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铃昕
摘 要: 《雷雨》作为新中国戏剧中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其创作过程深受西方文艺理论,特别是古希腊悲剧理论的影响。本文从情节安排、故事结构和人物关系三个角度分析《雷雨》一剧在悲剧性构建上对于亚里士多德理论的吸收与实践,探究其具有不朽艺术感染力的原因。
关键词: 亚里士多德 悲剧 《雷雨》 曹禺
在《雷雨》问世后不久,作者曹禺曾说:“这个剧有些人说受易卜生的影响,但与其说是受近代人的影响,毋宁说受古代希腊悲剧的影响。”[1]实际上,曹禺在开始戏剧创作之前,就非常喜爱古希腊悲剧,尤其欣赏古希腊悲剧体现的命运的残忍与冷酷。《雷雨》中周萍与蘩漪的爱情可以在古希腊悲剧中找到原型:欧里庇得斯的悲剧《希波吕托斯》讲述了希波吕托斯拒绝继母爱情从而导致继母自杀、自己因惹恼爱神而被流放至死的故事。
若将《雷雨》与中国传统戏剧相比,则不难看出其对传统的反叛。中国传统戏剧中并无西方意义上的“悲剧”,大多数戏剧虽然讲述主人公经历不幸,但不幸的起因往往是源自正面人物间可以解开的误会或来自极恶的、无法改变的反面人物。而《雷雨》则不同,剧中不幸产生的原因是人物之前的过失和命运的巧合,具有古希腊悲剧中命运无常的精神气息。同时,《雷雨》的故事在一天内展开,却又通过这一天中的突转与发现回溯30年前的往事,完美体现出“三一律”的原则。因而,《雷雨》不同于中国传统意义上的“悲剧”,而是更符合古希腊的“命运悲剧”。
一、突转与发现:按照因果逻辑的“重新编码”
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性的产生,即是由于剧中情节和人物引起观众(或读者)的恐惧与怜悯之情,“悲剧摹仿的不仅是一个完整的行动,而且是能引发恐惧和怜悯的事件。此类事件若是发生得出人意料,但仍能表明因果关系,那就最能[或较好地]取得上述效果”。从情节安排上看,最能引起此种情感的是看似意外却与人物之前的行为有内在的因果关系的情节,即亚里士多德所说的符合可然性或必然性的突转与发现。在《诗学》中,亚里士多德将“突转”定义为:“指行动的发展从一个方向转至相反的方向;我们认为,此种转变必须符合可然或必然的原则。”将“发现”定义为:“如该词本身所示,指从不知到知的转变,即使置身于顺达之境或败逆之境中的人物认识到对方原来是自己的亲人或仇敌。”并且“最佳的发现与突转同时发生”[2]。这样的情节既在意料之外而又在情理之中,人物希冀改善自己命运的举动无意间又引向了命运的无常,最能满足观众的审美需求,也最能产生悲剧性。
《雷雨》剧中的发现是从第二幕鲁侍萍上场后展开的。作者在第一幕借之前鲁贵与四凤的对话向读者告知四凤与周萍、周萍与蘩漪间的故事,即现在发生的事,又让鲁侍萍在四凤、蘩漪、周萍、周朴园的对话中出场,暗示三十年前发生的事。第二幕鲁侍萍上场之后便开始一系列发现:由家具和摆设感觉“这屋子我像是在哪儿见过”,四凤为让母亲开心,拿来周家“从前那位太太”的照片,使鲁侍萍发现这里正是自己三十年前侍奉的周家;随后蘩漪找鲁侍萍谈话,鲁侍萍发现自己年轻时的悲剧可能在四凤身上重演;之后周朴园上场,两人关于“衬衫”的对话使周朴园发现眼前的正是自己曾经的情人侍萍。这一连串的发现将现在与三十年前连接了起来,从而渐渐呈现出了悲剧的面貌。同时,鲁侍萍与周朴园的发现导致将全剧推向高潮的最后的发现:当蘩漪让周萍称鲁侍萍为母时,周朴园误以为是三十年前的旧事曝光,从而说出真相,使四凤与周萍发现他们为同母异父的兄妹。
情节的突转则是从第三幕周萍来找四凤开始的。周萍本已决定第二天就离开家里去矿上,而四凤也决定第二天跟随鲁侍萍离开,矛盾本该就此隐秘地回归平静,周萍与四凤的恋情曝光,导致四凤离家,人物由顺境转入逆境,从而引出第四幕的高潮。然而随着周萍、四凤与鲁大海、鲁侍萍达成和解,情节又一次突转,由逆境转入顺境。但是蘩漪叫来周朴园,伴随着对人物关系的发现,情节最终突转向悲剧性的结局:周萍与四凤的恋情为不伦之恋,三个年轻人殒命,两个妇人疯了。
读者不难发现《雷雨》中突转和发现的应用与亚里士多德颇为推崇的悲剧《俄狄浦斯王》的相似之处。故事一开始,观众(或读者)其实已经处于整个故事的尾声阶段,悲剧已经酿成。戏剧所做的,只是在不到24小时的时间内,将悲剧的起因和经过通过发现与突转渐渐展现在观众面前,并最终为其画上句号。实际上,这正是作者对于整个故事的一种“重新编码”:观众先看到了结果,而原因则通过发现与突转一步步展现[4]。这种编码方式强调了悲剧发生的逻辑性,从而表现出了命运的无常。观众跟随剧中人物的目光不断发现,一点点接近真相,并随着发现经历情节的突转,然后在真相大白的时候才惊觉一切早就无法挽回,恐惧与怜悯之情正由此而来。
二、人物的过失与命运神秘色彩:必然与偶然的共同作用
从人物塑造上看,亚里士多德认为十足的好人遭受不幸和十足的坏人遭受不幸都无法引起这种恐惧与怜悯,悲剧性来源于“有缺点的好人”因自身的过失而承受巨大不幸。剧中的主要人物不应是极善的或极恶的,因为此种人物与观众(或读者)差异过大,而“怜悯的对象是遭受了不该遭受之不幸的人,恐惧的产生是因为遭受不幸者是和我们一样的人。……这些人不具十分的美德,也不是十分的公正”[3]。人物的悲剧命运是由其过失带来的,如此方显得合理,符合逻辑性,是可再现的。这种悲惨命运的可再现性也是引起恐惧的原因之一。这种命运又是一个“好人”所不应承受的,所以能够引起观众的怜悯之情。
《雷雨》中悲剧的发生如亚里士多德所言:“人物之所以遭受不幸,不是因为本身的邪恶,而是因为犯了某种严重的错误”,这场悲剧是由“好人”犯下的过失引起的。剧中悲剧的根源是三十年前侍萍与周朴园的不正当关系,而直接原因则是周萍与蘩漪、四凤的不伦之恋,都是人物的过失所致。然而剧中人物本身却并非邪恶的。鲁侍萍勤劳、坚强,四凤善良、纯真。周蘩漪虽然为人毒辣,且与周萍产生不伦之恋,但其一切行为的出发点却是她自尊自强、追求自由的精神。周萍虽为人懦弱,但其并非心怀歹意。周朴园虽经常被解读为剥削下层人民、利欲熏心的大资本家,但是抛开带有过多意识形态色彩的解读,我们不难发现他作为一个人(而非一个阶级)的善良本性:多年来他保持家中的摆设与侍萍在时一致,记得侍萍夏天要关窗户的习惯,“一切都照着你是正式嫁过周家的人来看”,挂念着给侍萍修墓,在知道鲁妈的真实身份后又通过给其支票、汇款的方式想补偿自己的过失。若将三十余年来这一系列或隐或显的举动皆解释为“虚伪做作”,则显牵强。作为一家之长,周朴园专制、蛮横行为的目的是保持家庭的平和。这些“有缺点的好人”并非有意作恶,而是偶然犯下过失,引发悲剧性的结局。
悲剧结局虽源自人物过失,然而“过失”与悲剧结局间的联系的却是命运神秘色彩的体现[5]。在《雷雨》中,除了鲁贵,每个人都为了逃脱自己所不希望发生的命运而努力着,然而其努力都是徒劳的,甚至还加重了其过失。“他们正如一匹跃在泽沼里的赢马,愈挣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6]。虽然观众能清晰地看到人物行为与悲剧结局间的逻辑关系,但是这种逻辑关系的形成却是命运所致。《雷雨》中的悲剧既不是纯粹缘于偶然的不幸,又不是必然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唯有偶然与必然共同作用下产生的悲惨结局,才最能达到悲剧性的效果。血亲相残的悲剧,是人物过失的必然与命运操纵的偶然共同导致的结果。
三、血亲间的矛盾:来自原始本能的恐惧与怜悯
悲剧性的产生,还与剧中人物间的关系有关。亚里士多德按人物间的关系将情节分为发生于亲人间的、发生于仇人间的和发生于非亲非仇者间的三种类型。在《诗学》中,有关人物关系对悲剧性的影响,亚里士多德做出了这样一段论述:
接着要讨论的是,哪些事情会使人产生畏惧和怜惜之情。此类表现互相争斗的行动必然发生在亲人之间、仇敌之间或非亲非仇者之间。如果是仇敌对仇敌,那么除了人物所受的折磨外,无论是所做的事情,还是打算做出这种事情的企图,都不能引发怜悯。如果此类事情发生在非亲非仇者之间,情况也一样。但是,当惨痛事件发生在近亲之间,……情况就不同了。诗人应该寻求的正是此类事例[7]。
亚里士多德提出,亲人间的悲剧是最有价值的,由于近亲间的争斗甚至杀戮与生活常态相距甚远,因此引起此种不幸的事件最能引发恐惧与怜悯。最典型的例子即是古希腊悲剧中的经典情节——俄狄浦斯弑父。
《雷雨》中悲剧的核心,正是在于血亲之间的矛盾,即周萍与蘩漪、四凤间的不伦之恋,周朴园、鲁大海、周萍等人的骨肉相残。剧中,所有的血亲关系都伴随血亲间的矛盾。例如,周朴园与其三个儿子,都处于不同的对立关系之中。周萍由于与后母的恋情而与父亲周朴园发生矛盾,周冲则是怀有自由平等(虽然过于天真幼稚)的思想,对父亲压迫工人、佣人的行为感到“这不公平”。鲁大海与周朴园两者分属被压迫者与压迫者两个阶级,却又不知彼此为血亲,因此矛盾最尖锐。这种父子之间的对立与《俄狄浦斯王》中的悲剧类似,蕴含“弑父”的原型。最后周冲触电身亡、周萍自杀、鲁大海出走的结局,也可看做是对隐藏的“弑父”倾向的惩罚[8]。除周朴园与其子的对立式矛盾外,剧中还有一种血亲间的矛盾即周萍与蘩漪、四凤的不伦之恋。这实际上也是全剧中恐惧与怜悯之情最重要的来源,甚至比最终的死亡场景更具悲剧性。
曹禺在谈及《雷雨》的创作时,提到自己是怀着“一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雷雨》是自己“蛮性的遗留”[9]。实际上,无论是“弑父”原型还是乱伦,其所引发的悲剧性都源于人类的原始本能。然而《雷雨》触碰了这一被禁绝的领域,并通过对这种行为的惩罚(即故事悲惨的结局)表现出了这种原始的恐惧,并由此引发了观众的怜悯之情。
《雷雨》之所以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并直到如今仍在感染着一代又一代读者与观众,是因为其构建出了永恒的“命运悲剧”。情节上的意料之外与情理之中、故事结构的“重新编码”和对于血亲间矛盾的塑造,使得这部戏剧具有强烈的悲剧性。对于西方理论的吸收与熟练运用,使得《雷雨》成了中国文学史、戏剧史上一部不朽的杰作。
参考文献:
[1][5]陈国华.基督教文化和古希腊悲剧对《雷雨》的神秘命运色彩影响探微[J].现代文学,2009(6):64-66.
[2][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陈中梅,译注.诗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82.
[3][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陈中梅,译注.诗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97.
[4]麻文琦.卡塔西斯.以怜悯/恐惧的情感体验方式——对亚里士多德悲剧理论的一种解释[J].中央戏剧学院学报(戏剧),2012(2):5-21.
[6]曹禺.曹禺文集[C].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177.
[7][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陈中梅,译注.诗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105.
[8]周怡.论“恐惧”的形态及其悲剧意义[J].文史哲,2010(4):134-143.
[9]曹禺.曹禺文集[C].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1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