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力馀
读《孤吟百律》寄林凡先生
周俊杰
罗浮半世寻幽梦,大漠孤烟暮雨凄。
谁蹈屠龙秦火恨,君描浴凤楚书奇。
林深径曲偏驰马,草长风轻任射麋。
最是生离情别处,梅花点点入寒蹊。
作为著作等身、书风豪荡的著名书法评论家、书法艺术家的周俊杰先生,早已名满天下,而作为诗人的周先生却少为人知。最近周先生的《挥云斋吟草》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此书之出版,应为当代书坛、诗坛的重大收获。当代书坛的艺术创作,缺少的不是技法,而是诗情,周先生诗集之出版,体现了艺术大家的综合素养,更体现了挑战自我的执着精神。虽有佳肴,不食不知其旨也;虽有至道,不学不知其善也。为了领略挥云斋吟草的诗国风光,不妨管中窥豹,品赏其七律《读<孤吟百律>寄林凡先生》一诗,此诗意象瑰奇,辞旨幽渺,读来有如品佳酿、回味无穷之感。
年高耄耋的林凡先生是当代艺术界少见的奇才、全才,为中国工笔画学会首任会长,以诗书画三绝称誉天下,这一称誉由沈鹏先生最早提出。林凡对周先生常怀钦慕之心,由笔者绍介,两位尊长结为知交。对于林凡的献身精神、艺术成就,周先生评价甚高,在致笔者的手札中论其联品为“深刻、准确,意味甚浓,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其书清隽雅逸,书卷气浓郁”“其工笔画读之令人震惊,精湛至极,大气至极,绚烂至极,先生乃当代画坛之翘楚也!”连用三个“至极”评价当代艺术家,在周先生的评论文章中甚为少见。林凡遭世偃蹇,爱情生活极富传奇色彩,耄耋之年,他将致前后三位夫人的爱情诗结集出版,名为《孤吟百律》。周先生读此佳构,感慨系之,于是吟成《读〈孤吟百律〉致林凡先生》一诗。
诗人称“林凡先生为一部读不完的大书”,此诗之创作,以品评林凡诗集为突破口,全面评价林凡的艺术人生、卓越成就,如此丰富的内容以律诗表达,无疑难度极高,非斫轮之手莫能为。试与读者一同领略此诗的绚美风光。首联:“罗浮半世寻幽梦,大漠孤烟暮雨凄。”起笔总摄全篇,既言林凡身世之坎坷,又言艺风之独特。“罗浮”即“罗浮山”,在广东省增城、博罗、河源等县间,风景秀丽,为粤中名山。林凡与夫人的爱情故事与此山有关,《孤吟百律》中引用清人胡亦常《定情曲》:“妾身在浮山,合与罗山住。风雨吹能来,风雨吹不去。”《孤吟百律》原名《罗浮百韵》,后为《罗浮梦》《罗浮吟》,最后更为《孤吟百律》。“罗浮”又为梅花之别称,林凡为当代画梅的大家,以近千幅风格独特的梅花图寄寓其挚爱真情。林凡对爱情执着追求,然而由于政治风波、性格冲突等原因导致爱情之花凋谢飘零。“大漠孤烟暮雨凄”中“大漠孤烟”,语出王维《使至塞上》:“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两句诗本来描写边塞的壮美风光,此处状写林凡诗境既多杏花春雨之柔情,亦不乏铁马秋风之壮气。林凡以百律描写其凄美的爱情生活,内容丰富,气象万千,确为古今罕见。“暮雨凄”,形容诗风之凄清,语出《孤吟百律》前言《暮雨微吟缱绻诗》,此文为笔者所撰。
颔联:“谁蹈屠龙秦火恨,君描浴凤楚书奇。”深切同情林凡的坎坷经历,高度评价其艺术成就。“屠龙”,语出《庄子·列御寇》:“朱泙漫学屠城于支离益,单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后因称高超的技艺为屠龙之技。“秦火”,指秦始皇焚书坑儒,此处暗指林凡遭受极左路线之打击。林凡本来是早慧的艺术家,青年时代丰美才情崭露头角,26岁就参加了人民大会堂山西厅的装饰设计,而因直言见罪,打入另册,在河东度过了二十年贬谪生涯。林凡怀屠龙之技,却遭秦火之厄,因而诗中既赞其学艺之精深,又悲其遭遇之不幸。谁蹈秦火?当时蹈者可谓多也,林凡即其中之一。“君描浴凤楚书奇”,“浴凤”化用郭沫若诗作《凤凰涅槃》,隐喻林凡在艰难困苦中昂然奋起,献身艺术,像凤凰一样在烈火中更生,在极为艰苦的岁月里经受考验,成就事业。还有一层,林凡曾创作工笔画杰构《白鹭涅槃》,诗意含蓄,一石数鸟。“楚书奇”,林凡为湖南益阳人,湖南古称三楚之地,林凡是大书家,此句言其书法绘画清格独标、境界超迈。
颈联:“林深曲径偏驰马,草长风轻任射麋”,言其诗歌、绘画选材独特,技法精湛。“林深曲径”,状其“孤吹”精神,艺术风格之形成与独特的选材关系较大。林凡受“扬州八怪”金农的影响甚深,金农才华横溢,书画瑰奇,标举“难谐众耳,唯尚孤吹”,林凡也以“孤吹”自励,独辟新境,所谓“孤吹”,就是独创。林凡长于逆向思维,他的审美取向概括为“小格局、低角度、窄视野”,小中见大,浅中见幽,平中见奇。关于绘画,他有这样的名言:“我无法登临那些高大伟岸的山峰,却喜欢沿着山藤,下到幽邃的谷底,去谛听泠泠山溜、瑟瑟山风。我很少画树冠,却喜爱画树根,很少画大山大岭,却总是把眼光投向那布满皱褶的岩石和无名的小草。”林凡的绘画,诗意浓郁,风格苍凉。诗人对林凡绘画的选材用“林深曲径”四字形容,形象准确。“偏驰马”还是隐喻,言其在极窄的题材中驰骋想象,挥洒才情,一个“偏”字,言其胆识过人,技艺精湛。书法、篆刻对空间的分割,为了强化其表达效果,有一个说法是“疏可走马,密不透风”,此处用来状其诗境、画风。“草长风轻”由“林深曲径”这一隐喻意象延伸而来,大致有两层意思:其一,言其风格之清新俊逸,朴素自然,林凡的创作如自然花草,绰约多姿。其二,隐喻创作题材,林凡长于工笔山水花鸟画的创作,以“草长风轻”借代其创作题材。“射麋”,打猎,比喻艺术创作。一个“任”字,言其得心应手,妙造自然。诗人的设喻奇谲瑰丽而又清新高华,飘逸幽邃而又言近旨远。
尾联:“最是生离情别处,梅花点点入寒蹊”,照应首联,言其爱情生活之凄美,绘画意境之凄清。林凡与第一位夫人何健安女士是青梅竹马,相爱甚深,何女士是著名舞蹈家,原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独舞演员,深得王震将军的赞赏,林凡打成右派,何女士不离不弃,离开军队,放弃优厚的工作条件而追随林凡到山西共度贬谪生涯,历尽艰难,育有四个孩子,因为林凡耽于艺术,很少顾家,又因为政治上的原因,身心憔悴的何女士最终离开了林凡;第二位夫人为彭鸿远女士,为俄罗斯文学研究专家,两人曾倾心相爱,然因年龄、性格等多方原因与之分袂;第三位夫人王影女士,为少女时代即投身革命洪流的革命家、著名电影艺术家,有军花之誉,青年时代曾与林凡相恋,至金秋之年方结为连理,而因经历相殊、性格冲突等原因终致鸳鸯独宿。林凡的爱情生活虽富传奇色彩,却多凄清悲凉。“梅花点点入寒蹊”,言其画风之凄清,林凡将其深情眷恋寄寓于梅花,曾出版《三生知己是梅花》的画集,风格清宁幽邃,读来如清风吹人心扉,如清泉洗人肝肺,为当代画坛一道至为亮丽的风景。诗作以景语作结,给人以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之感。
诗歌之美,美在情真。艺术的本质在抒情,于诗尤甚。白居易说:“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周先生的这首七律,以最小的载体蕴含了至为丰富的情感。诗人为林凡的诗书画艺术深深感动,钦敬其艺术才华,同情其坎坷身世,对其“孤吹”精神、苍凉风格予以高度评价,有理解,有同情,有悲愤,有赞美。这些情感的表达,依赖乎意象、意境,王国维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周先生的律诗,意境圆融、瑰奇、幽邃、凄清。所谓意境,是指主观情感的抒发与对客观景物的描写臻至水乳交融的一种境况。简而言之,所谓意境,就是通过高度概括的意象来遣意抒情。周先生的创作,寓情于景,寓理于象,意象高度典型化,瑰美鲜活,饱蕴深情,八句四联,好像是四幅多彩的画卷呈现在我们面前,极尽腾挪跳荡之致,有如电影蒙太奇的手法,读来如历其境,如见其人,不觉心游万仞,思接八荒,真正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出于言外。这种独特的抒情方式,无疑源于李贺、李商隐,二李的诗歌创作最大特点是意象组合,境界空灵,李贺的诗作想象飞腾、意象瑰奇,李商隐的无题诗飘缈绵丽、寄意幽微,周先生的创作取法前贤,不落言笙,体现出丰美的才情与深厚的功力。
旧体诗词的创作是带着锁链的跳舞,难度甚高,律诗尤甚,要达到华不伤质、整而能疏之境界殊多不易。艺术创作,技法有难度,审美才有高度,在冰面、水上起舞肯定难于地面,因而极具震撼力。朱光潜说:“‘从心所欲不逾矩是一切艺术的成熟境界。”周先生在繁忙的学术研究、艺术创作之余,倾注深情,创作了一定数量的古典诗歌,他不是浅尝辄止,而是得其三昧,运斤成风,独标清格,这种探索精神令人钦敬。诗品呈现图卷式、浮雕式的结构形态,用缩龙成寸、咫尺千里的手法来描写林凡的艺术人生与艺术成就,结构谨严,疏荡有致,起承转合,舒卷自如。起句如萍风初发,势欲卷浪,中间两联对仗工稳,意象流动,遣意抒情,层层深入,尾联以景语作结,耐人回味。周先生的诗歌语言洗尽铅华,独存孤迥,每首诗都经过反复推敲,真正有贾岛“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苦吟精神。用韵与所抒情感一致,营构出凄清的意境。
《读〈孤吟百律〉寄林凡先生》一诗,意象瑰奇,辞旨幽渺,对林凡先生的风采才情、坎坷身世、艺术成就作了高度概括,让我们看到了一位当代艺术大家的典型形象,领略到高雅艺术的无穷魅力。品读此诗,也让我们管窥到周先生作为一位著名学者、艺术大家的诗学造诣,让我们明白:艺术的高境是文化养出来的,高原上的高峰是综合素养、执着精神打造出来的。
(作者系湘潭大学艺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