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力的诗

2016-05-14 03:08
西部 2016年5期
关键词:虚幻蜗牛手指

唐力,诗人,1970年11月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在《诗刊》《人民文学》《诗潮》《星星》《绿风》《诗歌月刊》等刊,入选各种选本。2005年参加《诗刊》第二十一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大地之弦》(入选2010年“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向后飞翔》。曾获首届何其芳诗歌奖、第三届徐志摩诗歌奖等。现居重庆。

纸马

1

一把剪刀,裁开白纸的肌肤。线条

沿着刀锋延伸

以伤害作为雕琢的艺术,以痛苦铸形

马头凸现,腹部曲线流畅,四肢劲健,马尾

飘拂

一匹马在刀锋中诞生

白纸:白色的夜

纷纷掉落,在脚下堆积,薄薄地死亡

但马并未复活,它缺少一个词,作为灵魂

2

在一张纸上,马要复活

谁以一滴晶莹的泪水,作为马的眼睛?

3

纸马奔跑。马头,从深渊中升起

从利刃的边缘

从死亡的纸屑中升起,如同

一个词语从废弃的典籍中,破纸而出

它获取了自身,如同衣衫褴褛的先知,向

世界袒露

永不磨灭的箴言。但纸马的奔跑是虚幻的

它飘扬的长鬃如风,是虚幻的

它流畅的腰身,起伏如山峦,是虚幻的

它四蹄的击打如雨点,是虚幻的

虚幻如闪电,虚幻如雾

如雾中的景象,虚幻如虚幻本身

纸马奔跑,而它的蹄声不在此处

而在一个遥远的、空无的坟墓中响起

4

词语在纸面之上,犹如浪花在大海之上

而大海的力量穿透纸面

波动词语,让它们发出沉默之音

剪刀顺势前行,犹如舰艇,剪开波浪——

它可以剪碎词语,但无法消灭词语

如同烈火可以烧掉竹简、纸张

而真实,终会从灰烬之中升起

此时纸马在利刃上奔跑,它的蹄声

被劈为两半,纷披而下,叮叮当当,坠地为词

5

纸马在现实之中是虚幻的

在梦境之中是真实的。如同你醒来

不再是梦中自己。或者相反,是梦中自己

借用你存在的身体,生活在现实之中

你活着,无数的你也活着

你无从知道,哪一个更真实

如同无数的纸马,彼此成为自己

你死去,无数的自己无所归依,流落无处

自己成为自己的孤岛

6

纸马一旦奔驰,谁也无法阻拦

马头已冲出纸张

鬃毛啸风,词语纷纷飘散,如彗星掠过

它的杂沓有力的蹄声,已在纸张之外

它一步一个方格,通向思想之外,虚无的

世界之外

谁也无法拦住,奔跑的纸马;谁也无法拦

住,词语之马

它唇边的缰绳,就是律法

当纸马奔跑,如风而去。缰绳笔直,就是

通向未来的道路,或者,时代的锁链

7

高原之上,悬崖边缘,落日熔金

一匹马站立,高昂头颅,四蹄紧紧抓住

坚硬的岩石。风,是它的骑手

在马背上激荡、翻卷、摇晃,身姿飘忽不定

而它的脖子上,流出的汗,殷红如血

而纸马奔腾:它的蹄音无声无息,被

木材的纤维悄然吸附。我们无法看到它的 奔走

在时间的线条中,在历史的册页里

在深处的深处,在幽暗之地

它流出的汗是黑色的

——真理之墨,黝黑而沉实

8

大地沉沉,月光跪下。一匹纸马

弃置于田野,它的整个身体,充满寂静

——它等待蹄声,把它唤醒

9

在寂灭的火光之中,在沉默的灰烬之中

它收集亡灵,作为它的骑手

在泪与笑之间,肉体太重,它无从负担

在生与死之间,灵魂太轻,它无从感知

它舍弃肉体,直取灵魂——

驮着无数的亡灵

在火光之中,它奔走在赴死的路上

10

在记忆之处,无从记忆

在遗忘之地,难以遗忘

11

它将死于火。纸马,对于火

有一种天生的恐惧。这是它古老的宿命

古老的诅咒,深刻于纤维深处

在火中,它的形体灰飞烟灭

但那以沉默的线条,勾勒出的,马的形状

仍然在火光中奔跑

快看啊,火与绝望,就跟在马尾之后

构成了一簇炸开的,全新的马尾

直至沉寂。——生命的全部,都是灰烬

12

如同小马,它涉过命运之河:

灰色的河流,暗黑的河流。亡灵失足落水

瞬间消失不见

它的痛苦无以言表。它看到了自己的

形体,在时间中慢慢融解:马蹄、四肢、肚腹

马尾、马头、马鬃,都在消失,都在背叛

肉体已不再忠诚

(在这个世界上,连自己本身,都难以依靠)

水声哗哗,已将它的蹄声稀释

它在死亡之中,看见了自己的死亡

13

它经过月亮。它用身体

裹住月亮

月亮成为了它的新娘。悲伤的新娘

它经过闪电。它抽取闪电

作为肋骨

擂鼓的肋骨,万物齐鸣。天空顿时喑哑

14

你撕碎了我的马

留下了孤单的魂

蜗牛

1

它在墙上出现。水泥的墙上

犹如过去的时光

洗衣机在厨房轰响,水缸反复回旋

日常生活的漩涡。它不为所动

缓缓爬行,一条若隐若现的道路

无法看见。一抹夕光

打在墙上,呈现出灿烂的黄金

它曾在上面写下永恒的言辞

却消失不见,墙上空余一个句号

2

孤独是与生俱来的

壳。一旦触动

触角退缩。自我的灵魂

羞涩的灵魂

退守一隅。一种尺度

自成一个宇宙。多少年前

我在一个土坡上缓慢

爬行。一个孤独的少年,沉默

无人可以诉说,也不知要诉说什么

我在山冈上弓身坐着

暮色堆积在

我的身上,像一个暗色的壳

一个夜晚,星群在天上喧嚣

我在山冈上,把黑暗和孤独背在

身上,至今

无法放下

3

有一天,我在一个傍晚

在暮色中吃惊地发现,对面

一座坟墓在动

在缓缓地动

像一只蜗牛一样缓缓地动

墓碑上的荒草,像蜗牛的触角

向外探寻一般晃动

(死亡是上面细小的眼睛)

向我的面孔,打着招呼

我吃惊不小,在暮色中不能自已

4

蜗牛爬过。

一个公鸡高昂的头颅,被扭过

脖子弯曲,一团火焰

还在喉咙燃烧。一把刀子的闪电划过

一支红色的小箭,直射入

一个盛满清水的碗,瞬间泅散

一头嚎叫的猪,果断地

冲过菜地。最终被几个

乡间的壮劳力,捉回,缚在

早已卸下的门板上,摆在院坝里

粗壮地喘息,口中的白沫悬地

一只绵羊,把白云穿在身上

一只混迹大地的云朵

最终引人怀疑,它被悬挂在架上

人们用烈火烘烤

希图得到天上的消息

这个时刻,是严重的时刻。旗帜

在风暴的翻卷中回到自身*

一只蜗牛爬过

像死亡,留下淡淡的痕迹

5

我突然想起一头母牛

痛苦的叫声:哞、哞,哞、哞

最终声音藏在一张晒干的,失去了血色的

皮中。在敲打中

突然从他的手指中,传出

痛苦的声音,即使肌肉也无

骨头也无,泪水也无,血液无

甚至气息也无,灵魂无,它也

永不消逝,永难消逝

6

我曾经聆听一只海螺,涛声

九曲回环,回荡不绝——它囚禁了自由的

波涛……

但我聆听蜗牛,却是毫无声息

背上的螺壳

宛如寂静的形状,宛如命运的形状

宛如沉船激起的漩涡的形状

我一无所闻

7

慢如挽歌,在送葬的队伍中

慢如悲泣,在泪水永远的滴落中

慢如绝望,在颜色的转变中

慢如文火,在药罐之下,在病痛之间

慢如灰烬,在火星的寂灭中

慢如黑夜,在黎明的到来之前

慢如还乡,在火车的飞速运转中

慢如愚笨,在充满睿智的时代之中

慢如时间,在不断的叠加之中

慢如恐惧,在螺壳的坚固中,一击而碎

慢如永恒,在虚无之中

慢如蜗牛,在生命的镜子中

8

它正爬行在白菜紧紧包裹的

叶片里,秘密地旅行

不会远游,寄身于窄小的空间里

一条简单的道路,指向中心

它的未来,指向过去

它的痛苦,指向爱

它的存在,指向循环往复的磨难

它饮着残露,它小心翼翼地噬咬

我撕下一片菜叶

它的道路突然断裂,仿佛

一个人被异乡突然抖落

它从虚幻的、自足的世界突然掉入

现实坚硬的水泥地上

9

它或突然出现在日光灯下

等待盲目的命运

它或突然出现于垃圾桶的边沿

不以为耻,就如出现在这个时代的

边缘,一如缓慢地行走在速度的边缘

它或突然出现在墙壁上

空余螺壳,它的肉体不知去向

它或突然出现在地板上,带着

一颗执著的心,抗拒着

脚掌的压力。它随时会消失

死与生,爱与恨,近如蜗牛的

两只触角的距离

10

一棵白菜躺在菜板上,我

一刀挥下,菜叶分开

一只躲藏的蜗牛,切成两半

同时切下的,还有我的一小块手指

我的手指:曾经将它的螺壳捏碎

曾经将它从泥墙上摘下,扔向空中

让伸长脖子的鸡鸭一口

吞食;曾经划亮残暴的火焰,烧灼

它敏感的触角……而此时,我的血液

和它的血液,混合在一起

无辜者的血液和施暴者的血液

最终合而为一,无法分开

11

一种精致的存在

它的触角,用痛苦装饰痛楚

用绝望装饰希望

它的腹足时隐时现

它依靠黏液而行,它用遗忘

消化过去。而它的未来依然成谜

它用无尽的困惑,消灭不惑

它的心脏若有若无,而它的意志

自制的坚持,让人无可奈何

它的沉睡是透明的,它在梦中做梦

它懂得如何自我宽慰

12

它背负着沉重的落日,走向

黑暗的地平线

迟疑的光线,交织、缠绕

一个圆环,不会滚动、不会旋转

一个童年的盟誓,被无名的火

烙印在背上;一个在风中无法打开的

命运的死结。它背负另一个自己

那是它要抵达的自己:它永难如愿

空中的雷霆追赶雷霆

它被自己追赶。它拥有一身抱负

却趋向于虚无。厌倦而疲惫

它缓慢地行走在永远的逃亡路上

*:里尔克《预感》:“我认出了风暴而激动如大海?我舒展开又跌回我自己。”

一个死去的朋友

一个死去的朋友,回到我的身体中

我相信了他的回来,在白天

在午夜,他零零散散地回来

一件一件地回来,一声不吭地回来

最终在我的身体,集合了他

全部的零件:他的泪,他的血

他的声音,他的头颅,他的无法转动

的眼睛,他无力飞翔的手臂

他的两条走上不同方向的腿——

一声急刹车,曾将他们分散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我看见他此时

正坐在我的身体里,把打成死结的

最后一声惊呼,企图用手

慢慢打开,再送回喉咙里。他

甚至把那高等级公路上,流失的

疼痛也一点一点地收回,存放在

我的身体里,像一枚结石

我知道,这一切布置停当,会有

一辆沉重的卡车,开进我的身体——

一场车祸,重新开始

他利用我的身体,再一次死去

一个朋友

火车站

火车站,一个巨大的子宫

容纳了那么多的离别和痛苦

容纳了那么多的

泪水和欢欣。人声鼎沸,汽笛轰鸣

落日下沉,天空高远

亿万年的时光在楼群上

闪着微光。而在下面

一列火车,像一段撕裂的脐带

就要离开站台。我扛着我的身体

从火车站口出来,面对生活

我再次诞生,不是通过母亲

衰老的身体

而是通过巨大的,嘈杂的火车站

家谱

我的手指抚摸着

这些家谱上的名字:

德高、德全、义友、义仁、全伯……

抚摸着这些名字

我仿佛抚摸着他们乱蓬蓬的头发

藏着土屑、稻草、烟火的皮肤

抚摸他们沧桑而皲裂的面容

沉默不语的嘴巴

抚摸着他们经历的苦难、艰辛

和微不足道的忧伤

和他们一生中难以更改的命运

我抚摸着这些和我血脉相连的名字

他们在我的手指下,一个个细小如蚁

安静、从容、平淡

看到他们,在我的手指边

一一滑落出来

仿佛是我的手指

诞生了他们——我的亲人

翻着这本书,就这样

我的手指诞生出一个庞大的家族

我感觉到,我的手指有着

临盆的巨大痛楚……

在老虎中间散步

我在老虎中间散步

那些老虎,散落在

山坡上,岩石边,草地上,阳光下

或者躺卧,或者蹲伏,或半仰起头

或者站立,或者走动

众多的老虎,它们目不斜视

或者顾盼有姿,就是

对我熟视无睹

它们有的细数身上闪电的斑纹

它们有的被自己身上的黄金

所惊动,而抬起头来

它们有的悠闲地走来走去,就像

穿着横纹睡衣的老人一样

我就在它们中间散步

不惊动它们,也不

与它们混为一谈

我的颜色并不比它们鲜艳

但我是站立的,我比它们要高

我的孤独,也因此格外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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