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拜妮
表妹手里是莫迪亚诺的《暗店街》,没有告诉她我也读过,她一定不会对此感兴趣。我还读过另外的译本:在前一个版本里,第一句译为“我的过去,一片朦胧”,后一版则是“我什么也不是”。更喜欢第二种译法,什么也不是即朦胧本身,不止过去朦胧,我们的现在和未来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包厢里面乱糟糟的,光线刺着眼睛,各种声音和燥热使我胡思乱想。一只手推开斜后方的门,先走进来的是个起了黄水疮的女服务员,嘴角涂着黏糊糊的药,随后杨日抄着一只手侧身挤进来,表情总像是嘴里含了只半死不死的苍蝇。一直低头玩手机的堂姐看见杨日,跨过我扑了上去,他们在我的头顶上空拥抱,甚至还闲聊起来。堂姐是我大老爹的女儿,她不是很喜欢我,我也想不出什么理由值得让她喜欢。但这样看起来很好玩,他们像屋顶一样,不过我有点喘不过气了。松开后,他重新把苍蝇塞回嘴里,变得愁眉苦脸。
“你怎么见了都不理我?”杨日坐到对面的沙发上问我。
“啊哈。”我想反驳,但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我确实谁都没理。
杨日曾经是个混蛋,对于当时的我而言。有一次他和几个朋友无法满足于正常放鞭炮,于是抢走我手里的芭比娃娃,将硕大的炮仗绑在芭比身上,看她飞上云霄,然后四分五裂。我哭泣着跑上前去检查,地上只剩下一堆残骸以及烧焦的头发,男孩子们哈哈大笑。这件事情伤害到我,很长时间都不和他说话。后来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我在楼下玩土,太阳照在背后暖烘烘的。正准备给蚂蚁窝灌水,一个巨大的影子挡住了光,我没有回头,往旁边挪了挪继续玩,接着那个影子重新将我罩回阴影里。准备转身骂人,影子突然把我抱起来,像端一锅粥那样,我被吓坏了。杨日及时出现,一边警告一边用玩具枪扫射。动静比较大,远处还站着几个人,影子只得放下人溜走,子弹全打在我头上了。他救了我,方式有些蠢,但我决定不再计较芭比被炸一事。总而言之,他是我表哥。
上次家庭聚会我没有来,算起来我俩一年多没见了,杨日没怎么变化,还那样。凉菜已经端上桌,人们围坐在餐桌前。奶奶正对着包厢里的电视机,但没人真的看电视,上面正在播广告。爷爷去世后,奶奶成了家里唯一的纽带,如果奶奶也去了,不知道我们这一众人等还是不是有机会聚在一起。奶奶生了七个孩子,那个年代的女人生育基本属于顺应自然,到了我们这里则显得过分克制,多数都是一家一个小孩。爸爸是男孩子辈里最小的,我还有五个姑姑。
杨日脱掉外套时露出那只一直缩在口袋里的右手,那只手变了,我有些惊讶,他的食指不翼而飞。这一年我们的联系十分松散,或者说自从长大之后我们就很少联系,在不同的城市生活见彼此一面就更难了。半年前他倒是给我打过一个长途电话,当时喝多了,我一般拒接这种电话,除非我也喝多了。杨日胡说八道半天,因为有点大舌头我也听不清楚,把电话给压了。第二天酒醒后,杨日发了一条微信说他昨晚上喝高了,我想也是。当时算不上失恋吧,就是暗恋一个男人,他挺久没回我电话了。我顾不上想表哥的事,觉得他只不过喝多了,本来要回消息,后来把这事彻底给忘了。
“我要挨着二姐姐坐。”小表弟和五姑换了座位,爬上我右手边的椅子。
这桌子真够大,能容纳下这么多人,同时因为太大了,听对面的人讲话感觉十分朦胧虚幻。远处的菜恐怕用望远镜才能够看清,好在它会旋转。如果人手一个望远镜,场面会有些类似互相参观,我不介意有谁把我当作猴子,反正人类一直没有进化完全。
摸摸表弟的头,我问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学习怎么样哇?”我根本没想要问这些有的没的,因为根本不关心——我指的是学习,不是表弟。孩子抓耳挠腮,八成不好,不好就不好吧,这种事情无所谓。小姑说:“王喆语文不太好,数学还不赖呢。”我说:“没关系,二姐姐也不好。”小姑有些不高兴,可能因为我忽略掉后半句话,并且拿自己作比较。我还真是抬举自己,其实我仅仅是想安慰一下他,或者自己。后来我们都保持沉默,还是不说话的姿势最舒服。
“别学二姐姐,杨日哥哥小时候语文数学都特别好。”杨日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大姑说道。
“你杨日哥哥当年考上的可是名牌大学,你将来也要考名牌大学。”小姑说。
孩子听得云里雾里,我心想拉倒吧,你杨日哥哥都快阳痿了,学什么学啊。杨日坐在我的左边,他的右手离我很近,因为太近,反而不好意思盯着看。余光瞥见那只雪白的手,像折断翅膀的鸽子,傻乎乎的,带着一丝怪异。他曾经用那只手抢过我的芭比娃娃,又用那根手指扣动扳机差点把我给毙了,现在不见了,他的人生从此少了一根食指。更残酷的是,无论多一根还是少一根,人生都那么回事,没有什么两样。如果一根手指就能使生活发生质的变化,那也太小看生活了。我唯一好奇的是,那些宣称对生活绝望的人,过去哪儿来的希望,谁给他们的?
用哪只手吃饭不过是个习惯的问题,很显然杨日已经习惯自己的左手。他成功地夹起一片牛肉,这没什么难的,上面还挂着一片香菜。后来他又尝试着夹花生米,掉了很多次还是失败了。他索性不吃,一颗花生米不吃也不会死人,只要不死人都算不上大事。我不是很愿意承认一个事实——这个家里杨日和我最像,虽然受到的待遇不同吧(他是家里的好孩子典范,我是反面典型),但本质上我们就是这种人:渴望顺流而下,遇到的每个难题都克服了我们。血缘这种可怕的东西,有时我好像感觉不到自己的食指了。
“你也该考虑下自己的婚姻大事了。”声音从某个位置发出,但应该是对我说的。
搞不清自己今年究竟多大了,24?还是25?我有必要去看看自己的身份证,或者用杨日的年龄推算,但杨日比我大四岁还是五岁,我也记不太清了。一般不想这种问题,因为有些问题不是我考虑就能解决的。过去我都是幸灾乐祸的那个,众人的目标是杨日和堂姐,还轮不着我。但自从去年,堂姐嫁给一位官二代,杨日离婚,就轮到我倒霉了。用我大姑的话说,她对自己的儿子已经彻底失望了。真希望有个人也能对我彻底失望,尽管他们对我从来都很失望。
正是因为这种不彻底的失望,他们一方面想要拯救我,一方面又害怕我被拯救。当年毕业进了家待遇和发展都还不错的公司,甚至算得上他们眼里很体面的那种工作。大概他们认为我这样的人应该去掏大粪,而我显然辜负了众望。没有回到这座三线城市,也没让父亲花钱托任何的关系,不愿意让两位老人为了我的事情操心。当年和同学把教导主任揍了,都是我自个儿拿着钱和月饼,去给老先生赔礼道歉。话说回来掏大粪怎么了,我就觉得挺好,祖国老师没教过你劳动最光荣么?没有我们这些掏大粪的,庄稼长不好,你们吃什么呀?再说,现在都现代化了,我上谁家掏去,不得另谋出路。
这群人里最鄙视我的是二姑夫,他是我的初中班主任。以前上他的课,动不动就让我上楼道里站着,刚好我们班挨着男厕所,很郁闷。为了保持尊严,我后来索性抄个手站在男厕所门口,假装等人,还时不时晃荡两下腿,总之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在罚站。终于有一天,我正在目送一位帅哥的背影,二姑夫那张大脸贴在后门的窗户上,用一种幽怨的眼神看着我。这个人有点小心眼,事情过去了那么久,毕业时竟然在学生测评处写着:不遵守纪律,对于老师的忠告她从来都满不在乎。我也不能说自己的二姑夫脑袋里缺根弦儿,但至少你得明白护自己人吧,或者至少要分清教育和陷害的区别吧。这条评价永远地进入了我的档案,我能夸他么。
小时候也烦杨日,觉得他像条尾巴,很碍事,可他偏偏喜欢和我一起玩。每次遇到好事情轮不上,背黑锅的总是我,能想出往邻居家门上糊屎的怎么可能是我!我一直认为杨日的智力有问题。你想想看,我六七岁的时候,他大概十来岁,我十几岁,他都二十多了吧,还能和我玩到一起,这不弱智么。但这孙子就是学习好,除此之外没什么优点,所以严重怀疑我国现行的教育制度。如果逆推一下,假设没有这层保护,像杨日这样的软蛋早被社会淘汰了,也不好。
杨日打了个喷嚏,他用短了一根食指的手掩住嘴,让我联想到一个名字:李虹。
李虹是我的前表嫂,表哥的第一个女人,然而表哥杨日有过很多女人,在她之前之后都有。毕竟,杨日相过的亲比我吃过的饭还多。至于为什么是第一,我也不知道,我们经常说第一,其实也不是第一。如果有谁说我是第一就会觉得特别魔幻,和真情差不多扯淡。当然了,我偶尔还会和别人扯这种淡,扯完了也没必要自欺欺人和后悔。
杨日的初恋大概是在初二还是初三,也许也不是初恋。有一天晚上,我在奶奶家洗完脚准备睡觉,小学生睡得都比较早,约莫八九点钟吧。杨日下了晚自习,非要带我去吃羊肉串,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奶奶不同意,说:“这么晚了,你要把妹妹带到哪里去?”“不远,一会儿我就把她送回来。”“她晚上吃过饭了,吃什么羊肉串啊。”杨日就跟吃了铁似的,软磨硬泡,一门心思坚持要把我带走。我也奇怪他怎么会如此好心,一出楼门,看见一位白衣姑娘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我就明白了。
我们路过一个小水坑,自己就能迈过去,杨日非要抱我。心想你丫装吧,看在美女的份儿上,我什么都没说。姑娘果然被这位好哥哥骗到,眼睛里流露出了神往。杨日一路上各种嘘寒问暖和吹牛,可气的是,他们吃披萨,只给我买了两根门口的羊肉串就打发了。杨日说太晚了,怕我回去肚子痛,我心想你真好,就不怕这羊肉串是老鼠肉做的。跑龙套还不给盒饭,我不干了,但又不知道怎么骂人合适。那会儿知道你大爷的,你祖宗的,你妈的这些沾亲带故的都是骂人话,但想想他是我表哥,捎带谁都不合适,想起他们家有只哈士奇。我说:“你们家狗的,杨日。”表哥和姑娘愣怔住了,听我的语气像是骂人,但又不懂我在说什么,而我特别潇洒地扬长而去。
我知道他俩得追出来,没敢走远,门口等他呢。杨日说:“好好的说什么狗呀你。”说实话,女孩子比前表嫂好看,也比他所有我见过的女朋友都好看。后来杨日老说是我搅黄的,想到他现在婚姻失败,我有些自责。
包厢里的温度逐渐上升,我的脸和耳朵感到有些灼热,其他人也都红扑扑的,像某版邮票上的猴子。大家吃得好好的,女同志突然比较起她们的貂皮大衣来,堂姐也加入,我看不出那些毛茸茸的东西有什么区别。男士则开始聊皮带和手串,为什么没有人聊聊那根不见了的食指?他们一定知道来龙去脉,就是不告诉我。我向后仰坐着,如同一只翻了肚皮的癞蛤蟆,伸懒腰时指尖触碰到堂姐的大衣,冰凉柔软,似昙花。想到这只貂的生前,我就能想到自己死后还不如一只貂呢。
“坐起来,不像话。”终于有人提醒我了,是大姑。我妈妈从来不因为这些说我,更不会如此强势,所以杨日的妈妈不喜欢我妈妈,也就不喜欢杨日和我来往太近。我坐起来,可还是觉得不像话,大概我的存在本身就不像话。想到自己的存在本身是不像话的,我竟然自卑起来,但转而想到自己也会自卑,还觉得挺幽默。
我回想起来那个长途电话。
杨日拿起电话来是这么说的:“表妹啊,妹妹啊,妹妹……”
如果我不说话,他能一直这么叫下去,杨日喝多了就是这副鸟样子。我说:“有屁放。”
然后他开始跟我讲屁是一种什么东西,从物理性谈到日常生活,又从日常生活跨越到人类学,最后直接扯到哲学的时候我听不下去了。如果他是清醒的,我方可以认为他在和我探讨问题,即使不这样想,我也不好意思直接打断他。但喝多了,那就是放屁,类似抒情。我不反对有人把抒情理解为放屁,放,人之常情,老放,可能消化系统确实出了毛病。
“行了,别放屁了。”我说。
“你这个人出尔反尔,一会儿让我放,一会儿又不让我放了。”他带点娇嗔地说,我能想象到那块有些僵硬和麻木的舌头,那天晚上应该喝了不少白酒。
我懒得理他,他也不说话,可能在等我提问。看了下时间,我想等他一分钟,一分钟不开口就直接压掉。在我决定挂电话时,他说:“我要?菖?菖了。”
“什么?”
“我可能要?菖?菖了。”
后来他又说了几遍我还是听不清,可能是他要离婚了,我不确定。挂电话时他隐约说道:“今晚的月亮真圆啊。”朝窗外望去,漆黑一片,我生活的夜空中什么也没有。也可能是杨日见鬼了,我见过一次鬼,那晚的月亮也是特别的圆。从结婚那天开始他就经常提起离婚,结婚证还烫手呢,有时候苦着一张脸,有时嬉皮笑脸。我从来不把他的话太当真,这就像狼来了的故事,然而说“狼来了”的小孩也不一定打算真的骗人。
杨日的手在阳光下有点像艺术品,由于缺少了一根手指,所以更像。或许失去手指本身是有罪的,因为你胆敢不按照规定擅自长九根手指。我不知道食指如何与这只手分离,可能是被菜刀砍掉的,也可能让某个疯子咬断了,再或者有一天表哥走在路上,走着走着自己没了。这些都不重要,反正是没了。杨日现在看起来软塌塌的,阉掉的猪之后是不是就是这副样子,这纯属我的臆断。
说到断指,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李虹和我一样是个没什么胸的人,比我长得高些,她的腿像两根筷子。李虹送过我一只乌龟,她父亲是开饭店的,事实上那是一只甲鱼,很可能是她从厨房里顺来的,也可以叫作鳖。李虹和表哥杨日认识的时候,我还在读大学。李虹喜欢表哥,表哥喜欢我,所以她喜欢我。除了送甲鱼之外,她还送过我一些别的,比如蛇,蜥蜴,以及一只瘸腿的青蛙。我不知道这些是她的爱好,还是她认为它们和我的气质比较合拍。尽管我不是很高兴,但冲着蛇和青蛙做熟都挺好吃的份儿上(蜥蜴跑丢了),帮她说过一些好话。
甲鱼被送过来的时候正在冬眠,可我不喜欢冷血动物,我喜欢兔子。也许人家的本意就是让我炖了补身体,但这一回我把它当成宠物养在宿舍的鱼缸里。宿舍里有暖气,甲鱼很快复苏,把我的室友给咬了。当时我从外面刚鬼混完回来,受伤的女生一边捧着流血的手指,一边哭着抱怨道:“王二丫,你这养的是鳄鱼吧!”也是嘴贱,一边给人家处理伤口我说:“如果鳄鱼的话,恐怕你的整条手臂都没有了。”她哭得更厉害了,所以我从来不安慰人,让我安慰还不如不安慰呢。
甲鱼比我想象里凶猛,如果不咬人,或许无法发现它的嘴还挺大的,表哥很有可能受到过它的攻击。自从咬完人,它被送到保安室养起来,定期去喂食。我是个记性非常差的人,但如果你借了我的钱,我是不会忘的。当我想起自己还有一只宠物时,已经过去小半年,我做好了默哀的准备,可欣喜的是它居然还活着。真不愧是乌龟辈儿的。但它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估计是给饿的。那个周末杨日来学校看我,他说:“你太残忍了。”我说:“我忘记喂它了。”他说:“真可怜,你这样子还不如吃掉呢,回头我把它带走吧,给我爸补身体。”后来他真把甲鱼带走了,甲鱼大概因为他的这番话感动不已,终于在临终时咬了杨日一口,作为报答。如果这么解释的话,时间有些对不上号,或许当年咬了一口,后来才掉。这样一来,走在路上自己没了的说法,看上去更可信一些。
毕业后我去了北京,李虹正式成为我的表嫂,而杨日的内心深处暂时并不想结婚,纯粹是被我大姑念叨烦了。我搞不明白杨日的脑袋里整天想些什么,结婚后的杨日好像浑身长满刺,经常坐卧不宁。他老是说:“不对劲,不对劲啊。”如前所述,杨日是个软蛋,但软蛋也渴望拥有掌握自己生活的基本权利,又总反抗不到点上,最后把生活搞成一锅粥。
表嫂比表哥拽多了,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从来不喜欢生气,不爱生气的女人本身就挺可爱。在感情方面表哥是块木头,除非他特别喜欢的,比如初恋。她追表哥的时候没少吃闭门羹,有一次表嫂在我宿舍里嗑瓜子,我劝她放弃,我说那小子有什么好的。她说:“你表哥有自己的想法,不论我做什么都无法轻易打动他,这一点很好,总之我喜欢。”表嫂还说:“为什么只许他们追我们,不能我们追他们,每个人都有追求爱情的自由。”我惊讶于这番言论所蕴含的逻辑,觉得很好。表嫂说:“我也不急,还想玩儿两年,追不到了再说。”她认为追表哥是件很好玩的事情,然而我不觉得这是一件好玩的事情,所以承认她很迷人。还有一次,我不小心摔碎了表哥送给她的手镯,她非常难过地“哦”了一声,然后转过头来安慰我:“碎碎平安。”我要是个男的,也会喜欢上她,只可惜杨日不懂这种魅力。
据我妈说,离婚时表嫂只说了三句话。她说:“你爱我吗?”表哥说:“爱。”表嫂说:“还离么?”表哥说:“离。”表嫂说:“好。”俩人就把结婚证换成了离婚证。表哥先斩后奏,把房子留给表嫂,大姑被气得发了疱疹。医生建议她不要动怒,疱疹很大程度上受到情绪和心态的影响。这孙子原本打算连银行的工作一块儿辞掉,看在母亲生病,自己又没什么别的大能耐,想想算了。如果当时在场,没有长辈的情况下,我准会照着杨日的小腿肚子踹上一脚,真踹。然后送他一句“挺识时务啊你”。
本性难移,我坐着坐着又躺下了。如果有人说“坐起来,不像话”,我就会坐起来,用不了多久就又出溜下去了。我用脚在桌子下面蹬了蹬他,意思是你别装死,说说话。但杨日不解风情,居然大声质问我:“你干吗踢我!”我愣了一下,大家看我,我又重新坐起来,这次没有人说我。我还计划着和他说说话呢,被他一句话顶得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我吃饱了,其实也没吃什么东西,一般这种场合光坐着就能饱了。过了很长时间,杨日反倒问起我来:“你怎么不说话?”我心想,宝宝嘴瞎了。
我经常不说话,准确地说是在发呆,我的众多姑姑们因此认定我有人格障碍。很多人私底下建议我妈带着我去看看心理医生,他们老觉得我有病,后来搞得我也以为自己有病。有一次去看大夫,希望他可以开些能让我经常说话的药,但是大夫坚持告诉我,他没有这样的药。大夫长得很像约翰·列侬,我没事干就去找他开药,他说我有病吧。这不废话吗,没病我吃什么药。后来发现他不是约翰·列侬,他只是另外一个帅哥,我便不再爱他。没有再找他开过任何一种药,我的人格障碍也就不了了之了。
终于站起来,这归功于一泡尿的力量。我想去洗手间静一静,照镜子时发现自己的脸并不像邮票上面的猴子,而是动物园里的猴屁股,红得有些病态。这时杨日从男厕所里走出来,洗手时我看清楚了那根断掉的手指,没有完全失去,还剩下最下面的一小节关节,光秃秃的。本来打算关心一下他的手,但又不想问了,没什么大意思。
烘手器的噪音很大,杨日忽然对我说:“你找男朋友了?”
“嗯?”
“朋友圈里经常提到的那个人,”他说,“就是你说你梦到的那个。记得有很长一段时间你经常失眠,有一天凌晨你给我发了个笑脸,然后我发语音问你怎么了,你没有回我,我又发了一个问号,你还是没回我。你很喜欢他?”
我抓了抓眉毛上方的额头,说:“我梦见可多了,你究竟说的是哪个?”
杨日再次沉默了,那只苍蝇此时还在嘴里打滚。我们走到一楼大厅的沙发前面,这里很凉快,可以缓解一下我猴屁股似的脸色。我俩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张透明茶几。
他说:“现在和我妈不再吵了,更多时候没什么可说的,她说什么我都点头。”
“说明你成长了呗,但是还没有长大。”我挑挑眉毛,这句话好像不应该由表妹来说。
“王二丫,你怎么是个这样的人啊?我真怀疑哪天天塌了,你也得嘻嘻哈哈一会儿才趴下。”他说。
“我有必要不是这样么?”我有些委屈。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一切都是突然发生的。我被从睡梦中揪起来,爸爸说爷爷没了,我抓了抓炸毛一样的头发,仰着头傻乎乎地说,没了?来不及洗脸,穿好衣服我就被带到奶奶家,孩子们都过去磕头,我也被推上前。爷爷白花花的头发特别柔软,有点像兔子的毛,以前总喜欢玩。我想再动一动他的头发,觉得人活着和没了也差不多,只不过后者一直闭着眼睛。刚伸出手,爸爸在我的胳膊上拍了一把,我又缩回去。每个人都十分悲恸,小姑更是泣不成声,我有点懵。后来跪得有些缺氧,以为是幻觉,一只苍蝇飞进来——不知道和杨日嘴里的是不是同一只——它落到我的膝盖上面。我看着苍蝇爬来爬去,还时不时搓搓手,感到很好玩。后来它飞走了,以爷爷的鼻子为圆心,绕着爷爷的脸飞行了几周。小姑将它赶走,它又飞回来,落在爷爷的嘴唇上。大姑也来驱赶它,它飞走了,不一会儿又落在眼皮上。它一路爬到鼻子周围,像一粒媒婆痣,爷爷看起来十分滑稽有趣。苍蝇正准备进入鼻孔时,我噗嗤笑出声来,所有人惊诧地看着我。二姑夫说我是个恶毒的小孩,堂姐也说我没有良心,因为爷爷生前很疼我,希望爸爸揍我。那时,我意识到人死了原来是不能笑的,后来我哭了,因为爸爸踢了我一脚。
“我想了很久想明白了,还是想和你表嫂复婚。”杨日说。
“还离么?”我说。
“不离了。”看他的样子可能是真的想明白了。
“你和表嫂联系过么?”我问。
他低着头,像个知道自己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半天不说话。
我向后靠在沙发背上,这个姿势没有任何的含义,只是出于动物寻求舒适的本能,说白了还是本性使然。再次想起莫迪亚诺在《暗店街》里说的:我什么也不是。否则我是什么呢?我想知道自己是什么,但又不知道知道以后能有什么用。我觉得表哥是朦胧的,自己也是朦胧的,一切都是朦胧的,在某种意义上。杨日叹了一口气。我不大喜欢他叹气,叹气有种垂头丧气的感觉,生活只是很朦胧,还不至于垂头丧气。我有了一种错觉,我们仿佛从昨天的儿童一瞬间成长为现在,随时有可能在下一瞬间烟消云散,无论过去有多么不美好。
“去联系她吧。”我说。
“我不知道她会怎么想。”他垂丧着脸。
“婚是你要离的,她怎么想都属于正常,你先联系。”我说。
“你说她会同意见我么?”杨日抬起头,仿佛看见了什么。
我微笑着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前方很迷茫。他再次垂下眼睑,长长地喘出一口气,这时那只苍蝇飞走了。表哥说他有点冷,回去穿外套,我们回到包厢时大家已经起身准备散了。大姑父说:“大家出去以后都别走,一会儿照全家福。”
我们家每隔几年就会组织照一次全家福,过几年相片里的人会越来越少,也会越来越多,总数基本持平。当然了,如果奶奶不在,很可能就不会再有全家福,毕竟老太太今年都八十八岁高龄了。
照相馆的规模很小,只有两个房间:外面摆着一台电脑,两面梳妆镜,顺带有一些大型道具;里面则用来拍照,墙角放着一组衣柜。二十多号人一起挤进来,空间显得更加局促,这架势仿佛是要聚众违法一样。
“您一大家子,把我这小照相馆都给变热闹了。”摄影师对奶奶说。
奶奶坐在中间,姑姑和奶奶坐在一排,其他长辈站在后面,前头蹲一排孙子,包括我。摄影师觉得这样不太好,让我们重新调整位置。奶奶坐在第一排的中间,两个儿子儿媳妇挨着奶奶坐,姑姑们以家庭为单位呈弧形站在第二排,我们一群孙子插缝挪到最后面,小表弟踩在一把椅子上。半个小时过去了,摄影师还是觉得不够好,奶奶有点不耐烦了说:“就这吧。”
“Ok,ok,”摄影师对表弟说,“小伙子别抠鼻孔。”
过了一会儿,摄影师又对我和堂姐说:“姐妹两个挨得再近些,亲密点儿。”
“大叔,您就拍吧。”堂姐说。
“不好,这样不好,拍不出我想要的全家福效果。”这位摄影大叔可能是处女座。
摆了半天,摄影大叔不知道又怎么了,站在那里发愣。奶奶说:“您又怎么了?”
“机器好像出毛病了,屏幕上老有个黑点。”大叔有些沮丧。
“是不是我的脸上?”我说
“是啊。”大叔说。
“您快拍吧,那是我自己长的。”我说。
三哥笑我,我冲他翻了个白眼,他还笑,我隔着杨日打了他一拳。三姑让我俩别闹,赶紧站好。总算拍完了,摄影大叔说:“别动,再拍一张。”
站久了感觉脑袋有些晕,仿佛整个世界是一片朦胧……回忆起小时候我们几个人在一起的场景。奶奶家在当地比较有名气,爷爷奶奶搞了一辈子的教育,算是所谓的知识分子家庭,很受人爱戴。但家里的孩子是出了名的万人嫌,周围的邻居都烦我们,杨日和我是主谋,三哥负责断后。其余人不与我们同流合污。大年初几聚到一起,不是把整条街的对联撕了,就是拿着李爷爷的猫去找张奶奶家的狗打架。后来那条街再也没有贴春联的习惯了,再后来李爷爷娶了张奶奶。
我说:“没事儿,反正也不影响你打飞机。”声音非常小,大家可能都没有听见,不知道杨日有没有听见,反正他没搭理我。摄影师再次做好准备,我一只手放在杨日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搂着堂姐,感觉自己像个小流氓。堂姐保持微笑,她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很好看。杨日不肯笑,于是我踩了他一脚,总之在按下快门的一刻让丫咧嘴了,管他像不像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