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新
我1930年8月出生在四川开县(现属重庆),父亲是开县的一名小学校长。我在开县读完小学、中学后考入了省立万县高中。1949年高中毕业时,正值新旧政权交替,社会动荡,没有大学可考,我只有回到老家当了一名小学教员。
1950年8月,在区妇联工作的姐回家告诉我:西南军区军政干校正在招生。听到这个消息,无大学可读的我,当即前往报名,我顺利地被录取,分到驻扎在江津的15军随校。
在15军随校仅学习了几个月,到十二月时,军长秦基伟从北京开会回来,向我们传达说:他代表15军全体战士向中央申请要求当中国人民志愿军,到朝鲜抗美援朝去。中央已经批准我军调驻机动位置,随时准备开往朝鲜。
于是我军不再称番号了,改为"唐山部",我们这些学员战士也不让写信给家里了。经过了短暂的战前动员,1951年的1月20日,我军正式从江津出发了,我们坐车到重庆后,改由乘船到武汉。由于人多,轮船上挤满了人,我们队只能坐在甲板上,为了取暖,我们相互背靠背,座在背包上。乘了几天几夜的船,我们终于到了武汉,当时武汉也正在下着大雪,我们冒着大雪,下船后,还举行了入城式,一边唱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歌曲,一边在大街上雄纠纠、气昂昂地走着。我们在武汉的一个打包厂内住了两天就又出发了,我们坐上铁皮火车一路向北开去。铁皮车同样挤满了战士,我们只能席地而座,不能动弹,更不能睡觉。火车一直开到了河北邢台才停了下来,上级要我们在这里下车,下车时,我们的脚都冻麻了,走不成路,在雪地里活动了半天,才能挪动步子。邢台是我们军解放的城市,所以军长秦基伟才叫我们在这里休整几天。果然,我们在这里得以改善了生活,还吃了一顿牛肉包子,叫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因为在北上的轮船和火车上,我们一直吃的是炒面干粮,这叫我们这些吃惯了米饭的四川兵简直受不了了。
在邢台住了几天后,我们又出发了,这一次,我们来到了安东市的前一站昌图。在这里,我们开始发枪了,发的还是"汉阳造",每个学员也允许打几发子弹,实际操作一下武器。我记得这里的风沙很大,早上出操时,那风沙刮在脸上刺痛刺痛的。
在昌图,我们还按要求,每人写了志愿上前线抗美援朝的志愿书。有不愿写的会按军法惩处。记得我军有两个原国民党投诚过来的医生,因为不愿写"志愿参战书",不愿上朝鲜前线,在我们临出发上朝鲜前线前被处决了。
在昌图仓促训练了几天后,我们开到了安东(今丹东市),我们学员队住在一栋日式建筑里,因是睡在水泥地上,很冷,所以至今我还记得。
在安东的三天里,我们发了装备,我分到了一支苏式726步枪,50发子弹,一袋干粮炒面。秦基伟军长还亲自给我们作了战前动员报告。
三天后的夜里,我们正式出发到朝鲜了,我们每两个人分一辆胶皮轮推车,上面装满了后勤物资。我记得我推的车子上堆放的是药品,我们就这样推着胶轮车开始上了鸭绿江大桥,上级规定:我们每一辆胶轮车要保持三米的距离。我们推着胶轮车默默地行进在鸭绿江大桥上,可以清晰地看见桥上布满了飞机扫射的弹孔,这使得有的战士十分紧张,结果有三辆胶轮车被掉到了江里。
过了鸭绿江,我们没有停步,继续朝着朝鲜的纵深走,一直到天快亮了,我们才在原地山沟和山坡上休息。上级告诫我们,在进入朝鲜后,我们随时会遇到敌机空袭,空袭时,我们要就地趴下,不准乱跑,如果跑就会开枪就地正法,也不要朝飞机打枪,怕暴露目标。进入朝鲜的第二天,我们就遭到了敌机空袭,我就地趴在草丛里,蓦地我感觉脚上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手一摸,居然有血,我明白是弹片划伤了我的脚,好在只是轻微划伤,一下血就止住了,空袭过后,我没当回事地爬起来就跟着部队走了。不过,由于敌机投下的炸弹太响,我的耳朵震聋了好半天,以后由于多次遇到空袭,我的耳膜被震坏了,所以后来我的听力一直很差,别人要在我耳边大声讲话我才能听得清楚。
我们白天行军,夜晚休息,到什么地方去,有什么任务,我们一概不知,部队的纪律也不让问,我们只是跟着走就是了,走了几天,走了多远我们也不清楚了,只记得过一条江时,才听说这是大同江,大同江上的桥被炸毁了,我们还依稀看得见断桥处还有汽车挂在上面。我们临时用木头搭桥,桥搭好了,但由于要走车,我们被通知两人抬着胶轮车涉水过去,我扛着胶轮车涉水没多远,水就到了大腿根处,我见水太深过不去,就退了回去,这才又允许我们从桥上过去,但规定必须跑步过桥,由于边跑步边拉车,有些难度,至使有好几辆车和拉车的战士掉进了河中,但幸好我们过桥时敌机没来轰炸。但过桥不久,山中就有敌特打信号弹,立刻就有敌机飞来向我们轰炸扫射,我赶紧趴在一个小河沟里,当敌机投下照明弹时,我正好看见前面不远有一个战士掉下山里去了,紧接着,敌机一阵狂扫射,我看见弹着点就在我前面不到一尺远,而在我的身后不远处投下一颗燃烧弹,烧死了好几个战士。这是我经历的最惊险的一次夜行军,倘若我趴的位置再前或再后一点,我就有可能牺牲在朝鲜战场上了。
我们这次行军一直到三八线附近才停了下来。我们这才得知,我军是来参加第五次战役的。
等到了前线,我得到通知:要我把枪留下来,调我到师政治部。到了师政治部,我被分到秘书科,要我编"电讯报"和"战地报"。我每天的任务是:早上打开收音机,收听国内的新闻,将有关朝鲜战争的新闻记录下来,编在"电讯报"上。收听完收音机,我就下到部队搜集连队里的战地记者和宣传员写的有关战地的稿件。所有的稿件编写完后,我就开始排版、刻钢板,将所编的"电讯报"和"战地报"刻印出来,每次刻印五百份,发送到各个班去。所有这些都是我一个人完成的,所以很辛苦。但在师政治部工作生活比在连队好多了,在这里不必天天吃炒面干粮,我们可以煮高粱米饭吃,有时甚至可以煮大米稀饭吃,有一次吃大米稀饭时,由于没有菜,炊事员不知从哪里搞来一点糖精丢在稀饭里,我觉得很好吃,到现在还记得那美美的滋味。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就地寻找野菜佐餐。我记得有一次,不知是吃了哪种野菜,消化不了,总想大便,但蹲下去又解不出来。在战地忙碌的日子里,我有时也寻点乐子,有时抽空跑到山里采点野葡萄解解馋,有时还会爬到屋顶上看几页"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小说,有时刚看得入神,听见敌机来轰炸了,又赶紧爬下屋顶躲起来。
当时敌特的活动十分猖獗,我们经常遇到的轰炸都是因为敌特发的信号。有一次,我们师部和军部都遭到了敌机的空袭,在我所住的防空洞附近炸了一个很大坑,我看见一颗几个人都抱不拢的大树都被炸倒了,附近的一个村庄燃起了大火,所有的民房都被烧光了。这次空袭中,我们师部和军部都有人员伤亡。空袭过后,我们帮当地居民解决住的问题,我们先挖个地坑,然后在地坑上面盖上圆木,再在圆木上搭上树枝,当地居民就在这样的房屋里面生活。
我军参加五次战役后,师政治部主任要我写一个总结。总结中的内容有一个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就是在第五次战役中,我军战士在对空射击中共击落敌机八十余架。
五次战役后,我的工作又调动了,调我到师独立炮兵营当书记。我的任务还是主要拿笔杆子,每天记录各连所发生的事情,如宿营报告,如何善后等。另外党委的章子也存放在我这里,营教导员随时需要盖章,我就得随时拿出来。这个工作要求我随时和营部在一起,保持一致,行军中不能掉队。
五次战役后,我们部队补充了一批新兵,为了帮助新兵的思想跟上前线,部队开始了三查学习:查思想、查斗志、查作风。其中一个主要方式就是让战士诉苦,通过诉苦,让战士们更恨美帝。因为美帝发动战争是想让我们再受苦。部队三查结束后,又开始了行军,这次行军到什么地方去,我们同样不知道,我们依然是夜里行军,而且一直走的是小路、山路,这次我们遇到了雨季,我们每天就在雨中行走,有时爬山,感觉衣服越穿越重,尽管这样,瞌睡虫还是缠绕着我,有时原地休息时,我坐在石头上就睡着了;有时边打瞌睡边跟着部队爬山,爬到山顶,天快亮了,才清醒过来。有一次部队宿营在一个高山下的谷底,有条小溪十分清澈,我赶紧拿出毛巾想洗把脸,可毛巾浸到水里后,拿出来时毛巾迅速结冰,根本擦不成脸。有老兵告诉我:在这样的天气不能这样洗脸,要用手直接捧水洗脸,洗完再用干毛巾擦。这次行军记忆最深的是在过一条河时,正好处在敌人的封锁线,敌机随时会过来扫射。而河面上已结冰,只有河中间有条激流。为了快速通过,部队只有就近砍了一些圆木搭在河上,我过河时由于穿着的是一条笨重的大头鞋。所以,快速通过时,脚下一滑,我一下滑倒在河里,好在我将圆木抱住,才没被激流冲走。但由于河水齐腰深,我的棉裤全湿透了。等我上岸后,想弯下腰将鞋里的水倒掉,却弯不下腰来,因为整个下身已结冰,特别是膝盖,像是箍了一个铁套,以至于冰把膝盖都磨了一层皮,无奈,我只有原地不停地跳动,一是想把冰抖掉,二来抵御刺骨的寒气,但这时部队又出发了,我想跟上部队,但双脚和下半身被冰裹着,十分沉重,难以迈不开腿。我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前挪着,有战友见状,就要我坐到拉炮的马上,我见马拉着炮本来就吃力,就谢绝了。事后,有老战士说:幸亏你当时没坐马,要坐在马上,你那冻僵的腿就保不住了。我就这样艰难地往前挪,累了就坐下来休息一会,休息时,听见拉炮的马蹄在铺满碎石的路上踏踏地响着,十分清晰脆耳,再低头看见马蹄在碎路上踏出的点点火花,这一幕在我脑中记忆深刻,后来闲暇时我就这个场景题了一首诗:
铁蹄声声火星溅,
战地行军夜无眠,
冰雪大地征程远,
风潇潇兮五更寒。
那时,我正年轻,所以尽管环境是那样艰苦,但我的心里却充满了激情和浪漫。那夜我硬是穿着结冰的棉裤一直坚持跟上部队,直到天亮了,部队宿营下来,我才赶紧烧火,将棉裤烤干。但这次落水给我的后半生造成了永久性的痛苦,到三十岁时,我感觉膝盖疼痛,经医院诊断,我这就是在朝鲜战场上冻伤的,当时和我一起住院治疗的还有个战友,他们都跟我一样是在朝鲜战场上冻伤腿的。这几个战友后来都只活到刚60岁就去世了,而我虽然至今还活着,但冻伤的腿只能靠拄着拐杖艰难地挪着。
这次行军又走了几天后,在穿过一条路时,我看见公路上有几辆被打毁的美军坦克,蓦地我想起,这个场景是我们出国来朝鲜时曾看到过的。这样看来,莫非我们是在回国的路上。我心里琢磨着,但却不敢跟战友们说,只能在心中窃喜。果然不出我所料,几天后,我们真的走过了鸭绿江大桥,回到了安东。
在安东住了两天,列车又把我们拉回到邢台。在这里我们这才得知,为了参加下一次战役,我们回国是为了换新炮的。我军炮团当时使用的炮还是抗战时期缴获日军的小钢炮,这种炮射程短,和美军的炮比起来相差太远,在朝鲜战场根本起不到作用。针对这种情况,我国只有向苏联购买了大批的榴弹炮和高射炮。我们这次回国,除了换炮外,还将学习新炮的操作技术。在这次大半年的学习训练之中,我还立了一次三等功。
1953年初,我军炮团在换了装备后,又开赴到了朝鲜战场,开始了举世闻名的上甘岭战役。而我虽然也渴望再上前线,但部队考虑到我在炮兵训练中成熟的业务能力,将我留了下来,以便继续训练新的炮兵,好随时补充到部队中去。
就这样,我永久离开了朝鲜战场。但一想到我曾经在朝鲜战场的日日夜夜,我就激动不已,我就无悔我那一段骄傲的青春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