的那个金山早,只会四处踢馆与人竞高下,打打打,草莽英雄而已。
清人金圣叹说:“题目是作品第一件事,只要题目好,便书也作得好。”从这句话延伸,可以在题目上看到一个人的学养识见。书法家无学养识见,一生就只能抄古人诗文。画家无学养识见,也就蹈袭前人,牡丹始成,只能题“国色天香”;鱼戏于水,也只能题“年年有余”,难有奇思妙想春风词笔。丰子恺的画都不大,行笔又简,人的五官都是一个大概。技与人异,画中题目更见文采。在丰子恺的《护生画集》中,有一幅图,画一宅院,院门紧闭,蹲一只狗,题目是:“风雨之夜的候门者”;又一图,画一牧童于牛背上吹笛,且题上“老牛亦是知音者,横笛声中缓步行。”还有一图,画面是几枝刚折下的花插入花瓶里,便悲悯地题下“残废的美”。读来让人觉得有技,技之余还有情感、期待、向往等等文人情怀,超出了一幅画的本身。非画匠的手笔,就是画中的含纳远远超越了技,是一个饱满丰富的审美场,技反倒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了。读一幅古人的书法作品,会觉得他的思想、神气、文采、脾性什么都是好的,什么都是胜出的,之所以成为大家绝非只某一方面过人。小家子气的文人,连审美脾性都不能伸张,纵然有一些自幼把握起来的技法,也敷衍不出一个大的美感世界。因为大和小,丰富与贫瘠,永远是一条鸿沟。热衷于以技行,在有限的畦畛中,终了就是成于技、溺于技、败于技。可惜苏东坡的《定风波》《赤壁怀古》手稿都不见了,否则会更让人看到丰富的层面——什么都是一流的,什么都是紧密交融在一起的。甚至,大家已不屑斤斤计较于技法了,如苏东坡直言:“我书意造本无法”,他掌握了法又能不矜持法、不执着于法。而如同一位武林高手,不是以能打倒多少人的身手来论高下,而是他对于武术之道有何创造、有何新见。这么看一个武林中人,就不止于狭隘的打打打,而是上升到精神境界上来评说了。
每一个行当,都有一些技法,支撑这个行当的发展,也就需要技法存在。技法之上的发展,是持技人精神的需要,也是一种自觉。读《红楼》,除了感受作者的写作技法,还感慨其积学之深,譬如对于女性的描写,如此众多,却能从身份、地位、情性、脾气、口吻及境界、格调、涵养、识见上针脚绵密地区分,绝不混淆,就是从黛玉、湘云睡态,也能揣度二人的心事。因此《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中说得好:“真是人人俱尽,个个活跃,吾不知作者胸中埋伏多少裙钗。”
清人宋长白曾说潘大临写了绝妙的“满城风雨近重阳”后,正要续下一句,谁知催租的人来了,闹腾一番。过后,潘大临的诗思都给败坏了,再也没有奇思妙想出现,只好搁笔。
这当然是文人很遗憾的地方——往往在紧要关头受到扰攘,笔下难以如意。诗绪如一条河,被拦腰截断,一以贯之的气势瞬间乌有。
变幻无端的是情绪,情绪如流起伏无定。正如清人叶燮所说:“天地之大,风云雨雷是也。风云雨雷,变化不测,不可端倪,天地之神也,即至文也。”由于情绪多变而未可预期,难以控制,笔下也变得烟云生息莫可言状。王羲之好情绪时,信手写《兰亭序》也就清雅明快;写《丧乱帖》时,明摆着是另一种情调和笔调——一个人总不会以怡悦的情绪去表达“痛贯心肝”的辞意。当然,作品的丰富性所倾注的情绪也非单一,不可以一种情绪简单套用,但是完全可以让人感受作品里情绪的畅快或壅滞、轻松或沉重、自然或造作、拘谨或开张。情绪进入点线中,总是会或显或隐地外化出来,为阅读者捕捉。
一幅工笔画可能要画几个月,一部长篇小说可能要写好几年,这样的创作长度让人觉得无何不妥。可是一幅书法作品,情绪来了,也许就一挥而就,成于顷刻。对于书法这种形式,一次性完成最为适宜。张旭、怀素借酒意,“驰毫骤墨剧奔驷,满座失声看不及”;杨凝式见白粉墙光洁可爱,便箕踞顾视似若发狂,继而引笔挥洒且吟且书,笔与神会。都是随情绪走的,有如风之所至,草必偃焉,此时只是挥毫不止,并不在意笔下宜或不宜。观者看到了一个浑然的整体,甚至不可字摘、句摘。如果是欣赏古人往来的信札,那就更见情绪流转了,矮纸斜行闲作草,都随情绪流转而入点线之中。这也使一些短章尤其精彩,完成于情绪之内,没有倦意。
今日不知明日事,情绪转捩不可期。一个人的技法掌握之后基本持平,唯有情绪穷于变化。一个人喜《红楼梦》,把《红楼梦》抄下来,几年光阴,几多变异的情绪杂陈其中,结果如大官筵馔无所滋味。古人信息无多,浮生常有一日闲。《太古正音琴谱》曾谈到一种简约的生活:“赤脚陟岷峨,历山阿,鹤唳与猿和,白云深处东婆娑。山翁呵,野客呵,牧唱和樵歌。娱心处,东山月色,与那松萝”,此时澄明清净,真要下笔,笔下自然清旷。
清人张潮认为:“《水浒传》是一部怒书,《西游记》是一部悟书,《金瓶梅》是一部哀书。”一部书有一部书之情调,是与作者的情绪倾向有关的。于徐渭的许多草书中我们见到了杂乱败坏的点画,想见此人的乱头粗服,情绪激励。于赵孟頫的《洛神赋》看到了书写时温婉安然,情绪平和。往往是一些不同的情调让笔下起了微妙的变化,譬如颜真卿的《裴将军诗》,是他在笔墨游戏中的表现吗?他平素创作时可是庄重森严的啊,此时这么活泼奇诡,太使人意外了。可以琢磨的是笔法,不可琢磨的是笔法背后的情绪,迷离扑朔,此时兴焉,忽然衰焉。
清人刘熙载认为:“齐梁小赋,唐末小诗,五代小词,虽小却好,虽好却小。盖所谓:‘儿女情长,风云气少。”文艺中小品式的总是居多,散淡优雅,取一枚花笺,寥寥数字点缀,大时代,小情绪,也实在让人寻味,把玩不忍释手。未必都以豪情万丈遣笔,以风云之色见之。
责任编辑 蓝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