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自言“六十年间万首诗”。他现存的九千三百多首诗,大都是反映民族矛盾的爱国诗歌,贯穿着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感情。鉴赏陆游的诗歌,最重要的一点便是“知人论世”,了解陆游其人,把握他所处的时代特点。陆游出身于一个爱国家庭,靖康之变,陆游随家人逃难,尝尽了颠沛流离的痛苦。惨痛的逃难经历和家庭环境的熏陶,从小就培养了他忧国忧民的思想,并使他立下了“上马击胡贼,下马草军书”的报国壮志。然而陆游生活的南宋时代,始终是投降派当权的时代,陆游因为主战常被贬斥罢官,报国理想屡屡遭受冷酷现实的扼杀。
《书愤》与《临安春雨初霁》均作于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春。陆游在被罢官六年后被重新起用,宋孝宗任命他权(代理)知严州(现在浙江建德)军州事。
《书愤》的前四句是回顾往事。年轻时哪里知道世事艰难,北望被金人侵占的中原,收复失地的豪情壮志有如山岳。“世事艰”,暗指投降派把持朝政,为下文“空自许”作铺垫。从章法上说,点明了诗中的“愤”字,这愤懑之情贯穿全诗。颔联大气磅礴,笔力雄健,写值得纪念的两次抗金战役的胜利,这表明南宋人民有力量保家卫国,诗人很想投身到这样的战斗中去。可是投降派当权,贪图安逸,朝廷无意收复中原,诗人痛心疾首、扼腕长叹,其中的“愤”又是多么强烈。陆游不仅是诗人,而且是战略家。“塞上长城”是诗人毕生的抱负,由于投降派把持朝政,诗人只能徒然自认为是“塞上长城”,对镜照看疏落的鬓发却早已花白。“空自许”,与上文“世事艰”照应,是对偏安一隅的投降派的愤怒控诉和强烈指责。《出师表》真足以名传后世,千百年来谁能与诸葛亮相提并论。尾联用典明志,诗人以诸葛亮自况,以《出师表》中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自勉,渴望北征复国,建功立业。诗人悲愤而不绝望,把全诗感情推向高潮。
淳熙十三年(1186)春天,陆游被起用为严州知府,赴任之前,先到临安(今杭州)去觐见孝宗,住在西湖边上的客栈里等候召见。宋孝宗召见时对他说:“严陵山水胜处,职事之暇,可以赋咏自适。”言下之意是,你只管做好本职工作,抗金之事不必劳烦。孝宗显然不想重用他。陆游素以国事为重,以收复中原为志,严州知府的职位本与他素志不合,但迫于“圣命”,只得接受。《临安春雨初霁》便是在这种心情支配下写成的。首联写世态心情既然薄得像半透明的纱,为什么骑马到京城来,过这客居寂寞与无聊的生活呢?“世味薄”表达对不能到抗金前线报国立功而知严州的失望,下句透露了“客京华”的懊悔。住在小楼,彻夜听着春雨的淅沥,次日清晨,深幽的小巷传来了叫卖杏花的声音。“一夜”,暗示诗人因国事家愁,彻夜不能入眠的情景;“春雨”,正是说绵绵春雨如愁人的思绪。卖花声里,透出明艳生动的春光,与诗人的落寞情怀构成了鲜明的对比,表达了自己的郁闷与惆怅。闲来,在短纸(小纸)上写出斜行的草书,晴窗下,看着沏茶时水面呈白色的小泡沫,玩味鉴别着茶的等级。颈联呈现一个极闲适的境界,但国家正是多事之秋,消磨时光真是无聊可悲。书斋的闲适恬静,正藏着诗人壮志未酬的无限感慨与牢骚。穿着洁净的衣服不会由于风尘污染衣服而兴起叹息,因为来得及在清明前回到家。回家即无恶浊污染。尾联是诗人自我解嘲,“到家”本非诗人之愿,志不得伸,故不如回乡。“犹及清明可到家”实为激动悲愤之言,悲愤之情见于言外。
综上分析,可形成以下六个方面的比较:
1.内容不同,主旨相近
《书愤》内容上兼有追怀往事和重新立誓报国的双重感情,全诗以“愤”为意脉,沉郁顿挫,深沉蕴藉。首联因“世事艰”而“愤”。颔联写两次抗金斗争的胜利,表明南宋人民有力量保卫自己的国家,而之后的多年投降派把持朝政却无意收复中原,诗人因此“愤”。颈联写因怀才不遇,岁月蹉跎而“愤”。尾联写烈士暮年,壮心不己,诗人在悲愤中自勉,愿为收复中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整首诗,句句是愤,字字是愤。
《临安春雨初霁》写明媚春光下客居京华的恬静闲适生活,表达诗人对京华生活的厌倦和不能上前线杀敌报国、建功立业的悲愤心情。“愤”之情同样贯穿全诗。首联因“世味薄”与“客京华”的落寞无聊而“愤”。颔联写一夜未眠的落寞情怀,是“愤”。颈联写恬静闲适中不能抗金复国,徒然消磨时光的“愤”。尾联写京中风尘恶浊,志不得伸,故不如回乡躬耕,悲愤之情见于言外。
2.风格不同,主旨相近
《书愤》的意境变化为:沉郁(1句)——雄浑雄放(2、3、4句)——沉郁(5、6句)——雄放(7、8句)
杜甫《登岳阳楼》的意境变化为:沉郁狭窄(1句)——雄浑宽阔(2、3、4句)——沉郁狭窄(5、6句)——宽阔(7句)——沉郁狭窄(8句)
所以从意境变化上看,《书愤》的风格,近似杜甫。《书愤》的遣词造句及沉郁的思想感情又近似杜甫的《登高》:《书愤》中的“早岁那知世事艰”“镜中衰鬓已先斑”和杜甫《登高》中“艰难苦恨繁霜鬓”的沉郁之情何其相似,《书愤》中的“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与杜甫《登高》中“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雄浑壮阔又何其相似。
《临安春雨初霁》风格近似苏轼,清新隽永,优美自然。其风格特点均在于把个人的愁苦不得志隐藏于优美动人、富于情趣的描写之中。《临安春雨初霁》的主旨同样抒发的是不能抗金复国,壮志未酬的忧愁与悲愤之情。但所写景物恬静闲适,表面看人物心境轻松愉悦,却在背后,藏着诗人的壮志未酬的落寞情怀与悲愤之情。一夜未眠听春雨,因国事家愁。春光明艳也与诗人的落寞情怀形成对照。以作书品茶消磨时光,对胸怀抗金大志的诗人来说,更是无聊而可悲。苏轼的《赤壁赋》写道:“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窃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这些文字写得优美动人,饶有情趣。但含而不露,意在言外,深沉的感情融于优美的景物描写之中,满腔的悲愤寄寓在旷达的风貌之下。苏轼的《定风波》中的“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山头斜照却相迎”同样是富于情趣的,却寄寓着作者对自己所遭受的政治打击的愤懑之情。
3.标题不同,主旨相近
“书愤”者,抒发胸中郁愤之情也。《书愤》的标题直接点明诗歌的主旨是抒发不能收复中原的忧愤之情。《临安春雨初霁》的标题只告诉读者京城杭州雨过天晴,春光明媚。读者需欣赏完诗歌后,才能体会绵绵春雨如愁人的思绪,恬静闲适生活的背后是消磨时光、志不得伸的无聊与可悲,诗歌主旨同样在于抒发壮志难酬的惆怅与忧愤。
4.意境不同,主旨相近
《书愤》的意境是:沉郁雄浑顿挫;《临安春雨初霁》的意境是:明艳恬静闲适。其主旨都是抒发抗金大业难酬的忧愤之情。
5.表达技巧不同,主旨相近
《书愤》的表达技巧之一是虚实相济。前四句是回忆往事,为虚;后四句着眼现实,为实。前后对比,虚实相衬,相得益彰。其二是用典。“塞上长城”句,诗人用典明志,诗人壮志未酬的苦闷全悬于一个“空”字,大志落空,两鬓先斑。尾联亦用典明志。诗人以诸葛亮自勉,表明至死不忘收复中原之志。同时借古讽今,借对诸葛亮的高度颂扬,表达对南宋朝廷苟且偷安、偏安江南的愤恨。
《临安春雨初霁》颔联、颈联在表达技巧上可算是以乐景衬哀情,也可算是以恬静闲适的生活对比衬托落寞无聊的心境。“素衣莫起风尘叹”中的“风尘”可算是一语双关,既指羁旅风尘之苦,更寓有官场政治恶浊之意。“风尘”亦可象征官场的污浊。
6.主旨相近,同中有异
两首诗均抒发不能报国立功、收复中原的忧愤之情,但同中有异。《书愤》尾联表明渴望效法诸葛亮,施展抱负,悲愤而不绝望。《临安春雨初霁》写于宋孝宗召见诗人之后,作者彻底看清南宋小朝廷的软弱与黑暗,也彻底看清宋孝宗根本无意重用他,所以诗歌尾联抒发的是意欲辞严州知州不就职而回乡躬耕的忧愤之情。比起《书愤》,《临安春雨初霁》的牢骚更甚,诗人内心极为失望。
不能知人论世,并细心玩味、深入探究诗的内容,就可能发现不了《书愤》与《临安春雨初霁》虽然在诗歌风格等方面存在很大差异,但其主旨却有极大的相似性。
章敏,教师,现居江西临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