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牧场”:一个自由的生命理想国

2016-05-14 09:02吴玲
北方文学·下旬 2016年6期
关键词:寻找自由生命

吴玲

摘 要:《金牧场》是张承志在20世纪80年代末创作的长篇知青题材小说。对比重改版的《金草地》,初版于1987年的《金牧场》在主题“金牧场”方面具有更多隐喻内涵,隐藏在作品背后的是作者对生命自由的渴望、无限的追寻的理想和现实哲学。此外,围绕“金牧场”的核心内涵,张承志对部分禁锢、隔膜和压迫人的现象也进行了不同方式的反思。

关键词:金牧场;自由;生命;寻找

在瞬息万变的天地人间,人生的“牧场”有很多,但最好的可能只有一个,就是那个可以永远藏在记忆深处闪闪放光的“金牧场”。1987年,张承志的《金牧场》得以出版,作为特殊的知青文学,小说叙述者利用地理位移的变化移步换景,在一次次意识流的闪回中重审人生青年时代的各个阶段。蒙太奇式的叙述风格背后,读者看重的并非那繁复的叙事技巧而是叙述者对“金牧场”执着、神圣地找寻。

何为“金牧场”?

贯穿整部小说的“金牧场”影子般无处不在,可通篇读来又令人有集中之外的分散之感,并且叙述者对于“金牧场”的定位也多次陷入了类似拒绝而认同、迷离而任性的记忆困境中。那么,究竟“金牧场”意旨如何?结合张承志《十遍重写金牧场》的一段自述:“放弃三十万字造作的辽阔牧场,为自己保留一小片心灵的草地”,不难发现,“金牧场”的中心应当偏向一个单纯而美好的特殊存在——独属于“我”的有关青春、生命、自由的记忆找寻。从这样的理解出发,小说安排了两条主要线索并行昭告这段记忆。其中设定为正面描写的是M线(也即七十年代叙述者作为知青插队内蒙古草原上的故事),起侧面烘托作用但也占了相当篇幅的描写是J线(即八十年代叙述者在日本留学时期的故事),在这两大线索周围隐约闪烁着另外几条独立又偶合的故事火花线索——分别为红卫兵时代重走长征路的回忆、西方国家六十年代学生运动见闻、中国边疆回忆等。

“金牧场”首先是叙述者曾经度过的人生中各种形式的“家”的代称。在蒙古之家,有丹巴哥哥,有南斯拉嫂子,还有蒙古母亲额吉亲切地喊我“balam”(我的孩子)而非“bala”(孩子),这件事使我感受到蒙古母亲额吉无私的母性之爱,尤其是叙述者观察到在内蒙古草原上,额吉对待牲畜马、牛、羊像对人类的生命一样诚恳与一视同仁,这给文中从北京插队来的“我”/“他”/吐木勒不小的震撼——与额吉之间的点滴相处也使我“我”体悟了生命与生命之间本原的平等、谦卑相待的理想人性状态。

蒙古之家的描写之外,在这部小说的庞大叙事体系里还穿插几处若隐若现的对另外的“家”的描写。“我”/“他”与妻子这一代的小家庭,“我”与妈妈(以及妈妈的妈妈——姥姥)之间的上一代人的家庭亲情,甚至还包括“我”/“他”与未出世的孩子和已出生的小女儿的下一代人之间的亲情。可能是受了蒙古母亲额吉母性的爱的影响,在叙述者的讲述中除了“我”自己外很少有“家”中其他男性出现,“我”充当了儿子、丈夫、父亲的角色,小说对于“家”的书写笔墨也多集中于家庭女性成员身上——姥姥、妈妈、妻子、女儿,特写了她们不同时期不同生命现状:“生命也许是宇宙之间唯一应该受到崇拜的因素。生命的孕育、诞生和显示本质是一种无比激动人心的过程”并思考了人处在的繁衍延续与老之将至中间的生命状态问题,提出缓和这些问题矛盾的方法是借鉴蒙古之家的播种爱——儿子与母亲、丈夫与妻子、父亲与女。

其次,“金牧场”还蕴含着基于“家”的生活体验而引起的对“自由”、“生命”的深度寻找。其中J线叙述的异国时期,“他”作为中亚研究者去了日本,主要负责和平田英男合作完成古文献《黄金牧地》的翻译注解工作。小说在J部分重点描写了两个方面:其一是完成这份工作中遇到的困难,比如“他”惯常地烦躁抱怨与搭档平田英男的沉稳、耐心、扎实对比;其二是《黄金牧地》古文献的具体内容被一步步揭示:“血河”、“五个英雄”等记载着底层人民如何艰难地生活和遭遇不幸。正是这部古文献中强权之于弱民的压迫和底层人民如何不幸地生存着的内容紧密联系了“我”熟知的蒙古的故事,又与“我”心中对回民曾经有过类似遭遇的同情产生共鸣。因此,“黄金牧地”的意义正在于它象征着不被压迫、不被差别的平等。

而小说M部分关于内蒙古知青生活的具体叙述中,一批知青伙伴及他们的来去归处自然不能充作全部重点,并且除了前文解释过的额吉的“家”慷慨地收留“我”,作者还花费大量笔墨再现一次又一次“我”与蒙古母亲额吉之间的对话场景。作品直指内蒙古的大草原就是“金牧场”的实在地理指向(尤其后来张承志重写《金牧场》后改名《金草地》,指向意味也就更加浓厚),但这却非全部。在这片难得的“金牧场”上作者强调了一件事——大迁徙——寻找早年的草原之家——阿勒坦·努特格。为什么要迁徙?小说交代,在原来定居的地方“我”们家受到查·太平家族的压迫、欺侮,查家人污蔑额吉是特务,所以要逃,而迁徙就是逃亡,逃到一个不受欺侮、自由自在的地方,据说目的地阿勒坦·努特格那里是个水草丰茂的理想之家。在“我”的世界观中,能对人的生命进行排挤/压迫/欺侮的不是生命,而是自然界雪灾、冰风等不可控因素。并且在叙述者看来,这不是压迫,而是世界送给生命的挑战,它使生命更坚强、更自由、更充满神圣的爱。“金牧场”在这个层面上、这一个特殊的时空里可以理解为对不自由的底层贫苦人对自由的执着寻找。恰如作者在书中反反复复提到的另一个生命意象——草原的核心——骏马,“我”曾经的黄马希腊、红儿马星·忽伦和白马亚干,他们像我的人类伙伴一样陪着我攀山渡河、奔跑驰骋,在草原上,马是天地的魂,它们的潇洒不羁,来去如风,自由自在暗合着人在青春时代的放肆、冲动、激情以及更多的无名的自由。不过小说中讲到“我”快离开草原去北京读大学前骑过的的那匹白骏马,它在我纵情地奔跑后不久不再吃草进食直至死去,这给作者“我”留下了深刻的“罪”感,仿佛这条生命是败坏在“我”的手上一样令人心中长久歉疚。

“金牧场”的内涵因此又添一层复杂,除了“家”里生命百态呈现的母性的爱,像青春那样可以天马行空的自由,还有不受压迫、不被侮辱和差别的自由。

“金牧场”的周边

在书中,闪闪发光的“金牧场”可谓占据着作者的记忆中心,作者运用了复杂的叙述技巧表达对“金牧场”的寻找和抵达:平行的时空、多维的叙事,诸线并进;蒙太奇地拼接与闪回的方式,文武交替。文者之路,即作为学者的研究之路——《黄金牧地》的翻译、注解工作以及作为外族人的语言学习之路。武者之路,即作为红卫兵的重走长征路——大海、“我”、小毛重走腊子口以及作为知青时的大迁徙之路。

如果前文的分析是从主人公插队内蒙时的内部生活角度窥视了“金牧场”的中心世界,那么借助外部的宏观视角,作者为什么要以及如何去寻找自由、生命的“金牧场”呢?难道当下的社会不比当年恶劣的雪灾环境好太多吗?是祭奠青春还是怀念过去或是其他?重写的《金草地》出版后,张承志表示再也不写“青春”了,要结束这段长长的“青春”。这或许是一种答案,毕竟人在越年轻的时候越不会受到束缚,也不愿受到束缚,反而到了中年之后,大多数人经受的阅历和沧桑多了、厚重了之后,言谈行动间变得规矩整齐、变得不再“幼稚”,那时候反而向往起年轻时候的自由、潇洒。

站在“金牧场”的周边眺望——与过去的“金牧场”大草原的驰骋的自由相比,在日本——异国,“我”的生活环境是这样的:“人真是一种可怕的动物人为什么会寂寞的发疯呢,我正在一分钟一分钟地变成一个疯子……宿舍呈长方体呈标准的国产火柴盒形”、“从床沿到门口是两步。从门迈回床前也是两步”,狭窄的活动空间让叙述者由衷地感到厌恶,因为不能够适应面前这样困窘的生命状态,于是在文中叙述者找到了“他”来代替“我”发声,这不失为深层心理上对自由受到禁锢的拒绝和反抗。这种不自由的禁锢和叙述者的拒绝态度还表现在“他”作为在日本生活的外籍人员随时都要受到“拦截”、“检查”,单纯的人身自由受到严密监视更令其如坐针毡。小说写道:有一天晚上“他”骑着张小星为他从朋友那里借来的自行车,结果在返回住处的途中被巡逻的警察拦截检查了三次之多。以至于不管何时何地只要日本“警察”出现,“他”本能地产生了心理反抗:“他”给他们起绰号,轻蔑地称其为“日本雷子”、“二比一”。

除此之外,小说中还重复着一句箴言:“从甘肃到土耳其,所有的现代语我都懂”。这句话不仅仅是一位老教授的口头之语,在书中它被赋予了严肃到庄重的隐喻义。不过有必要先提一下作者张承志的语言功底,因为除了历史学家、文学家、考古学家的身份外,张承志还是一位精通汉语、蒙语、哈萨克语和突厥语等多种语言的语言学家。在张承志看来,知青时期插队的内蒙古草原给予了他无限美好的青春回忆,对蒙语的掌握成为他融入当年那个“家”的第一步也是最成功的一步,这为他后期的蒙语研究奠定了语言基础。尤其是当他获得了自己的蒙古名字“吐木勒”,这令他感到由衷地骄傲,因为这代表着被承认、被认同和无差别的平等。因此初来日本时,张承志深知获得一种文明的核心和进入一种文明的内部首先需要掌握它的语言,但在这方面日本语言的不通使“他”时刻感到犹如被人拒之门外,孤独感、陌生感困扰着他,致使“他”的前半期日本生活骄燥、乏闷。

为寻求治疗之道,于是“他”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语言学习之路——小林一雄的摇滚歌曲。为了尽快融入日本的异国生活,从听歌手小林一雄的歌曲来学习日语,“他”渐渐跟上了异国节奏,因此等到了《黄金牧地》工作后期时,“他”完全融入了日本的异国文明中,甚至在宣读研究成果的国际学术会议上“他”能用日语而非英语进行基本交流,就连初来时叙述者对“他”的选用也顺其自然地变成了近距离、亲切感十足的“我”的叙述了。而“他”之选中小林一雄却不是偶然,小说中夏目教授的女儿夏目真弓曾一语道破“他”与小林一雄之间的共通点即在于两人都有着神经质的自我孤独感和负罪感,两人都受到强烈的宗教影响,例如小林一雄像基督一样背负着人的苦难,而“我”则受了中国伊斯兰教教徒遭遇的强烈刺激。两人相似的根源在于都比较关注底层,以及憎恶任何歧视民族部落或少数的做法。小说中还有一个小细节值得一提:“我”在被夏目真弓识破心理之后,强辩“富国的人和穷国的人在一起时,穷国的人可以失礼……因为我们每天都感受到自尊心在受伤”。这个心理细节透露出张承志对不同时、空里的人与人之间的生命不平等关系的深深自卑感。这也从反面促使他更加怀念蒙古大草原上人畜一视同仁的理想生命状态和对不受约束的自由的向往。

平行的时空叙事对比后,所有的尝试拥有了“殊途同归”的结局——最让“我”向往的仍是草原:“难道在天山大坂上三天只啃了些苞谷干馕和哈隆克人的酸奶却不会病,难道在西海固严寒的冬夜里和农民们只咬着炭火煨熟的洋芋却不会病——而在世界之都的东京,在东京吃着鲜美的金枪鱼片和半尺长的大虾吃着雪白的白面包和三明治还有在铁板盘上滋滋响着的牛排——你却反而要生病么?因为草原上的生命更顽强、更自由。“生命……也许你才是我留给这世界真正的礼物。也许你才是我盼望得到的证明。也许你才是我没有失败的最关键的佑护”。

当然,在作者的各种青年经历中,大多数尝试都宣告“失败”。比如重走长征路宣告失败,诚如诗中所讴歌:“在家中,受人压迫才来当红军/为我们穷人,谋解放呀”,红卫兵时代的“我”对长征路的怀念是为了寻找当年红军们作为穷人的队伍时为人民谋解放、寻自由的崇高性。但是长征腊子口的途中遇到了当年流落下来的红军给“我们”一行人包括大海、小毛、志伟等无限崇敬外也留下了一片唏嘘,原来所谓的“金牧场”也不尽是美与善,同时存在的还有丑与恶、罪与罚。又比如在草原上奔向阿勒坦·努特格的大迁徙宣告失败,尽管最终他们一行克服了千难万险途经召·淖尔、哈夏特公社、穿越了乌珠穆沁草原直至抵达了目的地,但是因为长久在外,再回来却遭到了故乡的拒绝,因此最终没能长留,理想的“金牧场”也遗憾落空。从这个意义上理解“金牧场”的本质,可能不在于是否真正地抵达,而是在于能否不断地寻找。

但就像张承志在小说结尾的感悟:生命就是希望,它自由自在、使人不断寻找。“我”和青春时代的一批知青伙伴们最终结局各异:戈切抛下自己的女人逃走了,大海在抗美援越的战争中牺牲了,李小葵娶了草原上的女子,越男嫁给了马倌乔里玛,而与“我”过往较密的小遐因为瘸了腿在迁徙途中加入了文工团,“我”可能是最幸运的那个——回城上了大学,剩下好兄弟蓝猫在草原上为我送别。这一群知青的命运算不上完美,有的甚至可能是悲惨的,但却唯独不是失败的,因为他们的生命一定程度上受着自己意志自由支配,对“我”和一批伙伴们而言这或许是作者意欲言说的最具价值的“自由”,也是最富有生命力的“金牧场”。

注释:

张承志:金牧场,北京作家出版社1987年版,第1页。

张承志:金牧场,北京作家出版社1987年版,第46页。

张承志:金牧场,北京作家出版社1987年版,第152页。

张承志:金牧场,北京作家出版社1987年版,第11页。

张承志:金牧场,北京作家出版社1987年版,第345页。

张承志:金牧场,北京作家出版社1987年版,第385页。

张承志:金牧场,北京作家出版社1987年版,第353页。

张承志:金牧场,北京作家出版社1987年版,第375页。

参考文献:

[1] 张承志.金牧场[M].北京:作家出版社,1987.

[2] 张承志.金草地[M].海南:海南出版社,1996.

[3] 张承志.十遍重写金牧场[J].人民文学,2006(9).

[4] 陈晓明.复调和声里的二维生命进向—评张承志的《金牧场》[J]..当代作家评论,1987(5).

[5] 应雄.“金牧场”的结构和世界[J].当代文坛,1988(1).

[6] 玛拉沁夫.一部富有震撼力的作品[J].回族研究,2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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