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森 张双艳
摘 要:契诃夫戏剧不仅继承了19世纪以来俄国叙事文学中描写“小人物”的优良传统,还有所创新和发展。与同时代作家相比,他集中刻画人物本性中的“庸俗性”,以戏剧人物的“庸俗性”来揭示现代人生存的困境,人与环境的种种冲突,引起人类的思考和反省。但是他诗意性的戏剧语言却独具特色的淡化了这种外在的矛盾冲突,仅让这种冲突发生在人物的内心,通过他们的独特语言来表现了剧中人物的不同性格和命运,同时也使整个戏剧带有一种无奈的伤感和忧愁气氛。
关键词:契诃夫;小人物;现代人;庸俗性;诗意性
中图分类号:I512.07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16)17-0067-02
契诃夫对于20世纪戏剧的一大贡献是他创立的“人与环境的冲突”为戏剧冲突主轴的戏剧模式,由此也形成了一个关于世界戏剧发展史的新的评价体系。古希腊戏剧表现为人与神的冲突,传统的现实主义戏剧表现为人与人的冲突,20世纪现代主义戏剧则表现为人与环境的冲突。契诃夫就是现代戏剧的开拓者,他的现实主义戏剧与传统戏剧的最大区别是:传统戏剧是把日常生活引入剧场,让日常矛盾或冲突在短时间内集中爆发,从而引起观众对现实的关注和思考;而契诃夫的戏剧则是在剧场上演日常生活,淡化日常生活中的矛盾或冲突,让观众在剧场中体验最真实质朴的生活,经历真实而富有诗意的精神生活。
契诃夫的现实主义戏剧是以人的主体意识为主导,以表现或再现人的内心世界为宗旨,以人的心灵生活为题材的戏剧艺术。他笔下的庸俗人物和诗意语言表达了他独特而敏感的戏剧理念,这也正使他区别与同时代的作家。
一、庸俗性的戏剧人物
19世纪俄国现实主义叙事文学中就有关注“小人物”生活状况的优良传统,自普希金的《驿站长》以来,被侮辱被欺凌的形象就深入人心,他常以温厚、忍耐、顺从的小人物来唤起读者的同情心和怜悯心;果戈理继承了普希金的传统,一方面对小人物的命运表示同情和怜悯,另一方面在挖掘人物复杂性上又深入一步,如《外套》中的阿卡基耶维奇是一个尊严经常被践踏,生活在惶恐和不安之中的弱者形象;陀思妥耶夫斯基则在继承前辈作家的基础上,又让他笔下的小人物呈现出更加丰富的层次,如《穷人》中的杰乌什金,是一个有能力去爱、有高尚感情的人。从总体上来看,契诃夫以前的“小人物”生活在社会下层,命运坎坷,遭受各种不幸而结局悲惨,他们大多是用来表达对不合理的制度和强权的控诉,模式相对较为固定和单一。
契诃夫戏剧中的人物除了具有俄国传统叙事文学中小人物的所有本质特征之外,还获得了新的含义。他关注的焦点不再是不公正的社会制度对小人物的欺压而是转向对人性中固有的丑陋品质地揭露,如庸俗、冷漠、自私等,他作品中人物不幸的原因大都是他们自身所固有的人性弱点,在所有的人性缺点上,契诃夫又选择把“庸俗”作为他所有戏剧人物最主要的特点,“庸俗的实质就是心智的麻木和感情的冷漠。就社会而言,庸俗表现在它如一潭死水,停滞,缺乏生气和活力,对身处的衰落、丑恶的现实而不正视,并以专制和自足的方式对之加以维护,惧怕并扼杀新思想、新事物。”①于是契诃夫呈现给我们的这些人物不仅没有社会责任感,对爱情和婚姻同样没有认真过,他们生活得很迷茫,而且总是想办法逃避。
在《海鸥》中,作家特里果林才华横溢、高谈阔论,用好听的话语骗取了妮娜的芳心,同时又和阿尔卡基娜纠缠不清,被蒙在鼓里的妮娜去了他和阿尔卡基娜所在的城市找他,但是很快他就厌倦了妮娜,抛弃了她,并且妮娜的孩子也死了,他直接导致了妮娜的悲惨命运。特里波列夫这样评价他:“其实呢,那些旧情,他从来也没有断绝过;象他这样没有骨气的人,他是安排好了要到处兼顾的。”②特里果林实际上就是一个懒散、缺乏意志和责任感、爱夸夸其谈的伪君子。
在《伊凡诺夫》中,伊凡诺夫有大段大段的内心独白,他被平庸的生活环境压抑着,束缚着,浑浑噩噩的找不到年轻时的信念和激情,“我认为爱是鬼话,温柔是叫人恶心的;认为工作没有意义;认为歌唱和热衷的语言是庸俗的、陈腐的。我无论到什么地方,也都带着苦恼、冷彻骨髓的烦闷、不满和对于生活的厌倦……我全完了,没有一点希望了!”③曾经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人经过生活的打磨没有了理想和动力,可怕的是他自己也感受到了自己的变化,生活的无奈,当初对妻子的承诺却无法兑现,愧疚、无奈、迷茫、失望……内心矛盾重重,各种情感纠缠在一起,不被理解的他最终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三姐妹》中这种庸俗性在哥哥安德烈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安德烈曾经的梦想是成为莫斯科大学的教授,可结婚后就变得庸俗不堪、满足于小家庭幸福,更可怕的是为了还赌债把家里的房子抵押出去,他已经完全丧失了家庭责任感,他曾迷茫的发出感慨“过去的一切都到哪去了呢?我从前的那种年轻快活和聪明,我从前的那些形象完美的梦想和思想,和我从前那种照亮了现在和未来的希望,都到哪去了呢?为什么生活才刚刚开始,我们就变得厌倦、疲惫、没有兴趣、懒惰、漠不关心、无用、不幸……了呢?……我们这个城市,存在了有两百年了,里边住着十万居民,可是从来就没见过一个人和其余的人有什么不同,無论在过去或者现在,……这些人只懂得吃、喝、睡,然后就是死……”④可见除了安德烈本人的碌碌无为之外,整个社会环境都是这种无聊而庸俗的,人们过着一种惯性的生活,根本没有思考过自己的与众不同,同时又缺乏行动的魄力。因此契诃夫笔下的人物既不满于生活,又不去改变它,最后归于平淡,像周围的人一样,在庸俗的生活中沉沦。
关于“庸俗”的可怕性,高尔基在《安·巴·契诃夫》一文中写到:“在年轻的时候,‘庸俗似乎只是滑稽的、无所谓的事情,但它渐渐地用自己灰蒙蒙的雾气将一个人包围起来,浸染那个人的大脑和血液,就像是毒药和煤气,而这个人就像是一块旧招牌,铁锈斑斑:似乎上边写着什么,可究竟是什么呢?你也搞不清楚。”庸俗的危害是不容忽视的,它使一个人懦弱的活着,没有进取心和责任感,局限在狭小的领域里,过着安稳而没有激情的生活。对契诃夫来说,这些小人物不再那么可怜,而是十分可气,他对这些人物的指责也大于同情,正是通过这些“庸俗性”的小人物来表达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人文主义态度和关怀。
二、诗意性的戏剧语言
传统的现实主义戏剧语言是一种偏重于以凸出人物形象、表现矛盾冲突为中心的叙事性语言,而契诃夫的戏剧语言却是一种更偏向于以抒发人物内心矛盾和忧愁为中心的抒情性语言。他的戏剧语言曾深深地感动了曹禺,曹禺在写于1936年的《<日出>跋》里,有一段欣赏契诃夫戏剧的文字:我记起几年前着了迷,沉醉于契诃夫深邃艰深的艺术里,一颗沉重的心怎样为他的戏剧感动着。读毕了《三姐妹》,我合上眼,眼前展开那一幅秋天的忧郁。玛莎,哀林娜,奥尔加那三个有大眼睛的姐妹,悲哀地倚在一起,眼里浮起湿润的忧愁……我的眼渐为浮起的泪水模糊成了一片,再也抬不起头来。然而在这出伟大的戏里没有一点张牙舞爪的穿插,走进走出,是活人,有灵魂的活人。不见一段惊心动魄的场面,结构很平淡,剧情人物也没有什么起伏生展,却那样抓牢了我的魂魄。我几乎停住了气息,一直昏迷在那悲哀的氛围里。我想再拜一个伟大的老师,低首下气地做一个低劣的学徒。”
曹禺曾用“秋天的憂郁”这五个字来概括契诃夫戏剧的情调,“秋天”与“忧郁”在他看来,是相互依存的整体,极具画面感。《三姐妹》里的“秋天的忧郁”是具有摄人魂魄的诗意的。他以忧郁的抒情淡化外部显在的戏剧冲突,将激烈的戏剧冲突转移至人物内心,这就决定了他的戏剧语言的诗意性和抒情性特征,从而使整个戏剧舞台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忧郁气氛,也为他的戏剧作品奠定了浓郁的抒情基调。
在《三姐妹》中伊丽娜有这样一段话“这我自己也没有办法呀!我会做你的太太,我会对你忠实、温顺,只是没有爱,这我可有什么办法呢?我一辈子也没有爱过人!啊!我一直那么梦想着爱情,从老早我就日夜地梦想着它了,然而,我的心就像一架贵重的钢琴,把钥匙丢了似的,所以就要永远锁着了”⑤,这段话充分展现了伊丽娜对爱情充满渴望,然而生活的琐碎和打磨让她只能嫁给一个自己谈不上爱的人,她把自己渴望爱情的心比作贵重的“钢琴”,而没有比作“枷锁”或者“行李箱”等这些笨重的字眼,相对比之后,你会瞬间感到伊丽娜的天真可爱,对生活充满幻想,在她心里“钢琴”是诗意、幻想、优雅、高尚生活的代表,这样的比喻让人充满想象,仿佛一个心事重重的少女在等待无望的爱情,画面感是那么强烈,伊丽娜的形象也瞬间鲜活地出现在你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玛莎也有这么两段话“……我们读一本小说的时候,觉得什么都不算新鲜,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可是,临到我们自己恋爱的时候,这才明白,原来无论谁也什么都不懂了,而且各人都得照着个人的情形,自己去做决定了……”⑥,“我觉得人应当或者有信念,或者去寻求一个信念,不然他的生活就是空虚的,空虚的……活着,而不明白仙鹤为什么飞;不明白孩子为什么生下来;不明白为什么天上有星星啊……一个人必须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不然,一切就都成了一场空,就都是荒谬的了”⑦这两段话都是出自玛莎之口,一毕业就嫁人,经历了生活的洗礼之后,她变得更加理解生活、忧郁而早熟,第一段话很鲜明生动的说出了恋爱中的人都是盲目的,而旁人的意见或者自己积累的认知都会变得无用,一旦恋爱还得根据自己的想法去做决定;第二段话展示了一个女思考者的形象,生活的庸庸碌碌让玛莎更加看清生活的本质,为自己找一个信念是她对生活的理解,两段话一段充满诗意,一段充满哲理,出自同一人之口,玛莎这个忧郁早熟的女性形象便丰富立体起来,给人的印象十分深刻。
在《海鸥》中,玛莎仅仅是一个小角色,然而她的寥寥数语却刻画了一个生动鲜活的少女形象,如“我给我的生活挂孝啊。我很不幸”、“可我呢,我总觉得自己已经生下来很久很久了。我拖着我的生命往前走,就像拖着一条无尽的铁链子似的……我时常没有一点点活下去的欲望。当然,这是糊涂话。应该振作一下,把这些都给摆脱掉”、“我把这些都告诉你,因为你是一个作家。你去利用它好了。我完全坦白地跟你说:如果他伤得很重,那我是一分钟也活不下去的。不过我是个有勇气的女人。我已经下了决心:我要把这个爱情从我的心上摘下来,我要连根把它拔掉”⑧,一开场她就说自己再给生活挂孝,接着又说生活像一条无尽的铁链,拖着铁链的生活应该是负重而无趣的,这就表明了她对生活的态度,一个形象的比喻把生活的无聊和庸俗表达的淋漓尽致。最后又说要把爱情从心上摘除,这个比喻也形象的说明了她极度渴望爱情但又得不到爱情的悲伤和失望,仅这三句比喻就勾勒出一个少女自怨自艾、自命清高而又稍显做作的鲜明形象,可见契诃夫戏剧语言的深厚魅力。
契诃夫的戏剧语言不仅塑造了一个个忧郁而伤感的人物形象,而且也为整个个戏剧营造一种淡淡的悲凉氛围,犹如《樱桃园》中散发着淡淡的惜别和回忆,是一曲“美好”的挽歌。其中浓郁的诗意性语言使他笔下的人物都有着自己丰富而独特的内心世界,他们各自带着自己的心事徘徊在生活的边缘,踽踽独行,或明媚,或落寞,他们用自己的语言和故事诉说着生活的点点滴滴,让观众跟着他们一起悲伤一起高兴,仿佛他们就生活在我们的周围,讲述的都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故事,这就是契诃夫戏剧语言的魅力所在。
注释:
①郝清菊.敲击庸俗、召唤新生——重读契诃夫的小说[J].殷都学刊,2001(09):86.
②③④⑤⑥⑦⑧契诃夫,焦菊隐(译).契诃夫戏剧集[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154,90,329,327,311,283,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