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克俭
清明,再次返老家家扫墓祭祖。
撑一把雨伞,步入春雨中的古老村庄,油亮的花街路面上足音跫然,好像从数百年前的古道踏歌而来,瞬间又被吸入了淅淅沥沥的雨幕中,或是顺了时光默然融入眼前古老“窨子屋”笔直耸然而坚厚的封火高墙里。
于是,便让人的思念也变得沉静而悠远起来,仿佛游弋于梦幻里,却又分明醒立在画屏中。
老家一带的“窨子屋”,其实就是如今所叫的老式“砖房”,属于“徽派建筑”的改良形制。“窨”字,汉许慎《说文》释以:“窨,地室也。从穴,音声。”清段玉裁注:“今俗语以酒水等埋藏地下曰‘窨,读‘隠,去声。” 窨,本义为地下室、地窖。而在我的家乡一带及湘黔赣苏皖等省大多地区,则成为普通百姓对以封火高墙为外围、木质结构为内里的“砖木结合”的民居的特殊称谓。“窨子屋”,多为明清两朝殷实大富人家或会馆、寺庙、道观、殿宇、宗祠所采用的传统建筑形式。
由于这种“窨子屋”的四面系环绕的高墙,又有石门楼镇守入口处,所以不仅能彰显其美观、宏大、巨制的格局,又具有了防火、防盗的功用,安全牢固。而又因为这种“窨子屋”的外围地封火高墙,内里是木质房舍,就又兼有了本土常见木楼冬暖夏凉的特点,不仅通风性能良好,而且干燥舒适,且能规避了外界的噪音。所以说,“窨子屋”既是一个相对封闭、自由的空间,同时又是一处相对明亮而又私密的居所,所以备受民间推崇和仰慕。
至今,在我的村庄里保留着三栋古老的“窨子屋”,当是清代咸丰初年至光绪中叶,由我们欧阳氏族先祖所创下的基业,于今保存基本完好,至少已具有120到160年左右的历史。
其中一栋“窨子屋”,位于村子的东头,青石门楼楣堂间的题额为“书香第”,是在我的曾祖父欧阳永魁公手中修建完成的。
费力推开厚重的时光之门,我再次踅足于古老“窨子屋”韵幽久远的故事中。
房屋的格局,按方城建造。四面封火高墙,其墙体的底部一律用方整石料或不规则的青石砌出凸出地面一二尺不等的基脚,上部则一律用大厚青砖立面砌成,横竖线条纵横间或平行或垂直,无不整齐划一功夫了得,几乎臻于极限的完美程度。墙高七八米乃至十几米封顶,飞檐翘角张翼;青瓦覆顶,间嵌以玻璃“沟瓦”助其采光。墙面、墙檐、墙头皆以石灰泥膏敷面,洁白、细腻而平整,其上彩绘以山水人物、花卉鸟禽图案,历经数百年风雨剥蚀而不褪色,鲜艳如初。
四围高墙内的正屋之前,左右两边是厢房,中间为天井,由石阶踏步而上进入廊檐才是正屋,三间二层,坐北朝南。正屋和厢房均为穿斗式木质结构,中心有可吸纳阳光、空气和排泄雨水的四方天井。天井以细小的鹅卵石铺成花色,四沿由凿锉方整的石墩镶沿拓成甬道以供行走;雨水和废水则从天井一角的五眼“铜钱漏”排入阴沟外流。
高墙深院、燕窝斗拱,青石门楼、彩绘壁画,露天天井、厚重墙门……尽显四平八稳之象;大天井、长廊檐、石门墩、石门槛、石水缸,门楣铭款、柱脑镂兽,木窗雕花、凳椅包浆,神龛肃穆、榜文漫漶,匾联金字、石碓石磨……尽彰古朴雄厚之美;人物、走兽、鱼鸟、花草、松鹤、云纹……尽呈典雅高贵之气。整栋房屋显得宏巨而精巧、方正而端庄,儒家传统文化的意象随处可见。
最是大门楼的门楣天头处的“印堂”里所塑的“书香第”三颗行楷大字款识,白底黑字,字体温润饱满,意畅端庄,力透墙石,是难得的书法精品。自小让子孙们在其间浸润、潜移默化,接受儒家深厚的人文教化,认识自己与世物,知晓美与丑、善与恶、智慧与粗鄙、尊严与高贵、坚持与守护、敬畏、叹喟、抒发、吟诵、表达和书写。
而另外的二栋“窨子屋”,形成一前一后的平行坐像。前者门楣天头塑“弘农第”,后者门楣天头亦塑“书香第”。两栋古宅则都是在昌胤族叔的祖父永宽公的手中最后建成的。
由于因受地形地势条件的局限,“弘农第”却只能建成大门楼不能居中的“畸形”门楼,俗称“勒马回头”。好在地势还高,便砌了八九级石阶,故而于逼仄中显其“宏大”。
东向门楼,拾级而上,门墩肃然、门洞深阔。侧入天井,右进三间正屋。正屋和厢房的格局就显得局促了些,尤其是厢房的开间更显逼仄。究其原因,皆因了屋后紧挨着“书香第”的缘故。出了“书香第”的后门,就是“弘农第”的正门,只隔着不数步的一条花街。
而屋背的“书香第”,也被前面的“弘农第”几乎横向遮去了二分之一的门脸,真就成了“欲抱琵琶半遮面”,只能以“半截身子”示人。因而,就其规模、形制和精美程度而言,昌胤族叔家的这两栋祖屋“老窨子”就远远逊色于我家的老祖屋“书香第”了。
千帆过尽,浮华成烟。过去人丁繁盛的“窨子屋”如今随着时代的发展,现代商品经济的植入后,子孙们一代代的年轻人都纷纷如长硬了翅膀的燕子离巢远飞,曾祖父永魁公和曾叔祖永宽公当年所创下的基业—“老窨子屋”,昨日的风华与喧闹已然不再。
窨子老屋的古旧已无异于陈腐,陈腐终预示着必然的消亡。
推开族叔昌胤二爷家的老宅“书香第”久闭无人光顾开启的大门,一股霉变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折断的栿檩、出头的烂椽、掉落的瓦砾、少腿的桌椅、破败的门窗、密织的蛛网、奔突的蝠鼠……眼前的一切让人怅然,更令人凄然。好在,意外地于古老窨子天井正面的墙壁上见着了少时就曾听说乃出自昌胤族叔的叔父欧阳传馨手书的“福”字及两旁的联语真迹,还不曾随了时间的流逝而幻灭,倒也算是一个意外的收获之幸。于是,赶紧用相机将这珍贵的旧迹拍照了下来。“福”字,白底黑字,形大如斗,其势圆融、雄浑苍劲。“福”字左边的偏旁部首“礻”(读音shì)作一“龙”形的艺术造型,显首见尾,活现逼真;龙头须髯阔嘴、身躯腾挪,紧衔右边的“畐”字(读音fú)。左右配书的繁体对联,内容为:“笔下留有余地步,和平养无限天机”。
传馨叔祖是传芳叔祖的弟弟,毕业于贵阳师范学校,在家乡一带颇有些声望,能文能武,是其时民间半官方的自治组织“下八款”的款首,后来成为地方武装欧阳玉廷的副官。其书法大楷,有较高的造诣,大凡亭台楼阁、场院戏楼建造和修葺多延请前赴书联题款,名冠一方。传馨叔祖是于解放初的1950年被新政府镇压伏法的,时年仅48岁。
“笔墨”实乃忠恕禀赋的造化,“和平”不可有违自然天机,联想起曾以文墨风光一生的传馨叔祖的晚年命运,面对动荡时局,是他没能持守住一颗和平宽容、宁静颐养的平常之心去处世为人,才未能给自己留下一个吻合世道的“余地”空间吗?其最后竟因了自身的舛错,不仅老窨子“书香第”成为了“地主分子”不劳而获的物证,自身也遭罹“伏法”的灭顶之灾不说,还累及了子子孙孙。
“福”字不福,联语也只能成为了一纸虚妄的箴言。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不说也罢。
当再次掩上“书香第”的大门时,我在想,不知下一个来重新开启大门的人,又会要等到什么时候?
从族叔昌胤二爷家的老宅“书香第”出来,只隔着二条街,还是觉得自家曾祖父欧阳永魁公留下来的老宅“书香第”有生气。即使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大哥在紧挨着祖屋的前面又建造了一栋木质结构的新房,只隔着四五尺花街,但如今近七十岁高龄的大哥大嫂俩还不时地在这老“窨子屋”里住着。主要是烧火做饭的厨房还设在老窨子的厢房里,鸡鸭等家禽也还关在天井一边的鸡埘里,粮食和农用器械等家什也都还存放在里面。而作为住人的居室则只有大哥结婚时用作新房的那一间,还成为他晚年一直下榻的地方。
老窨子“书香第”,还是我们兄弟姊妹几人出生成长、结婚和生儿育女的地方。就连我们兄弟姊妹辈的下一代,也有不少是出生甚至是成长于老屋的。其如,大哥大嫂久居老屋,五个子女自是均在老屋出生成长;大姐工作繁忙且夫妻分居两地,她的长子是由外婆、舅舅们在老屋为其带大到上学的年龄才回到自己父母的身边;工作后的三哥不仅结婚在老屋,而且他的一双儿女也都是回到老屋生产的;我的长女诞下后妻子也是回到老屋坐月子的。
特别是,自我记事起,祖母、母亲和父亲先后过世于老窨子,他们的身影、魂魄和气息至今都还留在里边;老屋里祭祀祖先的神龛也还都留在堂屋的原处,是过年过节和每遇大事都必须去上香化纸敬贡的。
是“书香第”老屋以其数百年的身躯繁衍、哺育了我们子子孙孙的生命和肩负了培成壮大,也成为了它延续、展示自己蓬勃生命的存在和诠释、言说自己生命走向的唯一方式。 因此说,老屋不仅是我生命的气根,更是我生命成长和壮大的庇佑之神。
老窨子祖宅“书香第”,是我儿时的居所,不仅镌刻着家族久远的历史,也封存着我儿时许多难忘的记忆。
最是儿时,使劲全身力气方才能推开石门楼沉重的大门时那一串“嘎吱—嘎吱”的怪力乱啸,高分贝的噪声久久盘旋在村庄的上空,足以搅乱山村沉寂的夜晚,也从此永久地烙印在少年心头挥之不去记忆里和翁妪眉宇间拂之不去的浊泪中。
如今,国人都市化的进程若洪水般向广大的乡野步步为营,紧逼推进,一栋栋传统民居轰然倒塌于某个晚上或是某个早晨,一座座传统村落突然消失于某个白昼或黑夜。这虽然只是历史的瞬间,却成为无数人心灵的疼痛和挤压、伤感的怀恋和悲悯的呼唤。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消失,才使得无数文学作品的表达与抒发找到了可资的素材,成为记录生活、反思命运和烛照人性光芒的火把。其实,一个个农民于一座座农村记忆的消失,又未尝不是一个时代的疼痛?一旦某种丧失发展成为一种集体性的盲目推崇和众多族群性的焦虑状态时,回不去的乡愁,这个沉重的话题就注定只能在背井离乡的历史回眸里,通过追溯、拷问来实现和抵达了。
我相信在这个世界里,每个事物的个体包括所有的虫豸螵蚨都一定会有敏感的体觉,同时也会具有敏锐的视觉和直觉。黑夜为孕育光明而存在,村庄为喂养光鲜城市而存在;光明是黑夜极度阵痛后的分娩,农村釜底抽薪、壮士断腕成就了城市的丰盈和华美。最黑不是夜的黑,而是心与心的距离在逐渐加大甚至同床异梦,身体虽然无距但神离却诱使心距的翅膀飞离于体外的高空;村庄不是城市的累赘和穷痛,田园乃是城市壮大的本源和根基。乡愁的消失,不仅是农人农村记忆的失落,更是一个群体、一个阶层、一段历史的断裂和灭失,它会使物质无限膨胀的城市丧失谦卑、礼让、和平等基本的精神和文明,同时也自断了生存和可持续发展的基础和希望。
让我们充分尊重农村吧,尊重乡野每一种生命的存在和每一种存在的自然的合理性,这已不是一种气质和态度,而是一种生活属性的本质,它与占有带来的自信无关,与同情带来的悲悯无关。乡野村庄、山水田园不仅有理由也有权利和城市一样在美丽的时空和悠久的岁月里沉淀并析出温雅迷人的智慧和华美高贵的结晶。
认识乡野、农村,人生的际遇很重要,遇到的每个人及其出场的顺序也很重要。如果换一个时间、地点和对象来认知识乡野农村,也即一个城市的前途和走向就会有截然不同的结局与未来。我想,这一定就是正仓颉造字时对于表达和书写的期待。