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禅
院落两个字很中国。仿佛五千年的历史中,落脚点就是应该有个院落的。
唯美的中国元素,一定要有院落。凄清的早春,推开厚重的门,有鸡有鹅有花鸟。房前种花,房后种菜。
院落承担着一种心思,是踏实,是肯定,也是温暖。
《爱有来生》中,那女主人一进那个院落,看到老房子和银杏树时,她安静地发了会儿呆。她说:“我再也不想走了。”
南方院落更精致,门口永远是狭窄的,小到以为是小门小户,进去之后却是别有洞天。以苏州留园、同里退思园、胡雪岩故居为例,都是如此。徽州院落有阴气,却怀了别样的情调。也是粉墙黛瓦,却和江南的院落有不同。马头墙和四水归堂的天井里,总把思绪压到最底——情感和性都是压抑的。又美到窒息,连想私奔都是邪恶的念头。而苏州的院落因为有了昆曲的情调,又曲折又婉转,留下许多想象空间。每念及苏州园林,总是会想象当年的男子如何在后花园中和自己喜欢的女人缠绵。
北方院落有天方地阔的开朗,不明媚,但郑重其事。从正门就开始壮阔起来。里面好坏先不说,门一定要气派。门楼建得越高,仿佛底气越足,这是南北差别。
北京四合院,其实也是北方人的梦想——团团围紧了,密不透风。四面都有院落。心里可真踏实。透过窗,可以观察春夏秋冬,也可以看人间冷暖。我更倾向于南方的院落,一进一进的。很递进,就很深入,就更私密。北方的院落之开阔,豪无隐私可言。
流动
院落里的时间是流动的,从你的身上流到他的身上。
如果住到三进之后的南方院落里,会是什么样的幽然思绪?
忽然想起林黛玉。
姑苏女子,怎么能忍这早春的寒?梅才开了,一夜风雨又落了。北方的花必然是开盛了才落。可姑苏的花,来不及盛开,一场早春冷雨,纷纷落了个缤纷。在院落里,她如何葬花?如何悲泣?如何与蝴蝶低语?
院落里的时间是流动的,从你的身上流到他的身上。留园几易其主,仍然保持着院落的美——诗意,典雅,黯然销魂。玉兰依然优雅地开着。揖峰轩依然清幽宁静,西窗下琴弦低转暗流。五峰仙馆似有旧人知己在品茗观戏。只有院落有这样的雅意,看似封闭,实则开阔——很符合中国人做人的方式,外圆内方,外化而内不化。
在“还我读书斋”读一会儿宋词,时光就这样淡然流走。时光是慢的,甚至是多余的。那些梅花开得正好,映在粉墙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颓艳。远处有人在唱戏,缓慢的声音像是在浇花似的。流到院落里四处都是,又被水吸走了。
气息
我喜欢青砖散发出的气息,很旧,很凉,味道久远。像一个故人,很体己的样子。
中国人还习惯了在心里建一个院落。自己住着,房门锁得很紧,不会轻易打开,也不会让人四处打探这个院落。
也许有人会走进第一道门。可是,走进第二进门的人就少了。第三进门就更少了。到最后一进,根本就没人了。自己也不行。自己最不了解自己。
院落是个多么深幽的意象。镶嵌在光阴里。
什么都老了。光阴也老了,院落也老了,老了也把自己的最后一道门的钥匙捏得紧紧的。前厅你们看过了,就是这样的。繁花似锦,或者,芳草萋萋。最深的那个院落,紧紧地闭着。生怕被打开。或者,从来不想被打开。怕吓到谁。首先怕吓到自己。
“彼美淑姬,可与晤歌。”诗经中《东门之池》曾经这样赞美着。谁能懂得谁?谁都有一个自己的院落,或者独住,或者呼朋唤友。
我喜欢独住。在苏州,早春二月,来写作。住在明涵堂的院落里,几百年的老房子。
院子中只有我一个人,院内有芭蕉,木椅、竹、铁线蕨……
二进门。头道木门很老,厚而黑。推开时,有光阴厚重的声音。特别是深夜,有一种鬼气。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灯光是昏黄的。下雨的黄昏,我总是坐在二进门的老椅子上发呆。手边一本翻旧的书,桌上一杯快凉的茶。我住的屋子铺满了青砖。我喜欢青砖散发出的气息,很旧,很凉,味道久远。像一个故人,很体己的样子。窗是百年前的老木窗,一张老式木桌子。我坐在昏黄的台灯下写着一些文字,断断续续。有时会坐在窗前发呆。外面仍然是粉墙黛瓦。
还有不停路过的旅游团队。出门左转是一条青石板小巷,十多米右转就是七里山塘老街。那些游人是来看这条老街的,完全被商业化的老街。我总是到老街的对面去。对面是苏州的日常人家,仿佛还是明清时代,居然还有以货易货的。
院落里只有我一个人。旅社的老板几次说给我调房间,住到南边的二楼去。他怕我害怕。“不不,”我说,“不了。”我喜欢这一个人的院落。只有我一个人。
守着几百年的光阴。在黑的夜里,听着雨打芭蕉。分不清过去的光阴与现在的有什么不同。也许真的没有什么不同。独自沉溺于这种孤寂的幽静——缘于我对院落的一种梦想。
久远
院落可以收容一颗老心,就这样平静了,就这样收敛了光芒,和院落一起沉溺于平淡。
院落,是静的,小众。
老了,应该有个院落,关起门来,听他唱戏写字……和他坐在法桐树下发呆。院落里有安静的气息,有缠绵的味道,安于时光打发的寂寂寥寥。院落可以收容一颗老心,就这样平静了,就这样收敛了光芒,和院落一起沉溺于平淡。
院落,是大气的。它独自于群体之外,是自己的,只属于自己,把自己的个性附粘于这些院落——每个人的院落都不一样。固守自己的小小院落,种一棵桢楠树,一些相思苗,养几只小鸽子小鸡……或者什么也不做,只在院落里发发呆,就够了。
就像此时的我,坐在苏州的院落里发呆。这是黑夜,星光下,我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我手里有一杯大红袍,将凉未凉。我手里捧着这杯茶,慢慢地饮了下去。
一种闲散而鬼魅的气息弥漫上来。
上午在山塘老街花了五块钱买了一盆叶子花,在黑夜里开得喜气洋洋。我看着它,笑了。
空气中传来吱哑的一声。
院落里,是谁敲开了我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