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扬
空间与文学发生勾连早有先例,法国作家布朗肖的理论著作《文学空间》在1955年即已面世。但该书中的“空间”概念主要指作家自己的写作世界,基本无涉地理和社会空间,在迷恋死亡哲学的布朗肖看来,“文学空间”也就是“死亡空间”。对于今日“空间转向”在人文学科各个领域的蔓延,值得注意的是2008年美国地理学家沃尔夫(BarneyWaft)和阿丽亚斯(Santa Arias)主编的《空间转向:跨学科视野》一书。这部文集收入各家各路学者空间论文计12篇,其主旨已不复是夸夸其谈,提醒读者“空间转向”如何在后现代社会中占据举足轻重地位,因为它早已是一个不言自明的事实,而是抽丝剥茧,不厌其详,深入解析了空间方法在各个具体学科中的应用。编者序言中引了大卫·哈维的名言以为题记:“地理想象是精神生活中一个无所不在,太为重要的事实,已不可能仅仅是地理学家们的专利。”序言说,人文地理学过去20年间历经深刻的观念和方法论复兴,业已成为社会科学中最有创新活力和影响力的学科之一。其直接结果之一,便是在文学与文化研究、社会学、人类学、政治学,历史学以及艺术史诸领域内,空间意识愈益凸显出来。而使空间、地方、地图绘制这类地理学的考量,成为文化生产的一个基础部分:
而在另外一些方面,空间转向则更具有实质意义,涉及这个术语的重新阐释和空间性的意义,以提供一个新的视野,其间空间与时间可以一视同仁来解读人事展开,并且地理学不是被降格为社会关系的一种马后炮,而是密切参与了社会关系的建构。地理学的重要性,不在于它清楚明了表明万事发生于空间之中,而是在于发生的“地点”,对于了解它们“如何”发生、“为什么”发生,是举足轻重的。
这一空间转向的方法如何波及人文学科的方方面面,浏览该文集的目录便见端倪,12篇文章不但指向社会社会生活与社会运动,还包括空间与网络、空间与宗教、空间与社会学、空间与比较政治学、空间与性、空间与民族志后殖民分析等一系列新进话题。要言之,空间已不复是仅仅是一个标语、一个口号,空间的分析势必成为人文学科的一种基础方法,从而,成为文学批评的一种基础方法。说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加斯东·巴什拉的《空间的诗学》谈起。
一、《空间的诗学》的先驱意义
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早在1957年就出版了《空间的诗学》,对于今日异军突起,方兴未艾的空间文学批评来说,它标志着一个开拓性的先驱时代。巴什拉反对法国根深源长的孔德实证主义批评,宣称要用现象学的精神来叙述诗学。该书开篇就说:
一个哲学家,如果他的整个思想都是围绕科学哲学的基本问题而形成的,他曾一度如此坚定不移地追随主动的理性主义,即当代科学中日益兴盛的那种理性主义,那么当他想要研究诗歌想象力所提出的各种问题时,就必须忘掉他的知识,摆脱他所有的哲学研究习惯。
这个一旦哲学家来谈诗,必须首先忘却的既往知识,即“他所有的哲学研究习惯”,不是别的,就是隶属于时间的因果关系。因果关系是传统哲学的基石,但是在巴什拉看来,它不足以担当“空间诗学”的基础,因为它阻碍了一个最重要的现实,那就是诗在心理上常新不败的创新态势。因果关系作为长期形成的科学思维方式,必要求将一切新见纳入已然经过检验的观念体系中去,即便这个后来者会在既往观念系统里搅起轩然大波,也在所不惜。而诗的哲学恰恰相反,它承认写诗没有过去,至少没有紧密相连的过去可以让人追踪它的酝酿和完成过程,一切都是现在。换言之,空间将替代时间,成为这个新诗学的关键词。
巴什拉解释了空间诗学中新颖的诗歌形象,与无意识深处沉睡之原型的关系。他指出,这一关系首先肯定不是严格的因果关系。诗学形象不是过去的回声。正相反,恰恰是因为形象突然亮相的巨大声响,遥远的过去才传来回声。这个回声可以用现象学的方法来加以考察,同因果律基本无多相关。诗人并没有给我们提供他诗歌形象的过去,然而他的形象却立马在我们心里扎下了根。这是什么缘故?巴什拉的回答是,从哲学上来说明诗歌形象的这一问题,必须背离传统研究方法,求诸想象力的现象学。简言之,致力于探讨当形象在意识中浮现,作为心灵、灵魂、人的存在的直接产物,如何在它的现实性中被把握。
巴什拉认为,诗的形象具有一种“跨主体性”(transsubjectivite),非表情达意的习惯模式可以理解。只有现象学,即在个体的意识中考察形象的起源,方才有助于重建形象的主体性,继而估价形象的跨主体性范围、力量和意义。这绝非一日之功。因为诗歌形象从根本上说是流动不居的,不似哲学概念那样建构有定。进而视之,在诗歌形象层面上。主客分野被重新界定,彼此映射,来回颠倒。这毋宁说是一种微观现象学,一方面是转瞬即逝的纯粹主体性,一方面是一个未必是完整构造的实在性,两者之间经由形象联合起来,其间可发现一个充满无数经验的领域。对此理性是无以来做充分圆满解释的。概言之,形象先于思想。那么,形象对于批评家来说意味着什么?巴什拉称形象是一个逻各斯事件,不应被当作“对象”看待。以往批评家的“客观”态度,恰恰是窒息了形象的“回响”,忽略了诗歌现象所由以出发的原处深度。对于心理学家而言,他被共鸣震聋了耳朵,只顾描述自己的情感。精神分析学家要深入一步,他能够理解和把握形象。但是理解和把握又导致理性化,结果就是把形象翻译成为不同于诗的逻各斯的另一种语言。而一如谚语所言“翻译就是背叛”。所以事实是,巴什拉强调说,当我们面接一个新的诗歌形象时,我们体会到它的主体间性,通过重新阐述来传递我们的情感。故诗歌形象不属于因果关系研究,传统的文学批评,无论是社会学的也好,心理学的也好,精神分析的也好,都有失偏颇,应当引入哲学思考,特别是现象学的空间思考。所以:
我们的探索目标是确定所拥有空间的人性的价值,所拥有的空间就是抵御敌对力量的空间,受人喜爱的空间。出于多种理由,它们成了受到赞美的空间,并由于诗意上的微妙差别而各不相同。它们不仅有实证方面的保护价值,还有与此相连的想象的价值,而后者很快就成为主导价值。被想象力把握的空间不再是那个在测量工作和几何学思维支配下的冷漠无情空间。它是被人所体验的空间。它不是从实证的角度被体验,而是在想象力的全部特殊性中被体验。
拥有人性价值的空间也好,受人喜爱以及受到赞美的空间也好,它们说到底都是诗所推举的形象的空间。形象因此具有本体论的价值,涉及内与外的辩证法。对此巴什拉枚举的著名例子,便是家居的诗学。
《空间的诗学》第一章讨论的就是家居的空间诗学意义。作者第一句话就是,对于内部空间内心价值的现象学研究,家居很显然是最合适的存在。家居不能只当作“对象”,问题不在于描述家居,分析它的各种面貌和舒适因素。相反应当由表及里,深入到认同感产生的原初特性。比如,我们常说,家居是我们最初的宇宙。它的确就是宇宙,包含了这个词的全部意义。从内心角度来看,最简陋的居所不也是美好的吗?难道不是多有热衷描写“陋室”的空间诗学吗?但巴什拉认为这还不够,那是轻描淡写了。他指出,这些作家大都没有在陋室里真正居住过,没有真正体验过它的原初性。而这一原处性是属于每个人的,无论他富有或贫穷,只要他愿意梦想。而当我们成年以后,人与宇宙的关系开始疏离,以至于我们不再感受到对家居这个宇宙的原初依恋。这就是现代人的悲哀。居住空间的价值,由此成为一个保护着自我的非我。我们在居所之中,居所也在我们之内。我们诗意地建构家室,家室也灵动地在建构我们。由此文学可中见出一种毋庸置疑的主体间性。空间不复是没有生命的容器,而成为人类意识的居所。巴什拉这一空间诗学的思想,对阿尔都塞、福柯、德里达到多米尼克·勒古等一整代法国哲学家,以及布尔迪厄等社会学家都产生了广泛影响。
二、福柯的遗产
列斐伏尔1974年出版的《空间的生产》中,已经注意到福柯《知识考古学》里也谈到了空间。但列斐伏尔写作此书时,显然还没有读到福柯后来的空间热情,称福柯没有解释清楚他所说的空间到底是指什么,以及它如何沟通理论领域和实践领域。福柯本人1976年发表过题为《他种空间》(Des Espaces Autres)的专题讲演,虽然讲演的刊布已是8年之后的事情。福柯说,空间在当今成为理论关注的对象,并不是新鲜事情,因为我们时代的焦虑与空间有着根本关系,比之与时间的关系甚至更甚。福柯耿耿于怀今天我们的生活依然是被一系列根深蒂固的二元对立所统治,诸如私人空间/公共空间、家庭空间/社会空间、文化空间/实用空间、休闲空间/工作空间等。这应是在很大程度上预言了今日全球城市化过程中出现的种种问题。福柯并引加斯东·巴什拉《空间诗学》里的描述:我们并非生活在一个均质的空洞的空间里,相反我们的空间深深浸润着各种特质和奇思异想,它或者是亮丽的、轻盈的、明晰的,或者仍然是晦暗的、粗糙的、烦扰的,或者高高在上,或者深深塌陷,或者是涌泉般流动不居的,或者是石头或水晶般固定凝结的。福柯认为,巴什拉的分析虽然很深刻地反映了我们的时代,但还是主要涉及内部空间,而我们同样希望讨论外部空间。
福柯曾尝试撰写一部关于空间历史的“地缘政治学”。但是他的《他种空间》的演讲以及其他相关文献,广泛影响是在他身后发生的。其结果是空间不再被视作静态的、中性的、纯然由地理气候因素释义的外在客体,而被重新认知为社会关系不可或缺的构成部分,关涉资本扩张、权力专制与体制自我维持的至关重要的社会角逐场。在一次题为《空间、知识、权力》的访谈中,福柯这样强调过空间的重要性:“空间是任何公共生活形式的基础。空间是任何权力运作的基础。”换言之,空间、知识、权力的三位一体最终与后现代思潮的理性主义批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被问及怎样看待后现代主义时,福柯的回答是,从18世纪起,哲学与批判思想的中心问题一直是、目前是、将来也将是:我们使用的理性到底是什么?它有什么危险和限制?福柯称这是一个最重要也极难解决的问题。而假如认为理性是我们的敌人,而应予驱除又是极端危险的看法,那么这危险充其量不过是批判理性会使我们陷入非理性的同样的危险而已。对此福柯指出,非理性其实也是理性的一种形式。如种族主义就是建立在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理性上面,后来它变成纳粹最是持之已久的非理性有力支柱之一。故假如说知识分子在这里可以起什么作用,或者说哲学在批判思想中有什么作用的话,那么毋宁说就是清楚认识到理性的必然性和不可或缺性,以及可能带来的种种潜在的危险。而这一切,没有疑问都是在空间的基础上展开的。很显然,福柯的空间理论与克莉斯蒂娃、德里达和罗兰·巴特相关学说多有交叉,由此形成一个后结构主义的空间转向。
可以说,福柯下沿的是与他的本国同胞列斐伏尔迥异其趣的另外一个空间批评传统。福柯在《他种空间》《权力的地理学》,以及《空间、知识、权利》等文献中阐述的异托邦(heterotopia)思想,被后来者赋予多元空间的后殖民解读和性别解读;《规训与惩罚》一书中对18世纪中期以来刑罚机制现代变革的分析,以及他对圆形监狱全景机制下空间、身体、权力之关系的系统考察,都启发了对社会空间与主体认同的新认知。美国酷儿理论家大卫·赫尔普林《圣福柯:走向一种同性恋圣徒传》(1996年)一书中,就将福柯奉为圣徒,该书给“酷儿”所下的定义是:
酷儿从其定义上说,是指一切同规范、法理和主导文化格格不入的东西。它并不必然特别专指任何对象。它没有一种本质的身份。因此酷儿界定的不是哪一种实证性,而是一种直面规范的关系结构。
问题是,酷儿理论意欲超越性别批判,将形形色色的社会不平等一网打尽,它是不是同样面临着一个身份迷失的问题?
《规训与惩罚》中福柯开篇即不厌其详,细数18世纪以降作为“公共景观的酷刑”惨不忍睹撕裂肉体。进而表明,西方现代世界形成的历史,同样也是一部空间转化的历史,故必须在权力、知识和肉体的关系之中,来分析现代社会的转型。该书最为人引述不断的,无疑是作者转引的英国哲学家边沁全景式监狱的建筑理念。它不妨说是肉体在空间中的一种定位。这个身体为权力所规训的定位,可见在福柯看来是无所不在。不仅是监狱,医院、兵营、工厂和学校亦然。由是观之,资本主义的现代性空间,不啻是一个规训和惩罚的大监狱。福柯的这一思想,直接导致了以斯蒂芬·格林布拉特为代表的新历史主义批评对文艺复兴戏剧的重新解读。格林布拉特本人在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中通力破解权力关系,读出普洛斯庇罗对卡列班的无情殖民,即为一例。福柯的权力一空间地缘政治学,终而演绎为性取向一性别建构的主体性空间对峙。这一方面,大卫·贝尔等人的《绘制欲望:性的地理学》、R,朗赫斯特的《身体:探索流动的边界》、琳达·琼斯顿等的《空间、地方和性:性别地理学》和乔·潘特等的《空间与权力:政0治地理学新风貌》等一批文献,都可以显示福柯的影响怎样在性别和地缘政治的每一层面蔓延。
三、列斐伏尔与资本空间批判
法国先锋理论的空间意识,最终是由列斐伏尔通过改写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奠定了新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谱系。列斐伏尔的《空间的生产》被译成英语出版是在1991年,与后现代语境中的文化地理学和空间转向几乎同步。列斐伏尔本人另一部力作《日常生活批判》(1947年)的英译姗姗来迟,同样是在20世纪80年代末叶。相比法国,英语世界对于空间表现出来的巨大热情可谓后来居上。其中美国地理学家大卫·哈维、社会学家曼纽尔·卡斯特尔,以及鼎立鼓吹“第三空间”的都市地理学家爱德华·索亚,可视为后现代空间理论的三个领军人物。如哈维的《希望空间》(2000年)一书即强调,当前对全球化的关注,是将空间和文化地理学放到了舞台中心。实际上,早在哈维1973年出版的《社会正义与城市》、卡斯特尔1983年出版的《城市与草根》等著作中,两人就致力于在工业资本主义扩张的过程中,来阐明空间的建构和重建,如何成为一种创造性的社会语境。大卫-哈维在《空间的生产》英译本后记中介绍说,在20世纪60年代,特别是通过1968年风起云涌的学生运动,列斐伏尔认识到城市日常生活状况的重要意义,认为它不同于狭隘的工厂里的政治,是革命情愫与政治的核心所在。巴黎和近郊的学生街头运动,更使列斐伏尔充分意识到此一类型的政治斗争是发生在特定的城市空间之中。都市化过程以全新的方式,将全球与地方、城市与乡村、中心和边缘糅合在一起。哈维的这一阐释,基本上是说明了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一书的来龙去脉。
索亚在他的《第三空间》(1989年)中,更是对列斐伏尔推崇备至。他指出,列斐伏尔的空间是客观的又是主观的,是实在的又是隐喻的,是社会生活的媒质又是它的产物,是活跃的当下环境又是创造性的先决条件,是经验的又是理论的。索亚引了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中的这一段话:
有一个问题过去一直悬而未决,因为从来没有谁提出过这个问题:社会关系的存在方式究竟是什么?它们是具体的、自然的呢,还是只是抽象的形式?空间研究给予了回答,它认为生产的社会关系是一种社会存在,以至于是一种空间存在;它们将自身投射到空间里,在其中留下烙印,与此同时又生产着空间。如果做不到这一点,社会关系将只能存在于“纯”抽象领域——也就是说,再现领域,因此也就是意识形态领域:咬文嚼字、夸夸其谈、空话连篇的领域。
索亚对这段文字的解读是,一切社会关系只有在空间上“烙印”,亦即具体再现于社会空间的社会生产时,它们才是真实具体的,才能成为社会存在的一部分。社会现实不是偶然成为空间的,不是存在于空间之中,反之空间是它的先决条件,离开空间,社会现实和社会过程是无从谈起的。甚至在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阿莱夫》中,索亚也读到了列斐伏尔的影子。据索亚言,将《阿莱夫》的意义与列斐伏尔有关空间生产的理论联系起来,可以从根本上打破空间知识旧的樊篱,强化“第三空间”的彻底开放性,正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索亚已经在2015年壮年早逝,他的《寻求空间正义》(2010年)等一批晚近著述,以理论实践两相结合的写作手法,面对今日城市发展中资源、服务分配的不平等来伸张基本人权,可以说是一如既往地恪守他的“第三空间”路线,秉承列斐伏尔,有意识深入批判全球化语境下空间隔离和空间权力的分布不均。
列斐伏尔的遗产是他的“社会空间”理论。他指出,社会空间是一系列运作过程的结果,所以不可能被降格为某一种单纯客体。比较科学、表征、观念或梦这一类概念,它是一样真实也一样平实的:
社会空间本身作为过去行为的结果,它迎接新的行为的到来,同时暗示一些行为,禁止另一些行为。这些行为当中,有一些是为生产服务的,另一些则为消费(即享受生产的成果)服务。社会空间意指知识的极大多元化。
那么,社会空间的确切地位是什么?它要生产的那些关系,性质又是什么呢?特别是对于文学批评,它又意味着什么?我们发现大卫·哈维立足资本批判来层层展开对巴黎的空间分析,正是形象地阐释了列斐伏尔的社会空间理论。
《巴黎:现代性的都市》(2003年)中,哈维演绎了资本空间批判可以怎样延伸到文学批评。哈维强调,巴尔扎克小说有强烈的空间意识。作者很明白巴黎的每一个区域都有一种生活方式,它揭示你是谁,你干什么,你来自哪里,你又在追求什么。故分隔不同阶级的物理距离,一样是展示了不同阶级之间的道德距离。巴尔扎克的小说《十三人故事》中的看门人角色描写,在哈维看来就印证巴尔扎克小说中反复出现的空间理念:每一个历史时期,上层阶级与贵族的巴黎都有它自己的中心,一如无产阶级的巴黎亦有自己的空间。故小说人物倘若越位,就是搅乱生态和谐,玷污道德秩序,必须付出代价。但哈维发现巴尔扎克的空间视界也有一个演进过程。早期作品如《十三人故事》中壁垒森严的空间等阶,到了后来有所松动。如晚期作品《邦斯舅舅》中公寓女门房编织阴谋大网,同网络遍布整个巴黎的歹徒结盟,轻而易举盗走了邦斯舅舅名贵的绘画和古董收藏。可见即便是处在最低层的人,也可以出其不意来主掌和生产空间,颠覆既定的空间秩序。哈维认为巴尔扎克小说的空间观念是雄心勃勃的,即它表现了资产阶级消灭时空,进而主宰世界的崇高欲望。这是笛卡尔和歌德的传统。动态与静态、流动与运动、内部与外部、空间与地方、城镇与乡村,这当中的辩证关系诚如哈维所示,当值得深究。虽然,国家和资本终将替代巴尔扎克的浪漫主义巴黎幻想。在哈维看来,这就是19世纪奥斯曼改造巴黎的实质所在。
四、地理批评
地理批评(geocriticism),是近十年来在法国和美国崛起的空间批评思潮,可以说是最为晚近或者说“前沿”的当代空间批评走向。追讨它的起源,一般认为是始于法国利摩日大学教授波特兰·维斯法尔发明的“地理批评”(Ge ocfitique)这个概念。维斯法尔的著名文章《走向一种文本的地理学批评》(Pour une approche ge ocritique des textes)被认为是这一流派的奠基文献。之后他的《地理批评:真实与虚构空间》(2007)一书,虽则篇幅不算很大,然很快被译成多国语言,成为地理批评的经典之作。该书的英译本系美国批评家罗伯特·塔利2011年译出。比较德里达的《论文字学》8年后方见斯皮沃克的英译本面世,可见当代美国文论在经过“法国理论”的30年冲击之后,理论意识已愈益强化,正在趋于同步。按照维斯法尔的解释,地理批评作为一种跨学科的方法,不仅关注传统批评的时间维度如作家生平、文本历史、情节线索,同样关注空间维度,是以同地理学、建筑学和城市规划,甚至哲学概念如德勒兹的“解域”关系密切。它的中心概念之一是“越界”(transgressivity)。越界意味着什么?前述之哈维读巴尔扎克已有述及。反过来则是“空间”的开放性阐释,这在索亚的《第三空间》亦有表述。故此地理批评的基本意向,可以说是早已经有种种实践在先。
《地理批评》一书的序言中,维斯法尔开篇就说,空间的观念和空间的表征并不是一回事情,空间的标准不是一成不变的。西方文化的时空观迄今还徘徊在启蒙运动和实证主义的传统里。一如时间并不是河流这个渐进且矢状展开的比喻可以概括,空间也不是欧几里得几何学意义上的空洞容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已经推翻了上面两种比喻。一切都是相对的,甚至绝对也是相对的。那么,空间协调的基准,到底又是什么呢?维斯法尔表示欣赏美国人文地理学家段义孚(Yi-Fu Tuan)的观点。他说:
这一两分法或有简单化之嫌:我们可以提出两种关于可见空间的基本方法,其一是比较抽象的,其二是更为具象的。前者可以包括观念“空间”,后者则为实际“地方”。不过,两者并非互相排斥的,因为首先两者之间的界限,就一直在游移不定。段义孚在他的《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视角》一书中,视空间为一个自由的、流动的领域,地方则是一个封闭的人性化空间:“比较空间,地方是既定价值的一个平静中心。”这在美国是通常见解。对于段义孚来说,当空间获得定义,现出意义时,它就变成了地方。
所以地方是一个地标,是我们骚动的心灵可以栖息的一个点。维斯法尔强调说,这一空间和地方的区分,已经得到地理学家和社会学家,以及其他人文科学理论家的广泛关注。不光是理论反思,而且多诉诸实践运用。维斯法尔没有说错,我们在吉登斯笔下也见到类似说法。至于实践,这一理念在全球化如火如荼的城市化热潮中似也在全面开花,虽然前途远说不上是一帆风顺。
《地理批评:真实与虚构空间》作为新一波空间转向文学批评的奠基作,很显然作者采用的是并非没有争议的“地理中心主义”跨学科方法,在地域和社会空间视野中探讨文学以及电影、绘画等模仿性艺术。该书从布朗肖、巴什拉到列斐伏尔、赛义德,再到哈维、索亚、安扎尔杜娅(Anzaldu a),纵横捭阖,与后殖民批评、生态美学交相辉映,可以说开空间批评一代风习,迄至今日已被译成十数种语言。2007年该书英译本的面世,应是再一次见证了从巴什拉、布朗肖一路延伸下来的空间批评“法国理论”假道美国文化霸权,成就其全球化旅程的轨迹。年轻一代学者如任教美国德克萨斯州立大学的罗伯特·塔利,2013年开始策划他主编的《地理批评与空间文学研究》(Geocriticism and Spatial Literary Studies)丛书,亦是近年空间理论直接用于文学文本分析方兴未艾趋势的一个典型尝试。总的来看,在种族性别研究、阶级分析、伦理学研究的交叉语境下,探讨当下西方空间叙事学转向中鲜明的政治寄托,已为大势所趋。这一空间转向的政治权力相关性,以及在文学批评中的直接运用,或将很快得到国内学界充分重视。
罗伯特·塔利作为《地理批评》一书的英译者,在他题为《地理批评出现正当其时》的译序中,开篇亦说,近年来像“空间”,以及与此相关的空间性、地图绘制、地貌学、解域化等等术语,已经成为了文学和文化研究的关键词。19世纪是时间和历史话语一统天下,推崇黑格尔传统目的论发展观,以及标举时间、效率和个性的现代主义美学,一如布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所示。但是二战之后空间在批评理论中异军突起,开始与时间分庭抗礼,是以有所谓的“空间转向”发生。问题是,这一观念的变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塔利认为欧洲人时空观念的变革契机,其实是古已有之,至少可以上推到中世纪。他的证据是:
尤里·洛特曼(Yuri Lotman)在谈到中世纪俄罗斯文献中的地理空间时,注意到“地理学成为了一种伦理学,故地理空间里任何运动,在宗教和道德意义上都是至为重要的。”当然中世纪是具有这一倾向的。圣奥古斯丁界定了早期中世纪的时间观念,认为它标注了人类走向上帝的旅程,而上帝主导了他的精神,限定了他的灵魂。至于中世纪的空间,诚如朱塞佩·塔第奥拉(Giuseppe Tardiola)所言,“显然是本体论的、心理学的、确凿无疑的,就像时间,它成为了符号表征和宗教活动的领域。”
尤里·洛特曼是苏联符号学家,朱塞佩·塔第奥拉是以中世纪研究著称的意大利学者,在塔利看来,他们都充分意识到了空间在中世纪意识形态中的重要地位。这样一个古已有之的谱系,一下子把空间批评的历史上溯到中世纪,谁还能对它掉以轻心?按照塔利的说法,地理批评强调文学和世界的互动,同时也在探讨何以我们应对世界的一切行动,也都具有文学性。故此,地理学家不光是波德里的《拟像与仿真》开篇引述的博尔赫斯笔下那位帝国版图的绘图师,他同样还是作家,因为他在地球上面写作。反过来,一切作家也必然是地理学家,因为任何故事,必有其发生空间。这样一种“文学地理景观”,我们可以发现,同样是早有实践在先了。
英国文化地理学家麦克·克朗1998年出版的《文化地理学》一书,即辟出“文学地理景观”的专章,强调文学不是举起一面镜子来照世界,而是一张纷繁复杂的意义的网。任何一种个别叙述都难分难解牵扯到其他的叙述空间,这些空间未必一定是文学空间。故文学与空间的关系不复是前者再现后者,文学自身不可能置身局外来指点江山,反之文本必然投身于空间之中,本身成为多元开放当代空间经验的组成部分。克朗并借鉴雷蒙·威廉斯的“情感结构”概念,认为小说、电影、电视等文学性文本中富于个人情感、经验的空间地理描写,应该被看作重要的社会实践文本,与地理民族志中的客观文本建立起互动关联。克朗与尼格尔·斯里夫特合辑的《思考空间》(Thinking Space)中,更追波讨源西美尔、巴赫金、德勒兹、海伦·西苏、拉康、布尔迪厄等人的空间批评论述,考察“空间”在这些先锋理论家的文字中,又怎样同文学文本互动起来。相沿这一脉络,相关文本还有詹姆逊的《地理政治美学:世界体系中的电影与空间》、意大利批评家弗兰克·莫瑞迪的《欧洲小说地图,1800---1890》、赛义德的《文化与帝国主义》、索亚的《后现代地理学》,以及塔利本人的《地理学探索:文学与文化批评中的空间、地方和地图绘制》(2011年)、《全球化时代的乌托邦》(2013年)等等一大批经典和新近著作。如赛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便认为现代小说的兴起和现代资本主义相联系,是重构了文学空间的帝国主义扩张的语境。空间政治中的东方主义遂此产生。
有鉴于此,本文愿意借用德里达的《论文字学》中给予他的“文字学”的一个学科说明:文字学(Grammatologie)迄今还是一个没有影子的东西,但是此刻他给它命名,让它有了一个名字,有名字就有了学科的发展潜能。故而我们同样可以说,空间批评(Spatial criticism)还不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术语,但是我们在这里给它命名,希望空间批评有了名称,也就能够开启自己的光明学科前景。由此来看文学批评与空间理论的联系,它显示的应不光是文学和文化地理学的联姻可能,使地方和空间在社会媒介中现出新的意义。当现代都市空间经验从稳定一统向多元流动变迁,文学的理解不可能无动于衷。认知地理学、空间政治学的阐释视角一旦引入文学批评,今日正在经历大规模社会空间重组的文学和批评叙事有望迎来它们由表及里的“人文认知地图”,当不是奢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